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可自怡悅
願你也喜歡這首詩,更願你擁有「只可自怡悅,不堪持寄君」的事物。
被人認爲「只可自怡悅,不堪持寄君」的事物,必然在此人心目中有某種價值感,擁有它,他的人生得以充實,他活着的意義得以肯定。偷來的搶來的事物,不論它多麼珍貴,不配稱爲「只可自怡悅,不堪持寄君」,因爲此人怡悅不起來,那東西只能給他罪惡感。
山中何所有?
嶺上多白雲。
只可自怡悅,
不堪持寄君。
——全梁詩卷十一
嶺上多白雲。
只可自怡悅,
不堪持寄君。
——全梁詩卷十一
這首詩的題目是「詔問山中何所有,賦詩以答」。作者陶弘景。陶弘景是南齊書處士傳中的人物,由此可以想見他很清高。他隱居在句容縣句曲山修道訪藥。皇帝問他山中有什麼值得喜愛的,他就寫了這首詩作爲答覆。
敎書這一項工作的樂趣和意義,眞不是一般人所能了解的。
「考研究所?將來出來做什麼?」
但是教書或寫作帶給生命的自足感,和「嶺上多白雲」帶給陶弘景的自足感一般,也是「只可自怡悅,不堪持寄君」的。按理說,從事教書或寫作的同行應該都能https://www.hetubook.com.com了解這種自足感,事實不然。君不見,有的教書的或寫作的改行下海鬻歌,有的教書的和寫作的改行做起買賣。如果他們已從本行獲得自足,那又何必改行?
第二天,她到我研究室來,對昨晚的事有所解釋。我在黑板上寫了一首詩給她看,寫的就是陶弘景這首「詔問山中何所有,賦詩以答」。我並且告訴她:「此詩最後一句不堪持寄君的『君』字,可以用來指令尊。」
山中何所有?山中有的東西多着哩!草木鳥獸果蔬等等,無所不有。但陶弘景偏偏不說,却說了「嶺上多白雲」。因爲草木鳥獸果蔬等等雖然出自山中,但照樣可以移置到皇帝的園囿。事實上,只要那座山中發現了草木鳥獸果蔬的珍品,地方官吏還不是千方百計弄到手運往京城讓皇帝先睹先嚐?因此這種種珍品對皇帝來說,嘸啥稀奇。只有白雲這東西,地方官吏不論有多大能耐,也無法裝滿一箱,進呈御前。也許你要說:藍天白雲,無所不在。在十里紅塵的京城,抬起頭一樣可以看到天空的朶朶白雲。但那白雲怎能和嶺上的白雲相比?京城所見的白雲,距離我們人體高不可測,雲自雲,人自人。而嶺上所見的白雲,就在人的身邊脚下。
和*圖*書你可以走進白雲之中,白雲中有你,你身上有雲。我在雨天遊溪頭森林時,就經驗過這種奇妙的感覺。做皇帝的固然要什麼有什麼,但是要讓肌膚和白雲相親,還是得勞駕到嶺上來,坐在金鑾殿上是絕對辦不到的。
我有一位品學兼優的女弟子,她的父親是一位白手起家的大腹賈。這位女弟子畢業之前,她的父親在一個美國駐臺北機構的餐廳邀宴親友,我也以老師身分被邀。席間,我誇獎了這位女弟子一番,然後向她的父親建議:
陶弘景擁有嶺上的白雲,便可傲視帝王公侯。我一生住在都市,不能像他那樣擁有嶺上的白雲;但我擁有教書和寫作的樂趣,一樣可以面對各行各業的傑出人物而無愧色。教書之樂有二,而獎金補助費等阿堵物不與焉。是那二樂?得天下英才而教育之,一樂也。得天下好書而閱讀之,二樂也。以前者來說,如果爲師的時運不濟,也會教到天下蠢才,使教育工作事倍功半,甚至徒勞無功。但這種機會甚少,偶然遭遇,不必掛懷。以後者來說,從事各行各業的人如果有志,照樣可以在工作餘暇得天下好書而閱讀之。但那樣需要無比的恆心與毅力,不像教書的,他本身工作就非不斷讀書不可,不容偷懶。至於寫作之樂也有二,同樣的https://m.hetubook.com.com稿費版稅等阿堵物不與也。是那二樂?把一己之生活經驗形諸筆墨,通過作品與讀者交流共鳴,一樂也。把個人對時事觀感公諸社會,藉以克盡作爲一個知識分子的言責,二樂也。由於前者,我發覺自身的喜怒哀樂愛惡欲正乃許多讀者的喜怒哀樂愛惡欲,因之有一份吾道不孤的欣喜。由於後者,我的努力超越了追求小我的完足而進入追求大我的完足,因而使得生命更有意義。教書與寫作,只要從事其中一項就可產生生命的自足感,而我已兼而有之,快哉快哉!
你喜歡這首詩麽?我喜歡。
「是的,貴公司的待遇很高。」
「做大學教授目前一個月拿多少薪水?」
鍾鼎山林一直是我國古代知識分子追求的兩個人生理想,擁有其中之一,卽足以產生生命的自足感。沒有人能同時擁有兩者,必須選擇其中之一。世俗之人追求的當然是榮華富貴,而清高之士追求的則是山林隱逸。陶弘景是一位高士,他嚮往自由自在的適性生活。這種生活不爲物欲所役,不爲禮俗所拘。從這個觀點看,帝王將相並不足羨。這就是我國古代許多高士敢於傲視帝王公侯的原因。陶弘景以「嶺上多白雲」來回答皇帝那句「山中何所有」,除了以空靈飄忽的白雲象徵自由自hetubook.com.com在無拘無束的生活型態,而且隱隱然有和皇帝分庭抗禮的用意。你做皇帝的有你的權勢,我沒有;我做隱士的有我的白雲,你可有?不但如此,陶弘景還乘勝追擊,緊跟着來上「只可自怡悅,不堪持寄君」二句。意思說:你連白雲都不能享有,眞可憐!我本來應該拿一點白雲寄給你,但是我辦不到。很抱歉,我只能獨享嶺上白雲的樂趣。他這樣說,表面上看來是由於白雲這東西不易捉摸,不像一把寶劍一個美人一匹名馬那樣可以呈獻給皇帝。往深一層看,實在暗寓着這種山林生活的樂趣不是皇帝這種富貴中人所能了解的意思。如果皇帝能了解山林生活的樂趣,他又怎會問「山中何所有」?
我據實以告。他聽了搖搖頭,又問:
「才這麼一點!」這一次他驚嘆起來,語調中充滿着得意之情。「還不如我公司裏的一名收發!」
「中學教師一個月拿多少?」我又說了一個約略的數字。
我說過我喜歡這首詩。請別誤會我有意學陶弘景貴山林而賤鐘鼎,要做一個遺世獨立修道訪藥的隱者。事實上,今日知識分子的人生途徑已經不像古代非仕即隱非隱即仕那樣單純,即使有人想做昔日隱士,也未必做得成。我喜歡這首詩,是喜歡這首詩所透露的對生命的自足感。在我的生命裏,我也擁m.hetubook.com.com有一些「只可自怡悅,不堪持寄君」的東西。是這些東西,使我感覺不虛此生。
我想接着說:「但是貴公司的收發不可能成爲中學教師,中學教師也不會到貴公司去當收發。」但是發現我那位女弟子已經滿臉尷尬,坐不安席,舌頭緊急煞車,沒有把這兩句話說出來。
「令嬡學問很有基礎,最好考研究所試試。」
寫作也是一樣。在臺灣,市場這麼小,操筆之士如果想以寫作來養家活口,多半會一家人餓得體重減輕。但寫作的收入雖然不多,臺灣還是有那麼多人投入寫作的行列。由此可見稿費和版稅對作家固然不無小補,但作家寫作的主要動力並非來自稿費和版稅。有些人喜歡向我打聽稿費行情。我如果拿最高的行情告訴他,他會羨慕萬分地說:「哈,這眞是生財有道!你老兄每月寫上萬把字,連書也不必教了。」如果拿最低的行情告訴他,他會不勝同情地說:「才這麼幾個子兒,你辛辛苦苦爬格子,幹嗎?」面對這種論調,我只有微笑不答。因爲寫作一道,同樣是「只可自怡悅,不堪持寄君」。並不是人人愛寫作,人人能寫作。你對不愛寫作不能寫作的人大談寫作的樂趣和意義,那不是對夏蟲語冰?
「有機會的話,可以在大學任教或到學術機構擔任研究工作;最低限度也可做中學教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