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龍坡雜文

作者:臺靜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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記「銀論」一書

記「銀論」一書


作者於各種偽幣,均能具體指出要點,獨於蘇板偽銀,只可意會,無法言傳,正如「銀樣總論」所云:「蘇板雖然工巧妙,看來總是不如眞」,單就「不如眞」三字訣,則非學徒之輩所能辨別了。


蘇板僞銀,工作精妙,皮色竟無浮暗瘀黑,形模亦不覺肥鈍粗厚,更有與硯錢相類;其精巧極易瞞目,認識之法,非深曉正色工作老鍊端結者,未易辨也。故學習日淺,每見其難,不知蘇板工作雖巧,實與正色大不相同,學者由淺入深,時將正色比併,細心察認,日久自能意會矣。
此種作偽,已極精妙,尤奇者,有所謂「苦上加刑」法,如云:
坐鉛心:原將好銀造作,鑽去中心一穴或大或小,或圓或方,或將鬼頭起去,或將寶蓋中間起去,留一底以鉛鑲入,另用銀葉數面;然銀葉蓋鉛,色水浮白,汗口不甚粘貼,定有浮霞,難以瞞目。……
插鉛銀,卽灌鉛也;乃全個好銀而作,在邊車開一粒米位,用鑽偷取銀糠,以鉛灌入,名曰插鉛。……


我所見到的「銀論」,光緒九年重刊本,書名爲「新增銀論」,廣東謝懷堂訂,是「銀論」一書之創始,應在光緒九年以前了。是書第一部分爲銀式,卽各種外幣的圖譜及說明;第二部分爲銀論,卽辨別銀幣的種種知識。謝氏序言云:

(一)銀面式:如流入中國最早的西班牙銀幣,一面爲西班牙王像,又一面爲標記(Chopmarks)。其 Charles II 者,僅摹刻王像,不書 Charles,只書 II 字,命其名爲「二工鬼姑」,以 II 似中文之工字,故云「二工」;所謂「鬼姑」者,以鬼子爲西洋人之稱,圖爲女像https://www.hetubook.com.com,故云「鬼姑」。又 Charles III,則命其名爲「高鼻大衣」,以 Charles 三世之像,鼻子甚高,身着大衣故也。又如 Charles IV 者,命其名爲「札頭大衣」,所謂「札頭」者,以 Charles 四世頭髮後束故云,其實 Charles 二世、三世以及四世,皆作同樣之髮飾,而命名各異者,不過各取一特徵以示辨別而已。墨西哥銀幣有一面爲鷹之圖案,因名曰「鷹錢」,而美國銀幣則曰「箭鷹」,以鷹之下有一束箭故也。又有所謂「雙劔鷹」、「貢鷹」、「左鷹」等不同之名稱。凡鑄有男像者,曰「番兒頭」,曰「鬼頭」,女曰「番婆」,或曰「鬼姑」。有一幣鑄耶穌像者,則曰「佛祖銀」;又有鑄三人像者,則曰「三寶佛」;如是種種名目,不便細舉。足見當時流入之各國銀幣甚多,惜手頭無資料,不能辨其國別耳。
這序文雖說有些欠通,但對於本書的功用卻說得甚爲透澈,能不使我們佩服作者加惠於「行商坐賈」的苦心麼?是書上半部爲銀式,卽銀幣的各種樣式,其樣式除銀幣的兩面圖案外,並有各種不同的花邊,及西文字母等等。所有銀式以及字母均有定名,而且極爲通俗。茲舉數例於下:
中國自從一八四〇年鴉片戰爭以後,海禁大開,外國貨物大量的傾銷於中國各地,於是外國銀幣也通用於沿海商埠。外國銀幣旣廣泛流入中國市場,因之而有眞偽之別,使用此種銀幣的商人,只有憑其經驗以辨別外幣之眞偽,可是經驗不够的人,就難免以假爲眞而大喫其虧了。商店學徒,爲求此種辨偽的經驗,確乎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因此而有專書出現,以供商人之需要,但作者也不過是有經驗的商人,不是有貨幣知識的學者。在清光緒初年廣東流行的有所謂「銀論」一書,似乎其他商埠並未見有同樣的著作,這和-圖-書大概是因爲廣東與外商接觸較早且較頻繁的關係。中國過去書籍中也有歷代貨幣或圖譜一類的著作,但屬於金石學的範圍,像「銀論」這樣的書,是沒有資格列入的,現代研究貨幣史的也用不着這種資料,雖然這種不入流的著作,其大有助於當時商人辨別銀幣的眞偽,則是事實。本文之作,意在介紹這樣的一本不入流的書。在未說到「銀論」之前,先談一談中國書中關於外國銀幣的記載,然後再談到「銀論」。
(三)幣邊式:此係將眞偽幣之花邊,一一摹出,兩相對照,而加以說明。如有作方口圓圈之圖案邊者,其僞製者之說明云:「其方口眼太大,圓圈眼太細而不配,帶粗鈍厚硬。」又有作花朶邊者,其僞製者之說明云:「其花朶必帶朶長朶短,朶大朶細而不配,更兼粗硬糊塗,而且厚鈍。」當時流行的鷹洋較多,而於鷹銀邊欄,特爲一總論云:「鷹銀之邊,原似魚骨樣,故曰魚骨邊,精粗不一,有直有彎,有疏有密,其樣多至各十種。。……但看其邊欄,配合齊整,純熟清楚,結實細滑,及鬼字筆法不差,便能通悟,卽遇新板模樣,可變化而類推也。」
一九五二年

至於作偽的技術,似以蘇州匠人爲最高明,其「蘇板銅銀論云」:

此係總論,總論之外,又有分論;尤其是將種種偽造方法,大都說出其原委,如上面所舉偽幣,皆據實際情形而定其名目。其「插鉛論」云:
各般銀樣要留神,着意推求假與眞,
莫道識銀誇口角,天師猶恐遇邪神。

邊欄第一須明辨,花草原同鬼字分;
色水既知看字印,其餘便要聽聲音。

邊欄試問如何看?結實分明是好銀;
若係糊塗浮與腫,銅低偽造不須云。

問君鬼字與花草,純熟陰陽貴認眞,
尖細更兼粗與大,這中詐偽要留心。

須知色水人難辨,潤澤鮮瑩眼界分,
瘀暗浮光皆偽造,時時記念不離心。
和_圖_書

此外值得特別提出的,爲太平天國鑄製的鷹幣,其「佛山土鑄鷹銀論」云:
佛山鎮屬廣東南海縣,清時於此置廳,市鎮大概相當的大,故太平天國臨時的造幣廠設在此地。其鑄之鷹銀,成色與外來之鷹洋等,因外來之鷹洋,普通爲八成餘,最高不過九三成。這樣看來,當時確乎是有計劃的鑄造,想是爲了人民通貨缺乏,而人民又習慣了外來的鷹洋,於是爲一時權宜之計,而仿鑄外幣,此不能與作偽並論也。又文中所謂「高信」銀者,係當時偽銀之名稱,據本書所云,「信錢」有五種,其成色高低不一,低則四成,高至八成,「高信」銀爲成之最高者。
夫偽匠之巧幻,至無盡矣。人但知將正色造作僞銀,今以偽銀作正色而不知,偽銀更加以偽,令人知其僞而不疑其爲,巧幻爲更奇也。……



以上各式,不過略舉其要,以見一斑。茲述第二部之銀論,論分五十類,其文體或爲歌訣體,或爲散文;所以用歌訣體者,蓋爲學徒易於記誦故耳。其「論樣總論」云:

至十六世紀中葉,西班牙銀幣首入中國,通行於福建漳州府等地,顧亭林云:「錢用銀幣鑄造,字用番文,九六成色」(見天下郡國利病書九十三)。十七世紀東印度公司建商鋪於廣州,於是西班牙銀幣大量通行於沿海之福州厦門等地。十九世紀初葉,美國開始與中國通商,美國購買中國物品以茶葉爲大宗,其支付之代價,亦多用西班牙之銀幣。至hetubook.com•com於中國銀幣之鑄造,雖始於十七世紀末期,然因種種原因,並未能通行各省。至十八世紀末期,由兩廣總督張之洞奏請,在廣東試鑄,於是始有與西洋銀幣並行之「龍洋」。可是當時中國畢竟是一個向西洋各國提供原料與銷納商品的國家,致外幣的流行極爲廣泛,又因爲外幣的成色與重量固定,而爲中國人所樂用。因此,本文所要介紹的「銀論」一書,其中的資料,完全以外幣爲主,這不是因爲當時商人單注意外幣的真偽問題,而是反映了外幣在中國商場勢力之大。
又「坐鉛論」云:
竊以坐賈行商,共欲貨財之生殖;經營貿易,必資國寶之源流;是則銀兩之需,切於日用,眞僞之辨,宜亟推求。乃自世道日非,人心不古,銀式每多,其低偽造作,或假以銅鉛。種種欺人,爲逐蠅頭之微利;紛紛行世,居然魚目之混珠;倘一墬其牢籠,則受虧不淺;若使明其詐偽,則獲益良多。是以鑑別之精,先資特識,敎人之法,貴有師傅。本館不惜重貲,沽收銀樣,參稽訂論,刊刻成書。語雖淺近無文,法亦精微略備。若使專心學習,加意講求,則高低立辨,眞假了然。花樣縱有百般,藻鑑難逃巨眼。但使有心而來學,無不竭力以裁成,此固與人方便之門,並非食圖射利者比也。
(二)偽幣式:有所謂「坐鉛」者,卽幣之中間一部分爲鉛;有所謂「訂心」者,卽幣之中間爲銅,訂入之銅或爲三角形,或爲方形,或爲圓形;又所謂「插鉛」者,卽幣之中間,或挿入柳葉形之鉛兩條或三條;又所謂「白心」者,即中心爲銀,周圍則非鉛卽銅;又所謂「鑲角銀」者,卽周圍皆銅僅一角爲銀;又所謂「鑲角銅」者,適與「簽角銀」相反;又所謂「風車夾角」者,卽上下兩角爲銀,左右兩角爲銅;又所謂「夾對邊」者,卽半邊爲銅半邊爲銀;又所謂「訂銅」「訂銀」者,卽於幣中訂入數點之銅或鉛。由此種種不同之名稱,便和圖書知當時作爲之方法多端,而作者一一剖其僞造之方法,亦殊不易矣。
(四)放大銀面式:此係將銀面放大刻出,尤注意者爲西文之部位,如西班牙幣之標記(Chopmarks)作王冠圖案者,說明云:「其左邊燭臺腰下處,必要有此鬼字。」而於鷹洋又特別提出云:「以上刊列鷹樣數款,不過略舉而言,究論其實,須看銀之鷹樣與鬼字花草,水波石山及背面帽針,種種色|色,務要熟習,目力兼到,分晰其裝束,及鬼字所管,式樣雖多,不能盡列,其意義實同一理。」
據史記大宛列傳記載,在今波斯及小西藏(Baltistan)地方的安息國(Parthia)所用的銀幣,有文一面刻安息王的面像,無文一面刻王后面像,王死則更鑄新幣,上刻新王面像。又今喀什米爾(Kashmir)一帶地方的罽賓國的銀幣,有文一面刻一騎馬像,無文一面刻國王面像。又今阿富汗與波斯交界間的烏戈山離國(Herat)的銀幣,有文的一面刻一騎馬像,無文的一面刻國王面像。又古中亞細亞一部分的大月氐(Tukhara),其銀幣與安息國同。以上係紀元前二世紀所記載的西域諸國的銀幣制,以見近代西洋各國銀幣上刻國王像,遠在兩千多年前的西域諸國,已經如此了。西漢時與西域諸國已有商品流通,當時西北邊疆等地,是否通行西域銀幣,已不可考;但到了第五世紀西域銀幣通行於河西等地,則大有可能。

夫佛山土鑄之鷹銀,由咸豐四年六月,紅匪(指洪秀全軍)擾亂佛鎮,此時所劫各處當店首飾,無路變賣,故令銀匠,造成鷹銀,令民通用。此銀款,由八成四而至九成餘矣,甚者亦有八成,乃八成之銀,其色瘀藍,與高信同樣觀之可也。但佛山之銀,花草分明,鬼字陰陽配合,色澤油潤,若是糊塗浮腫,花草披歪,鬼字粗大,陰陽而無配合者,定是信錢也,不可認作土鑄之銀而悞收也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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