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愛、性與悲劇

作者:賽門.古希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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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言 生活在廢墟中

前言 生活在廢墟中

羅馬以極驚人的速度,統御了整個地中海世界。然而,征服希臘讓這些征服者感到不自在。他們面臨的是一個許久前曾殖民義大利部分地區的民族。更讓人不自在的是,希臘文化顯然較羅馬優越。羅馬開國者還在吸吮狼奶之時,希臘的哲學、戲劇、醫學和文學就已有數百年的發展史。羅馬詩人賀拉斯(Horace,65-8 BC)就營造了這個著名的意象,「受俘的希臘俘虜了它野蠻的征服者,將希臘文化帶到拉丁人的土地上。」羅馬人向希臘學習文化:竊取希臘雕像,翻譯希臘哲學,找希臘醫生看病,借用希臘文學的形式。他們也學會說希臘文。羅馬人也許對「那些小希臘佬」的軟弱、陰柔及投機取巧嗤之以鼻,但是,他們對希臘文化卻毫無招架之力,馬上就被吸入其軌道。要論助長此風最力者,莫過於西塞羅。他將希臘文著作翻譯成拉丁文、促成羅馬哲學誕生、四處蒐集希臘雕像,此外,後世更從他的信件看到了一位羅馬飽學之士的風采,一位閒暇時積極為羅馬探索希臘遺產的公共人物。羅馬人都要回顧希臘,這也就是本書著墨古希臘的篇幅遠大於羅馬的原因。「知道自己從何而來」必須涵蓋對個人文化傳統的了解。西塞羅就著迷於探索羅馬人何以為羅馬人。
德爾菲神廟(Delphi)的入口門楣上有句發人深省的銘文:「認識自己」。德爾菲是希臘世界名聲最響亮的神諭處,訪客問的都是關切自己未來的重要問題。個人探問家事及運勢,城邦的領導人則詢問政策是否可行。不論是對個人或政府,這句銘文都是嚴正的告誡。想要了解自己生命切身的疑問與解答,自我認識絕對必要。天神在德爾菲所做訓諭的震撼力,至今不減。少了自覺、少了自我了解,人類對所有重大問題,將只能掌握皮毛。
個人故事的說法可以隨背景與問題的變換,而有所不同。在我們每個人身上,都有自我、家庭、政治和文化認同的相互重疊與交互影響,西塞羅要求我們知道自己從何而來時,提到所有這些了解個人的方式。可是,他直率的宣稱也是企圖鼓動聽眾——與提醒世人,跟所謂「成人」意指擁有複雜的生命故事相較,這是更為迫切重要的事。西塞羅想要促使讀者從各種寬宏角度,對歷史採取立m.hetubook.com.com場。他主張,歷史如此重要,如果你不花工夫了解歷史,就無法在社會中過充實的成人生活。歷史改變你,讓你成為你。如果你不了解歷史,就無法擁有真正的自覺。這確實是非常大膽的宣稱,而本書旨在證明此話不假。
公共生活也定義一個人。西塞羅的政治生涯橫跨內戰時期,這場血腥內戰終結羅馬共和時代,並成就奧古斯都為首任羅馬皇帝。克麗歐佩脫拉(Cleopatra)的情人及這場內戰的敗將——馬克.安東尼——派人暗殺西塞羅。其中一個原因便是西塞羅曾慷慨陳詞攻訐他。安東尼命人砍下並帶回西塞羅的右手,那隻曾在元老院多次指向他且寫下貶抑之詞的手。西塞羅生活在一個有趣的年代。他為政治奉獻終身。內戰爆發時,每一位公民都無法自外於政治,而政體的改變也對百姓的生活造成巨大影響。羅馬政治異動的軌跡,為西塞羅的公共與私人生活做出定義。這段政治故事構成西塞羅的歷史意識和如何扮演國家英雄的基礎。
要談現代西方文化,就必須說到希臘人。舉凡精緻的藝術創作,皆自覺地往古代世界尋求源頭與權威。現代劇場以古代劇場做為典範,且一路從羅馬喜劇到希臘悲劇追溯其關鍵的發展史。歌劇誕生於人們力圖重現古代劇場的表演張力。小說、史詩、詩歌都有其古代始祖。藝術從古代作品找模範,博物館也悉數蓋得像古代的神廟。「美麗如維納斯」、「誘人如女海妖賽蓮(Siren)」、「昂首闊步如美少年阿多尼斯(Adonis)」、「強壯如海克力士(Hercules)」——這些意象是我們想像力和語言的基礎。
到了這齣戲的駭人高潮時,潘修斯偷窺山丘上那些被酒神引發瘋狂的婦女,卻遭人發現。他的母親雅高薇抓住了他。潘修斯驚恐萬分,扯下隱瞞身分的寒衣裳,連聲懇求:「母親,我是你的孩子潘修斯,妳在艾基昂家族生下的孩子。啊,母親,可憐我……」但是,陷入瘋狂的雅高薇攫住他的手臂,硬生生將這條胳膊扯下,然後和其他的姊妹徒手支解了這名年輕人,場面極其殘暴恐怖。當潘修斯最需要聲明及證明自己是誰時,他報出的是身分名稱——名字、母親的名字、地位等等——www.hetubook.com•com這些一概不具權力,也不為人所識。他當場遭到支解,他的肉體,他的自我,全都支離破碎。這齣悲劇鮮明強烈地顯示出,如果你以為可以和應該用名字、家族、社會身分回答「你是誰」這個問題,就是完全「不知道你的生命何所謂,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麼,也不知道自己是誰」,就像酒神戴奧尼索斯對我們所有人的揶揄那般。《酒神女信徒》在過去一百年非常受歡迎,並非偶然,因為它對這個世紀被人類視為「何謂人」這個問題的自滿信心,帶來許多挑戰。這齣戲一再強調的「你是誰」、「你從哪兒來」、「你要往哪裡去」,永遠都是我們必須面臨的擾人難題。
文化認同也是現代人著迷的主題——而且是一個幅員遼闊的戰場。民族主義讓文化成為可促使人們實際或象徵上拿起槍桿的肇因。美國人何以為美國人(或英國人何以為英國人,以此類推)這類問題的討論法,可以是著重於傷人的偏狹成見或社會習俗,也可以宏觀討論社會規範和政治過程。當這類的文化認同議題涉及宗教認同(穆斯林何以為穆斯林)或涉及種族問題時(有所謂的黑人文化嗎?),如此具有爆炸性的混合物很可能引發困惑或破壞,而現代城市都已深切體會這一點。當代西方社會與文化認同的糾葛情結,讓「知道自己從哪兒來的」這個問題更顯迫切。
這些問題牽涉的範圍甚廣,但本書的要旨其實很單純,可以用一個概念總結——這當然也是取自一位古代作家所言:「如果你不知道自己從何而來,你會永遠是個孩子。」這句話出自羅馬政治家暨演說家西塞羅之口,充滿了輕蔑之意。「你會永遠是個孩子」指的可不是純真至喜之境,不是某些人浪漫懷想的——人類在受腐敗文化染污之前所處的純樸狀態。他的意思是,你會過著沒有權力、權威和沒有能力充分參與世界或了解世界如何運作的日子。殺死孩子的羅馬家長不但沒有罪責,反而會被稱讚具有嚴峻的羅馬德行。充其量,孩子也只能說是沒有權力的未成年人。西塞羅告誡我們的是屏棄這種生活。
對任何涉足羅馬政治舞臺的人而言,「知道自己從何而來」事關重大,但是,做為一個政治理想,這個問題卻也造成現代西方歷史上的創傷。種族與國家和*圖*書主義政治讓出身問題成為血腥衝突的理由,就像人們因為積極認同某些宗教或意識型態團體就對異己懷抱仇恨一樣。在街頭暴力中生存的人看來,「知道自己從何而來」是令人憂心的政治理想。所有私人故事皆有其政治意涵。不論是對西塞羅或對現在的我們,「知道自己從哪兒來的」都是時時要面對的政治問題。
可是,自我了解需要的不只是政治歷史。因為文化認同也讓「知道自己從何而來」成了敏感問題。每當不同文化發生衝突,每次的邊界跨越與邊界控制都成了伸張自我與權力的場域——這在現今的國際互動,就如以往羅馬帝國擴張版圖時那般,是屢見不鮮的現象。
本書各章全致力於顯示學習古典學何以對了解現代西方生活以及對我們的自我了解,至關重要。本書將要探討的問題涉及我們公共與私人生活中最根本、最重要的關切。過往歷史如何形塑我們的自我認同?我們的性欲及身體認知有多少是文化期待的產物,還是全為天性使然?我們應該如何看待宗教在社會,尤其在婚姻和家庭事務上扮演的角色?民主社會的公民指的是什麼?娛樂活動如何反映我們自身和社會?神話與歷史、性與身體、宗教與婚姻、政治與民主、娛樂與公開表演:這些都是現代自我的基石。有鑑於教育和藝術界的遺忘症日益滲透當代文化,本書主旨在於重申了解古代文化對於了解基石,實屬必要。本書關切的是,古典學何以跟現代自我的創造密不可分。
古代文化的遺產舉目可見,也存於我們的內在,不論我們有沒有察覺到。然而,自文藝復興時代以降,最極力想忘卻古代過往的時代,莫過於現在。以往人們心中俯拾即是的影像及語言,如今卻需要導覽書來說明。博物館裡展覽的古典神話畫作,不能省卻作品標籤上的解釋;詩作中提及任何古代典故時,也必須加上註解。長久以來,西方文化的基礎及共有的想像泉源,在西方各地遭到教育系統有系統地根除,公共文化如今嘗到必然的苦果。「現代」成了遺忘症的同義詞——遺忘過去,忘掉文化傳統,忘卻歷史上曾有的熱情和愛好。現代文化有如自以為最先發現粗話及性、對父母情欲大表不解的青少年那般,甚至難以自覺地遺忘了自己的傳承。這種遺忘症造成後果之一,就是https://www•hetubook.com•com先人的遺產往往被視為無關緊要或不具切身關係。假如我們看看這些遺產最膚淺的表象,它們確實無關緊要。銀行外的古典式柱子只是人們希望展現的氣派與尊榮,廣告看板運用的古典意象只是在玩弄高格調的象徵。「跟維納斯一樣美麗」是陳腔濫調。本書對往昔意象的膚淺運用不感興趣,儘管這些是悠久傳統最易於辨識的跡象。本書並非要介紹現代藝術及文學中的古代神話,不是談迪士尼的動畫《海克力士》或電視影集《戰士公主西娜》(Xena, the Warrior Princess),也不是要談新改編自古代劇碼的舞臺劇,更無意在此悲歎教育體制和主管官員。我不是要老調重彈人們對古典學常有的歎惜,而是要談古典學為何重要。
不過,古代文化的遺產不單只在高級藝術(High Art)上普遍且顯而易見。西方社會用言語和行動讚頌並倡導民主價值,為民主奮鬥而犧牲生命的男女更不計其數。現在,一個國家要讓人民稱得上完全開化,就必須加入民主這個俱樂部。民主的起源與原則也出自古代的雅典。「政治」是希臘文化的產物,一如政治人物美庫莉所言。即使在最私人的領域,也難逃古代文化的影響力。「Lesbian」意指女同性戀,是因為愛戀女人的希臘女詩人莎孚(Sappho)住在蕾絲博斯(Lesbos)島上。只要論及同性戀,就必談「希臘之愛(Greek love,male only)」;而我們稱心靈契合的友誼為「柏拉圖式的關係」。從大街上銀行門面的古典式柱子、健身中心揮汗如雨的運動,到我們對理想腹部的定義,古代世界的遺產構築了現代日常生活的部分骨幹。
明豔照人的米琳娜.美庫莉(Melina Mercouri,1920-1994)深諳掌握觀眾之道,她在成為希臘名聲最響亮的文化部長之前,曾當過演員。眼前在一場盛大的國際會議上,她站了起來,準備發表演說。儘管她的英文帶著濃重的希臘腔,但頗為流利,「請包涵,我必須先說一些關於希臘人的事,」她頓了一下,各國代表無奈地靠回椅背,然後她營造著凝聚注意力的氣氛,緩緩說出:「民主、政治、數學、劇場……。」
本書要談的是,研究古典學www.hetubook.com.com也就是古希臘羅馬文化,對於今日社會人類的意義何在的關鍵問題之解答,至關重要。本書不只是要指出歷史對了解自我及自我處境非常重要,說得更確切點,是要顯示古代世界對現代人自我意識的影響扮演多麼重要的角色。現代人要是無法認識過往,不明白古代根基和自己承繼來的思想與意象如何形塑了現代自我,就無法充分和適切地了解自己。我們如何了解自己,有賴於將這些基礎揭露出來。
尤瑞皮底斯(Euripides,480-406 BC)最著名的悲劇《酒神女信徒》(Bacchae)裡有非常精采的一幕,或者應該說非常精采的兩幕。在這齣劇前頭,底比斯(Thebes)的年輕國王潘修斯(Pentheus)遇上了酒神戴奧尼索斯(Dionysus),卻不知他是何方神聖。他以為此人是東方來的江湖術士,誘拐底比斯的婦女加入縱欲的邪教——因此打算把酒神打入皇宮大牢。總是神態自若的酒神揶揄這名年輕人,「你不知道你的生命所謂,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麼,也不知道自己是誰。」潘修斯立刻自豪地報出自己的名號,「我是潘修斯,雅高薇(Agave)是我母親,艾基昂(Echion)是我父親。」亦即他拿名字、家族和地位,當成「你是誰」這個問題的答案。
西塞羅認為知道自己從何而來非常重要:你必須知道自己出世前發生的事。不曉得自己從何而來,形同被判無期徒刑——不但是被判無知,而且是被宣告無能。西塞羅所謂「知道自己從哪兒來的」,直搗古典學是什麼,以及我們性命交關的核心。
家是我們的根源之一。羅馬人重視家庭。西塞羅並非出身顯貴世家,他不時顯露出對自己白手起家感到自傲,同時對晉升羅馬社會頂層必備的門第和教養感到不屑。羅馬的尊貴家庭習於在玄關展示依先人面容製成的面具,這是他們地位的象徵。羅馬人與造就他們的亡者共存著。即便在佛洛伊德之後的現代世界也是如此,深入過往的家族故事定義了現代人的存在,而追尋個人的根源與家族歷史是一段自我發現的故事。我們把先人的面具(death mask)掛在心房。任何形式的自我了解都有賴了解個人與家族的關係,可是,西塞羅指出,知道自己從何而來,牽涉的不只是個人身分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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