附錄
二、真假的界線
——《色,戒》小說與電影對讀
李安曾形容張愛玲的《色,戒》對他有種「致命的吸引力」。不過,當面對這篇包含豐富電影元素的小說,李安從電影工作者的位置出發,認為電影應有電影的風格和規則,不應「把電影作為小說的一種影像化翻譯」。故此,李安沒有對張愛玲的《色,戒》亦步亦趨,卻嘗試從另一角度切入,拍出自己的《色,戒》。
電影的軌跡
《色,戒》上映以來,有關這齣電影的報導和評論可謂鋪天蓋地。撇開那些炒作的宣傳文字,大部份華文世界的論者都傾向認為,李安的《色,戒》是成功的。有論者甚至認為,李安的《色,戒》超越了原著,「張愛玲被電影打敗了」
透過增補一些看似微不足道的細節,李安細緻地把原著中真實和假象的關係演繹出來,並進一步將之與「色相」結合,提昇為對於存在的探問。這樣一來,李安的《色,戒》不但以另一種方式保留了小說深度,而且在某程度上對小說中真實和假象關係的思考作更複雜的處理。
李安對真假關係的演繹
這時候事到臨頭,又是一種滋味。上場慌,一上去就好了。
由是,李安加插的那場副官(錢嘉樂飾)被殺的戲,也有了更深刻的意義。這一場戲主要交代大學生的刺殺行動被副官識破,在迫不得已的情況下,鄺裕民與其他幾個大學生一起把副官殺掉。儘管不少觀眾把這一節當作鬧劇來看,但這場鬧劇的上演,事實上恰恰說明了這個行刺計劃的本質——一場荒唐的鬧劇。在這件事以前,行刺計劃根本形同暑期活動(「暑假要結束了,再不殺就沒時間了!」),而這次的流血事件,終於把他們帶到真實之前。他們終於意識到,自己多麼幼稚,幼稚得連殺人也不懂得刺向要害。
換句話說,李安是以類型片的方式來理解張愛玲的小說的。李安從導演的位置出發,在電影的框架和邏輯中接收張愛玲的《色,戒》,並在改編的過程中,將故事重新置入類型片的公式。這種處理最終導致了電影的浪漫化傾向:易先生和王佳芝產生了「真正的愛情」,易先生態度惡劣的自我陶醉沒有了,王佳芝的虛榮感也沒有了。他們不過是大時代裏身不由己的戀人。宣傳文字早就說過了:「今年中秋,真愛無罪。」可以說,李安雖然延續了張愛玲從電影而來的,對於真實和假象關係的思考,但他始終無法拋開電影的神話,無法超越類型片軌跡,無法在一個浪漫的框架中對浪漫進行反思。加上李安個人的溫情風格,要他把易先生的冷酷拍到底,到底不易。
李安認為,張愛玲中年以後所寫的《色,戒》,本來就是用電影的手法寫的。他認為,張愛玲在寫作這篇小說的過程中,曾參照了幾部電影,可能有浪漫的愛情片、有偵探片、還有黑色|電|影。他覺得張愛玲的筆法,與電影有關,甚至她對光影的運用,對人物進行對切的手法,也跟黑色|電|影有關。和*圖*書
在〈多少恨〉的開首,張愛玲寫到:「現代的電影院是最廉價的皇宮,全部是玻璃,絲絨,仿雲石的偉大結構。」雖然張愛玲是荷里活電影的忠實觀眾,但她對於電影和日常生活的關係卻有深刻的理解。她清楚地意識到,電影這個新興的大眾媒體,不僅為現代都市市民提供廉價的娛樂,更為普通人的幻想和回憶提供了最現成的範本。
張愛玲寫來滿是恨意和鄙夷。雖然當中或滲雜了她對於胡蘭成的愛恨,然而歸根究底,她誰都不放過。她既鞭撻易先生,也不憐憫王佳芝,甚至連那些愛國同學,在她筆下也不過是偽善的傢伙。
原載《字花》第10期,頁105-108。
正是看透了光影所建構的虛幻把戲,張愛玲常常在小說裏,對那些陶醉於由電影生產出來的廉價「夢想」的角色加以諷刺。根據李今的分析,張愛玲的許多小說均建立在影像(包括電影、廣告、照片)與真實的生活的對照之上:
(全書完)
她的小說和人物經常恍惚於現實與電影的場景、人物的命運,甚至是情感方式的進入淡出之中。再婚的敦鳳一看到《一代婚潮》的電影廣告就會「立刻想到自己」;在「一個剪出的巨大的女像,女人含著眼淚」的五彩廣告牌下徘徊着的虞家茵,彷彿是從這電影走出來的「一個較小的悲劇人物」;瀠珠穿上她最得意的雨衣去赴會,立刻感覺「她是西洋電影裏的人,有着悲劇的眼睛,喜劇的嘴,幽幽地微笑着,不大說話」。
至於張愛玲,由於她一直保有一個小說家的位置,這種先天的優勢讓她擁有距離感,容易體察到電影的界限,拆解假象所構築的神話。而小說的第三人稱敍事機制,也讓她可以很方便地在一個高於人物的層次,對人物作反諷的處理。在張愛玲筆下,所謂愛情,所謂愛國,都被徹底摧毀。故此,憑着文體上的優勢,張愛玲在離開電影以後,仍保留着蒼涼的手勢;但對李安來說,離開了電影,故事就無法說下去。
在這個象徵性的鏡頭裏,隨着站在舞台上回答這一聲呼喚,現實生活裏的王佳芝被詢喚(interpellate)到一個假象世界裏的主體|位置。她再不是日常生活裏平凡的王佳芝,正如在學校裏演出愛國劇讓她顧盼間光艷照人,投https://www.hetubook.com.com身特務工作(即使多麼業餘)讓她感受到青春和生存的意義(引刀成一快,不負少年頭);而扮演麥太太成功色|誘易先生,更讓她感到「一切都有了目的」。透過這個小小的安排,李安讓王佳芝從那一刻起進入了假象的世界(與同伴分散的三年,不過是中場小休),夢一直做下去,直到她被殺的前夕,她才再一次想起這個改變她一生的時刻。
《色,戒》的情節設計,凸顯了張愛玲一直以來對於電影和日常生活的關係,以及假象和現實關係的思考。正是因為王佳芝長期生活在真實和假象混淆不清的緊張狀態中,她最終被假象吞噬。在小說中,清醒的易先生成為了最後的勝利者,他心狠手辣地斬草除根,並在下令解決王佳芝等人後,在自我陶醉的過程裏將王佳芝完完全全地佔有:
太快了她又有點擔心。他們大概想不到出來得這麼快。她從舞台經驗上知道,就是台詞佔的時間最多。
值得注意的是,李安特意讓王佳芝不參與這次集體殺人行動。他將她放在大廳外的陽台,隔着玻璃門觀看事情的發展。當連萬分驚惶的賴秀金也拿起手槍企圖幫忙,王佳芝始終沒有參與過任何殺人的動作。最後,當鄺裕民在梯間把副官了結,王佳芝即從樓上走下來,跨過副官的屍體,奔向不知名的前方。明顯地,李安有意透過這個富有象徵性意味的細節,顯示出當其他五個人在這次「血的洗禮」中認清了特務工作真實的一面,王佳芝卻由始至終都沒有與真實(the Real)相遇,以至她的夢可以一直做下去。
無獨有偶,《色,戒》也可以被看成一次思考真實和假象關係的過程。在這個故事裏,張愛玲把真和假置入一次生死攸關的刺殺事件。從一開始就是一個關於作假的故事:大學生王佳芝和幾個愛國的同學投身「地下工作」,經商議後,決定由王佳芝假扮少婦麥太太,色|誘特務頭子易先生。及後易先生突然離開香港,第一次計劃遂告中斷。後來,王佳芝在上海重遇同學鄺裕民,鄺裕民力邀王佳芝重施美人計,於是王佳芝又再扮起麥太太來。這一次易先生終於上鉤。一個下午,組織讓王佳芝把易先生帶到珠寶店,設下陷阱,進行刺殺。在快要成功的時候,王佳芝卻因一隻戒指、一種溫柔憐惜的神氣,怦然心動,認為「這個人是真愛我的」,最後放走了易先生,引來殺身之禍。
「舞台的魅力」一語可圈可點。王佳芝投身地下工作之前,是大學話劇社的當家花旦,演的是慷慨激昂的歷史劇,票房不壞,而那種顧盼間光艷照人的虛榮感, 更讓她感覺良好。似乎正是這種由演出成功而來的「舞台的魅力」,引誘她把麥太太的角色演下去。
在珠寶店閣樓的舞台上,王佳芝終於把戲演到了極致,以至連現實都成為了天方夜譚;而這個天方夜譚,卻又與電影場面交錯在一起:
郭詩詠
王佳芝演話劇,散場後興奮得鬆弛不下來,大伙消夜後還拖個女同學陪她乘電車游車河,這種心情,我想上台演過戲,尤其是演過主角的少男少女都經驗過。她第一次與老易同桌打牌,看得出他上了鈎,回來報告同黨,覺得是「一次空前成功的演出,下了台還沒下裝,自己都覺得顧盼間光艷照人……」自己覺得扮戲特別美艷,那是舞台的魅力。「捨不得他們走」,是不願失去她的觀眾。與通常的the party is over,酒闌人散的惆悵。這種留戀與拖女同學夜遊車河一樣天真。和_圖_書
從這一點出發,那個出現了兩次的鏡頭就很容易理解了:
她臨終一定恨他。不過「無毒不丈夫」。不是這樣的男子漢,她也不會愛他。……得一知己,死而無憾。他覺得她的影子會永遠依傍他,安慰他。雖然她恨他,她最後對他的感情強烈到是甚麼感情都不相干了,只是有感情。他們是原始的獵人與獵物的關係,虎與倀的關係,最終極的佔有。她這才生是他的人,死是他的鬼。
與此同時,這段戲跟舅母家的一段互相呼應。在舅母家寄人籬下,加上戰時的困苦生活和香港的痛苦回憶,王佳芝感到前所未有的無聊。為打發時間,她甚至不顧國仇家恨去上日語學校。我們應當注意王佳芝即使在貧困中,仍然堅持去看電影。這顯示了電影(假象)是她賴以自我安慰的藥方。正是因為無法忍受日常生活難堪的處境,當鄺裕民出現,邀請王佳芝再當一次麥太太時,她立即義不容辭,並願意答應老吳所提出的各種要求。這個決定雖夾雜了「沒白犧牲了童貞」的想法,但投入充滿「傳奇色彩」的特務工作,又實實在在地把她從難堪的現實生活中拯救出來。在這裏,李安讓王佳芝作出雙重的演出:她既以演戲的心情投入特工的角色,同時又以特工的身份在日常生活裏扮演少婦。在日常生活中她一無所有,但透過佔據一個危險的身份位置並扮演他人,王佳芝終藉着進入他人的位置找到「自我」。
正如李今所言,張愛玲看到了電影世界對於人的日常生活和內心世界的滲透。張愛玲掌握的「不僅僅是電影的手法、技巧,更是對電影的本質和虛幻性的認識和把握」。張愛玲深刻地體會到,電影所製造的神話是如何牽制着人們感受真實世界的方式,模糊了真假的界限。由是,她以一個小說作者的身份,藉着文字,暗暗戳穿電影的假象。
對王佳芝來說,現實和演戲是無法分開的。無論是愛國劇還是色|誘行動,她都當作戲來演。在舞台上是演戲,在現實中也是演戲。王佳芝總是把自己所幹着的情報工作比附為演戲,也以演戲的經驗作為現實的參考:
李安對原著的一大改動,是直接呈現易先生和王佳芝的性|愛場面,捉緊「到女人心裏的路通過陰|道」這句話大加發揮。針對這一點,張小虹和李焯桃均已提出了獨到的見解,在此不贅。筆者只希望從另一個角度作補充,分析李安對小說中隱含的真實和假象關係的處理。
這篇文章先從張愛玲與電影的關係入手,分析《色,戒》小說隱含的對於真假的思考,然後集中討論李安如何在電影中回應並推進這些思考,藉此探問小說和電影的界限。
有半個她在熟睡,身在夢中,知道馬上就要出事了,又恍惚知道不過是個夢。她把戒指就着檯燈的光翻來複去細看。在這幽暗的陽台上,背後明亮的櫥窗與玻璃門是銀幕,在放映一張黑白動作片,她不忍看一個流血場面,或是間諜受刑訊,更觸目驚心,她小時候也就怕看,會在樓座前排掉過身來背對著樓下。……他這安逸的小鷹巢值得留戀。牆根斜倚着的大鏡子照着她的腳,踏在牡丹花叢中。是天方夜譚裏的市場,才會無意中發現奇珍異寶。她把那粉紅鑽戒戴在手上側過來側過去地看,與她玫瑰紅的指甲油一比,其實不過微紅,也不太大,但是光頭極足,亮閃閃的,異星一樣,紅得有種神秘感。可惜不過是舞台上的小道具,而且只用這麼一會工夫,使人感到惆悵。和圖書
是的,李安的電影夢將一直做下去,但張愛玲的愛情夢卻已經醒了。
《色,戒》裏的真和假
以上這場戲在電影中可謂微不足道,但它卻帶出了一個非常重要的問題:王佳芝是怎樣處理自己的情感的?對於電影版的王佳芝來說,真實世界並不是一個可以流露情感的地方,在日常生活中,她常常顯得木無表情。只有在電影的世界裏,她才可以找到認同,找到一個抒發|情感的主體|位置。這裏明顯含有一個錯位:王佳芝惟有在假象(電影)的世界裏才是生存着的,才能「真情流露」。
王佳芝去看電影《寒夜情挑》(Intermezzo),當她聽到I'm a responsible man的對白時,她哭了,在黑暗裏非常用力地哭。
究竟王佳芝為何投入地下工作?為何會「愛上」並放走易先生?觀乎小說對王佳芝心理的描寫,王佳芝似乎至死也沒有弄清楚箇中原由。不過,如果細心留意,其實不難發現張愛玲為讀者留下了蛛絲馬跡。張愛玲在〈羊毛出自羊身上〉裏回覆域外人的批評時說過:
她倒是演過戲,現在也還是在台上賣命,不過沒人知道,出不了名。
王佳芝在寫信。她正在給父親寫賀卡。父親在彼岸結婚了。同學發現她在寫東西,見神色有異,連忙慰問,然而王佳芝只淡淡地應了一句,把父親的結婚照往抽屜裏一塞,就出去了。
正如上文指出,王佳芝其中一個顯著的特點是在現實中演戲。李安恰如其份地抓着這個重點,順勢深化小說裏對於真實和假象關係的探問。在電影中,李安有意讓王佳芝成為一個常常在現實生活中壓抑情感的人。電影為王佳芝加插了這樣的一段戲:
王佳芝在香港大學的陸佑堂裏。她到舞台上去看那些假樹和假雲。有人大聲呼喊她的名字「王佳芝」。回過頭來,原來是鄺裕民等幾個同學在喊她。
在這裏,透過夢、鏡像、天方夜譚和黑白動作片場面等一系列與假象相關的修辭,現實逐步與假象重叠在一起,以致王佳芝根本無法弄清自己的位置和感情。她在現實中演着的戲,此刻成為了她真正的夢想。戲劇理論中有所謂第四堵牆,意指舞台上面對觀眾的那堵無形的牆。布萊希特(Bertolt Brecht)認為,陌生化表演手法和相關的舞台處理,可以打破第四堵牆的區隔,讓觀眾清醒地了解到自己除了移情於戲劇之外,還可以評論和介入到戲劇之中。然而,對王佳芝來說,這第四堵牆從來都不存在,亦沒有陌生化,她的舞台就是現實。時刻置身於沒有邊界的舞台,最後終於讓她再也無法看清自己的慾望對象和軌跡。
那麼,李安是如何辦到的?不少論者已經指出,李安細心地為原著補充了許多細節,讓它可以在視覺上被具體地呈現。不過,單是情節上的增補,並不能保證電影的成功。筆者認為,李安的成功之處,在於能夠準確把握張愛玲小說中的內部邏輯,並在改編的過程中,完美地把《色,戒》中有關真假的思考演繹出來。故此,即使他的電影無法像文字一樣深入描寫人物的內心,仍獲得了其他改編者無法企及的深度。此外,李安亦貫徹其一向的風格,在電影中細緻地運用了許多富有象徵意味的鏡頭,讓不少醉心文本細讀的觀眾感受到一種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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別於商業電影的興味。由是看來,這部電影最後為觀眾受落,實是意料中事。究竟張愛玲是否被電影打敗了?無論答案是「是」或者「否」都似乎顯得過於簡單。歷來改編自張愛玲小說的電影之所以為人詬病,主要是因為影像追不上文字,無法保留原著中既複雜又精緻的隱喻,無法表現人物心理,以致最終取消了小說原有的深度。雖然張愛玲的作品有很強的電影感;但其獨有的距離感和寓言筆法,卻無時無刻抵抗着影像的「翻譯」。張愛玲的小說作為一種廣義地浸淫在技術化視覺性(the technologized。visuality)認識論問題的新文體,並沒有一面倒地向電影傾斜。張愛玲成功地把電影技法與中國舊小說結合起來,創造出既有文字感又有電影感的文字。可以說,張愛玲早已把電影包括在她的文字中。電影元素既已改弦易轍,要讓它重回電影的懷抱,實在需要付出更大的努力。
從真實和假象的關係的角度出發,電影中的性|愛場面就有了另一重意義。易先生曾告訴王佳芝不要相信她所聽到的事情,而王佳芝則發現,易先生藉着使她哭喊和流血,證明自己的存在。正是因為一切都不可信,身處無邊無際的假象中,他們最後選擇沉溺於一場場激烈的性|愛,在人類最原始行為中,透過無法掩飾的身體自然反應,彼此探詢對方最真實的一面。佛家有云,色即是空,空即是色;但在李安的《色,戒》中,虛假的色相卻渡成真實的肉身,成為了靠近真實的最終極方法。張愛玲在〈燼餘錄〉說過,「去掉了一切的浮文,剩下的彷彿只有飲食男女這兩項」;而易先生和王佳芝在虛空和絕望中彼此抓緊身體的做法,未嘗不可看作是李安對張愛玲〈燼餘錄〉的回應。
在《色,戒》原著小說中,王佳芝在一時意亂情迷下放走易先生後,仍然清醒地想到要到愚園路的親戚家去避避風頭,沒有一頭栽下去;然而李安在他的《色,戒》中,卻讓王佳芝選擇返回福開森路的安逸小鷹巢, 也沒有讓王佳芝吃下毒藥。他要她的夢一直做下去,也要觀眾的夢一直做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