退出閱讀

唯情論者的獨語

作者:司馬長風
唯情論者的獨語 手機閱讀請點擊或掃描二維碼
手機閱讀請點擊或掃描二維碼
0%
第二輯 清愁冷艷的世界——川端康成及其作品

第二輯

清愁冷艷的世界
——川端康成及其作品

進藤:我對於川端先生獲獎一事認爲極重要的一個理由,也許非常可笑,這使日本作家增強了自信;總言之以藝術家來說,其努力的方向,祗有探求日本人心靈的活動,觸發心靈最深處的悲情。要想一邊依從日本人獨特的感覺方式,思考方式,一方面又要寫出西方人容易瞭解的作品,無論如何是不可能的,這有如個人與個人之間的隔距一樣,民族與民族之間也有隔距,因此像川端先生的作法,向日本人心靈最深處摸索,才能在國際上得到最高的評價(按:意思說,文學藝術作品越能深刻表現民族特色,越受國際珍視)。因此那才是日本人與西方人之間互相瞭解的孔道。
(按:這指川端一度酖求外國文學技巧之後,重回日本風格之事)
巖谷:在倡行新感覺派的時代也是這樣,在芥川獎上,對新人每要求有嘗試的精神(按:川端氏爲芥川文學獎評閱委員之一)。
佐伯:新感覺派時代(川端及已故作家横光利一等共同創立的文學派別),雖然只是立異標奇的運動,第一次大戰後川端先生在文學風格上曾大胆吸取外國的方法。
川端先生的作品,用純淨的日文雖然很美,可是經過翻譯之後,使人能瞭解到什麽程度呢?這個可能是這次諾貝爾文學獎在評選時的主要問題。
所謂川端先生回歸日本的作品,是從何時開始的呢?
佐伯:「山之音」也是,描寫主人公與兒媳之間的感情關係,更使人震驚。
進藤:這樣最具日本氣味的東西,被認爲是外國人最難瞭解的川端文學,居然能被瞭解和承認,實有重大意義。
佐伯:他們不顧這些而作决定,或者因爲着重要選一個東方人或日本人的代表,或者非常讚賞川端先生那種悲劇的感受性。川端文學的背後隱秘着可怖的叛道德思想,而選評委員會似乎未注意到這一點,也可以作這樣的推想。
所介紹之座談紀錄,三位日本文藝批評家爲:佐伯彰一、進藤純孝、巖谷大四。主持座談會者爲日本「讀賣新聞」的編輯,文中有引號的問題都是他所提出的。
佐伯:三島由紀夫先生說了一段很精彩的話,所謂意思的放棄,進取的放棄,所謂塑造、完成、對他人的行動的放棄,沒有這些積極推動性的一個放棄的世界。有人說沒有文體,而文體是對世界表明意思的,因爲放棄了意思,也就沒有文體的m.hetubook.com.com必要了。三島先生又寫過,他總是想到外國去,可是立刻又打消了念頭。是否眞的存在呢,川端先生自己也不知道。存在呢、不存在呢,一切要任憑你判斷,一切任憑人判斷的人生、連對此也不加分辨的川端先生的人生,有其獨創之處。
關於川端康成的風格,「朝日新聞」曾有這樣評語:「以東方的虛無思想爲根底,帶有日本自古以來悲情的色調,追求其中浮現的優美和冶艷的感性世界。文體是寫生的同時是抽象的,一方面繼承王朝文學的美意識,同時伴以冷澈的感觸。」據讀川端氏作品的印象,上述的評論甚爲精當。
一位美國女讀者讀過川端氏的名作「雪國」之後,曾對日本的一位作家說出其印象:「我感到好像雪花靜靜的飄落。」川端氏對這一評語頗爲欣同。他又自說他的作品沒有西洋小說的迫力,沒有激突與高潮,多是細緻的、平靜的抒情,以冷澈的筆觸,無可奈何的神情,來表達現實與夢分不開的世界。

川端康成之獲得諾貝爾文學獎,在日本人是第一次、在亞洲人是第二次(第一次是一九一三年,由印度詩人泰戈爾獲得),日本人爲這件事固然歡騰如狂,站在亞洲人的立場,也不禁爲之高興。假使沒有中共胡鬧,對文學藝術的百般摧殘,中國作家獲得諾貝爾文學獎的時期,早已成熟了。
先談談川端文學的魅力吧。
巖谷:川端先生能出頭作這些公衆的事情,在戰前是不可想像的。
本文所介紹的一篇文字,爲日本當代三位著名的文藝批評家,對川端氏獲諾貝爾獎,座談會的紀錄。我讀過十篇以上的類似紀錄和評論,以這篇座談紀錄,最能觸到問題的深處,見解最有條理,也最有趣。讀過這篇紀錄之後,可使我們對於川端康成其人及作品,都有一輪廓的了解。與其自己作隔靴搔癢的介紹,不如把他譯出來供讀者參考了。

進藤:對新人的試探精神非常感興趣,並且自動的嘗試。
佐伯:我認爲在日本心靈的底層,外國人確有很多無法眞正瞭解的糾結,我們究竟是甚麽樣也不瞭解,在不瞭解也無所謂的心情下,感到我們似在一個地方。外國的研究工作者總是說,到日本最討厭的事情之一,是當你說是研究某某東西之時,就被人問你眞的瞭解嗎?(按:此處所說研究的内容,顯係有關日本問題),即使不說出口來https://m.hetubook.com.com,也使人感覺出來。我並非說應該大大重視諾貝爾獎的價值,或過份重視外國的評價,如果獲得此獎數次之後,我們心底之糾結就會自然消解了。這樣一來我們就有了這樣的自信表現,眞東西必受了解,不了解卽不對。在日本文學上有所謂本格小說的想法及全體小說的想法,這都是模仿歐洲的東西,想達成這些的活動,都是無自覺意識的。反之,也是破壞的開端。表現我們自己的文學是最好的文學,如果完成了眞東西,不能瞭解人的便是糊塗,我們應持這種態度。
一個民族的文學,不一定要受外國人的評價才有價值,但是被外國人所瞭解、欣賞和珍愛,則大有助於人類心靈的交通。從這一點看,五四以來的新文學,今天在國際上受到如此的冷遇,這是今天所有執筆之士,必須反省發奮的一件事。

佐伯:他是發掘新人的「名人」。
從到現在爲止的諾貝爾文學獎來看,這次乃非諾貝爾文學獎。是不是?
進藤:很難用一句話說出來,如果借用川端先生自己的話來說,他的作品可以說是悲日本人之所悲。我以爲這是最能說明川端文學的一句話。日本人的悲情,除非是本人,對外國人是很特殊的,很難瞭解,而這樣的作品居然能夠得到外國的瞭解和欣賞(按:指獲得諾貝爾獎),我認爲這具有重大的意義。
巖谷:川先生的作品,使人感到是純粹的日本文學。谷崎先生(谷崎潤一郎,爲日本文壇第一才子,不朽的名作有「細雪」、「鍵」等)的作品,使人感到在思想上受了外國的影响。
佐伯:前面我說過,戰敗之悲作了一個新紀元。川端先生自己雖然說:「單是沒有被說大有改變這一看法,使我非常歡喜。」如果將我所說的理由詳細說明——結果將得到與進藤先生所說的相關,所謂這是川端先生的孤獨,或者說具有非常個人的獨特之世界。與流浪藝人的世界,溫泉藝妓的世界連在一起,與飄泊、無根之草的世界連在一起。川端風的個人世界,與日本人由於戰敗而被拋進的世界有吻合之處(按:指消沉頹廢)。在這一意義上說,我感到二次大戰後在川端先生的世界中,有了大衆的擴展、加深了深度。像「山之音」裏的老人,既不考慮家庭,也不考慮人的關係及其他一切東西。可是,又不肯把它掘露出來,也不與之一刀兩斷,只是採取任性活下去和-圖-書的態度。這可能是對戰敗後日本人的心情,所作象微的投影。


巖谷:川端先生每以認眞的表情說:「我永遠是新手。」這與上面所說問題可能有關。
巖谷:我的話有點獨斷,川端先生實在喜歡女性。愛女性是另一件事,對女性的表現眞精彩。可是不承認女性是人——我是說使人感到女性被看作生物。
佐伯:從某種意義上也許可以說,川端先生的小說,根本沒有一個人登場。沒有寫過一個有思想、有性格、有道德的人。對於人與動物,甚而是人與植物,根本不加清楚的區別。所謂日本式的人性觀,可能就在那裏了。
佐伯:我以爲是這樣。所以讀川端先生的作品時,每想到這能譯成英文嗎?翻譯時不是很困難嗎?
佐伯:所幸主要的譯者爲塞丁斯蒂克先生(英文譯者),所譯的「雪國」實在是名譯,從我們的立場來說,實在需要這種翻譯,那是了不起的事情,我認爲等於創造了一個世界。

巖谷:就不是外國人的日本人來說,那也是使人感到震驚的小說。
有好的譯者關係太大了。
巖谷:在這種地方,即描實帶有生物氣息的生命,出乎外國人的意外,是否會理解呢?
進藤:前面已經說過,川端先生的作品,卽使同是日本人讀來,也會有震驚及破滅之感。川端先生雖有越過這種破滅感的表現意向,可是結果似仍未有表達的意識。川端先生作品中表現的,像是完結了又像還未完結,出之以半途而廢的方式。這種方式畢竟還是日本人的觀點。
佐伯:前面已經說過,川端文學是抛棄十九世紀的規格的。其次以普通的日本文學來考察,川端的文風與明治期的文學(卽十九世紀自然主義文學)斷離,更極端的說在一九四五年前後日本的文學已全面更新了;日本表現着斷離的看事情。何况將古代的文學與現在的小說別爲二事的想法特別強,不由得會認爲像日本的,與民族相連的文學太少。我認爲川端先生,在這一意義上,眞的直與平安朝(794—1192)的女性世界相接。研究「今昔物語」的法國人貝爾納.弗蘭哥先生說過,他曾醉心於中世紀佛敎的「說話」(按:一種宗教的小說文學)、夢與現實無區別的連在一起。還說,與深澤七郎的「楢山節考」一脉相接。川端文學與普通小說相殊的世界,其中有現代的因素、更有中世紀「說話」的因素,在根源上是與日本人www.hetubook.com.com的感性世界相連的。
巖谷:川端先生的本質在戰前戰後雖無改變,可是在表面上却有極大的改變。原是非常不愛說話的人——我當編輯的時候,往往相對一小時聽不到一句話——可是在戰後,竟担任鐮倉文庫出版等工作,有了極大的改變。
這次獲諾貝爾獎,恰趕上明治維新一百年紀念,是不是可使今後的日本文學開一新紀元呢?
佐伯:同時也很輕鬆的到國外去旅行。
戰敗一事的影响如何?

佐伯:就諾貝爾文學獎來說,那是很有趣味的事。到此爲止頒獎的宗旨,多考慮像賽珍珠、卡謬那樣的人道主義文學,可以與所有的人類幸福或善意相通的,近乎宮本百合子的想法(按:宗本百合子爲日共書記長宮本顯治之妻,已故。)這次川端文學之獲獎,乃對該獎宗旨的叛離,使前此獲獎的作家吃驚。因此評選委員們對川端文學的本質是否有深刻的了解仍有疑問的餘地。如眞有深刻的了解,把獎頒給非常反諾貝爾文學獎宗旨的川端先生,可以看作文學獎的宗旨、或選評委員會的想法已有改變。
進藤:我未讀過譯成外文的川端作品,不大明瞭,外國人對其異色大爲驚奇之處一定很多。
佐伯:據我敎授美國和加拿大學生的經驗來說,像「千羽鶴」(川端名作之一),在某種意義上說,是非常反道德的,數次出現通姦的情節。夢的世界與現實的世界交織,分不清從何處到何處是夢,是現實。對於這些他們感到很新鮮。再以「山之音」(川端另一名作)來說,像是幾個短篇的彙集。從任何一章作結束,或者開始都可以。而且最後的情節,亦不作任何的解决。主人公說了一句「到家中去看紅葉吧!」就終章了。有的學生問,小說就這樣完了嗎?從西歐的小說方法觀點來看,可以說川端的作品是無結構的結構,未結束的結束,是以具有獨特的結構。在某種意義上說,有「反小說」之小說的感覺。可是反過來說,却有強烈的新鮮刺|激。如以十九世紀小說的眼光,特別是情節有一貫線索,人物俱有明確性格,觸發到某社會問題等觀點去看,川端的小說世界是例外的異常的世界。越過這一異常的震驚,才能打開眞正瞭解川端作品之路,也就是現在所說的,那是與日本人靈魂之根相連結的。固然在「雪國」出現溫泉的藝妓,「千羽鶴」中有茶道會,皆是外國人所喜的異國情調,那些只是https://m.hetubook.com.com表面的手段和點綴而已。「千羽鶴」中所描寫的男女關係,就我們自己說是否夠能跟得上也是疑問。自由奔放,有背離道德之處。
佐伯:自「禽獸」及「雪國」兩部作品之後,這是定論。
進藤:是一九五八年的事情,戰後最初出版全集的時候,川端先生自行回顧的說,自己在戰前與戰後一點也沒變,也就是說戰爭並沒有發生那麽大的影响,他一邊這樣表示,同時又說今後的人生是餘生,將只用來表現日本傳統的美(按:川端氏曾說:「今後除了日本之悲、日本之美以外,不再歌唱其他東西」)。日本之美與傳統相連一事,他也許早已意識到了,重新加以強調這件事,有如佐伯先生所說的,成了作品上的投影……。
自谷崎潤一郎死後,川端康成已成爲當代日本文壇的第一人。在日本作家中,他的文名在日本國內及國外,都一時無兩。他歷任日本筆會會長、國際筆會副會長。他的作品拍成電影共有三十二部次(包括一部小說被拍數次)之多。可是,對於這樣一個重要的作家,迄今爲止,海外文學界,還無人介紹過。

佐伯:這可以從兩點來說。一是川端先生的文章有很多跳躍的地方。外國的學生讀起來,像讀徘句(日本的一種短詩)一樣,字句凝練而跳躍的進行,他們很難跟得上。可是熟悉了之後,對於跳躍之處的含蓄,在沒有寫出的空白處,會感到非常的魅力。那是純日本的、純感性的世界,是超越倫理和理智的小說世界。另外一面,在十九世紀的小說,因有一貫的線索,人的性格、社會問題,作家的思想和意識形態會起重要的作用。可是,二十世紀的作家,捨棄了現成的道德、社會意識,出現了隨心所欲的作家。一般所謂歐洲式的人道主義成社會思想,依據它們寫出的文學作品,已經非常淡薄了。可以說,跳出現成道德的世界,脫出社會思意趨向的自由文學,已成爲現代文學的主流。現代人這種不睬倫理的思想世界,倫理崩壞的世界,川端先生是受此影响而選擇了方向,雖不是撕毁一切的破壞型的作家,而是自然的走上了這個方向,而與二十世紀小說的特徵不謀而合。與上述現代感受性的尖端相接觸、相結合,我認爲這對於外國讀者特別具有吸引力。
並且担任了筆會的會長
佐伯;還未翻譯成外文的作品,像「能睡的美女」、「片腕」是抽象的小說,含有超現實主義的彩色。因此實際上在川端文學中傳統和前衛共存。
  • 字號
    A+
    A-
  • 間距
     
     
     
  • 模式
    白天
    夜間
    護眼
  • 背景
     
     
     
     
     
書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