退出閱讀

晚鳴軒愛讀詩

作者:葉慶炳
晚鳴軒愛讀詩 手機閱讀請點擊或掃描二維碼
手機閱讀請點擊或掃描二維碼
0%
但覺高歌有鬼神

但覺高歌有鬼神

杜甫本來就是率眞的人;一旦酒醉,從他的話裏更是找不出一絲虛情假意。我把他那首「醉時歌」鈔錄下來,願你仔細讀一讀。
這首詩有一條原注:「贈廣文館博士鄭虔。」提起鄭虔,就令人想起「鄭虔三絕」的故事。此人擅長畫山水,有詩名,書法也好。有一次,他親手寫了自己的詩,又配上畫,末了大書「鄭虔三絕」四字,獻給唐玄宗。從這個故事,可見這位仁兄自負得可以。唐代天寶九年,玄宗皇帝由於賞識鄭虔才藝,有意讓他在自己身邊做官;但繼而想想,此人做事不大認眞,還是給他一個輕鬆點的職位吧。於是就在國子學增設了一個廣文館,命他做博士。那時候所謂博士可是官名,職司教授,和今日以博士爲學位的意義不同。據新唐書百官志的記載,廣文館有博士四人,助教二人。可見廣文博士並不止鄭虔一個,他只是第一個做這種官的人。當他接到派令,却不知道該到那裏去上任,因爲他從來不曾聽說有個廣文館。他去向宰相打聽,宰相告訴他說:「皇上在國子學增設了一個廣文館,來安置你這種賢士。後世人都知道你是我朝第一位廣文博士,這不是大大的好事嗎?」鄭虔這才到附設在國子學的廣文館上任。館裏有學生六十人,都是修習進士科的;另外在東都洛陽還有十名學生。後來廣文館的房子漏水,有關單位未加修理,鄭虔只得借用國子學的房舍授徒。這一來,所謂廣文館,也就自然而然廢止。杜甫作這首醉時歌時,鄭還在做廣文博士。
我眞喜歡「清夜沈沈動春酌」這四句詩,雖然我從來沒有過這種經驗。每當「清夜沈沈」,「燈前細雨簷花落」的時候,我總是伏在書桌上面對十五燭光的枱燈爬格子。家裏人都已入眠,整個臺北市也已寂靜下來,而我却還手握白金牌鋼筆在格子上爬呀爬呀。我不止一次自問:這是幹麼?爲了名?杜甫不是說過「名垂萬古知何用」?爲了利?沒有稿費生活還不是勉强可過?那麼,究竟是爲了什麼?直到有一夜,我照樣在格子上爬呀爬呀,剎那之間,我領略到「但覺下筆有鬼神」的莊嚴感,我才算得到了答案。我所謂「但覺下筆有鬼神」,不是鬼神助我文思,而是鬼神鑒我和*圖*書此心。
「相如逸才親滌器,子雲識字終投閣」二句,旨在說明有才有學的人面臨困境是常事。這二句和第一段各句遙相呼應,但第一段語調激越,意多不平,這兩句却相當平和,有已經看穿了想通了的意味。司馬相如在臨邛以鳳求凰曲贏得了卓王孫新寡的女兒卓文君的芳心,帶着夤夜來奔的她逃回成都老家。但由於相如太窮,生活沒有着落,文君不得不厚著臉皮向娘家要求接濟。卓王孫恨她私奔,分文不與。文君没奈何,和相如重返臨邛,開了家小酒店。文君當鑪,相如就身著犢鼻褌(相當於今之圍裙),充當「僕歐」,並在店前洗杯盤。卓王孫知道後,氣得趕快分給文君奴僮百人,錢百萬,唯一的條件就是要他們離開臨邛,別在這裏丟卓家的臉。文君這一招眞高明,輕易就得到偌大一筆財產,眞是知父莫若女,這個故事記載在史記司馬相如傳。但杜甫這句「相如逸才親滌器」,顯然已把相如和文君的桃色事件過濾掉,只取相如親自滌器市中一節。意思是:以相如這種逸才,尚且淪落到滌器市中的境地,那麼廣文先生和俺老杜受點貧窮的罪,又有什麼稀奇?下一句「子雲識字終投閣」,子雲是揚雄的字,投閣一事記載在漢書揚雄傳。此事說來話長,但不能不說,如今長話短說。王莽是靠符命起家的。所謂符命,是指天降瑞應以爲人君受命徵兆的符。王莽想做皇帝,就製造了許多符命事件,例如從地下掘出刻着「王莽當爲天子」字樣的碑石之類,目的在使世人相信他是天所授命的天子。當時獻符命的,王莽都有重賞。但他做了皇帝之後,恐怕别人也學他這一套奪走他的天下,於是想禁絕符命之事,再有獻符命的,不但不賞,反加誅罰。這時劉棻獻上符命,王莽就把他放逐邊地,同時逮捕與此事有關的人治罪。劉棻獻來的符命是用古字寫的,劉棻自己不懂古字,曾向揚雄請教,於是揚雄也受株連。那天揚雄正在天祿閣上校書,聽說辦案人員來抓他,嚇得從閣上跳下來,幾乎跌死。後來王莽認爲揚雄雖敎劉棻古字,但並不知情,因此放過了他。這就是「子雲識字終投閣」的故事。杜甫使用這個故事和*圖*書,除了說明有學問的人也會因學問而受罪外,還有點特別爲廣文先生而發。因爲鄭虔曾經被人檢舉私撰國史,貶謫十年之久。
詩從第九句到十六句爲第二段,作者自敍生活情況以及和廣文先生的交情。前一段從廣文先生落筆,作者置身幕後;這一段從作者自身落筆,廣文先生已居於賓位。杜甫家在杜陵,又是在野之身,故此自稱「杜陵野客」。由「被褐短窄鬢如絲」一句,杜甫的襤褸憔悴之狀可見。由「日糴太倉五升米」一句,杜甫的貧窮困苦之狀亦可見。天寶十二年八月,京城久雨,米價大漲,朝廷撥出太倉米十萬石減價賣給貧民。杜甫也在貧民之列。但杜甫雖是窮苦不堪,和廣文先生走動却很勤,那是由於二人志同道合之故。「襟期」意同懷抱。接下去五言四句,卽據「時赴鄭老同襟期」一句進一步說明二人交情之深。在古時禮節繁縟,朋友間能够你你我我,不拘俗套,那眞成了忘形之交。這位廣文先生大概酒量很不錯,喝起來又痛快,使杜甫傾倒不已。
這一頓酒,不知杜甫和廣文先生痛飲了多久。這一首醉時歌,至今已流傳了一千二百多年。
醉時歌的前八句爲一段,旨在歎息鄭虔懷才不遇。你看杜甫口口聲聲「廣文先生」「廣文先生」,還有「先生」「先生」稱呼得何等熱絡!眞是酒醉情懷,比平時加倍熱烈。詩一開始就劈頭一句「諸公袞袞登臺省」,顯得諸公個個得意,不是登上御史臺,就是躋身中書省、尚書省、門下省。「袞袞」一詞,如果看成形容詞,形容「諸公」,意爲繁多;如果看成副詞,形容「登」字,意爲繼續不盡。緊接着第二句「廣文先生官獨冷」,立刻和首句形成一熱一冷的强烈對比。一個對比不够,再來兩句「甲第紛紛厭梁肉,廣文先生飯不足」,形成一富一貧的强烈對比。假使廣文先生是碌碌庸才,「官獨冷」,「飯不足」,都是活該。偏偏「先生有道出羲皇,先生有才過屈宋」,不是活該「官獨冷」「飯不足」的。「羲皇」本來指伏羲氏,但因陶淵明曾在給他的兒子們的信中說過:「常言五六月中,北窗下臥,遇涼風暫至,自謂是羲皇上人。」因此這裏「羲皇」一詞,無疑也https://m.hetubook•com•com有陶淵明的影子。「屈宋」不消說是指屈原和宋玉。說廣文先生道出羲皇之上而才過屈原宋玉,一定有人認爲捧得太高了。但這原是昔人的習氣,昔人在讚美一個人的時侯,總愛拿古人來比擬,藉以抬高此人的身價。事實上,他根本沒有拿古人和此人認眞比過,因此我們也不必斤斤計較。杜甫把廣文先生說得這般高明,無異是對第一句「諸公袞袞登臺省」的「諸公」施了一招回馬鎗:「諸公」也「道出羲皇」而「才過屈宋」麼?還是「諸公」之中賢不肖都有呢?終於杜甫不能不太息:「德尊一代常坎軻,名垂萬古知何用?」這兩句已不是專爲廣文先生而發,而是爲普天下德尊而不得意,名垂後世而生前志不得伸的人士而發。比杜甫大約早了三百年的鮑照在「擬行路難」中說過:「自古聖賢盡貧賤。」杜甫的朋友李白也在「將進酒」中說過:「古來聖賢皆寂寞。」這和「德尊一代常坎軻」是一個意思。一個知識分子一生最大的願望是學以致用,爲國家盡忠,爲人民造福,而不是釣一個自己看不到的身後之名。所以杜甫要說:「名垂萬古知何用?」一般注家都引了晉書張翰傳所載張翰的話來注這一句。張翰說:「使我有身後名,不如卽時一杯酒。」我想,兩者之間是頗有出入的。李白「行路難」中的「且樂生前一杯酒,何須身後千載名?」才眞正用了張翰的語意。
詩的最後六句是第四段。杜甫先告訴鄭虔:「先生早賦歸去來,石田茅屋荒蒼苔。」既然幹廣文博士這個冷官連飯都吃不飽,還是學陶淵明賦歸去來兮吧!田雖貧瘠,屋雖簡陋,生活總還有個着落。接着「儒術於我何有哉?孔丘盜跖俱塵埃。」則是杜甫自己發牢騷。鄭虔好歹已經出仕過,賦歸去來兮是理所常有。自己一生刻苦學儒,以經世濟民爲最高理想,却連一官半職都未到手,賦歸去來兮也不够資格。這情形實在比鄭虔還慘。於是杜甫埋怨起儒術來:「儒術於我何有哉?」不但如此,還大膽地加上一句:「孔丘盜跖俱塵埃!」孔子是聖人,盜跖是大盜,在平時,杜甫絕不會把他們相提並論。但今夜酒醉,感慨生平,就什麼話都說得出口了。可是你别以爲和*圖*書杜甫眞的厭棄了儒術,從此改行;也别以爲他眞的認爲聖人和盜賊在某些地方可以等量齊觀。他只是酒後發洩牢騷而已。等他酒醒了,心情平靜了,他自然又會捧着儒術不放,他自然又會服膺聖人的一言一行而不齒盜賊的行徑。杜甫這種心情,我最能了解。我一生雖以教書爲職志,但偶然遇到一二被我「當掉」的學生來糾纏,或者看到幾篇文理不通不知如何下筆批改的讀書報告,眞是厭煩得很;有時甚至毫無理由,也會萌生對教書的厭倦感,心想早點退休算了。這也只是一時的情緒,過不多久,我教書又變得十分起勁。這種情形,通俗一點叫做「做一行怨一行」,學術一點叫做「職業性疲勞」。杜甫酒後一反常態,大發牢騷,使我感到無比的眞實,無比的親切。我喜歡杜詩就因爲杜詩最能給我眞實感、親切感。
鄭虔的生平,記載在新唐書文藝傳中。其實,卽使歷史家漏掉了他,單憑杜甫這首醉時歌,他的大名還是會永遠傳下來。從這個角度看,你交一位詩人朋友也挺不錯的。固然在物質上他往往自顧不暇,不能給你「經援」;但一旦他把你的大名寫入詩歌,你就有了萬世之名。當然,交詩人朋友,要交杜甫這種詩人朋友;如果交一個不成氣候的詩人朋友,他自己都不免「身與名俱滅」,那還能顧到你?
一個人平時非常拘謹,三思而後言;一旦酒醉發論,往往就成了沒遮攔,把平時不會說不肯說的話一五一十傾吐無遺。一個人平時非常虛偽,口是而心非;一旦酒醉發論,也往往眞情流露,不能再編造假話。你看,中唐詩人孟郊就在酒德詩中說過:「酒是古明鏡,輾開小人心。醉見異舉止,醉聞異聲音。」酒後的話儘管咬字不清,層次錯亂,但往往句句發自肺腑,如假包換。因此在我的印象中,有幾位熟人,他們在酒醉時比清醒時顯得可愛多多。
第一段的八句詩明爲廣文先生慨嘆不遇,暗中何嘗沒有爲作者自己抱不平的寓意。照朱鶴齡的注解,這首詩當是天寶十三年春天所作。那年杜甫四十三歲,還沒有得到一官半職,正在長安過自稱「衣不蓋體,嘗寄食於人,奔走不暇」的苦日子。比起廣文先生來,杜甫的境遇更慘。那麼,當他爲廣文先生和*圖*書慨嘆不遇,能不借他人酒杯,澆自己塊壘?
最後,詩歌以「不須聞此意慘愴,生前相遇且銜杯」作結。無論怎樣不得意,但是慘愴有什麼用?你我都還不曾餓死塡溝壑,還能在燈前細雨簷花落的沈沈清夜動春酌,那麼爲何不喝個酣暢淋漓?杜甫以這兩句來安慰廣文先生,同時也以此自|慰,更以慰普天之下懷才不遇的人們。
從十七句到二十二句爲第三段,敍述二人對飲時的情景。「清夜沈沈動春酌」,交代了對飲的時間:春天,深夜。「燈前細雨簷花落」,交代了對飲的場景;燈前,外面下著細雨,簷前的花朶在細雨中飄落。此時此景,兩個同病相憐的朋友相對而飲,能不喝他個酣暢淋漓?前一段「痛飲眞吾師」的「痛飲」一詞,在此處又作了另一番呈現。他們當然不是喝悶酒,他們會談時事,談學問,談人生的際遇,想說什麼就說什麼,沒有什麼好顧忌的,因爲雨聲已把他們和整個世界隔離。他們不但要放言發論,還要慷慨高歌哩!前一段「忘形到爾汝」的「忘形」一詞,在此處又作了另一種發揮。當他們高歌的時候,誰還管明天會「餓死填溝壑」。他們心裏充滿着一種奇異的感覺,覺得身邊有鬼神,而鬼神正以同情無奈的眼光看着他們。
諸公衮衮登臺省,廣文先生官獨冷。
甲第紛紛厭粱肉,廣文先生飯不足。
先生有道出羲皇,先生有才過屈宋。
德尊一代常坎軻,名垂萬古知何用。
杜陵野客人更嗤,被褐短窄鬢如絲,
日糴太倉五升米,時赴鄭老同襟期。
得錢卽相覓,沽酒不復疑。
忘形到爾汝,痛飲真吾師。
清夜沈沈動春酌,燈前細雨簷花落。
但覺高歌有鬼神,焉知餓死填溝壑?
相如逸才親滌器,子雲識字終投閣。
先生早賦歸去來,石田茅屋荒蒼苔。
儒術於我何有哉?孔丘盜跖俱塵埃!
不須聞此意慘愴,生前相遇且銜杯。
       ——杜詩詳註卷三
  • 字號
    A+
    A-
  • 間距
     
     
     
  • 模式
    白天
    夜間
    護眼
  • 背景
     
     
     
     
     
書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