言笑無厭時
詩的開頭四句,說明自己老早有意搬到南村住家,不是爲了卜知南村的屋宅大吉大利,是爲了聽說那裏有許多素心人,自己喜歡和素心人天天晨夕共處。「數夕」的「數」,是屢次的意思。古代一般人擇居,先要占卜屋宅的吉凶;但君子却不卜屋宅的吉凶,而考慮那裏的隣居好不好,對自己或家人是否合適。在左傳昭公三年,晏子就提到「非宅是卜,惟隣是卜」的諺語。至於列女傳所載孟母三遷以教孟子的故事,更是家喻戶曉。陶淵明爲自己擇居,就看中了多素心人的南村。所謂素心人,指心性素樸的人。淵明本人便是不偽善不矯揉造作的素心人。
每一個人都希望永遠保有歡樂美好的生活。陶淵明也在敍述住在南村和隣居和樂相處的樂趣之後,說出他這種願望:「此理將不勝,無爲忽去茲。」此理,指前文所敍和隣居相處的樂趣。將,豈也。茲,指南村新居。這兩句是說:這種和素心人相處之樂豈不比什麽都美好?那就不要輕易離開這南村新居。看樣子,陶淵明有意在這裏長住了。
隣居來做什麼?有時候「抗言談在昔」,有時候「奇文共欣賞,疑義相與析」。抗言指熱烈地對談,在昔指往事。他們談往事如此來勁,可見這些往事是彼此所熟悉的;否則就成了唱獨脚戲,無從抗言了。淵明和隣居共同欣賞奇文,分析疑義,可見這些隣居都懂詩文,不是普通農夫;如果是普通農夫,淵明就只能和他們「相見無雜言,但道桑麻長」了。這些隣居,現在能考知的就有顏延之、殷晉安等人。從這最末四句詩看淵明在南村新居的確很快樂。大家都知道五柳先生傳是淵hetubook.com.com明自況。他在傳中自稱「閒靜少言」,但在南村却與隣居「抗言談在昔」。他在傳中又自稱「好讀書,不求甚解」,但在南村却與隣居「奇文共欣賞,疑義相與析」。遇到素心人做隣居,彷彿淵明的個性都變了。
不但隣居,就是親友之間都有這種現象。有些親友明明就住在同一市區,却可以幾年不相知聞。每年有一個賀年卡來往,還算保持着一絲連繫;如果連賀年卡都不寄,將來收到的可能就是一紙訃聞了。近在咫尺而邈若天涯,這種人際關係實在冷漠得可怕。誰都不願過這種生活,可是誰都得過這種生活。當社會發展到某種型態,個人就只有過這種型態的生活;你願意也好,不願意也好。
淵明新居雖然並不寬敞,但生活在那裏却是樂趣多多。這種樂趣,詩的第三四兩句曾經預期,詩的最後四句得到實現。「隣曲時時來」是最主要的一句。隣曲指隣居,也就是第三句所謂素心人。如果「隣曲」不「時時來」,那就沒有下文了。
第五句「懷此頗有年」,此字指移居南村的願望。第六句「今日從茲役」,茲役指移居這件事。如果柴桑里的舊宅不遭火災,陶淵明不見得能下定決心移居南村。火災後,舊宅雖告修復,但終究因陋就簡,這才有移居之事。
淵明搬家,搬到他嚮往已久的住着許多素心人的南村,單是這一點我就辦不到。我搬家,都是學校調整宿舍。學校有新蓋成的宿舍,如果一切條件比我現住的宿舍要優,我就申請調整,搬到新宿舍住。所謂一切條件,主要的包括宿舍大小、周圍環境、坐落地段等等。關於和_圖_書宿舍大小,雖然我對此並不奢求,但起碼也得够住。舍下人口從二口增加到四口,宿舍也由一房一廳調整到三房兩廳。如果四口之家仍住一房一廳,那怎麼受得了?此所以宿舍大小不能不考慮。至於周圍環境,當然也有選擇。四周都是違建的地方不能住,颱風一來就淹水的地方不能住,有工廠污染的地方不能住,附近有綠燈戶的地方不能住。這不算苛求吧?還有坐落地段是否適當,關係我到學校、太座到菜場、孩子讀書等是否方便,都不能不考慮。但是千考慮,萬考慮,我就是不考慮新居四周住的是不是都是素心人。事實上,由於現代社會五方雜處,根本無法辨別那一個地區住的都是素心人。即使到高級住宅區買一棟高級別墅,左隣右舍也不見得是高尚人士,說不定左隣是奸商,右隣是毒販。從前孟母遷離墓地,遷離市場,最後在學校附近定居,終於把孟子教育成大儒。如今假使住家在一所管理不良的學校附近,所受太保太妹的騷擾,恐怕非身歷其境者所能體會。孟母如果活在此時此地,我就想不出她老太太要搬家搬到那裏去才好。
和陶淵明比起來,我擁有許多他當年不可能擁有的事物,但是也失去了許多他當年曾經擁有的事物。得失之間,究竟如何,我不敢去想。
先看第一首:
春秋多佳日,登高賦新詩。
過門更相呼,有酒斟酌之。
農務各自歸,閑暇輒相思。
相思則披衣,言笑無厭時。
此理將不勝,無為忽去茲。
衣食當須紀,力耕不吾欺。
——兩首俱據影紹熙本陶集
過門更相呼,有酒斟酌之。
農務各自歸,閑暇輒相思。
相思則披衣,言笑無厭時。
此理將不勝,無為忽去茲。
衣食當須紀,力耕不吾欺。
——兩首俱據影紹熙本陶集
和圖書
再看第二首:
生活在今日社會,特别是都市人家,相信多數人都有過搬家的經驗。以我自己爲例,獨身時期搬來搬去不說,單說成家之後,這個家就曾經在四個地方住過。少則半年,多則八年。現住的所謂晚鳴軒,也不見得是我終老之地,說不定將來還得搬上一二次。就因爲搬家是多數人有過的經驗,於是也成了多數人搭得上口的話題。
本來這首詩寫到「此理將不勝,無爲忽去茲」就可以結束,但是淵明却又加上兩句:「衣食當須紀,力耕不吾欺。」紀,經紀、經營之意。這兩句是說:衣食必須經營,而努力耕種可以獲得衣食,這絕不是欺騙我們的話。陶淵明這首詩大談和南村隣居相處之樂,正談到興頭上,突然冒出這兩句揭示一衣一食得來不易的掃興話,相當出人意外。這就是陶淵明之爲陶淵明。他雖是晉代大司馬陶侃的曾孫,陶侃在世時,妻妾好幾十個,家僮一千多人,財產數也數不清,但是到了淵明之世,家道早已衰落,窮到連生活都成了問題。淵明如果不出來謀個一官半職,就得在家耕植,才能勉强餬口。他雖然爲與隣居和樂相處感到欣喜,却沒有忘記一家大小的生活問題,生活問題必須自己解決。說得更實在一點,如果他不能解決一家大小的生活問題,他也將失去和隣居共處的樂趣。因此,他以「衣食當須紀,力耕不吾欺」兩句作結,更可看出他對和隣居相處之樂的珍惜。
一個人對自己想要而得不到的東西特別嚮往,這是人之常https://m•hetubook.com•com情。我喜歡淵明這兩首移居詩,就因爲我雖然搬過幾次家,却不曾有過淵明搬家那種樂趣。我只能藉着讀這一首詩,獲得跡近畫餅充飢式的樂趣。畫餅固然不能充飢,但比連個餅的紙上圖樣都看不到總要好些,不是嗎?
南村的新居如何?看「弊廬何必廣,取足蔽牀席」兩句,顯然新居並非華廈也不寬敞。我們知道淵明夫婦有子五人,還有僕人。這麽一家人家,如果是在今日,起碼也得四房兩廳三衛才够住。少了一衞,每逢早晨尖峯時間,那眞慘不能忍。淵明當時雖說「破舊的屋宅何必求大,只要能遮蔽牀和席也就够了」,事實上,要擠得下這一家人,房間絕不止一兩間。
昔欲居南村,非爲卜其宅;
聞多素心人,樂與數晨夕。
懷此頗有年,今日從茲役。
弊廬何必廣,取足蔽牀席。
隣曲時時來,抗言談在昔。
奇文共欣賞,疑義相與析。
聞多素心人,樂與數晨夕。
懷此頗有年,今日從茲役。
弊廬何必廣,取足蔽牀席。
隣曲時時來,抗言談在昔。
奇文共欣賞,疑義相與析。
還有,陶淵明和隣居之間的種種樂事,在我來說,也是可想而不可得。以我目前的情形來說,我所住的學校宿舍,共有七棟雙併式四樓公寓,住了教授副教授五十六戶人家。大多數住戶搬來已滿三年,三年來宿舍裏也發生過大大小小不少事情。同時,每天大家看報,報上也經常有各種各樣的奇文。按理說,我們之間也可以「隣曲時時來,抗言談在昔。」「奇文共欣賞,疑義相與析。」也可以「過門更相呼,有酒斟酌之。」「相思則披衣,言笑無厭時。」但是,事實上却是「隣曲時不https://www.hetubook•com•com來」。我們之間,彼此無事不登三寶殿。電話裏能談的事,都利用電話解決。非面談不可的事,也往往到對方門口「立談」,輕易不到人家客廳「坐談」。至於為了閒談到隣居家升堂落座,那是絕無的事。休說自己沒有時間,即使有,還得想想對方有沒有時間。隣居們似乎個個和我一般忙得不可開交,每天工作項目排得緊緊的,如果家裏來個不速之客聊上一陣,準會把整個生活秩序弄得大亂。就這樣,隣居之間的交誼幾近於零。既然「隣曲時不來」,那還有什麼下文可說?
但在古代農業社會,人們安土重遷,搬家就不像今日一般被看作家常便飯。詩人陶淵明如果不是由於他座落在柴桑縣柴桑里的老家慘遭回祿,大概不會徙居到南里的南村。他搬到新居之後,對新居新生活非常滿意,作了兩首移居詩。這兩首詩,在我這個已有四次搬家經驗的人讀來,特別覺得親切,而且感慨繫之。
這首詩的前八句,淵明把住在南村和隣居和樂相處的情況寫得淋漓盡致。這八句,每四句爲一段落。前四句言春秋佳日去登高賦詩,還招朋引友,有酒共享。你看,「過門更相呼」,寫來多麼熱鬧,簡直就像又是同學又是隣居的年輕人在辦郊遊。次四句言農務餘暇,心裏想起那一位芳隣,立刻披衣出門,到那位芳隣家去談笑個沒有完。淵明本有四海之內皆兄弟也的胸襟,他曾經給兒子們寫信,告訴他們「當思四海皆兄弟之義」。他又在雜詩十二首的第一首說:「落地爲兄弟,何必骨肉親?」意思是說,人生下來就應該彼此視同兄弟,何必要同胞骨肉才相親。何況淵明的隣居都是素心人,當然更願和他們和樂相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