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錢
馬格姆在狂笑中,帶著我到屋角那頭。大雨中,嫂子正用一根未經加工的長木杵,在一個約兩英尺高的木製研缽裡搗著落花生。
所以我拍了張他全家的照片,父母親微笑,孩子睜大雙眼。太棒了!
山坡的底端,有個混凝土製的水槽牢牢固定在地面上,上頭有一條開口約四时寬的水管,鎮日出著水。「這就是我們村莊的水源,」馬格姆告訴我,「水對我們的村莊來說非常重要。」於是我拍了張照,接著又拍了一張。
「抱歉,」我說著,「我感到很遺憾。」
無法置信,但千真萬確。
馬格姆說:「等等一定會下雨。」
一切都準備就緒。
「那真是太好了。」
「當然囉。」我回答他。
在那之後我想,也許她很介意。
酷熱使我氣喘如牛,一定是抗瘧疾的藥讓我喘不過氣。當太陽稍微退時我感到十分開心。
「當然!」
但感覺上明天還久得很。今天的烏干達熱情如火,親密地圍繞著我。這裡豐饒、壯麗。陽光讓一切閃耀也讓一切發燙。有些婦女正在路旁販售堆疊成三角形的番茄、有斑點的碩大|波羅密、鳳梨、酪梨,或是木瓜。這是一個富裕的國家,一個美麗的國家。這裡當然沒有人會挨餓。
「那個鄰居也在吉普車上。我希望妳不會介意。」
終於,下起了滂沱大雨,於是我們退到瓦楞屋簷下躲雨。但是,待在這裡無法看到煮飯的過程。不一會兒,我聽見附近有一陣低沉、規律的重擊聲。我問馬格姆說:「那是鼓聲嗎?」(我暗自懷疑他們正送出等會兒我們就要把這個姆桑古給吃了的訊號。)
馬格姆說:「他們在說,看啊,有個姆桑古在提水呢!他們以前從來沒看過這種事情。你會累嗎?」
我們已經談妥了價碼,但有件事情他想跟我說明。馬格姆說:「我太太在吉普車裡,希望這對妳沒有影響。」
「在村落裡也能拍照嗎?」我問馬格姆。
很快地我們都坐在吉普車裡了,馬格姆和我、他的妻子、他的兩個孩子、他的鄰居hetubook.com.com,和他父親的妹妹。我們一行人浩浩蕩蕩,大家的心情都很愉快,但在返回坎帕拉的途中我仔細地沉思著。
「現在我帶你去見其他人。」馬格姆說。他將妻小留在他母親家,看見那個嬰孩讓他母親很高興。
「我怕妳一旦通過驗票口後,他們就不會讓你回來了。」馬格姆突然這麼說,沒有看著我,也沒有笑。
「我父親的墓。」馬格姆告訴我。
距離坡頂還有好長一段路,我已經汗流浹背了。馬格姆一句話都沒說,便把油桶從我這兒拿走。我希望田裡的那些男孩沒有注意到。
「七個兄弟。」他有點安靜。也許回家並不容易,加上汽油又十分昂貴;所以他的母親從未見過剛出生的孫子。
「馬格姆,你是認真的嗎?」我有些懷疑。
當我們駛過坎帕拉滿目瘡痍的道路,幾位年輕的短髮女孩正魚貫前往教堂,那精緻、多層次且色彩繽紛的水果印花連身裙,和滾著亮黃、粉紅、蕾絲花邊、飾有縱帶的衣裳裡,伸出穠纖合度的棕色小腿。那些看來體面的倫敦醫生、警察,或教師的年輕女兒都穿得像鋼管女郎,但烏干達就不會如此。穆塞韋尼的部屬帶我去的一場坎帕拉學校音樂會裡,愛滋病被擬人化變成惡魔,演出者以長矛不斷地攻擊。我向這些年輕的女王們,安全、可愛、又孩子氣的穿著,投以認可的微笑。
我們準備要回去坎帕拉了。
「還好啦。」我這麼回答,但實際上,的確頗費力。田裡的男孩們走在我前頭一邊指著我,一邊不帶惡意地笑著。
「這對你來說太重了。」馬格姆對我說。
這真是責任重大啊!「跟她說,我也很高興,能來這裡我覺得很榮幸。她叫什麼名字呢?我能幫她拍張照片嗎?」
「馬格姆,我能拍張照嗎?」
「妳照片拍夠了嗎?」馬格姆問。
「這全都是我父親的地,他留給我和我的兄弟們。一共有四十英畝。」他告訴我。
害怕我拍了太多的相片,害怕現金永遠不夠,害怕我讓他們失望,害怕我以後無法再回來。
我回答:「不www•hetubook.com.com會。」
我的司機——有司機的人總是會說我的司機——他一身乾淨地到來,身著非洲風格的褐紫紅色T恤和閃亮的黑色長褲。今天早上,他的微笑格外燦爛,因為我們要前往他的村落。
所有人都停下來看著我這個姆桑古,看著我這個白人呼嘯而過。過去烏干達人以為白是漆上去的,我們不是真實的。
馬格姆不發一語。
我回他:「嗯。」
明早六點馬格姆就會載我去機場。我已將這兩趟十五萬烏干達先令的旅費,放在一個信封裡,並將信封留在旅館的客房。然後我會在晚餐時用光剩餘的零錢。那一大盤糊狀的午餐對我來說似乎不太飽足。
回到他母親的房子時,房子後面一處磚塊建造的小空地已升起了火,而那裡就是廚房。媽媽和嫂子將汽鍋倒滿了水,而馬土基便放在那燒得很旺的汽鍋裡烹煮。孩子們圍繞著我們席地而坐,津津有味地聽著我和馬格姆談論前方轟隆作響的風暴。有位鄰居過來閒聊,順便跟馬格姆借錢。馬格姆怎麼會有錢借人啊?也許在這個村莊裡有幾分錢就算富有了。
首先我問了馬格姆是否願意幫個忙。在你拍照之前最好還是要問一下,雖然說只要你付了錢,通常就不會有什麼問題。
「我家共有三個人,」我這麼告訴他。「那馬格姆,你家總共有多少人?」
「孩子們也在吉普車裡。」馬格姆告訴我。
她對我說盧干達語(Luganda),一旁的馬格姆負責翻譯。「我媽媽很高興。她說,以前從來沒有白人來過她家。也從來沒有白人女性來過我們村落。」
我們在未經整頓的土紅褐路上顛簸著,這條路最後通往狹窄的小徑。就快到了。我想更了解馬格姆一點。
「是我兄弟們的墓。他們一個個死於愛滋病。」
我到半夜三更仍不斷地找,無法相信信封就這麼不見了,我越來越慌張。凌晨一點,https://www.hetubook.com.com兩點,三點,我不停地在幾個地方來回找著,無法入睡。我躺在白色蚊帳裡,鬱悶難受渾身冒汗,回想著村落的一切,想著居民的慷慨和爽朗,想著從混凝土水槽裡流出來的水,想著那些聰明的孩子,想著遺失的現金,那是馬格姆的現金,我欠他的現金。
「妳還記得我父親有個妹妹嗎?」
「馬格姆,這裡好漂亮噢。」
我們來到一片大致上有整理過的山坡地。這兒土壤看來肥沃,但大部分的地卻是一片荒蕪。我思索著,怎麼會這樣呢?但山坡頂上有人影。「那是我的哥哥。」馬格姆告訴我。
午餐上菜囉!我們三位貴賓走進屋內,各自分配到兩盤佳餚,一盤是橘色的糊狀馬土基,上頭蓋了一片香蕉葉看起來十分滾燙,另一盤則是淡粉褐色的花生醬,兩盤都美味極了。我不斷地狼吞虎嚥。馬格姆說,「我很高興看到妳在吃東西。」受到這句話的鼓舞,我像灌香腸一樣猛塞食物。孩子們從窗外一邊看著我一邊大笑。我告訴自己不要忸怩。大家看來都很開心。我也很開心。
但在我看來,鄉村風光十分明媚——青山萬里,遼闊無際,碧草如茵,充滿原始的風情。
小徑的終點是一處泥濘的林中空地。那裡有間磚瓦房,屋頂鋪著馬口鐵。裡頭有位引人注目的女性,約莫跟我同年,但背駝得很嚴重,她穿著領口方正的暗紅色連身裙。雙腳赤|裸,身上掛著一條十字架細鍊。當我站在門邊觀望時,她拿出粉紅花樣的棉布蓋住年久失修、露出木製框架的沙發。當我們都坐定後,她向我問好,對我鞠躬,而我也向她鞠躬。我們爭相地彎低身子。
窗外,陽光再度普照大地。
在我們離開前,馬格姆還想讓我看一樣東西。「是我的兄弟們。」他說時手指向斜坡。我們便開始攀爬。就在剛越過頂端時,我看到了一個詭異的東西:一群低矮、單調的白色建築,一個接著一個,閃耀。在陽光下閃耀著。
「當然。」他回答我。
「你是個大地主吔,馬格姆!你是有錢人呢!」
我說:「沒關係。」畢竟,我們是要前往他的村落。他妻子會喜歡那裡的,而那裡也會喜歡他妻子。
「現在妳拍張照吧,」馬格姆說,「妳必須拍下這裡的照片。拍照吧。」
「我一點都不累。」我撒了謊,事實上我又餓又累。
「妳開心嗎?」馬格姆的妻子和*圖*書從後座微笑著問我。一切都進展得很順利。
在我到機場前,已經沒有時間了。太陽已攀至天際,令人炫目地刺眼,無處可躲,我的臉全都攤在陽光底下。時候到了。
但是有好多個墳墓啊!我看見了一片閃著灰白光的墓地,那一定是最近才蓋好的。
我終於遇見馬格姆的兄弟了。他看來蒼老許多,臉上布滿了沉重的皺紋,白髮蒼蒼。一些十來歲的男孩從棕綠色的田地那頭緩緩走下來,以手播撒帶皺紋的灰綠色玉蜀黍種子。
(我懷疑自己真的有那麼真實嗎?如果要我誠實說的話,明天此時,我將會搭機返鄉,在屬於我那涼爽而氣壓穩定的美好時光裡緩飄著,並開始遺忘了這些人。)
害怕我換不到錢,那是馬格姆的錢,是那些孩子的錢。
我回他:「記得。」雖然我完全沒印象。
雖然她揮手示意我離開,但我仍照了張相。「她想要自己看起來聰明些。」馬格如此解釋著,但我笑了笑告訴她沒關係,我真的不介意她是否不夠聰明。
早上的時候,我必須要面對我的司機。現在還太早了,旅館的接待處尚未營業。「我想到機場換錢,馬格姆,你也看到了,我只有旅行支票。」在烏干達,旅行支票是十分難兌現的。
我在一陣躊躇後,問馬格姆:「那其他的是?」
「這裡的生活比倫敦單純多了。人們看起來也比較快樂。」
他對於遭竊的錢財感到很遺憾,卻仍然毫不懷疑地將我載至恩德比,好像他真的相信我一樣,好像這個姆桑古值得信任似的。
「可能會下雨。」馬格姆指向前方那團漸漸陰沉黑暗的雲朵。
我身旁的馬格姆,似乎不太想說話。
當我回到旅館時,那裝著十五萬先令的信封卻不翼而飛。
所以大家都在那臺我為了今天所僱用的、日本製銀色四輪驅動車裡——他太太,加上一個赤|裸只穿潔白尿布的嬰兒,以及一個三歲、大眼睛,身著美國風紅汗衫的孩子。他們都帶著渡假的心情,而我也是。陽光燦爛,我們正要前往那個村落。
在一片沙沙作響的遼闊棕櫚林中我們穿越了小徑。
此時馬格姆又有事情要說明了。
「你還記得我https://www•hetubook•com.com有兩個孩子嗎?」馬格姆問我。
此時我們已離開市區來到鄉間。馬格姆從雄偉的銀色車的最高點上,十分權威地對著下方那些擋在路上搖晃向前的腳踏車吼。那些腳踏車皆備有後座,旁邊又強加車座載著妻小,同時搖搖欲墜載著約十英尺長的柴火。他們發瘋似地猛踩踏板,在他們削瘦的腳下鉤掛著販售字樣,和細柴般的馬土基或是綠香蕉。我將一切都鉅細靡遺地寫進筆記本裡。
「我們去打水吧。」馬格姆說,於是我們再次出發。我口乾舌燥又飢腸聽聽,但我什麼都沒說。很快地我們遇見另一個瘦小的嫂嫂,接著又是另一個,但都沒有看見她們的丈夫。孩子們跑過來群聚在我們身邊,在我們身前或身後打著赤腳跑跳、嘻笑著,用英語說:「你好嗎?」我試著將他們的名字寫進筆記本裡。
我也很害怕,全身冷汗直流。
「當然可以。」馬格姆說。於是我開了閃光燈,屋內家徒四壁一覽無遺。
我最初見到的那位嫂子將塑膠桶裝滿了水,然後將那個大的綠桶子置於頭頂。在她拿起那黃桶子之前,我搶先一步拿走了,並在山頂出發。我想要表現出我也是他們其中的一份子。
在輕柔的清晨陽光中,百來位身著潔淨、英國風制服的孩子正走向學校,潔白的襯衫配上海軍藍、綠色,或褐紅色的V領背心。有些人將書頂在頭上,看起來無憂無慮,充滿希望,當他們走進陽光裡,看起來又是那麼地篤定。他們還是相信我們英國那套教育制度,遠比英國人民還要深信不疑。我想起了村落裡那些衣衫襤褸的孩子,並且思索著他們之中也有人染病了嗎?他們有機會到城市裡就學嗎?
最後我們終於到了另一間看起來跟剛剛那間很像的房子。有位面容憔悴卻依然美麗的女子衝出來擁抱馬格姆,接著試著在我面前跪下,於是我也和她一同跪下,彼此相擁。「我的嫂子。」馬格姆告訴我。她帶著兩個油罐,大罐子是墨綠色,較小的是黃色。我拍了一張她和那些油罐的相片。
於是一切真相大白,那些衣衫襤褸的孩子們,那些沒有丈夫的太太們,一片荒蕪的田野,還有那個精疲力盡的大哥。
「還記得妳遇見的那個鄰居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