樹
她一直想在陽台上種一排樹,可以遮住前面的窗子,剛好讓她從樹枝中間望向外面,可是又不會讓在對面公寓裡的人看到她。
再回來,水泥公寓是當然的住所,可怕的是一棵樹也沒有。
她記得小時候,窗前的那棵台灣欒木,開淡黃色的花,中心是紫色的,冬天的時候,所有花都枯落得很厲害,唯有它強悍地生存。它的底下,幾乎種不活其他的植物,只有杜鵑,趁它在冬末稍稍收斂的時候,趕緊冒出一些新芽,熬過一年。
她和在國家公園裡擔任解說員的阿關商量,阿關當然又笑她這個計畫,他認爲這和將古蹟搬回來家裡來維護一樣荒謬。她又碰了一鼻子灰,種樹的心願一直沒有達成,她的感情生活也繼續空白。
她一直希望再遇到一個願意照顧她和她的樹的人;但是很難。隔了好一段時日,她才遇到山姆。
她那時並不關心欒木的生長,她不在意植物、花朶、花園或是什麼環境。她坐在欒木窗前,做習題,背生字,試新裝或寫情書。她看著欒木https://m.hetubook.com.com花開花落,所有的感覺卻與環境無關。那時候,她忙著成長,忙著讀書、做夢,忙著談戀愛和做家事。
她常常挑剔他,其實是很莫名其妙的,他已經如此完美,她心底清楚得很,但是她卻百般刁難他,終於有一天他不再來了。一開始她不在意,後來當那些植物因爲缺乏陽光、水分、缺乏照顧而不再亮麗,她開始對他有一點小小的思念與歉疚,然後終於給她迎面撞上他的手臂上勾著另一隻細細白白的女子的手,她只好開朗地問候他們,不顧他的羞澀。
香蕉樹也活不過公寓裡的沉悶,比馬拉巴栗的壽命更短。她有些灰心,阿關勸她搬個家,搬到可以種花種樹的郊區,她卻完全不動念頭。腳下這塊她踩不到的土地,是她舊時的家,雖然,在公寓的產權上說明她如今只有十四分之一的土地,但是她不願輕易放棄。她在六樓的窗口向外望,風景不一樣了,腳下的街道也不一樣了,她卻固執的要守住這個窗口。https://www.hetubook.com.com
她仍然覺得與那個以包浩斯爲宗師的山姆有觀念上的距離,她不喜歡以機能爲主的現代裝潢,她想念著樟樹小果子的涼涼的味道,甚至是椿樹的青澀味。但是她的陽台仍然空空盪盪的,她有點想拆房子,她想把室內空間縮小,把陽台一直往裡面伸延,種上許多樹,變成一個有屋頂的小森林花園。
他倒是熱情的每隔幾天,來給那些植物美容,修剪枝枒、給葉片上油、施肥抓蟲,她冷冷看他將那些盆景搬進搬出,勤勞、細心、體貼,好幾次,她想對他好一些,但是卻總覺得他令她無法產生熱情,每當他默默的來過又走了之後,她對著那些闊葉植物卻一點也產生不了去照顧它們的欲望。也許是他將一切做得太完美了,令她反而無事可做。
新的情人送來馬拉巴栗,她始終不喜歡,那種和童年印象無關的植物,怎麼也無法獲得她的喜愛。一次他又送來幾盆闊葉的觀賞植物,說是適合公寓裡養植的,她卻也沒什麼關心的情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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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公寓以後,她費力地將所有枯死的植物都丟個精光,她還是想念她的欒木、茶花、樟木和椿樹。
然後怪手開來,挖起院子裡所有的植物,包括她從來不覺特別,但是後來異常想念,那種會開淡黃綠色的小花,然後會結一顆顆靑綠或紫黑色小果子的台灣樟木,以及初開很漂亮,但花開足了花瓣卻開始泛黃生銹的白色茶花,和一種那時候很討厭,因爲它繁衍快速,夏天會開黃白色小花、葉緣有淺鋸齒狀的椿樹。那時候,隔壁鄰居常來向他們討些椿樹的嫩葉回去做菜,但是他們家自己卻從不曾去摘取過那種看似低賤的葉片來吃,直到多年之後,她才知道香椿炒蛋其實是非常爽口好吃的一道菜。怪手開來之後,將它們連根拔起,包括尾根,她終於也離開了那個地方。
那時候,她工作的部分有一個客戶是一個樂團的貝斯手,一百八十公分,彈電吉他、唱英文歌,說著帶廣東腔的國語,但是人卻害羞得什麼似的。她敏感地察覺出這個小她八歲的男孩對她有些想和圖書像,她便動了一些頑皮的念頭來考驗他,她請他吃飯,並對他說她偉大的森林陽台構想,他果然中了計。第二天帶著兩個工人來公寓做測量,最後工人覺得她的想法太荒唐而走掉了,剩下老實的他在無計可施之下,去買了十二棵種在盆子裡的香蕉樹,放在陽台上排隊,一時之間公寓像個熱帶林區,她覺得似乎該養隻猴子才像回事。
她本來也想守住那些樹的,但是十四分之一的土地上是鋼筋水泥,她沒有改變的能力。她更沒有辦法改變自己去應和新的情人,也許,她想,下一個生日的時候,自己去買一棵小小的台灣欒樹,放在陽台上,小心的照顧它。她不再奢望有人會照顧她的樹,她也清楚知道在這樣的公寓不可能種植台灣欒木,那種強悍、堅固的樹種,不是她十四分之一的公寓可以掌握的生命。也許有一天,她被人發現已經死在欒木樹下,整個公寓都被台灣欒木盤結占據,她抵不過它的生命的。也許年輕時候,趁著春天,她可以像杜鵑一樣偷偷的冒一些新芽,偷偷的成長,支撐https://m.hetubook.com.com一年,但是年老的時候,她不可能等待冒芽的春天。
台灣欒木什麼時候被砍掉的,她完全不知道,恐怕是好一段時間她不再坐在那張畫桌前,一直到有一天,她初次嘗到失敗。一向名列前茅的她,首次在書本之外的事件上敗下陣來,她才終於回到窗前,將已經堆滿雜物的書桌清理乾淨,拉開許久不曾打開的窗簾,才發現窗外的風景早已改變,淡黃淡紫的台灣欒木不見了,對面已蓋起了高樓,當然麻雀們也不再到她的窗前。
貝斯手在熱帶林區開了幾場獨唱會,聽衆只有她一個,她有些慚愧如此捉弄他,她去弄了些好酒來,貝斯手跌撞的離去,她一個人對著十二棵香蕉樹發呆。
山姆是一個建築師,她第一次邀請他到她的公寓,山姆送來的是一盒長頸的黃玫瑰,她對山姆說她想種樹的意思,山姆只瞄了一眼說,公寓房子不適合種樹,擺兩株大盆景也就夠了,山姆這麼說,她原以爲山姆第二天會送來幾棵大盆景,但是沒有。山姆第二次來她的公寓,是一把開得乖張的大紅色火鶴和一些姬百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