藝術家
「很認真的工人,」她同意他。
應該要在九月清理那些排水管的時候,包力斯卻用一臺破舊、骯髒的灰色小轎車載著他的妻子與女兒一同出現。
艾德華不耐地嘆了口氣。「他只是非法打工,那也是妳僱用他的原因。因為他便宜。」他砰的一聲將書闔上。突然躺下,以海軍藍絲綢睡衣的背對她,接著摘下眼鏡,讓手臂發出喀啦喀啦的聲響。「辦公室裡的人說阿富汗人更便宜。晚安了,艾瑪。」幾分鐘內他便鼾聲大作。
「只是灰塵的關係。」
那群人與往常一樣,仍待在那裡。她感到害怕,所以幾乎沒有停下來;她繼續往下開,最後終於靠近一個瘦小的年輕人身旁,他有張纖瘦、伶俐的臉,還有像包力斯一樣的黑眼珠。也許他和包力斯一樣來自同一個國家。她覺得他的嘴唇也很有魅力。
「現在不潮濕呀。他今天都在這裡嗎?」
「你不是早就應該找好了嗎?」她對著他嚷叫。
艾瑪擺脫了包力斯,儘管有些不情願,仍履行她的職責;她在等那兩個女人進入客廳,但是艾瑪發現她倆都佇立在火爐前。「坐啊,」艾瑪這樣說,她們也照做了,但過於服從。「來點蛋糕?果汁?牛奶?還是藥草茶?」
他搖了搖頭。「生命對婚姻來說太艱苦。」他這樣回答,「生命很美麗,但也很短暫。」
「那到底是什麼意思?」他聽來多麼輕蔑啊!他總是這樣和她說話嗎?
「他們不准來我家。我要看起來得體的工人。」
隔天艾瑪在艾德華一出門後便火速著裝,接著開車前往記憶中的郊區。包力斯美麗的雙眼,下顎上微微粗糙的樣子。他曾為她開過門。他一定是喜歡她的。他送過她一朵玫瑰,他……欣賞她。
「噢,好吧。」
她笑了,他們彼此讚揚的樣子,多麼令人高興啊。每個人都是天才。
當初是在有限的預算下。所以請包力斯來整裝火爐,接著重新粉刷客廳,但是包力斯的作用漸趨機動,房子裡每個不同之處都吸引了他的關注。他總會以一種混合著痛楚與歡欣的態度,向艾瑪說明這些懸而未決的工作。
「包力斯。」她如此回答。
「很好,艾瑪。現在我要工作。」
「要是週五之前他沒有把這他媽的工作搞定然後清理乾淨的話,以後就別想再來粉刷我的門!」他勃然大怒地吼著,「我是認真的,艾瑪。別以為我不會那樣做。最後我們還是會找個體面的英國建築工人!」
包裝怎麼樣也打不開;她死命、吵雜地扭著,再將威士忌餅乾倒在骨瓷盤上,但仍設法從對話中篩出了「女兒」這個字彙,接著艾瑪想起包力斯的妻子,她的痛楚,她所吃掉的蘋果,她那灰濛的疏離。包力斯的妻子和女兒毀掉了一切。「你結婚了嗎?」她在廚房裡回話。
他看起來一臉震驚。「不要大吼,艾瑪。我跟妳一樣很敏感,我是個藝術家。不要大吼。」他看起來就像快要哭了一樣。
她們一臉嚴肅地走在包力斯前面,包力斯則像牧羊一樣驅趕著她們。他一臉輕蔑地把臉撇開,同時帶著像是告訴旁人:我知道,但這就是我能擁有的一切的微笑。「內人。」他指向一個矮胖、灰頭土臉、眼裡有著敵意和不知所措的女人。「女兒,」他將手放在那女孩的肩膀上,但這次他的聲裡有著愛和懊悔。「安娜。」他接著補充,「十七歲。」她很可愛,擁有和父親一樣的潔白牙齒和天使般的鼻子,但是她的皮膚和嘴唇都太蒼白了,毫無血色,眼神裡藏著淺淺的沮喪。現在她正倚靠在母親的懷裡。
艾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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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大確定自己是否了解他的話。有那麼一瞬間她以為他指的是真正的藝術。「對啊,夏天之後,他就不再為我工作了。」她說,「這就是我們需要新工人的原因。」「貨車故障了,很抱歉。」
「不行。我的妻子跟女兒在車裡……艾瑪,我只是來這裡喝杯咖啡而已。」
「清潔工總是會走人。因為你不允許我付給他們足夠的工資。」
「包力斯你還好嗎?」艾瑪試探性地問。
「對。在我的國家的時候,她沒有氣喘,現在她每天都向聖母瑪利亞祈禱,但情況仍然很不好。」
但她瞄到他正在讀的是一本古董年鑑,裡頭不可能有什麼連貫情節。「你知道的,他在那場慘絕人寰的戰爭裡,已一無所有。他不是自願要來這裡的,但我們可以幫助他。」說出口的同時,艾瑪心中滿懷著愛。
五分鐘之後,艾德華走回來站在門口,臉上還帶著微笑。「總算啊,」他說,「看起來不會太糟嘛。他終於清理掉那些油漆桶了。那該死的!妳為什麼在哭呢?」
「最近比較潮濕。」
艾瑪沒有幫包力斯泡茶。她告訴他:「艾德華要你在週五前把工作做完,否則就別想再來了。他是認真的。」
「我有帶她去看醫生,但她需要新鮮的空氣。這裡的空氣很髒。她無法呼吸。倫敦很糟,灰塵很多。我們住的地方也很潮濕。不好。」
「他們是工人啊!艾瑪。」包力斯的電話再次響起。他咒罵了一下,便將它扔在後座上,然後下車,讓她獨自一人留在車內。
「他們很好,艾瑪。感謝妳。除了女兒——」
包力斯帶著三位看起來卑微的強壯男人回來。他們不發一語地坐進車內。伴著一股金屬和陳年的菸味的味道。他們會讓她的車裡充滿男人的味道——在這點上,艾德華並不能算得上是個男人。
「噢,沒關係的。等一下他們就會非常高興。」
「艾瑪,我很喜歡妳。我幫妳弄了漂亮的地板,那是我送給妳的大禮。」他誇張地像個騎士一樣鞠了躬。他幾歲呢?四十,還是五十?「我是藝術家,艾瑪。」他繼續說著,接著拿出一張紙,上頭有他畫的精美黑白設計草圖。「妳不會想要一塊——兩塊——一塊——兩塊:黑,白,總是同樣的東西。很無聊,不好!」
「我們要在這裡找人。停車。我來找。」
艾德華回到家的時候,他們才剛離開沒多久,他渴求來場打鬥:電車上跟地獄一樣躁熱。「包力斯今天有該死的給我出現嗎?」他在玄關那裡大叫。
那些人一直工作到七點才停下來,接著魚貫入內,他們被太陽曬得皮膚通紅,頭髮沾上了白漆。嘴唇一片蒼白,每個人都不敢直視她的雙眼。他們看起來不成人形,她走出去檢查成果,工作都完成了。包力斯正在和其他人說話,他們也只會看著包力斯,彷彿艾瑪不存在一樣。
「他跟其他人都一樣都是騙子,這週結束以前我就要他走人。現在我可以繼續讀我的書了嗎?」
包力斯開始在人行道上和人們交談。艾瑪在車裡顫抖不止,手緊握著方向盤不放。要是他們突然湧進車內,搶走她的手提袋、強|暴她、洗劫她,那該怎麼辦呢?電話又響了,聰起來急促。電話響了十三聲之後艾瑪接了起來。一個女人用未知的語言大www.hetubook.com.com聲嚷嚷著。「我聽不懂。」艾瑪小聲地說。那女人的哭聲變得更加絕望。「我聽不懂,拜託,請說英語。」艾瑪回她,「妳現在在英國。請說英語。」
「水?我很難只給她們水。」
「不要,艾德華,這沒什麼大不了,真的。」她明白艾德華會怎麼和包力斯講話,他會趕走他,就像他之前威脅別人一樣,然後房子每天都會空蕩蕩的。她喜歡包力斯的聲音,還有他的腔調,像是來自遠方歐洲東南部某處神祕寬廣的空間,酷熱多石的曠野,明亮的市集,那是她永遠也無法前往的地方,自從她鮮少出門之後,她永遠無法告訴艾德華關於那朵玫瑰的事。她的記憶會凋謝,然後褪色。「沒關係的,艾德華。包力斯很——與眾不同。」
「不會,她們喜歡這樣。」
當包力斯與她認識滿一個月時,包力斯從花園帶了一朵上頭結著暗紅色、精巧天鵝絨的玫瑰和她走來。在輕輕一鞠躬後,他將花置於她的指間。「我不小心折斷了。」他如此解釋著(他再次指向後方的磚塊)。包力斯送給她那朵優雅、帶點騎士精神般華美裝飾的玫瑰,是艾瑪所栽植的。「把它插在水裡,艾瑪,請一定要如此。」
「她有氣喘嗎?那真是太糟了——」
「我試過啊,如果你記得的話。你說價錢太誇張了。當你聽到包力斯開的價時你可是很開心呢。」
「載我去找人。」
「他女兒這週都在生病,所以他沒有很常來。」艾瑪和緩地解釋著,但艾德華盯著包力斯散置在天井的油漆桶,以及那些以令人不悅的角度直立在馬口鐵罐裡,像雲般潔白的刷子。
她需要包力斯向她微笑。「要喝點什麼嗎,包力斯?」她懇求他。「工作這麼久你一定渴了。錢我已經裝在信封裡了。」
「剛剛好像是你妻子打來。」她告訴包力斯。
十二點時,艾瑪請他進屋裡喝杯咖啡,「你一直待在屋頂上一定渴了,」她和藹地說著,一邊表示要幫忙什麼的樣子。「我了解妳。」他說,「沒關係的,我幾乎了解所有的事情。在我的國家。我將英文學得很好,我是個學生。我以前是個學生——」(是啊,她想著,他們都是學生。開計程車的也說自己是學生。)。「……是十六、十七世紀的歷史呀……我會在這裡都是因為戰爭,」他開始談論起侵略和奪權。噢我的天啊,他一定是個討厭鬼,她想。
「你從哪裡來的。」她打斷他的話。而他回答了她。
艾瑪到廚房拿些餅乾。他繼續在華美、空蕩的客廳裡滔滔不絕地說著。「包力斯說他不再繪畫了。那對我的國家來說是慘烈的損失。包力斯說他女兒死後,生命已經停止了。他漂亮的女兒在八月的時候過世了。」
艾瑪拿了兩個玻璃杯過來。但忘了裝水,她一邊做著白日夢,一邊煮著包力斯的咖啡。包力斯正在餐廳以吹毛求疵的態度檢查牆上的畫,他時而眉頭深鎖,時而噘嘴,又不時點頭。「很棒。很美麗。」他大聲地讚嘆,同時看著一幅佛洛伊德所繪的裸女。在她看來,這是故意的吧,他一定是想讓她知道他喜歡裸|露的肉體。好糟糕的調情啊!雖然她仍因此而感到高興……幾秒後他裝得好像突然注意到她一樣,低聲說,「我女兒病了。」
「太美了。包力斯。」她深深地吸了口氣,接著再重複一次,玫瑰濃郁的香味讓她感到震驚,讓她啞口無言,也刺傷了她的雙眼,彷彿生命中的一切突然環繞著她,彷彿那是她數年來第一次呼吸一樣。艾瑪有花粉症,也總是迴避著花朵。「太美了。我應該為它寫些什麼才是。」(她寫小和-圖-書說,可是從未出版過,但她有一間工作室,也告訴人們她是寫小說的。)
包力斯喜歡她貨真價實的咖啡,那會讓他想起家鄉。「事實上,我正在寫東西。」艾瑪拒絕了他。但此時包力斯已經繞過她身旁,她嘆了口氣。
「水嗎?好吧。」艾瑪有點勉強地回答。
他憂傷地搖了搖那鬈髮的頭。「打針?沒有。太貴了——算了,再來些咖啡吧,艾瑪。」
「好極了,包力斯,真是感謝你,但我真的只需要將磁磚一塊一塊地鋪好就好,一塊黑,一塊白,就這樣。」
艾瑪在這混沌毫無律法的陌生之地說出話的一瞬間,覺得好多了;她仍為自己深信不疑的某件事挺身而出。但是電話那頭沉默、死寂。她將電話放在座位上,感到前所未有的難過,那一定是他的妻子,她不會說英語。
「沒關係,趕快開始工作吧。」
那三個男人和包力斯工作了一整天。她聽見包力斯不斷地對他們大吼。她有點緊張地跑過去兩次,看他們在做些什麼。並給他們送茶,但是包力斯拒絕了,揮手打發她走,繼續和另一人油漆。她感到不安。弓身坐在工作室裡,試著去編造一個愛情故事。待在這涼爽美麗的房子裡,她是安全的,但又不安地意識到有四個男性的身體正在房子外頭四處攀爬,他們專心致志,心無旁騖地緊黏在炙熱的外殼上,全身汗流浹背,嘀咕聲四起。
但包力斯突然抓住她的手。還帶著一點點奇特的嗚咽聲。「昨晚他們要我們留在醫院陪著孩子,她的臉色發青……」
他們的關係斷斷續續地進展。包力斯幾乎不停地讚美她。艾瑪有雙讓人注目的藍色眼睛,她自己知道這點,但包力斯卻能注意到她穿著不同顏色的衣服時所帶來的效果。有一天包力斯告訴她很想為她畫幅畫。「先粉刷我的房子吧。」她溫柔地回答。包力斯的表情帶著奇特的遺憾,讓艾瑪以為他已墜入愛河。這並不會令人驚訝;她仍十分有魅力,不僅是他的恩人,也是作家。但最後她的作品都沒有出版。包力斯對一切都信以為真;當他第一次來到這棟房子時,她告訴包力斯自己是寫書的,幾個月之後,包力斯問起是否能讓他拜讀。她心想,一定是要奉承我吧,於是就將話題導開。但他不停地要求,甚至變得帶有壓迫感;到頭來,她被迫要解釋:她從來沒有出版過任何作品。包力斯看起來超乎想像地沮喪。他對她的讚美是否就此暗去了一些?
「包力斯,我很遺憾,但不用擔心,我自己也有很糟糕的花粉症,都只是過敏罷了。你有試過針灸嗎?」她臨摹細針刺入手臂的樣子。「還是芳香療法?」
她問包力斯:「她們要喝咖啡還是茶呢?」
艾德華無法否認,於是他轉變了話題。「妳沒有辦法管理那些技工,從來都不行。清潔工不會按照妳的要求去做。」
「我不要這些人!」她發現自己正在大吼。他們看起來病懨懨又奇怪,不像包力斯這般富有異國情調。有些人察覺到有利可圖,便向車子走來。他們大聲喊叫,但她無法了解他們在說些什麼。接著她聽到不標準的英語說:「只要五十元!」、「只要四十元!」她感覺自己彷彿裸身一樣,粉紅香奈兒緞帶和閃亮的金色鈕扣讓她覺得愚蠢。
「這是什麼?包力斯,現在是什麼情形?」
包力斯帶著諒解對著她微笑。「好,妳做妳的工作。艾瑪,妳寫妳的書,那很棒。我很喜歡跟我一樣是藝術家的人一起工作。」
「檸檬水好嗎?要來點餅乾嗎?」
她的注意力隨即移轉。她正駛在一條荒涼、筆直、維多利亞住宅區之間的路上,但有些什麼東西m•hetubook•com•com在那些屋子前,起初她誤以為是陰鬱、奇形怪狀、枝葉雜生且連綿一兩百公尺左右的樹,對她來說,這在城裡是一幅特別的景象,後來她發覺那並不是樹,是滿滿群聚而立的人群,他們多數沉默不語望著熙來攘往的車輛。那些人衣衫襤褸,有著憔悴的棕色皮膚。他們看起來鬼鬼祟祟,飢腸轆轆,棕色的皮膚下毫無血色。十幾個。二十幾個。幾百個?那些削瘦臉孔中沒有一個是女人。他們穿著洗舊的工作服、不合身的褲子,有些人的頭髮還沾上白濛濛的灰塵。他們多數都在抽菸,死氣沉沉地抽著。他們胸口上的標語看起來疲憊而陳舊。
「不要大叫,艾瑪。」他看起來很厭煩。「沒問題的。交給我。」
包力斯對眼前換了個人似地的蠻荒女子感到害怕。與他之前所認識的那位溫和又愛調情的人截然不同,「拜託,艾瑪。我知道我們要去哪裡找人。快點,現在就載我出發,拜託。」
「對啊,包力斯喜歡把自己想成藝術家,這就是我們能契合的原因,我也是很有藝術天賦的。」
隔天包力斯在約莫四點左右過來,看起來滿臉愁容。在戒菸數月後,現在他又滿身菸味。「安娜現在在醫院,」他試著解釋,「艾瑪,我只是來告訴妳她的情況。」
「現在不是喝茶的時候,艾德華是認真的。」她說,「你必須要完成工作。」
「我會再去問問我同事,我會讓他走人的。」
「嗨,安娜。」艾瑪向他女兒微笑,並且試著對他的妻子說話,「抱歉,我不知道妳的名字,」但那女人的回覆對她一點意義也沒有。那串字彙充滿了喉音,對她來說太過陌生。
艾瑪將自己的手抽離。「包力斯你想做什麼!」她對著他大吼,終於感受到自己所擁有的力量。她對他黝黑的英俊臉龐,對那殘缺潔白的牙齒,對那笨重愚蠢的鬈髮,對那些異國的問題,那無窮盡的需求,對他喝乾了的茶、咖啡和所有的仁慈,對那讓艾德華不再與她做|愛的顧慮,對他那毫無生氣、骨瘦如柴的女兒,對他那慘澹無助的妻子,對他讓自己的丈夫因此與自己吵架。全都感到十分地憤怒。
他坐起身凝視著她。「為什麼妳要一直討論這個人呢?換個適合的建築工吧,最好是個英國人。」
那玫瑰美極了,雖然漸漸凋零著。扔棄前,她輕輕地吻了它一下。
「我上一個工人也從那裡來。」艾瑪說。她突然感到希望和欣喜。她告訴他包力斯的名字。「也許你認識他。你的同胞是很認真的工人。」
她從他那裡將紙取過來,謹慎地折好,再放進他夾克的口袋。「那正是我要的啊!黑,白。黑,白,像棋盤一樣。簡單就好。磁磚都在車庫裡,現在我得回去工作了。」
「包力斯覺得他是個藝術家,當然囉,他不是。但他想當藝術家。」她喜歡這樣想。可憐的包力斯。他只能想像。那些艾瑪所做的一切。
他們回來時,天空萬里無雲,陽光直射大地,天氣十分地酷熱。那條冗長陰暗的道路以及那些不健康的人們,讓她仍驚慌不已。過往包力斯在她面前是偽裝的;他讓艾瑪將自己置身在青山碧草如茵和健康人群的框架之下,但現在她瞭解到包力斯來自令人沮喪的傷心地。那裡沒有人是開心的。
女兒覺得艾瑪很可憐,便試著解釋:「我母親不會說英語,我們喝水就好,謝謝妳。水就好了。」
「不用了,她們不喜歡。」包力斯一邊回答,一邊將她們推向客廳。同時試著將艾瑪導向廚房,在那裡可以繼續有關咖啡的正經事。「也許女兒可以喝杯水。和圖書」
「我是藝術家。」包力斯像是在自我解嘲似地對她笑著,那是黑眼眸的魅力,他的牙齒十分潔白,但有一顆碎掉了;包力斯有一張英俊無邪的臉龐。「我是藝術家,妳看吧,艾瑪。我跟妳一樣是個藝術家,」他用棕色的手指輕輕戳了她一下,然後放聲大笑說:「為了妳我會把房子弄得很漂亮。」
「你的妻子跟女兒還好嗎?」
「她的情況很嚴重,艾瑪。給我一杯加糖的茶,拜託妳了。」
「我是說,你不能就這樣把她們留在車裡。」這是句無趣,卻十分有效的要求。
「不。我是認真的,」他接著說,「他是藝術家,我們覺得他是天才。」
當艾德華回家時,包力斯正在粉刷外部。「這小丑什麼時候才能把工作做完啊?」他對他妻子咆哮著。
「我看得出來你很敏感。」她說,「就跟我一樣。我是個藝術家,你知道,我是寫作的。等等還有其他的工作要你幫忙。」她說著,同時微笑。
她下樓時,包力斯以一種奇特的眼神看著她,但仍微微鞠了躬。讓她感到有些得意,她很興奮:這是一趟郊遊。她完全沒在聽包力斯在說些什麼。
「是妳找到他的,可不是我。」
「但是包力斯,你在哭呢。」
「不用。謝謝妳,艾瑪,他們還在外面等著。」
「好吧,包力斯,但你必須要完成工作。」
「誰?拜託,我正在讀書!」
十一月時,屋頂上的磁磚剝落了,艾德華吩咐艾瑪打給包力斯。她想念著他,強烈地想念日復一日地想著,當她撥他的號碼時,卻無法接通。她不停地打,一邊發誓,一邊流淚。
他的臉色一變,呈現滿臉的喜悅。他說:「包力斯是很偉大的人。」
「慢點。」車子開往北方郊外時。他告訴她。「艾瑪,這就是我們要找人的地方。」此時他他急急尋找。當交通堵塞之際,他心無旁騖聽著手機,接著對著手機大吼。最後終於在一連串憤怒的聲音之後掛斷。艾瑪看到他的眼眶泛淚時,感到十分訝異。
「是你同意我們可以請他的。」
「載你去哪?」
「她們才不會喜歡這樣,去把她們一起請進來吧。」
「他是個偉大的藝術家,」他說。
「在我的國家,包力斯是非常偉大的藝術家,也許在這裡你們沒聽過,但在我的國家……我記得他說他不再繪畫了。」
「她們不想要。」
隔天早上包力斯七點半便來按門鈴,比以往早了一個小時。艾瑪一臉睡眼朦朧。穿著匆促套上的淺綠色絲質和服。包力斯的雙眼下意識地瞄過她的身體,但他的雙唇緊閉,眼睛布滿血絲。他說:「昨晚孩子很糟糕。貨車又故障。我沒有車,因為太太要有車才能去醫院。艾瑪,妳要載我。」
「他真是太難應付了。」當他們倆躺在床上閱讀時,她一邊慵懶地發牢騷,一邊透過眼鏡看著艾德華,看著他放在冰藍色房間裡熟悉的資料夾。她想向他傾訴,她想告訴某人包力斯送她一朵玫瑰。「難以想像啊!艾德華?我正在和你說話!」
「不了,謝謝妳。艾瑪。我現在要離開。拜託。」
他聳了聳肩,甚至不願正眼看她。「艾瑪,麻煩妳開車回家。我們把油漆完工。」
「我還沒有換衣服。」她回他。其實最近,她也沒有完整地穿好衣服過。有什麼出去的理由呢?反正多數的日子包力斯都會到家裡來。「艾瑪,現在就去穿衣服。」他堅持著,她喜歡他那聽來強硬的語氣,便毫無反抗地上樓,穿上她在衣櫥裡找到的第一件衣服再下樓,那是一套時髦、有著金色鈕扣和粉紅穗帶的仿香奈兒套裝。
「去外頭看看就知道了。」她的聲音從工作室裡傳出。
「我的天呀。包力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