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帕哈麗塔
第二章 神奇電線與桃源仙境
她倒是從來沒想過這個點子,覺得不妨一試。她帶著孩子、一籃根葉樹皮之類的草藥到肉鋪,孩子們逕自玩起荒野牛仔的遊戲,騎著想像的駿馬在從天花板垂下的肉塊中穿梭。帕哈麗塔在砧板和掛肉勾子之間的一角安排了兩張凳子,選了一張坐下。她心想,伊格納吉歐,我真想殺了你、吻你,把你當成肉排千刀萬剮。你等著看好了,看我如何在你不在身邊的時候活下去。
抵達蒙特維多之後,他立刻進入市區尋找妹妹。
安娜.克拉拉。安娜.克拉拉。安娜.克拉拉。
「伊格納吉歐。」
「帕哈麗塔。」
可可就像活廣告一樣到處宣傳。女人們開始光顧,有些人只是想找個聽眾,談家裡雜亂繁複的陳年往事、婆婆、經濟壓力、任性的丈夫、暴力的丈夫、無趣的丈夫、寂寞、信仰危機、聖母顯靈圖案、撒旦顯靈圖案、性冷感、性誘惑、重複的夢、充滿馬鞍和皮鞭的幻想等。帕哈麗塔會倒一些茶給她們,為她們帶來安慰、祈福和保護的作用。有些顧客則因為生理狀況不佳前來:骨頭疼痛、肋骨邊的傷疤、腰痠、耳鳴、健忘、膝蓋痠、背痠、心悸、腳痠、手指割傷、手打顫、手不安於室、燒傷、頭痛、消化不良、經血過多、不孕、打胎、骨折、皮膚皸裂、醫生診斷不出來的疹子、醫生治不好的病痛。這些人包括家庭主婦、女僕、手痠的裁縫師、手心冒汗的情婦、拄著拐杖一拐一拐的曾祖母、為愛痴狂的年輕少女們。帕哈麗塔像貓頭鷹般靜靜坐著,聆聽她們的心聲,接著給她們一個小包裹,解釋該如何使用草藥。在口耳相傳之下,城裡的女人從四面八方登門拜訪,她幾乎抽不出空從路邊的裂縫、附近的公園,和自家盆栽採集足夠的草藥。可可很高興來拿藥的人通常會順便帶一些牛肉回家。帕哈麗塔的草藥沒有定價,有些人付她披索,有些人送她水果、一籃麵包、一兩團手工羊毛。不知名的禮物開始出現在費里耶利家的臺階上,諸如蘋果籃、瑪黛茶罐、手縫的童衣等。這一切使他們家豐衣足食。
「拜託!」可可說:「這樣算好事?妳知道已經死了多少年輕人了嗎?」
「下雨幫助植物長大。」
「政治真瘋狂。」喬歐邊說邊刮下羊皮上的肉:「兩個有錢的白人互相鬥爭。」
午休尾聲的熾烈金黃陽光從容地穿透窗戶,屋裡散發樟腦丸、新鮮香腸和香皂的氣味。可可寫完後沒來由地笑了起來,笑聲有如銅鈴。
「我們有什麼其他選擇嗎?」
「茶杯並不是一直都會發抖的,莎里塔,妳很清楚這點。」
這是她對他說的最後一句話。那天街上聚集成千上萬的人,結果警察開槍鎮壓,引起恐慌,群眾瘋狂推擠、踩踏。安娜在半路跌倒,但驚逃的群眾完全沒注意到她,直到喬歐堂弟的姪子絆到她才發現,只不過一切為時已晚。
他一路往北,接著往東,朝著巴西的方向穿越塔庫阿瑞波省,來到邊境城市瑞維拉(Rivera)。沿途都有居民會給他一碗碗熱騰騰、散發出燉洋蔥香氣的濃湯,或者即時沖泡的瑪黛茶,甚至讓出一塊地板讓他借宿。為了回報,他會唱些熟悉的民謠,吸引家家戶戶圍聚欣賞,聽得眾人缺牙的嘴張得老大。他也替一些萍水相逢的人作曲,把他們的傳奇依照發生順序編成一首歌,用簡單的吉他和弦彈出來。有個家庭把他寫的歌記下來,十二個家人每人記兩句歌詞,把歌傳承下去。有一個鎮上的老人聽得流下淚來,不但給他三塊麵包,還願意把女兒嫁給他(她女兒羞紅了臉,但阿蒂加斯只是禮貌地微笑)。他從來沒有在一個地方待超過一個晚上,因為一到隔天早上,大家就開始問太多問題,問他的家人,為什麼離開家,什麼時候才會回家等等。他總是草草回覆,匆匆上馬再出發,騎向充滿響亮音色的大地。
「嗯,比如說——我們可以在這裡待多久呢?」
在破曉以前,她會從他的臂彎中溜出來,清理桌面,準備早餐。伊格納吉歐總是在天全亮之前就出門工作。帕哈麗塔心想,如此親近地和一個男人生活在一起,卻很少看到他沐浴在陽光下,真是奇妙。只有在禮拜天做完禮拜之後,夫妻倆手牽手到河邊散步,鞋子踩進沙裡的當下,兩人才能一起分享陽光。蒙特維多緊湊的氣氛在河邊舒緩下來,變成細細的波浪,圓石和偶見的貝殼散落一地,漁船捕獲太陽的長長光線。在這裡,想像飛翔是非常容易的:只要有帶點鹹味的微風,她就能想像自己翱翔在河岸遼闊的上空,直達蔚藍的穹蒼。
夏娃是個充滿好奇心的寶寶,皮膚白皙,就像她消失的父親、哥哥馬可和城裡的女人,但是她的頭髮卻和媽媽一樣烏黑,打從出生那一天起就異常濃密。她喜歡所有閃閃發亮的東西,像帕哈麗塔手上的玉鐲子、陽光映在水面上的粼粼波光、夜裡掃射岩岸的燈塔光柱。
即使最後一個客人已經離開,帕哈麗塔依然能感覺到客人留下來的喧囂氣息,她躺在床上搖著布魯諾,聽丈夫關了廚房的燈,走進房間,溜到她身邊躺下。他一動也不動地躺著,她碰了碰他的肩膀。
「還有教育、退休金。」
「你答應我會寫信的。」
夏娃滿臉質疑。
「有些很好啊。」
「去哪裡?」
「當然可以啊。」
安娜是喬歐的獨生女。阿蒂加斯第一次看見她的時候,她正從茅屋裡走出來,手中拿著大劈刀,頭上包覆著夕陽色澤的頭巾。她踏著優雅的步履走向斜靠屋側的甘蔗梗,高舉柴刀用力一劈,硬甘蔗梗斷成兩段。她把甘蔗放在地上再劈,堅硬的甘蔗皮裂了,露出白色的纖維,準備榨汁。阿蒂加斯的手在羊皮鼓面上亂了拍子。安娜再度隱身屋内。
「誰啊?」帕哈麗塔喊道。
「這樣啊。」可可把籃子從臀部的一邊移到另一邊。「等你們的房子蓋好了,來我店裡拿片上好的無骨燒烤牛肉片當見面禮吧。」
「下雨是好事。」
「哼,」可可說:「那可要感謝巴特列主義,學校好,薪俸佳,而不是戰爭。」她噘嘴,「帕哈麗塔請進!」
幾個月過去了,阿蒂加斯半工半讀,漸漸和喬歐還有鄰居們建立了友誼,也開始努力爭取安娜的芳心。這一追就是四年,因為安娜一點也不急。她心口一致,就算不說話亦是如此。她的笑容比二十支蠟燭還耀眼,但她唯有在真正開心的時候才會微笑。為了博得美人一笑,阿蒂加斯可以上刀山下油鍋。他奉上鮮花、新鮮鳳梨、民謠,帶著茅草替喬歐修補屋頂,還聆聽她的話語和沉默。「有些事情,」一天她表示:「我只對海洋說。回家吧,離開這兒,免得我把這些話告訴你。」他言聽計從,下了山,回到那討人厭的家。他躺在黑暗中,努力不去回想家鄉,以及他那不苟言笑、毫無鬥志的父親、蒂塔姑姑安穩的臂膀、躺在皮毛上的帕哈麗塔。也許妹妹正因他不在身邊,夢見他從來沒有寄出的信!他寧可希望妹妹因為毫無他的音訊而生氣,而不是傷心難過,因為他深怕自己會感到無地自容。他在街坊鄰里間打聽可以聽寫西班牙文的人,也找到這樣一個人,可是阿蒂加斯從來沒有去拜託過他。他總是告訴自己沒有餘錢,但自己不是有錢買鳳梨和茅草嗎?其實,這不是錢的問題,而是在他看不到、聞不到,也聽不到妹妹的狀況下,無法解釋自己的近況。他從未口述一封信過,因為口述信件聽起來總是太正經八百得將一個字一個字刻進信紙裡,然後再經由火車或快馬傳遞,而這些都不是他所能操控的。時間拖得愈久,要寫的家書似乎就應該更精緻完美些。此外,一旦他開始寫信,就應該表示自己會回家一趟。以前他總覺得自己會回家,但如今待在這個銳利的鋒角既能將他劃傷,也能在陽光下閃耀的城市,他很難想像自己跋山涉水,回到故鄉。他應該寫信,這是當然的,但是他需要多一點時間。他這樣告訴自己,日復一日,年復一年。
「我已經告訴過你了。」
「你爸爸長什麼樣子?」
伊格納吉歐每星期帶回家的收入愈來愈少,少到幾乎餵不飽家裡的男孩。一個星期天早上,帕哈麗塔在廚房餐桌上逼問他。
「我不相信。」
「大概吧,」大帽子的女人說:「可那是在歐洲,我們在這兒過得還不錯。」
帕哈麗塔將最後一勺熱可可倒入哥哥的杯子裡。「很高興你找到了我。」
幾分鐘內,帕哈麗塔熱了炸肉排,泡了熱巧克力,找了些衣服給客人,伊格納吉歐則在客廳地板鋪床。阿蒂加斯帶女兒去和夏娃睡。
「他是誰?媽媽?」
「好好睡吧,小姑娘,未來的路還長得很呢。」他喃喃說著,關上了門。
兄妹倆在廚房桌邊坐下,阿蒂加斯穿著伊格納吉歐的毛衣,肩部顯得有些過寬,而且因為在抽屜裡擺了五年而有些霉味。
「是沒錯,他沒有巴特列那麼好,可是還有誰能比巴特列好?」
市長汗涔涔地替掛在門口的紅絲帶剪了綵,在如雷的掌聲中眉飛色舞。莎里塔在帕哈麗塔身後大聲喊叫,她感受到群眾的興奮、渴望和驕傲。香檳木塞一個個迸開,手風琴奏出旋律,監獄奶油色的整潔高牆咄咄逼人、屹立不搖。
他在陡峭不平的街道四處遛達,這個他第一次見到的城市讓他驚奇。這裡人群熙攘,壯麗的山陵環繞四周。在喧譁、談話與叫賣聲中,他聽見了音樂,那鼓聲和歌曲讓他大受感動。他沿著下坡奔向音樂來處,拐了一個彎,聽見音樂愈來愈響,旋律綿密緊湊,聽起來像是同時敲擊許多鼓,充滿戲劇性,撼動人心。他又轉過一個街角,發覺走錯,再轉向另一頭,這才找到他的目標:一個正在為嘉年華會暖身的樂隊。音樂震天價響,綴滿亮片的服裝在陽光中閃耀,來自這個陡峭奇境的人們張大嘴唱出天籟般的歌聲。阿蒂加斯張開雙臂趨前,渴望高歌。
「哪裡人?」
「你知不知道看見自己小孩餓肚子的感覺?」
「這是我們的新鄰居,我答應要送她無骨燒烤牛肉片。」她彎著腰,一片片地挑選。
南方的軍隊花了兩星期才推翻政府。反抗軍占領里約,瓦格斯騎著深色巨馬抵達,制服上的徽章閃耀奪目。群眾再度聚集街頭,但這回是為了慶祝。「全新的巴西!」一塊布條上寫著。「歡迎瓦格斯,歡迎自由。」
她以非常奇特的方式建立起名聲,並在蒙特維多的廚房與菜攤間漸漸擴散。「帕哈麗塔治好了我,妳也應該去看她,當我差點……。」「妳看過我當時的樣子,如果不是她……。」真神奇,她心想,自己熟悉,卻又平凡不過的草藥竟能打開這麼多新世界,把城裡的靈魂和故事都吸引到門階前。那是一塊發掘内在的奇境,在這塊領土上,她恣意冒險,闖進陌生人闃黑的内心世界,在黑暗中環顧四望,尋找某些難以捕捉、馴服,一閃即逝的東西。
「暴風雲都很壞。」
「拜託,伊格納吉歐,才不是。」
「為什麼不會?妳不愛我嗎?」
帕哈麗塔走向櫃台。
「親愛的,」可可讀道:「哼,他還真有臉!希望你們一切都好,我相信家裡沒有我一定過得更好。一直到三星期前,我都過著見不得人的生活,任何妻子,還有我們的兒子都最好不要知道。這裡有些錢。有機會我會再多寄一點。我不期望妳原諒我,也不期望妳相信我這麼做是為了保護妳。等我心中的惡魔都離開,我就會回家。我愛妳。伊格納吉歐。」
「阿蒂加斯。」
「想當爸爸這件事。」
「媽媽!我可以和妳待在一塊兒嗎?」
可可送來的免費肉塊以及好點子救了她。
帕哈麗塔也站了起來。「不要對我大吼大叫!」
「它們很黑、很吵而且下很多和-圖-書雨。」
但是白天他沒回家,晚上也沒回家,隔天依舊沒回家。洋蔥——她還有洋蔥,可以炒些洋蔥,鋪在麵包上吃。午餐還是麵包和美乃滋。
喬歐代替安娜為夏娜編頭髮,阿蒂加斯望著他那雙擊鼓技藝高超的手,將辮子編了又拆,拆了又編,努力回想女兒帶進墳墓的編髮技術。看到這一幕,他不禁想到軍人闖入市場,還有恐懼瀰漫里約街頭的感覺。這些日子以來,隨處可見的槍枝讓他觸景傷情,想到自己所失去的一切:在芭蕉羅列的海岸上,想要靠近海的安娜;走在陡峭的山間小路,往返於城市與家中的安娜;全身芒果滋味,還有用刀劈剁甘蔗的安娜。一切熟悉得讓人無法承受。他揣想安娜跌倒前在街頭尋找的到底是什麼?心中帶著什麼願景?有多少希望跟著她死去?剩下的希望又需要付出多少代價才能繼續延續?那晚,他夢見整個大陸烈火焚燒,而他徒手努力滅火;他夢到自己離開,渴望能夠漫無目的地上路,前往一個沒有記憶包袱與武裝年輕人的所在,一切重頭開始。
蒙特維多就像未加工的羊毛,充滿驚濤駭浪、陰暗迷宮和應許承諾。蒙。特。維。多。我看見一座山。第一個看見這片土地的歐洲人這麼說。帕哈麗塔從沒看過山,但是就連她也知道這裡沒有山,因為這座城市沒有起伏。不,這也不完全正確,它的地表平坦,但建築物四起,直衝天際。如果她可以像自己的名字一樣,化身為小小鳥,在城市的上空翱翔,她會看見什麼呢?縱橫交錯的石板路和圍牆,流動的人群緊緊捱著海岸?不,那不是海,是河,是條石塊夾道、綿長平靜的河,而阿根廷便在河岸彼端的某處。或許只要飛得夠高,她就能瞥見阿根廷。
「哼,他還試圖阻撓每日工作八小時的法案呢,還好他來不及這麼做。」
「可可。」
「為什麼我們要冒這種生命危險?」
他有兩個目標:生存下去、鑽研打鼓。鼓聲一直讓他無法忘懷,時時在他心中響起,無論在喧囂或沉默中都撼動著他。他在森林裡弄丟了吉他,現在已無路可退,何況他也無需將舊音樂帶到這個充滿各式各樣旋律的城市。他渴望拍打當地樂器的鼓皮,感受手中的震盪。
「你答應過我會好好照顧夏娜。」
「男人?」
他潛入她們的房間。兩個小女孩面對面,抱著對方睡著,晨曦映上她們的肌膚。他想起自己和妹妹也是這樣長大的——抱著對方,以手腳和毛皮取暖,在同一條棉被下各自作著自己的夢。從兩個小女孩睡覺的模樣看來,她們的夢一片祥和。
「說故事給我聽。」
她已經開始消散,化成一陣紅白色的迷霧。「你答應過我……。」
那天晚上,伊格納吉歐沒有回家。凌晨四點,帕哈麗塔還在空蕩蕩的床上醒著。她瞪著天花板,直到晨光讓天花板漸漸轉白。接著她起身,用吐司、熱牛奶和剩下的奶油替孩子做早餐。那天是伊格納吉歐的發薪日,只要他回家,就會有更多奶油。
那天晚上他激烈地想要她。當她的指甲緊扣入他的背,劃破他皮膚時,他變得更熱情了。
「還有離婚。」
「晚安,伊格納吉歐。」
帕哈麗塔放下勺子,望著阿蒂加斯,宛如望入一口回到過去的井,看不到底,回音讓人心驚。但是她依舊望著,搜尋著陰影,等待那些遺失的銅板重見光明。
「那這筆錢要從哪裡來?」
「還有和平。」克拉拉貝爾的手揚起,看起來像隻瘦骨嶙峋的鳥。「政變和腥風血雨終於可以暫停了。上個世紀真是慘不忍睹,我記得。」
「需要一點時間。」
「永永遠遠喔。」
「妳先生也是嗎?」
「我沒辦法,當時的我是個怪物。」
「一定是『怎麼的』吧。」莎里塔大笑。戴帽子的女人蹙眉,拿了包裹就走。
「什麼怎麼樣?就……。」
「賣給城裡的女人。妳可以先到我店裡,和我一起在櫃檯後賣。聽著,等到妳的藥方比醫生開的還便宜有效的風聲傳開來,妳就能餵飽妳兒子的肚皮了。」
「我不知道。」
「你為什麼下雨還出門呢?」
「夏娜?」
「太讓人驚訝了,」加勒提羅說:「你的部落竟然沒有這個問題。」
「哼!他這麼說還不是希望獲得人民的支持。」
「至少它還蠻美的。」莎里塔倚在香腸櫃檯邊說道。
「我以為……妳可能會喜歡這些花。」
她赤腳站在冰冷的地板上。「阿蒂加斯會一直待到找到新家為止。」
帕哈麗塔望著塞滿一盆盆植物和一罐罐草藥的廚房。它們輕輕向她訴說著某種沙沙作響的語言,寧靜的土壤抽長出訊息。
「看情況。」
「但那是監獄耶,」可可說:「而且擋住我們看到燈塔的視野。再說,現在我們得和哪種人當鄰居啊?」
她撫摸他的肌膚。「你快樂嗎?」
「他想幫助人民。」
「如果不照做,我們會沒命的。」
他是真心的。她大可以緊閉心扉,隱藏心中的千頭萬緒,但是這場暴風雨,這樣的深夜,手中氤氳的熱巧克力卻解開並釋放了心中的那道結,讓人想到廚房裡一罐罐的草藥,孩子們安然入睡的奇蹟,多年前將她叫到舞台上那位變魔術的男人,那個曾經失散如今又團聚的男人,那個讓她在床上無語問蒼天的男人,從死亡幽谷回來的阿蒂加斯,曾經在傳說中用同樣一雙溫柔的眼睛將一個野小孩勸下樹的阿蒂加斯。
「我……呃……。」
帕哈麗塔心想,世界改變的速度真是教人嘆為觀止。一轉眼,她已經非常習慣電力、火爐、高椅和高床。房舍和石板路迅速覆蓋土地,男人很快就變成丈夫,丈夫又變成——變成什麼呢?伊格納吉歐已經和當年她遇見的那個年輕人不同,變成一個有時她幾乎認不出來的人。這樣的變化從第一個兒子出生之後愈演愈烈,他内心某個蒼白痛苦的部分愈來愈龐大,已經到了無法控制的地步,但這個東西只是鼓脹起來,從未露出真面目。它沉入伊格納吉歐所喝的酒海中,使他疏離妻子。即使政府規定一天只需工作八小時,伊格納吉歐回家的時間卻愈來愈晚,回家時總是爛醉,臉色像馬身上的韁繩般緊繃。有些晚上,面容較放鬆的他吵吵鬧鬧:「我配不上妳。」「妳不愛我了。」「妳怎麼可以這樣。」「妳為什麼不這樣。」「妳是不是怎樣?」「沒錯,妳一定是這樣。」帕哈麗塔試著回答,卻百口莫辯,更何況他很少真的問問題。伊格納吉歐愈來愈相信妻子有一個情人,並不時為了這個不存在的男人吵架。有些晚上,他們吵到癱倒在彼此身上。只有在這個時刻,她才能找到真正的自己,還有他想要變成的那個人,然後彼此在高溫的熔爐中結合在一起。有些夜晚,她會被伊格納吉歐窸窣回到床上的動作驚醒,要是他渾身散發出濃濃的酒臭和女人的薰香,她就會把他趕到客廳去睡。這樣她才能不必聞他身上的各種味道,同時又想念著他的軀體。
「好。」
「瞧妳,我離開的時候,妳還只是個小女孩。」他倚過身來,「告訴我妳怎麼來到這兒的。」
「才怪!」
「克拉拉貝爾!妳的想法最邪門了。」
「你要來嗎?」
「我就是沒辦法投給他。」
第六天晚上,伊格納吉歐回家了。他看起來像槁木死灰,迴避著帕哈麗塔的眼神,渾身聞起來像是剛從戰區爬出來似的。他無精打采、沉默地窩在廚房餐桌邊,帕哈麗塔花了兩小時,說盡好話,倒了無數杯瑪黛茶,才得知他到底做了什麼。
懷孕的帕哈麗塔好像變成柳橙,皮膚緊實滑嫩,整個人充滿活力。體内的小生命讓她害喜了一段時間,但好了以後她變得心情愉悅、眼淚氾濫、體重增加、多愁善感。她身體裡面的小嬰兒半夜會翻滾、側身、拳打腳踢,讓她對未來充滿期待。
他沒有回話,轉過身去。她望著他的背影。
「他們再也不會餓肚子了。」
「那又怎麼樣?」夏娃聳聳肩。
「是誰?」一陣笑聲讓他注意到一個小女孩,那是帕哈麗塔,和當年一樣盤坐在樹梢。
「伊格納吉歐?」
第二天,眾人繼續在令人痛苦的鏗鏘聲響中渡過。加勒提羅的故事在阿蒂加斯的腦中彷彿鐵輪般轉動,故事中的殘酷輾過他的思緒。他把這個想法告訴加勒提羅。
「等等,妳錯了。」克拉拉貝爾伸出手掌說:「不管有沒有降神會,亡靈永遠都在那裡,他們幫的忙可多了。」
「好。」
「帕哈麗塔。」
「噢,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隔天一早,帕哈麗塔起床後發現搖椅上空無一人。伊格納吉歐不見了。她用僅存的麵粉做了當天的麵包。餅乾,還有些餅乾。日子一天天過去,伊格納吉歐不見人影。餅乾吃完了,美乃滋也只剩下四分之一罐。她那不斷刷洗、摺疊,替布魯諾梳頭,打開前襟餵食湯瑪斯的手開始顫抖。
「當然有地方,如果你不介意睡地板。」
帕哈麗塔站在地面應聲:「小心,別摔下來了!」
「我先休息了,我帶孩子們上樓午休。」
「覆水難收囉。」「寡婦」兩手一攤,表示無能為力。「整個地區都在改變,普塔.卡瑞塔斯現在已經完全變成城市的一部分了。」
一個家庭在籃子間相擁在一塊兒,包括兩個孩子、一個結實的年輕人、一個抱著娃娃的女人,還有一個滿頭華髮的老人。他們一臉驚恐,看起來像印第安人。他放下拳頭,小男孩害怕地閉上雙眼,小女孩睜著月亮般圓亮的眼睛,抱著娃娃的女人則憤怒地盯著他。
她想蜷身依偎著他,也想把他趕出家門。她起身離開,拿了兩張毯子和一個枕頭。「給你用。」
她原本以為自己會破口大罵,而他會臉色大變,出拳捶桌。然而他只是望著她,又望著窗外隱身於即將落成的監獄背後的燈塔。他默然,她屏息。他的身影在條紋壁紙的襯托下顯得輪廓分明。
「我也不要。」
「不是啦。」
「可以啊。」
他果真說到做到。他向已經在札巴拉廣場旁的擁擠小巷開了鞋店的皮耶多借錢,靠著這筆錢買了建材:木板、磚塊、鋸子、鐵釘、鐵鎚、門把、玻璃,以及叫做電線的神奇新玩意,還買下位於城郊普塔.卡瑞塔斯(Punta Carretas)的一小塊土地所有權。那裡空間寬廣、土地平坦,低矮的草叢和窄小的棚屋讓帕哈麗塔想起塔庫阿瑞波。只有在這裡,當她走過泥土小徑時,帶著鹹味的海風會吹過她的髮梢,而附近的燈塔入夜後緩慢地旋轉,射出探照光。
她伸手握住哥哥的手。「我好想你。」
第一次乘風馭馬的經驗刻骨銘心。隨著馬蹄飛馳在未知大地,所有將阿蒂加斯栓在塔庫阿瑞波的鎖鏈也一一斷裂。大地山河讓他深深著迷,瞧!一棵前所未見的尤加利樹,被不知名的雞圍繞的茅房,以及井邊那個他從未見過的女子!熾熱蔚藍的天空在他頭頂敞開,還有那聲音。七歲以後他就再也沒有聽過這樣的音樂:風聲呼嘯、低吟,呼嚕嚕地在樹梢發出細響。達達的馬蹄奔騰、麻雀嗚咽、渡鴉嘎嘎回答、蚱蜢徹夜歡鳴。沿路的歌聲傾瀉入耳,彷彿一種聽覺的迷|幻|葯,充滿世界萬物的混亂與和鳴。這些聲音讓他的心都痛了,彷彿太久沒有伸展的肌肉突然運動過度。音樂。他用心聽著,沉醉並毫無保留地陷入聲音的迷陣。
母女互望對方一眼。
阿蒂加斯抓住她的手臂:「別去。」
帕哈麗塔把手放在腿上,雙手緊緊絞在一起。「造船要多少錢?」
普塔.卡瑞塔斯要蓋一棟監獄,位置剛好就在戴茲卡左肉鋪對面。起重機和奇怪的搬運機器開始興建工程,築了高大的牆,正中央蓋了拱門,門後方像巨大盒子般的建築漸漸隆起。這棟看起來像城堡的監獄非常壯觀,大概是普塔.卡瑞塔斯當地有史以來最宏偉的建築。
「嗯,感謝巴特列,我們現在才有這條保護法。」
他又回到了烏拉圭。阿蒂加斯環顧四周,發現自己身處在一個南
和-圖-書
美洲形狀的足球場,有如一張巨型且長滿野草的地圖,國界用白粉劃分。南美大陸戰火四起,爆出一連串刺眼的光。快!快!他匆忙地穿梭在草地上,徒手滅火。他滅了一個從祕魯竄起的火,接著往北衝向蓋亞那,再往南來到智利,又回奔到巴西。火苗愈竄愈快,他太渺小,且筋疲力竭,根本不可能跟上火苗竄燒的速度。他束手無策,停了下來,眼見火焰四起,北方一片灼目的火光愈演愈烈,擴散至整條地平線,它所噴發的星星之火射向南方,落在綠草如茵的地圖上,開始燎原……。她沒有看他,轉身離開客廳。
「會不會太反應過度了。萬一她有男朋友呢?」
「你要帶我們去打仗嗎?」畢丘從帽緣下掃視了阿蒂加斯一眼:「還是去巴西?」
「妳在等誰嗎?」
「妳知道我的意思。」
樂隊成員一見到他馬上彈開,舞者和鼓手全部一臉作嘔地倒退三步。刹那間他身旁一片淨空,只剩下他一個人。
「也好。明天如何?」
「照做才會沒命。」
喬歐聳聳肩:「作票。」
「賣?」
「真的嗎?印第安區受到尊重嗎?」
風聲和鐵軌噪音塞滿雙耳,他緊緊抓住火車貨櫃邊緣,用腳搆住一條欄杆。他往下一望,地表極速掠過,心想還是別看的好。一公尺外有道微開的門,於是他小心翼翼、緩慢地跨到門邊,屏住氣,撲進門內。
「首先,」可可把沉甸甸的包裹塞進帕哈麗塔的手裡,說:「收下這些肉,我不管妳說什麼,我知道妳老公失蹤了——那個混蛋。」她龐大的身軀一屁股坐在桌子上。帕哈麗塔盯著那包贈禮。
伊格納吉歌睜大了眼,夏娃瞇起眼。他蹲下來看著她的臉、倔強的下巴和濃黑的髮辮。
「午休時間到囉,把骨頭放好。」
「那又與我們何干呢?反正我們也沒有投票權。」
帕哈麗塔看著丈夫消失在臥室房門後。「哥,還要多點熱巧克力嗎?」
「妳不介意吧?」阿蒂加斯說:「有地方嗎?」
燈塔的光束掃過沉默,一圈又一圈.伊格納吉歐突然坐起,寬大的身影遮住了窗口。「我希望妳能懷孕。」
第三個兒子湯瑪斯長得很像她哥哥阿蒂加斯,有著同樣削瘦的骨架和炯炯有神的雙眼,所以每次望著他總是讓帕哈麗塔心痛。她去克拉拉貝爾家參加降神會,詢問哥哥的下落,但沒有魂魄造訪。他一定還活著,但他不可能活著卻又不捎來隻字片語。
「有關世界大戰呀!是好事呢?還是怎麼的?」
「跟我說說妳的工作吧。」
伊格納吉歐在地板上睡了一個月。每天早晨帕哈麗塔一醒來,就以為他又消失,或者可能已經離開。她以為自己只會看到亂糟糟的毯子。但是每天早上他都在,在稀微的晨光中睡著。做早餐時,她故意移動鍋盆,弄出巨大聲響吵醒他。她以為她還得替他摺毯子,但是他一起床就馬上將毯子收好,所以孩子們從來沒看過他的臨時床鋪。男孩們都很興奮爸爸回來了,老是掛在他身上,無論爸爸說什麼笑話都哈哈大笑,爭取他的注意,彷彿爸爸只是出了一趟非常合理(只是過長)的遠門。夏娃最初會躲在媽媽裙子後面,狐疑地偷偷看他,但是才兩星期,伊格納吉歐就用微笑和義大利歌曲收服了她的心。他會把她抱到腿上唱:我的親親,我唯一的小公主。〈〉夏娃搖身一變成了貴族,好不開心。伊格納吉歐用心良苦地展現溫柔,卻激怒了帕哈麗塔。她完全不碰他。白天他到碼頭工作時,她便到肉鋪,傍晚她準備晚餐時,他就和孩子們一起玩,等孩子們上床睡覺,三小時過後才把毯子拿出來鋪在地上。有些晚上,她會把自己關在房裡,讓他一個人渡過漫漫長夜。有些夜晚,他會說服她留下。
阿蒂加斯說:「我們可以進去嗎?」
「找妳並不難。街坊鄰里人人都認識妳。他們尊重妳,甚至敬畏妳。」
聽到肉鋪、草藥、排隊求助於她的婦女,伊格納吉歐難掩驚訝。他認真聽著,好像這些故事就是他所遺失的一部分。他看起來有些失落,彷彿沒有錨的船漂流在茫茫海面,也不知道該如何駕駛龐大的船身。
「妳睡著了嗎?」
「不會。」帕哈麗塔撥弄他胸膛的捲毛。
「你怎麼會有那些花?」
「那你現在是什麼?」
「沒問題,晚安。」
「怎麼樣的情況?」
伊格納吉歐低頭一望。
「伊格納吉歐,可不可以請你拿些毯子來?」
阿蒂加斯一股腦兒把所有故事都告訴妹妹。
「妳怎麼知道?」
「誰?」伊格納吉歐戒備地站起。 「帕哈麗塔?」
「你必須改變。」
一星期後,喬歐勉為其難地獻上祝福,送阿蒂加斯和夏娜搭上前往烏拉圭的火車。他們坐在一節車廂的木椅上,儘管車上充滿汗臭和雞味,但比起他上一次的經驗,這次已經算是置身天堂。夏娜的鼻子緊緊貼在窗子上,望著蒼鬱的雨林快速閃過,對蒸人的暑氣和那些教人崩潰、咯咯亂叫的雞無動於衷。阿蒂加斯帶者一種不可置信的心情望著她,如同她望著這個世界那樣。散發光采的女兒。這是他漫長狩獵人生中的意外收穫。
「妳什麼時候才要讓我進去?」
阿蒂加斯邊走邊唱歌,因為歌曲讓他保持冷靜。他一首接著一首,把所有自己知道的民謠都唱出來,彷彿這些歌可以驅走死亡、掠奪者和飢餓的折磨。他壓低聲音唱歌,對四周的聲音提高警覺,傾聽動物穿梭林間的聲響。第三天,他終於不再開口,反倒開始聆聽森林。他聽見森林的聲音潮濕而濃密,充盈著綠意,生機盎然,鳥鳴啁啾,藤蔓搖擺,那旋律彷彿美洲豹般優雅。
此時一個男孩跑過來。「大家快看!快看!」他指著山坡下的城市:「全城都對總統倒戈了。」
那雙緊緊捏住她的手充滿渴望。她也緊緊捏住他的手,觸到他指尖被截斷的疤痕,但疤痕的故事卻在某時某刻,某個她不知道的地方被截斷。一艘油漆斑駁的紅色漁船慢慢滑向河岸,一位漁夫站在船上,將漁網拖向甲板,網内看起來幾乎是空的,除了一兩隻扭動的鱒魚之外,什麼也沒有。偶爾會有沉甸甸、裝滿銀色魚身的漁網被撈上來,但水深之處的運勢沒人說得準,日子不好的時候,一百艘紅船都可能空手而返。
她聽到棉被打開的細響,滑進被窩裡。伊格納吉歐結實的臂膀環抱著她,溫暖異常。至少今晚這雙臂膀是真實的。她感受到他的心跳、他的手,還有自己依偎著丈夫而融化的身體,然後一起沉入黑暗曲折的夢鄉。
她來到孩子們身邊。布魯諾正蹲在砧板臺後方,裝成軍人的模樣,拿著牛骨瞄準弟弟馬可。
眾人開始怒氣沖沖地發言。
「晚安,伊格納吉歐。」
她泰然自若地點頭。
夏娃.費里耶利出生的那年,銀河河濱大道建設工程開始展開。機器的喧囂圍繞著城邊擴散,並在河邊開了一條人行道,鋪上奶油暗紅混色的地磚,讓烏拉圭人民可以走在邊界、河水與城市交界之處。
帕哈麗塔遲疑地望著這個眼睛小得像老鼠的女人。「有關什麼的看法?」
「夏娃,」帕哈麗塔說:「這是妳爸爸。」
帕哈麗塔轉身,有個女人站在幾尺之外,抱著一個大籃子,圍裙上血跡斑斑,愈走愈近。
他伸手想碰她。「但是,安娜……。」
「在那之前,」他說:「我要替妳蓋一棟房子。」
「不要阻攔我,這是我的城市,我要去。」安娜大步從他身邊跑開,穿越搖晃的草原下山。在最後一個清晰可見的轉彎處,她仰頭望著自己的丈夫,那幅景象深深烙進阿蒂加斯心中。安娜朝他揮手,滿臉倔強、肚子圓滾,紅白色的洋裝在風中飄逸,背後的城市已經沸騰。「好好照顧夏娜!」她喊道,接著轉身遁入石牆背後,不見人影。
年輕人露出如釋重負的表情,並說出一連串急促而陌生的語言。女人親吻嬰兒的頭,小男孩嗚咽起來,老人張開沒有牙的嘴巴笑了。
那天晚上,阿蒂加斯在小女孩旁轟隆作響的地板上躺下。睡夢中的小女孩突然側身,依偎在他的手肘邊。她濃密的黑髮辮讓他想起帕哈麗塔。妹妹現在在哪裡?一陣寂寞湧上心頭,帶著他進入夢鄉。他夢到綠油油的牧場崩裂,被滔滔糞水淹沒。
「這可以改變的,爸。瓦格斯可以改變這一切。」
「嗯?」
「我會的。」
「夏娃,」帕哈麗塔說:「上床睡覺吧,很晚了。」
「啊!」他窘得全身發燙,「真抱歉。」
「但是總統腐敗啊。」肚子裡又懷了孩子的安娜一邊將羊肉切丁,一邊說:「看看這次選舉發生了什麼事。」
「這樣我們就可以變成姊妹了。」
「謝謝。」他看起來有點受傷。
有人在敲門。大雨滂沱。敲門聲又響起。
在國境邊緣,阿蒂加斯碰上來自三十三人省(Treinta y Tres)的兩兄弟畢丘和畢蘭可。他們的家人因為某種不能明說的原因拋棄他們,不過阿蒂加斯一點都不想探他們的隱私。他們倆騎馬跟著阿蒂加斯,兩人都有削瘦的外表、一閃即逝的笑容,也都對阿蒂加斯的名字非常感興趣,因為這讓他們想到當年率領獨立戰爭的第一個阿蒂加斯。
夏娃將近兩歲,開始牙牙學語的時候,帕哈麗塔接到伊格納吉歐寄來的一封信。她趕忙跑到可可家,請她大聲唸出來。
伊格納吉歐看起來相當驚訝,她簡直想把他臉上那個表情一巴掌打碎。帕哈麗塔感到全身充滿力量,渾身發燙,萌生一股勝利感。噢,伊格納吉歐,可憐的男人,可憐的混蛋,你離開一個女人,回家後碰到的已經是另外一個女人,你根本不曉得我變成什麼樣的人。我碾過一斤斤的草葉,我的茶溫暖了這座城市,大家在我的門前留下蘋果。她感到自己的高度和分量已經超出了肉身,坐在椅子上,有如女王位居后座,凝望著眼前的求情者。
「我們可以當姊妹嗎?」
女人拿出瑪黛杯,注滿溫水,奉茶給阿蒂加斯。想到要在這樣的環境裡喝東西,他就感到一陣反胃,但是敬奉瑪黛茶畢竟是古老且表達友善的方式。她的大方讓他感動莫名,於是接下杯子,把吸管放在唇邊喝了起來。果真有糞抹在草上的味道。
帕哈麗塔靜靜地躺了一會兒,布魯諾開始扭動,嗚咽了起來。她撩起睡袍,把他放在胸口喝奶,而她就這樣靜靜地躺著。
四年後,阿蒂加斯獲得喬歐的祝福,而安娜也接受了他的追求。他們手牽著手在海灘上散步,肩靠肩看著木瓜成熟。他們花愈多的時間在一起,阿蒂加斯就愈沉浸在她如歌般的名字裡。安娜.克拉拉。聽起來好像有著無數起伏的溫柔旋律。他們結婚了。阿蒂加斯在喬歐的茅房一側蓋了第二間房,夫妻倆就在地上的織蓆上安靜無聲地做|愛,因為喬歐就在隔牆。阿蒂加斯透過其他方式感受妻子的歡愉:大腿的顫動、指甲的狠勁,還有她那閉著眼,好像見到上帝與魔鬼相遇的神情。夜裡,他總是在帶給他倆愉悅的過程中感到振奮,那股熱情彷彿可將整個村落燒成灰。安娜懷孕以後,兩人的性事變得更溫柔、如非洲女海神伊厄曼亞的撫摸般。安娜在一個熾熱漫長的夜晚分娩,阿蒂加斯則暫時待在岳父房裡,隔著牆聽妻子哀嚎,還有那些圍繞在她身邊的姑婆和表姊妹七嘴八舌。他神經緊繃地躺著,直到聽見女兒的哭聲。他們將她命名為夏娜。接下來幾年,阿蒂加斯發現自己對妻女的愛,彷彿是一個無止盡的深淵,而他願意走進這個空間,隨時準備奉獻自己的生命。但是他並不會死,因為這個深邃空間永遠觸不到底,無窮無盡。他就這麼不斷地墜落,墜落,墜落。
伊格納吉歐像拉滿的弓箭,使盡全力往她的臉出拳。帕哈麗塔跌向牆角,蜷著身子,護著灼燙的臉,世界不停旋轉,充滿叫囂、星星,還有沉默。沉默。痛楚褪去了一點,剩她獨自一人。不,也不算獨自一人,他的聲音從客廳傳了過來。她應該走向他,但是她不願意。當他哭泣時,她只想跌坐在原地。她在流血,於是站起來找和_圖_書塊布擦臉,一股血腥味冒上舌尖,她洗了布又再擦一回。謝天謝地,孩子們都睡了。她把桌子抬起,放回原位,清掉地板的血漬。暈眩。她試圖傾聽客廳傳來的啜泣聲,卻只聽到一片寂靜。她過去查看,看到丈夫滿臉淚痕,醉醺醺地在搖椅上睡著。她走過他身邊,進房睡覺。
時值一九一五年秋天,當伊格納吉歐在碼頭工作時,帕哈麗塔經常探出窗看風景。每晚她都能發現丈夫的新樣貌,就像一片生態變化無常、風向瞬息萬變的土地。伊格納吉歐永遠無法得到滿足。他喜歡她餵他的所有食物,每晚都餓得能吞下一頭牛。天黑後,他總是帶著一身海鹹味疲倦地回家,剛好趕上吃飯的時間,吃完後做|愛、睡覺,生活非常規律。他們彼此有默契:天黑後,伊格納吉歐一踏進家門,帕哈麗塔便在廚房做菜,把肉排放進鍋子裡炸得滋滋響,讓家裡瀰漫著充滿活力的油香。接著他們會起坐上小方桌,邊享用晚餐,邊聆聽食物酥脆與碗盤碰撞的微響。酒足飯飽後,伊格納吉歐又有了精神,身體卻產生另一種飢餓。此時他會捻熄油燈,望著帕哈麗塔,接著將手越過桌面撫摸她。帕哈麗塔聽見自己的叉子墜落地面,隨後被半裸的丈夫抱到床上。她在床上扭動、顫抖、落淚,彷彿世界遭到穿破,彷彿刀般的強光刺穿了世界。
「我們去看看就知道了。」
夏娃。她跟著孩子走上發出噪音的樓梯時心想,這就是妳的名字了。有什麼辦法呢,不管她原本想取什麼名字,都是這個名字先選了這個女孩。
隔在兩人中間的木桌是多麼平滑。它看似堅固,但只要斧頭一劈,就能讓桌子裂成兩半,各自搖搖晃晃。帕哈麗塔緊抓住桌緣,好像如此一來就能讓桌子不動如山。兩個月的薪水沒了。但是未來的日子正張開嘴嗷嗷待哺。
伊格納吉歐伸出手臂摟著妻子的肩膀,長繭的手心貼在她頸上。
阿蒂加斯想開口解釋,但混亂的思緒又讓他閉上嘴。在烏拉圭,他不是印第安人,也沒有人是印第安人。加勒提羅說錯了——是嗎?可是自己的膚色、頭髮、鼻子和肩膀,不都隱約有對方的影子?回聲就算再小,依舊能夠迴盪。但兩人隱約相似的外表讓他一驚,喚起他心中的記憶。他想起妹妹在樹上現身整整兩百年前的奇蹟故事。他從未聽過那些飄散在新年當天的瓜拉尼語歌,也不曉得音樂如何失傳,或是遭遇什麼劫難。這番思緒流進他的血液,鏗鏘作響,嘹亮鮮紅,閃閃發光,打開他體内的一部分。當火車抵達里約熱内盧後,阿蒂加斯和加勒提羅用力地互相擁抱,離開貨車廂之後,加勒提羅一家人與形單影隻的阿蒂加斯便分道揚鑣。
「我愛睡地板。」
帕哈麗塔想到躺在床上的黑影。「這你就留給我操心吧。」
伊格納吉歐怯生生地伸出捧著花的手。
一股惡臭,應該說是屎味突然包圍他。車廂裡堆滿一籃籃,足足有三尺高的糞。夏日豔陽的熱氣讓這些糞堆散發出濃烈的臭氣,足以穿透最微小的毛細孔。他想奪門而出,但是一想到極速掠過的地表就裹足不前。屎味滲透了他全身每個部位,穿透所有皮層。他試圖穿越糞籃中間的狹小走道,但是每一步都臭不可當,讓他束手無策。他嫌惡地狠狠揍了糞籃一拳,沒想到糞籃後頭突然有人倒抽一口氣。
丈夫,帕哈麗塔心想,這人是我丈夫。「你到底去了哪裡?」
帕哈麗塔和伊格納吉歐將他們的家粉刷成沙的顔色,裡面放了一張床、三張椅子、一張桌子,還貼上薄荷與檸檬色相間的壁紙。他們帶著所有家當搬出舊城公寓。現在,他們會在一閃一閃的燈塔光中在嶄新的飯廳享用炸肉排。床塌上,彼此的律動為了迎合燈塔射出的光束而慢了下來。光一閃,抽身,光又一閃。
「我是莎里塔。」胖女人邊說邊打量帕哈麗塔,毫不掩飾自己的好奇。
「伊格納吉歐——」
「她不會再和那個男生見面了。」
「伊格納吉歐,」帕哈麗塔說:「我知道你累了,也許你也應該準備睡了。」
「阿蒂加斯。你呢?」
那人合上飭令,群眾一片寂靜。他咳了一聲,韁繩一拉,率領人馬沿著小路下山,轉眼不見蹤影。
「去?去哪裡?」
年輕人站起來,高舉雙手,以破爛的葡萄牙文向阿蒂加斯求情。「我不會傷害你們,」阿蒂加斯說:「不會,傷害。」他不斷重複這個句子,但對方繼續解釋,急切地對自己的家人比劃。最後,阿蒂加斯改用葡萄牙文,比劃自己的胸膛說:「我不是火車上的人。我,」接著搖搖指頭,「不是」,比比四周,「火車」。
「有時候。」
「親愛的,」伊格納吉歐在床上問:「我一整天都不在妳身邊,妳會不會寂寞?」
他望著妹妹在自己的杯子裡倒了熱巧克力。「妳在生我的氣嗎?」
「這是夏娜,我女兒。」阿蒂加斯捏了捏小女孩的手,夏娜的臉緊貼著他的褲管。
孩子們聽話地在一陣吵雜中把東西收好,安德烈斯把彩色鉛筆放回筆盒。帕哈麗塔從籃子裡拿出蘋果和刀,迅速削片後遞給兒子。安德烈斯早已經把手伸得老長,等著蘋果,他是戴茲卡左家的獨生子,就像她腹中的獨生女。當他的小手碰到她的手同時,有那麼一刹那,帕哈麗塔想起一個古老的故事,一個有關蘋果、女人和花園的故事。
她讓那位蒜味女子說完話,慰問後給了對方一包藥方與指示,隨後拉起簾幕。
「親愛的蒂塔姑姑:」她邊唸,可可邊寫,順便沖出瑪黛茶的餘味,「家裡還好嗎?我好想妳。蒙特維多今年冬天比去年冷,這裡不像塔庫阿瑞波那麼熱。伊格納吉歐過得很好,他最近在碼頭獲得升遷他說最近生意不錯,有很多出口生意,因為——」
「謝謝。」他握住妹妹的手,他的手掌因為經年累月練鼓,已經變得非常粗糙。「如果妳先生不介意的話。」
「伊格納吉歐,你沒有把所有收入帶回家。你有三個兒子,親愛的,是該適可而止了。」
「碰!你死掉了。」
帕哈麗塔不曉得如何回答這個問題。要不是有第二次的闔家團圓,恐怕很久之後她才會讓丈夫進房。多年後,當她已變成鶴髮老婦,以瘦骨嶙峋的手在嘈嘈的公車上緊抓住外孫女的細手,試著了解她的心思時(她擔心外孫女莎樂美的性命安危整整有十五年),她總會想到一九三〇年這個大團圓的一年,感覺冥冥之中一定有塊磁鐵吸引鐵鍋、鐵釘以外的東西,把她所深愛的男人都吸引回家,就如同虛弱的醜小鴨莎樂美最終回到自己身邊。人生中掩藏著許多礦藏,但人們看不見那些推擠、牽引這些礦藏出土的力量,有時候連自己召喚了這股力量還不自知。一九三〇,大團圓年。伊格納吉歐回家前兩星期,帕哈麗塔曾經跪在聖安東尼奧的雕像面前替可可禱告:聖安東尼奧,遺失物的守護神,請保佑可可找回她祖母織的那條紅頭巾。她點了一根蠟燭,在捐獻箱放了些銅板。也請讓我找回我遺失的所有東西。萬福瑪利亞,阿門。聖安東尼奧的聖手輕彈,磁鐵發生了作用。她相信聖手、錢幣、磁鐵,也相信所有沖刷到門前的一切依舊屬於她。
「也不是……只是……」他原本想說烏拉圭沒有印第安人,但是突然覺得這句話頗丟臉。「我們只是沒有這個問題。」
「你臭死了!」一個高瘦的老人說道。
「她很快就睡著了。」阿蒂加斯走出房間時說。
「妹妹。」
全場鴉雀無聲。可可從帕哈麗塔手中拿走瑪黛茶,注水後把杯子遞給瑪莉亞。
「我願意等。我睡地板。」
「是的,他們再也不會餓肚子,不管你留不留下來都一樣。現在我們不愁吃穿。」
她的心思一半在翱翔,一半留在伊格納吉歐身旁聽他說話。他談工作、夢想,也談威尼斯,但沒有談到家人。伊格納吉歐從不談自己的父母或親戚,彷彿在他的記憶中,威尼斯杳無人跡。他口中的威尼斯只有優雅的貢多拉船,這些木造的平穩水上交通工具充斥了整座城市。每次提起它們時,他言語中淨是眷戀。
「我沒有要帶你們去哪裡。」阿蒂加斯說:「我們只是剛好走同一條路而已。」
「會不會是暴風雲在敲門啊?」夏娃問道。
那天晚上,伊格納吉歐夢見自己在威尼斯運河水底泅泳,努力尋找一個女人的身體。父親發紫而腫脹的屍體向他漂來,伸出爛掉的臂膀攬住他。他試著尖叫反抗,但才張嘴,腐臭的水便灌滿他的口。
「妳怕暴風雨嗎?」
他們用西班牙與葡萄牙文交雜溝通,阿蒂加斯這才明白加勒提羅和他的家人原本住在巴西南方的印第安區。他的家族世世代代都住在那裡,直到上個月,幾個穿著奇怪西裝、來自札發里超級市場公司的人突然出現,宣稱他們擁有那塊地。他們沒有合法文件或證明,但是政府並沒有阻止他們。札發里的人剷倒房子,移平樹薯和玉米田,使得數以百計的家庭頓時無家可歸,也無法收成,只能四處逃難。
分娩那天,海洋另一端的人們簽約終止戰爭,時間是一九一八年十一月十一日。當天蒙特維多的街頭鑼鼓喧囂,五彩碎紙飛揚,人聲鼎沸,熱氣蒸騰。此時帕哈麗塔正躺在家中努力生產。分娩過程一切順利,只不過她被醫生唸了幾句,因為她竟趁醫生離開房間時,把孩子生了下來。當時醫生正在廚房和伊格納吉歐討論事情,突然聽到哭聲,連忙衝進房間,這才發現帕哈麗塔滿臉通紅,氣喘吁吁,而一個濕漉漉、全身發紫的嬰兒已在她大腿間嚎啕大哭。
「事情不應該是這樣子的。」
「好吧。爸爸過得好嗎?大家都好嗎?村裡、家人和雞都還好嗎?請轉達我對大家的愛。謝謝妳的羊毛。如果妳聽到阿蒂加斯的消息,敬請告知。帕哈麗塔敬上。」
三天之後,一群政府官員帶著飭令騎馬上山。阿蒂加斯、安娜和鄰居們站著瞪視這些坐在華麗馬鞍上的人。其中一人打開飭令朗誦:「瓦格斯和他的軍隊已逼近里約,威脅當今的巴西政權。所有國民都受令捍衛國家,四小時之内必須向軍隊所在地報到。」
大帽子的女人瞇起眼問帕哈麗塔:「那麼,妳有什麼看法呢?」
「臭女人,閉嘴!」伊格納吉歐猛然站起,將她緊抓住的桌子掀倒在地上。「閉上妳他媽的笨嘴!」
帕哈麗塔把他們帶到屋内。阿蒂加斯身上的水珠滴入地毯,她感覺到塔庫阿瑞波青翠的原野,乾熱的風,爐灶内燉肉傳來的香氣,從她哥哥斧頭下爆出的柴裂聲,他的氣味、他的聲音,他黑暗中的陰影。
怎麼可能!怎麼可能?門開始起伏不定,彷彿木製的胸膛隨著雨的節奏呼吸。她開門,他佇著,一手拿著雨傘,一手拿著玫瑰。黃色、米白色、紅色的玫瑰。
伊格納吉歐在門口徘徊,帕哈麗塔撫平了蓋在夏娃身上的毯子,輕唱搖籃曲。快快睡,我的寶貝;快快睡,我的太陽。她感覺到他正把目光放在妻女兩人身上,並看著隔壁湯瑪斯睡的床。快快睡,小朋友;快快睡,我的心肝寶貝。雨勢依舊,但是雷聲停了。夏娃終於放鬆入眠。
他們將孩子取名為布魯諾。家裡朋友川流不息,賈秋和康絲蘿來訪,康絲蘿還替布魯諾縫了一件鑲了亮片的嬰兒服;戴茲卡左夫婦帶著碧歌妮雅、新生女娃,還有一整頭牛的肋排來看他們;普塔.卡瑞塔斯的女人們帶著一籃籃熱騰騰的食物上門;西班牙人和侏儒巴侯帶來牌桌用的籌碼;個子高大又耀眼的皮耶多也帶著妻小來訪。他們的小房子登時笑鬧聲滿堂。賈秋變了一些魔術,樂得莎里塔和克拉拉貝爾像水手般歡聲雷動。西班牙人像年輕的追求者,對「寡婦」百般奉承,讓這位老婦二十幾年來首度羞紅了臉;瑪莉亞對靠在她寬厚胸脯上昏睡的布魯諾唱阿拉伯搖籃曲;巴侯贏了皮耶多好幾回牌局,簡直喜出望外。
「我也是。」
他衡量、掃和*圖*書視著河面,打出水漂,石頭在水面上彈了幾下後沉沒。「搭乘費一次一披索,大家應該會很喜歡吧?妳不覺得嗎?」他握緊帕哈麗塔的手,「我現在就能想像我們的小船穿越水面。我們的小船,我們的河。」
「加勒提羅。」
「妳把房子打理得好漂亮。」
「你長得不像我爸爸。」
「阿蒂加斯,那我就先去休息了。」
帕哈麗塔搖頭。敲門聲又響了。
「我知道。對不起。」
「為什麼呢?」
「為什麼?」
「這小妮子喔!」
「別理她,」莎里塔看起來有些沾沾自喜,身上散發出香草香水的氣味,「她老愛抱怨。」
「妳們聽說了沒?」瑪莉亞說:「有人在燈塔旁的岩塊上發現葛洛莉亞的孫女,身上還壓著一個男孩子。」她壓低嗓門道:「上衣敞得開開的。」
「不,他是義大利人。」
帕哈麗塔隔天又去了肉鋪,後天再去,不到一星期,她已經能夠趁肉鋪午休時間在樓上的可可家喝瑪黛茶。這時,可可的丈夫格雷哥里歐便在樓下切肉、剮肉、掛肉,他們的孩子碧歌妮雅則在腳邊爬竄。在那些丈夫需要破曉前就上工,直到天黑才下工的日子裡,來可可家渡過午休時光,簡直有如來到忙裡偷閒的避風港和桃源仙境。戴茲卡左家的客廳擺滿飾品,裝潢清新,壁爐台正中央小心翼翼地供奉著英國製的茶具組。可可非常自傲擁有英國茶具,雖然它們只是放著長灰塵,反倒是瑪黛杯每天都在使用。茶具組上方掛了現任總統巴特列的肖像。帕哈麗塔從言談中得知這位總統靠著自己的想法、律法以及文字,將烏拉圭轉變成一個現代、民主的國家;他在一張銀框照片裡,下巴豐潤,神情嚴肅地望向鏡頭右方。可可家永遠都有一大盤糕餅,點心的香甜融化在這群普塔.卡瑞塔斯女人的嘴裡。莎里塔.阿爾方蒂身上總是有揮之不去的香草香,笑起來好像兩只銅鍋撞擊在一塊兒似的,說起話來手舞足蹈。「寡婦」守寡太久,已經沒人記得她的本名,她坐在角落的搖椅上,不時揮手表達對某些看法的認同與不贊同。瑪莉亞.夏夢的祖父母從祖國黎巴嫩帶著香料來到烏拉圭,有時帕哈麗塔還會聞到香料的味道,那種淡淡的溫和氣味讓帕哈麗塔想起故鄉的夏日。瑪莉亞的頭髮濃密烏黑得像冠軍種馬,她精於製作雪花蛋白糖霜夾心餅,那兩片夾心餅鬆軟滑口,中間的牛奶焦糖以一種特殊的甜味將餅乾接在一塊兒,再仔細用糖霜完美封住夾心餅的曲線。瑪莉亞總是帶著稱霸雪花蛋白糖霜夾心餅界的神氣,看著大家把餅吃光。人稱「離婚婦」的克拉拉貝爾.歐茲總是倚在沙發抱枕上,她是普塔.卡瑞塔斯第一個行使離婚權的女人。這讓她在當地顯得惡名昭彰又神祕異常。她有張蒼白的臉,嘴唇塗成粉紅色,身材和籬笆一樣。有時候克拉拉貝爾會在她空蕩蕩的家裡舉辦降神會,有些女人會參加,但其他人卻不屑一顧。
帕哈麗塔接過花,包裝紙在手中沙沙作響。她想像自己抽出一朵朵玫瑰,甩向眼前這個把雨水滴進地毯的男人,想像自己拿花勒住他脖子,又想像自己連花帶刺把玫瑰塞進衣裙,緊緊壓進自己身體。但她只是從廚房拿出裝水的花瓶,把花插|進去,放在咖啡桌上。兩人分別在兩張椅子上坐下,中間隔著一束花。暴風雨中的兩個人。
帕哈麗塔很快地把家裡的狀況衡量一遍:五張床,四張是小孩子的,夏娜可以和夏娃一起睡,一加一還是等於一。阿蒂加斯可以睡客廳地板,但是客廳被丈夫占據了。再說,哥哥看到她丈夫睡地板該作何感想?
「嗯?」
他用一塊塊木板將房子的雛形打造出來,磚頭則將房子變得更堅固。伊格納吉歐敲敲打打,忙著丈量、砌灰泥、搬運,而帕哈麗塔則在一旁縫紉,看他工作,並注意是否隨時需要從籃子裡遞東西給他,諸如瑪黛茶、菠菜口味的油炸麵球、前一夜事先塞了火腿和起司的肉餡餅、擦汗的手巾、釘子,或一些浪漫的溫存。房子蓋了幾個月,每根釘子都帶著希望穿透木板,每條電線都帶著祈禱在牆間流竄,每一個角落都隨著他們的願望和汗水而成真。在他們之前,從來沒有人在這裡定居,他們可以將過去留在門外,在四面新牆內展開屬於自己的故事,開啟未知的篇章、世代和境遇。一想到此,帕哈麗塔便迫不及待能夠走進未來。
可可充耳不聞,繼續把話說下去。「第二,妳的草藥很厲害,妳應該拿出來賣。」
他踽踽獨行。
夏娜點頭。
「上街頭。」
「哈囉,親愛的,」帕哈麗塔說:「妳一定很冷吧。」
大家七嘴八舌地附議。阿蒂加斯將妻子抱得更緊了些。
「再多說一些。」
呼吸聲停了一會兒,床單簌簌作響。「嗯?」
他心中的警鈴瞬間大作,並想念起自己的長刀,但就算沒有長刀,他還是會設法保護自己。他舉拳繞過轉角。
哀傷如利刃,刺穿阿蒂加斯,讓他失去了活下去的意願。他躲在房間裡,整整六天不吃不喝不睡也不說話。第七個晚上,破曉前一小時,穿著紅白色洋裝的安娜出現在蓆子旁。她沒有懷孕,也沒有笑容。
「我聽說她爸爸狠狠揍了她一頓。」
「我不想永遠在碼頭上工作,親愛的,」伊格納吉歐拾起一塊扁平的石頭,「貢多拉船會讓我們致富,我有預感。我要造船,然後我們可以在這條銀河上乘船。」
伊格納吉歐最後一次離家之後,向老闆預支了兩個月的薪水。他是個忠誠的老員工,所以老闆就借他了。這筆錢大概是他建造一批貢多拉船所需資金的三分之一,他拿了這筆錢後,直接去「潮流」酒吧,想在牌桌上贏回三倍本錢,結果把錢輸光,一毛都不剩。
「別傻了,我只是很喜歡這個社區而已,我交了些朋友。」
看著阿蒂加斯在客廳地板入睡後,帕哈麗塔躡手躡腳走進自己房間。黑暗中傳來伊格納吉歐長而緩的呼吸聲。
「你已經進來了。」
伊格納吉歐聳聳肩:「需要一筆錢。」
「好。」
「改天晚上再聊吧。快天亮了。」她指了指布滿雨絲的灰色窗框。
所有人都往下望著里約:城内人潮蜿蜒,群眾從四面八方聚集,道路好像一條條流淌的河流。安娜突然抽身說:「我也要去。」
「我不知道該怎麼謝謝妳。」
「我才不要替政府打仗。」
黑影窸窣坐起:「帕哈麗塔。」
阿蒂加斯在冷汗中嚇醒,火光歷歷在目。夏娜!他碰到自己躺著的地板,想起自己身在何處。夏娜安全無虞,正和表妹睡在另一個房間。夏娃。她的名字叫夏娃。
伊格納吉歐的臉一開始僵住,遂又柔和下來,接著露出一閃即逝的痛楚,旋即吻上她的唇、她的頰、她的身體。燈熄了。
「當然,一定的。」
「一個人,一個丈夫。」
某個熾熱難耐的下午,一個佝僂且渾身散發蒜味的女子向她坦承自己迷戀新來的神父,當下帕哈麗塔感到自己體内出現一股騷動。她用心感覺體内的變化,知道自己懷孕了。是個女孩。她腦中充滿受孕時的回憶:最後那一晚,以及被飢渴的伊格納吉歐抓破的肌膚。如今他消失了。她内心的哀傷簡直就快要爆炸。
「親愛的。」水珠匯聚在他的帽沿,墜落。
他嘻皮笑臉地又說一遍:「男人。」
翌日早晨,帕哈麗塔替丈夫做早餐,看他出門,然後沿著小徑走到戴茲卡左肉鋪。肉鋪天花板極低,氣味腥羶刺鼻,兩個女人在櫃檯邊聊天,可可則在櫃檯後方掌櫃。帕哈麗塔晃到門邊檢視牛肉,肉質很好,是剛宰殺好的。兩個女人正在討論戰爭,顯然英國目前正處上風,這是那個臃腫女人聽說的。另一個戴著大帽子的女人說她兒子喜歡這場大戰,因為軍人需要制服,而烏拉圭剛好產羊毛。
「喂!今天晚上茶杯會發抖吧?」
「歐洲開戰?不要提這個吧。這不是讓人開心的新聞,寫『因為他工作勤奮』如何?」
年輕人轉身問阿蒂加斯:「那麼,您是……?」
「妳……妳要不要……上床睡覺?」
「可能長得像我喔。」
「塔庫阿瑞波。」
「好,我隨後就上去。」
那人手一指,阿蒂加斯順著他指的方向,看到山丘下萬頭鑽動的海灘以及海洋。他立刻拔腿狂奔。
「還記得嗎?」他說:「當初我們剛搬到城裡,在河邊散步的時候?一切好像永無止盡,我們可以直走、一直走,找到更多浪、更多沙、更多水。我總是想在水上放幾艘貢多拉船。我要完成這個心願。一趟一披索。這樣我們就能不愁吃穿了。」
阿蒂加斯揉了揉眼睛,四下無人。他潛出房間,找到睡在外公蓆子上的五歲女兒。他跪在地上親吻她的前額,夏娜蜷入他懷中,她的頭皮散發融化的椰子奶油香,鼻子小而挺,正輕輕地呼吸,一副天真無邪的模樣。他想,她的吐納大概伴隨著夢境起伏吧。他躺在地上,用手覆著她的手,就這樣望著她呼吸,直到天光微亮。
「她一生下來就是個麻煩。」
「帕哈麗塔。」
眼前那片海洋,是他有史以來最浩瀚、蔚藍、美好的發現。他痴痴望著海,眼中充滿驚喜。他跪倒在海灘上,白色浪花湧上膝頭,舔舐他的小腿和腳趾,接著彷彿要將他拉進海中般退回海面。海灘上人潮洶湧,身著奇怪、半裸的衣物大聲嘲笑他,但是他充耳不聞。海灘的某處傳來更多鼓聲,激烈地吶喊著:是、是。他爬進水中,舌尖嚐到一抹鹹味。清澈湛藍的海水擁住他的身體,他泅入水中,激湧的浪濤在耳邊低語。海水吞噬他,擁抱他,他彷彿化身水中生物,穢物從他的皮膚和衣服上褪去,也從他的骨骼上褪去。當無邊而潮濕的海擁抱他時,一陣憂傷突然充溢他的心,化成一片鹹水。他浮上海面,讓海水托著,沉浸在陽光中,任由小舌般的波瀾在身邊激盪。雖然他尚未找到棲身之處,身上毫無分文,身邊沒有朋友,只剩下軀體。但是有一個字突然閃過他腦海,盤旋不去。家。
「我想留下來。」
「如果一定要打仗,我們應該站在瓦格斯那一邊。」
那些年,他擁有太多太多:新家庭,新的鼓,足夠讓全家溫飽的工作,他稱之為伊厄曼亞的海。一九三〇年早春,巴西南部開始傳出有軍隊集結的風聲,領導者叫基圖利奧.瓦格斯(Getúlio Vargas)。他企圖推翻當權政府,軍隊很快就會北上。
某天晚上,一陣鬼魅似的聲響把他吵醒。突,突突突。阿蒂加斯起身走到門外。突,突突突。他就著稀微的月光搜尋聲音的來源。
那聲音促使她起身,扭開門把,開門。阿蒂加斯就站在面前。他渾身濕透,在一把過小的傘下顫抖,過長的髮絲緊貼著頭。他牽著一個同樣濕透,年約五歲、有雙像父親栗色眼珠的混血小女孩。她抬頭望著帕哈麗塔。
暴風雨從東方吹來,大雨在屋頂上咆哮,雷聲嚇醒了夏娃,她下床跑到廚房找正在洗鍋子的媽媽。
「一定是作票,不然瓦格斯應該勝選才對。」
「但這也不是一天兩天的事了,」加勒提羅說:「你的國家情況如何?」
沒有回答。
「走開啦!拜託去洗個澡!」
「我們沒有這樣的問題。」
「嗯?」
安德烈斯坐在另一個角落,他在紙上畫著一個人和一棟房子,塗上很多綠色、橘色和紫色。兩年前可可生他的時候還大喊:終於生了個男的!人們都叫他「小屠夫」,生下來註定要繼承家族肉鋪事業,免於被女婿接掌。他看起來甚至像縮小版的大人,表情嚴肅,一臉正努力破解密碼的感覺。
「那我們該怎麼辦?」
接下來幾年,他斷斷續續、欲言又止、深情款款的信持續寄來,信内小心翼翼地夾著潮濕的披索。
「有了燈塔,」伊格納吉歐說:「我們晚上就不會找不到路了。」
帕哈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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塔也坐了起來。她打開身旁的燈,讓眼睛慢慢適應光線。她原想等適當時機再說,卻苦無機會。「我懷孕了。」「我也是。我一直想要有個姊妹。」
克拉拉貝爾認為女人應該有投票權,而且相信很快就可以實現。她讓自己的朋友練習投票,一群人以散發香氣的粉紅色紙當選票,還把投進籃子裡的選票蒐集起來寄給市政府。她們還討論最近剛當選總統的維埃拉。
三天之後,對街的監獄迎接一大群來朝聖的民眾,來自蒙特維多各區的市民都來見證普塔.卡瑞塔斯監獄的啟用。市長站在講臺上,清了清喉嚨說:「親愛的蒙特維多市民,今天我們來到這裡慶祝這了不起的成就,慶祝這棟傑出建築的落成,最重要的是慶祝這座城市。」他擦了擦汗水淋漓的額頭,整理一下羊毛西裝。「蒙特維多是南美洲最美麗、先進的城市之一。我們的氣候、海灘、文化都獨樹一格,在過去二十五年裡,蒙特維多已經搖身一變,成了國際大都會。義大利、西班牙、法國和其他國家的移民都在這裡落地生根。我們建立了以人性化理念打造而成的民主體系,這是巴特列主義的理念,也是烏拉圭最重視的理念。」聽眾報以掌聲。肚腩圓凸的市長頓了一下,繼續說:「是的,沒錯,我們達到這樣的成就,而我們龐大的鄰居阿根廷和巴西卻只能夢想這樣的成就。也許我們是小國,但我們是各國的榜樣,我們已經在世界上闖出了一片天!」他慷慨激昂地以食指指天,掌聲襲來,他保持高舉的手勢。「因此,親愛的蒙特維多市民,在這個特別的日子裡,在我們為普塔.卡瑞塔斯這個最先進的設施揭幕的時刻,讓我們也放眼未來。我們已經在新世紀獲得許多成就,讓我們想想這個世紀的未來還有什麼迎接著我們。我們的子子孫孫將站在我們所打造的基礎上,開創未來的命運。我們的城市是未來的城市未來是蒙特維多的!」
她輕微一晃,棉麻睡袍下緣輕觸她的腿。她的腿夠健壯,必要時可以獨自站著,站幾十年都行。但是她想休息了。
某個深夜,門口傳來一記敲門聲。伊格納吉歐此時已經回家一個月了,夫妻倆一起坐在客廳聆聽冬雨。
她上前擁抱他,渾身浸濕。伊格納吉歐站著注視這位英俊的男子、小女孩,以及濕漉漉的妻子。我在作夢,帕哈麗塔心想,接下來我可能會飛起來、驚醒或者變成炒菜鍋吧。「阿蒂加斯,這是我丈夫。伊格納吉歐,這是我哥哥。」
越過國界之後,路愈來愈寬廣。他們沿著森林的邊際移動,蒼鬱的森林區潮濕茂密,讓阿蒂加斯覺得好像只要一吸氣,全身就會變成綠色。他們抵達巴西的第八天早晨,阿蒂加斯獨自醒來,發現兩兄弟已無影蹤,他們偷了他的馬、吉他、僅存的披索、一包衣物,甚至他收放在靴子裡的長刀。他真想殺死那兩個男人。他身無分文,又不知人在何方,可能會被蛇攻擊或被藤蔓絆住,也可能在這鬱鬱蔥蔥、極其濃密的森林中淹死或腐爛。
「好。」
他飲清流、嚼樹葉,不久開始吃土,或是把滿手的蟲送進嘴裡。第一次他覺得作嘔,只勉強吃了一小口,但第二次他就把自己交給了森林,跪在地上挖土塊吃,舔著自己的手指,和森林享用相同的美食。他祈禱自己吃的東西沒有毒,祈禱可以活下去,雖然他不曉得、也不在乎自己祈禱的對象是誰。幾天後,他走到一個大平原,找到救贖:兩條鐵軌並行穿越這片蒼茫大地。火車鐵軌。阿蒂加斯認識火車,他看過火車穿越烏拉圭,知道火車是很奇怪的新發明,跑得比疾馳的馬還快。他跪下親吻發亮的鐵道,接著躺在鐵道旁閉上眼。時間一分一秒過去,他豎起耳朵,聽見火車的聲響從西南方漸漸靠近,往里約的方向前進。鏗鏘作響、轟隆隆的聲音愈來愈大,長長的鐵製車廂朝他直衝而來,像隻蟲子般的巨大車身飛速前進,褐色車頭吐出一陣煙霧。笨重的車廂旋即呼嘯奔過他身旁,巨大的輪子滾得飛快,他心想,不,我辦不到,但是我別無選擇。接著他屏氣跳上火車。
「讓我先把你們倆擦乾。你們要在這兒過夜吧。」
「這是我們的宮殿,親愛的,」伊格納吉歐在屋頂上朝下喊著:「我可以看到一切!」
「去了舊城那邊,住在沙朗狄街附近的公寓,活在……不,不算活著。」他頓了頓,盯著她的椅子扶把。「有一天晚上,賈秋在一條巷子裡發現我,當時我已經失去意識,刀傷處血流不止。他救了我把我帶回家,清洗我,幫我找到工作,逼我工作。皮耶多也幫了我,於是我開始寫信給妳,每天我都夢想著回家。」
三人在客廳徘徊。
「阿蒂,別跟我客氣。」
「我們就和當年那些反動份子一樣,」畢蘭可說:「哈,帶我們去打仗吧!」
「讓我來處理吧。」
她們手牽著手走到門邊。
帕哈麗塔點點頭。「你要待多久?」
「但偏偏就是如此。」
可可遞給帕哈麗塔一個細心包好的紙袋。「歡迎來到普塔.卡瑞塔斯。」
「男人啊,」她身後傳來聲音,「老是冒險,爬得太高。」
在這個城市裡,人們想飛;在這裡,人們容易忘記地面。比如說,在他們位於舊城區(Ciudad Vieja)的公寓裡,一切看起來都很高:通往門口的樓梯,將床墊架高的銅製床架,比牛骨凳還要高兩倍的木椅,需要站著而非蹲著操作的火爐,還有那扇窗。帕哈麗塔會探出窗外俯視沙朗狄街,呼吸街頭傳來的石板氣息,看街上的男人戴著整潔的黑帽、女人拿著菜籃子,聽馬蹄傳來的達達聲、樹梢發出的微響,還有遠方傳來甜美的手風琴聲、小販(這位小販告訴她世界大戰正如火如荼進行中)叫賣的嗓音。
「你在想什麼?」
她讓他進門,他有些遲疑地站在客廳玄關。
他們踮腳走回客廳。
「老天,我也很想妳。我一直想,只要我準備好回來,我就會盡快提筆寫信。但是世事難料。」
「沒有。」
「隨便囉,就算我死去的親戚可以顯靈,我也不會吵醒他們。我又何必自找麻煩?」
馬可手中的臀骨掉到地上。「你作弊。」他咕噥著。湯瑪斯蹣跚地走過來拾起骨頭的一端,但骨頭旋即從手中墜落,掉到地板上發出「喀」的一聲,逗得他咯咯笑。
「天啊,是妳嗎,安娜?」
他心中有千萬個疑問,但是還沒來得及開口,小女孩便消失了,所在之處變成一隻灰褐色的貓頭鷹。突,牠發出鳴叫,突突突。阿蒂加斯望入牠深不可測的大眼睛。回到床上之後,他睡了妻子過世後最香甜的一覺。
「真的啊?那在好遠的北方!」可可瞇著眼,望著再度上工的伊格納吉歐。
「但是你沒有。」
伊格納吉歐遲疑了一會兒。「呃……上床睡覺嗎?」
事實的確如此。市區的石板路和擁擠已經漸漸逼進,占領了普塔.卡瑞塔斯。帕哈麗塔的家門外已經看不到泥土路,而是一條石板鋪成的人行道。等到她生下馬可(跟好動的布魯諾相比,他是個沉靜的孩子)之後,普塔.卡瑞塔斯早已不復原貌,房屋櫛比鱗次,門外街頭鋪上石板,高聳的監獄旁建了一座教堂;空氣漸漸混濁,燈塔的光束再也照不進他們家。然而,根據市長和總統的說法,這一切都是進步的表現。蒙特維多愈來愈大、愈來愈現代化,變成實至名歸的首善之都。這個號稱南美瑞士的國家充滿了希望與允諾。
她們覺得帕哈麗塔很有趣,因為她膚色比她們黑,出身鄉村,名字和鳥有關。她們要她說說牛仔家庭的故事以及她在塔庫阿瑞波的生活方式,彷彿這些故事肯定狂野浪漫,令人難以啟齒。帕哈麗塔覺得自己就像那組英國茶具一樣身在異鄉,公開展示,只不過人們議論的不是易碎的瓷質光澤,而是散發皮革氣息的鄉村生活。她觀察她們的舉手投足,作為品嘗這個城市的一種方式。後來她漸漸發現,她們或許只是想透過她來接觸大自然吧,一定是這樣的。她心想,我們都背負著一個世界,但又想體驗別人的世界,所以我們觀望、刺探,但終究無法住進別人的世界裡。有時候,她覺得她們的好奇帶有戲謔的意思。「噢,瞧瞧帕哈麗塔,皮膚黝黑又不識字,好稀奇喔!」但可可不會這樣,她平易近人,非常直來直往。有時候午休結束後,帕哈麗塔會獨自留下來幫忙清理、聊天、聽她告解。她會給可可一些草藥舒緩經痛、神經緊繃還有私底下對丈夫與女兒產生的不耐。藥方很容易調配,用的是她從塔庫阿瑞波帶來的庫存草藥,還有附近蒐集的野樹野草。為此,可可替她寫信回家,當作回禮。
她唱出答案,好像這個字帶有旋律:「蒙。特。維。多。」
她遲疑了一會兒。這些女人談著發生在如此遙遠的戰爭,好像她們的視線可以跨越海洋,並習慣評論世界的變化。她想到歐洲,可是歐洲的樣子朦朧渙散,無法聚焦。她也想到了士兵,就好像她祖父那個年代參加革命的戰士。他們回到塔庫阿瑞波時,不是少了胳膊就是缺了條腿,夢中嚎哭,嘴角發顫。
「伊格納吉歐。」
沒有回答。
「妳隨時都可以睡在我床上。」
「我是可可.戴茲卡左,」她說:「開肉鋪的。」她指了指小徑另一頭一棟掛了手漆招牌的房子。「妳叫什麼名字?」
從骨上削下肉片的阿蒂加斯保持沉默。他對巴西的政治一無所知,但是他意識到自己正沉浸在歷史的濁流中。安娜的聲音一直在他腦海盤旋,她說起某些事總是充滿激|情。他望了望手中剛切下、為了慶祝喬歐生日所準備的肉。他們已經好幾個星期沒有燉羊肉,如果總統可以調高薪資,也許就能改善這一切。他想到加勒提羅,他的家園和農作物因為政府默許才遭摧毀。也許一個新的領導人可以保護像加勒提羅這樣的家庭、調高工人薪資、建一所夏娜可以學識字的學校。如果這就是革命的目的,也是安娜期盼發生的事,那就一定是好事,他也理當支持。只不過,一想到士兵穿梭在村落中,靠近自己的女兒和懷孕的妻子,恐懼便油然心生。
「從前從前,有一朵非常友善的暴風雲……。」
兩人坐在黯淡的燈火中,他瑟縮不語。這真是一個潮濕沉重的世界,無情的雨水可以淹沒平凡的夜晚,浪潮可以捲走一個男人,再把他沖上久違的岸邊;即使渴望保持乾燥,雨水還是可以滲透私密的土壤。滿室的玫瑰散發讓人迷醉的馨香,花瓣如此奔放,好像它們忘記明天或後天即將面對的枯萎。伊格納吉歐傾身向前,臉上出現了一如以往的期待表情,眼中散發希望。他溫暖的手觸碰著她的手,那雙手撫摸過剛出生的孩子,曾經在她體内顫抖,曾經蓋過頭頂的屋簷,隔離濕漉漉的天空。帕哈麗塔想起這雙手曾無情握拳,也曾伸手取酒。一雙多功能的手。充滿故事的手。
為了第一個目標,他找了一個洗碗盤的差事,租下一個鼠輩橫行的房間。第二個目標讓他遇見了瘦長、雙手擊拍快如蜂鳥翅膀的喬歐。喬歐的茅舍坐落在一個綠意盎然的山坡上。阿蒂加斯可以在門前看見整座城市鋪展而開,從高起突兀的麵包山(Pão de Açucar)到科帕卡巴納(Copacabana)蜿蜒的白色海灘都一覽無遺。每星期有兩天,他會爬上陡峭的路,前往老師那毫無隔間的房子,和一群人圍坐在耀眼的星光下,練習複雜的節奏,鼓聲聽起來就像是手指想要捉住的那條閃亮活跳的魚。當學生在山坡上分享白天所發生的事時,他總是保持沉默。他在這裡與眾不同,既不是黑人,也不是巴西人,只是學葡萄牙文和森巴舞曲節奏的人。他是闖入的外來者,但是每次他來,總是找得到可以坐下的木籃,總是有鼓,也總是有安娜.克拉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