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莎樂美
第八章 憧憬陽光
夏娃縮手。「是的,先生,當然。」那是應付權威的制式回答。她並沒有爭論這個規定太愚蠢,畢竟一個女人根本不可能穿透一面玻璃牆。但是莎樂美覺得媽媽回答得像個囚犯。夏娃凝視著莎樂美的臉、頭髮、脖子、耳朵、眼睛,似乎想尋女兒的蹤跡。她的雙唇扭曲。莎樂美低頭。
但是他們錯了。兩星期後投票結果出爐,敲牆的訊號欣喜若狂。投票結果為否決。
莎樂美沒有什麼東西可以打包,只有一副軀體和一件洋裝,還有一張樹葉已褪色的畫。她將畫塞進內褲,緊靠著牆站著,努力用眼睛見證一場惡夢的終結,而夢中這間牢房將成為回憶。歐樂佳在哭,摩莉索爾在一旁看著,帕茲握著她們的手,莎樂美從未聽過她用這麼興高采烈的口吻說話。她也覺得自己飄飄欲仙,好像隨時可能靈魂出竅、穿越鐵柵、飛進蔚藍的天空,不斷地飛,直到墜落、墜落、墜落回城裡,降落在某個茵綠、雪白或任何顏色的地方。除了灰色,其他什麼顏色都可以。警衛回來帶領她們魚貫走出走廊,但是隊伍很快就散了,女囚已不在乎被處罰。她們沒有理由需要在乎。她們走過有一排排鐵柵和空蕩蕩水泥長牆的走廊,來到一間莎樂美從未看過的單調灰色大廳。大廳內擠滿一群爭先恐後,準備簽署文件的女人。她們起初還壓低著音量說話,後來就放開嗓子,望著門口,走向前。一群人在門前頓了頓,接著蜂湧而出,衝、衝、衝進陽光裡。陽光刺入莎樂美的肌膚,天氣舒爽宜人。時序已入秋,陽光從寬廣無垠的天空灑滿蒙特維多。
九月,當男囚成功逃獄之後,莎樂美安靜地聽著那些驚魂未定的警衛直接在走廊上大肆談論細節:太驚人、誇張了,整座城市都為之瘋狂。總共有一百〇六人從普塔.卡瑞塔斯監獄的下水道越獄成功。昨晚警力分散,緊急求救電話蜂湧而至,因為城裡另一頭發生械鬥。監獄旁教堂嘹亮的交響樂聲也幫了大忙。隧道最後從對街的肉鋪地板穿出來,聽到這裡莎樂美不可遏抑地笑出聲來。警衛斥道:裡面給我安靜點!說是這麼說,但是他們其實並不特別在意,畢竟她只是個懷孕的瘋女人。監獄對街只有一家肉鋪店,斑駁、手工釘上的老舊招牌歷歷在目。她可以想像事發當時的情況:白髮蒼蒼、彎腰駝背的可可和格雷哥里歐穿著相同款式的浴袍慢慢走到樓下,裂開的地板讓兩人看傻了眼——被媽媽童年的遊戲、外婆的凳子、尋找草藥治療的女人鞋子磨損的地板。莎樂美熟悉肉鋪裡每一塊磁磚,甚至可以如臨其境地清楚聞到那片地板的味道,那是融合生肉、屠刀和生命循環的氣味。當然,那天晚上地板聞起來肯定非常不同:地板磁磚爆裂,下水道也爆開,包括廷多在内的一百〇六個圖帕人(啊,我的廷多,原來你在這裡)在一對老夫妻眼前,一個接著一個從地下爬出,擠滿掛滿肉塊和掛勾的房間,渾身糞便,回到尋常生活,迎向光明。
莎樂美在放風快結束時走到李歐娜身邊。她用氣音囁嚅著。「朋友。」
莎樂美和大部分獄友在走廊上自動排隊,耐心等候。她盯著帕茲的背。
為了讓全世界看到人民支持他們。
她拿起了一旁的電話。「媽媽。」
隔天早上,她在警衛的喧譁聲中驚醒。他們發現許多床都空了,枕頭上雖有頭髮,但卻不見人影。圖帕人用偷渡進監獄的刀割下自己的頭髮放在枕頭上,所以當警衛拉開被單時,除了散亂如斷肢的頭髮以外,一無所有。
為什麼?她叩問石牆。
當晚,她睜著眼睛,躺在床上。四周一片漆黑,但是走廊隱隱透出稀微的光。她尋思,不曉得安娜睡在哪裡?還有哪些圖帕人也在這裡?圖帕人。此時此刻,就算身陷囹圄,我依然是圖帕人,必須念及那些和我失去一樣多,做出同樣奉獻的同志們。他們和我有相同遭遇,我並不孤獨。這個念頭讓她感到震驚。李歐娜。廷多。吉耶勒莫。奧蘭多。她不想了解他們的現況為何,但她必須這麼做。如果李歐娜也在這裡,她必須找到她,並且想盡辦法找機會和安娜重新搭上線,聽取最新情報。也許想辦法逃走?不可能,但是圖帕人不也做過許多看起來不可能的事嗎?他們不就曾經協助過這裡的女囚越獄?她還記得那件事,也參與過那場行動。但那是好久以前的事,當時的獄警沒有受過訓練、內心掙扎,刑求過程一片混亂。她不知道牆外的世界變得如何,但是一切已經變得不同。才九個月,烏拉圭變了,一切都變了,誰曉得牆外的國家變成何種面貌?她無法得知牆外的狀況,也不願意知道,更不願動念想起那棟異常熟悉的沙色房子。也許那棟房子的門窗早已緊閉、緊閉、緊閉。她轉移思緒,想起頭髮茂密、戴眼鏡、嚴肅而固執的李歐娜。天啊,李歐娜,如果他們拿走妳的眼鏡該怎麼辦?我一定要找到妳。
「真噁心啊妳。」
「我一直想辦法來看妳,花了很久的時間。」
沒有人敢吭聲。
「天殺的圖帕人直接從外婆手中把嬰兒偷走。」
她沉入夢中,一群高大的男人挺入她身體。太多人。
莎樂美想像所有蒙特維多市民走在被監視的路上,或者窩在家裡面,聽見他們群起投票說出的那聲「不」。人民在無法事先和鄰居、同事、家人或任何人商議的情況下,用否決的答案試圖重新了解世界,這個世界不是只有個人的意志,而是集合許多隱密、不知名的心聲,共鳴驚人。
歲月血流成河。她也血流成河,再也分不清身體哪一部位在水泥地上流出哪灘血;分不清白天或黑夜、地獄或死亡、眼罩上流的是血還是別人吐的口水;分不清房裡是三個人還是三十個人,是不是同一個男人在咆哮或呻|吟。她不曉得接下來即將面對的會是一陣毒打、無止盡的強|暴,還是必須跋涉到那間擺了張濕床的房間,接受皮開肉綻的電擊。電擊房擺滿一流的進口藝術品,都是極品中的極品。國家的藝術。噢,我的國家,我的國家啊,畢竟你還不算太野蠻,瞧瞧你買的、擁有的、使用的刑具。算你厲害,真是無所不用其極。
一切都很稀少:食物、水、溫暖、空間、空氣、陽光。她還算幸運,魯爾心情好的時候會多帶一點水給她,讓她能夠和同房女囚分享。現在這間牢房除了她,還擠了另外三個女囚,幾乎教人動彈不得。莎樂美睡在水泥地上的一張薄床墊。另外三個女囚分別叫帕茲、歐樂佳和摩莉索爾。歐樂佳與摩莉索爾幾乎不怎麼說話,帕茲是一名記者的妻子,罪名是嫁給記者。她四十幾歲,從不畏懼直視警衛的眼睛。她學會尿在穿透鐵柵、映在地上的細長光線裡,隨著陽光移動,直到鹽分沉澱,可以喝為止。
她們繼續走了幾步。警衛不太情願地站起來,是進牢房的時候了。隔天,莎樂美再次安靜、緩慢地靠近李歐娜。但之後連續下了五個星期的雨,女囚無法外出,只能待在室內。牢房裡夜深人靜時,莎樂美聽見自己的身體告訴自己最不想聽到的消息。
「外公呢?」
「還好。」
她想永遠陪在孩子身邊,雖然這是不可能的事。很快地,孩子就必須獨自面對外面的世界。
因為人們被威脅、分級管制太久,早已沒有反對者可以擊敗他們。
「特赦所有的政治犯。」
「不行。」她本能地說。
魯爾不見了,新的一批警衛到職。她不再是任何人偏愛的對象,沒有人想獨占她。他們分享她、蹂躪她的肌膚。沒有報紙可看了。
五天後,她在生產的過程中,不斷想起地表爆裂、爬出汙穢、迎向光明的畫面。
莎樂美無法呼吸。
這些年來,時間就像蝸牛般往前挪移,過得極慢、極慢。時間過剩,其他東西卻太稀有。綿綿不絕且冷酷無情的時間往前移動,越過灰色囚衣,在操場裡不斷兜圈子。
莎樂美已經在獄中待了八年,歲月就像手風琴中的空氣一樣延展、擠壓,既漫長又短促。她就這樣www•hetubook•com•com學會像顆微塵般活著,困在隱形力量所控制的洪流中,沒有任何期待,不對任何事感到驚異;她每天在黑暗中隨波逐流,隨著壓力而愈縮愈小,幾乎對任何事都無動於衷。畢竟,她只是顆微塵,渺小得不足以負傷或阻擋任何人的去路,對別人來說一點都無關痛癢,不構成威脅,只是孤獨地懸浮在時光微波之中。只要不引人注意,這個世界就會忘記你的存在,甚至連自己都會忘記自己的存在,並對偶然興起的存在感大為震驚。
許多年轉眼即逝。
一九八五年三月,桑基內第宣示就職。他活得好好的,沒被暗殺。一星期後的某個大清早,兩名警衛上前打開囚房鐵柵。如果要去操場運動,這個時間未免也太早了。
沉默了許久,莎樂美以為李歐娜或者其中一位鄰居已經睡著了。敲牆聲再度響起:想用針嗎?
好。
一九八四年,局勢起了變化。這一年過得很漫長,就像一隻剛醒來,伸著長長懶腰的貓。這一年伸著懶腰、起身、環顧四周,在混亂中甦醒,弓起了背。選舉日定在十一月,是十三年來的頭一遭。
又過了五天。她試著進食、排泄,張眼、闔眼。第六天,警衛準備將女囚帶到操場,一群女囚在走廊排成一列。她前面那個女人太早邁開腳步。
「操,還是喝杯瑪黛茶吧。」
「老樣子。」
好。
女人哀嚎了一聲,退回隊伍中。
帕茲開始抽噎。後方不遠處有個女人發出哀嚎。沒有人叫她閉嘴。
「那試試看妳自己的,喝自己的比較容易。」
在慘澹的光線中,那一叢叢葉子顔色依舊鮮明,紫色依舊發紫、紅色依舊發紅。金色褪色了,但是痕跡依稀可見。每種顏色都讓她感到踏實,只要望著這些顏色,她就能感到滿足,彷彿再也沒有東西比蠟筆畫出的弧線更能解這個世界的毒。她願意喝下這帖藥,想像畫圖的那隻手、它的形狀和柔軟,夢見它,為它悸動。
莎樂美想像自己爬過缺氧的下水道,泅過糞水,挺著肚子在糞水裡掙扎的模樣。我沒辦法。
那是個女孩,取名為維多莉亞。她太輕、太纖弱,老是哭個不停。室内暖氣不夠,母乳也不夠。是有一些尿布,可是她必須在嬰兒面前犧牲自己換取尿布。只不過尿布永遠都嫌不夠。
「她的名字是維多莉亞。」鐵柵關上時她喊著。
她雖然低頭,卻善用眼角餘光觀察四周,前進時,她瞄到有些囚房裡有兩張床,有的有四張床,甚至六張床。
房間很熱、通風不良,莎樂美開始流汗。「綠色的樹?」
她被轉到市郊的女子監獄。她曾在單位會議中聽過這間監獄,但是否和普塔.卡瑞塔斯監獄内部設施類似就不得而知,因為她被移送入獄之前,什麼都看不見,等到頭罩拿起來後,她已經被帶進一間囚房裡:三面灰牆,一面鐵柵,房間剛好只放得下一張單人床。她穿著長及小腿的粗棉袍,沒穿内褲,赤腳踩在水泥地上。警衛用力甩上鐵柵,手中晃著鬆垮垮的頭罩。「不准說話。」他機械化地說。走廊盡頭傳來一些聲響:女人的聲音、竊竊私語、腳步聲,還有一聲尖銳的短笑。
「謝謝。」她想說,對不起讓妳看到我這個樣子,但是媽媽也只能看見她這個樣子。「對不起。」
「還有一分鐘。」警衛說。
那是一張塗鴉,上面有一棵樹,樹幹塗著非常寫實的咖啡色,但是一叢叢葉子卻塗上金色、深紅色與紫色,看得出是一個孩子的傑作。畫的下緣有個簽名:維多莉亞。
她們魚貫走到戶外。剛下過的雨讓地面潮濕,灰暗的天空雲層極厚,似乎隨時可能再落下雨水雖然陽光遙不可及,隱藏在雲層之後,能夠到戶外的感覺還是很好。太陽,你依然存在,請重新照耀在我身上。她甚至不曉得自己的肌膚是如此嚮往陽光,因為這對飢渴的肌膚來說簡直太過奢侈。她瞇起眼睛,到底是因為光線,還是想止住淚水,她自己也不明白。女囚緩緩繞圈,聽令低頭而行。走得太快或太慢的人會遭到來福槍毆打,但是這種狀況不常發生,因為她們都善於保持穩健的腳步,以一定的速度集體移動。戶外運動的這一個小時中,女囚們彷彿合而為一,形成一個龐大的軀體,而她就像這個軀體内的一條肌肉。看好,像這樣移動,踱步,對,就是這樣,抓好節奏。只要我們好好走,警衛就不會注意到我飄移的眼光,或者偷窺那些灰袍和蒼白面孔的目光。看看那些面無表情的女人,喜怒不形於色。訣竅在於努力壓抑內心世界,對,就是這樣,壓抑自己的情緒,那個女人也一樣,另外那個……我的天啊,圓圈那一頭有個人我認識。安娜。高䠷、憔悴、挺著倔強下巴的安娜.沃可娃。牆外世界的回憶如一陣風朝著她呼嘯而來,如泉水汨汨湧出,她看見煤油燈、擁擠的小房間、廷多的胸膛、他太陽穴上的汗珠、疾駛而過的車子、緊閉的門、打開的窗、一盤盤食物、一張搖椅,還有母親的雙眼。她重新低頭,望著前方的灰色衣襬。媽媽就在前方觸手可及之處,背對著她緩緩前行。不可能。停止胡思亂想吧。灰袍是監獄的囚衣,媽媽永遠不可能穿上它。那不是媽媽的袍子,更不是媽媽無情的背影。但是安娜,那人確實是安娜。她從未想過自己在這裡並不孤單。
媽媽透過玻璃凝視著她,張著嘴說話,手放在金屬桌面上。她的睫毛美極了。莎樂美感到無比快慰。無論這個世界有多殘破、扭曲變形,母親還是會一早起床刷睫毛膏,讓睫毛看起來濃密修長,讓自己的目光和眨眼的樣子充滿力量。
每天晚上,她都爬進畫裡,爬上樹,蜷身其中。
實際上剛好相反。現在的她比任何時候,甚至比她剛變成圖帕人,在公車上想大聲洩密那時都要來得飽滿。現在她有一個讓自己活下去的祕密。她喝下每一滴難喝的湯,渴望更多食物、運動、休息吃更多東西。也許飢餓的並不是她,而是來自體内深處。無論如何,飢餓的來源並不重要,孩子怎麼來的也不重要。她阻止自己想這些事。重要的是她感到飢餓,而這種感覺讓她更有活力。她想讓自己多長一些肉。現在的她可以為了一碗冰淇淋,或者剛起鍋、滋滋作響的炸肉排而將人肢解,因為她需要炸肉排的油香、牛肉和裹肉的麵包屑。雖然只是妄想,但強烈的食慾確實帶給她力量。其他的圖帕人就快自由了,她們正展開行動,和外面的成員聯繫,從下水道鑿出一條通道,但她無法同行。未來充滿她看不見,也不想看見的未知數,這使得她不再放眼未來,只專心當下。操場上,李歐娜看起來神色哀戚,充滿同情。受困的莎樂美、肩負重責的莎樂美。如果她們能一塊兒坐在那棵尤加利樹下,她也許會說,李歐娜,別這樣,我很滿足,因飽滿而滿足。這話聽起來似乎不可理喻,她竟然心甘情願接受瘋狂的現實,成為一個無法理喻的瘋女人。她的思緒翻轉,想到了母親。媽媽,我想見妳。我真是他媽的抱歉,讓自己置身險境,但是我從來沒想過會落到這番田地,更不想讓妳忍受我不在身旁的痛苦。多年前妳也曾在阿根廷懷著我,感受肚子裡的動靜,這個再明顯也不過的事實甩了我一巴掌。當我剛出生,頭還無法抬起,被妳抱著的時候,不知道妳心裡想什麼?妳是不是也想著自己的母親,揣測母親懷妳、第一次在我們一起住的那棟房子裡托起妳的頭時,心裡有何感受?當自己懷著孩子,心裡卻想著曾經懷著自己的母親,那種感覺何其怪異。那是一種言語無法形容的感覺(我們可能需要更精煉的語言),彷彿突然接觸到外界空氣,意識到自己不再被子宮包覆,一出生就必須不斷面對陌生和孤獨感。娘胎的溫暖已不再,卻又被深深懷念著。歷史不斷重演、再造那樣的溫暖。
「噢。」
一星期之後,她承認帕茲說得沒錯。
莎樂美用手指撫著和_圖_書名字的V字與粗大的樹幹,指尖滑過一叢叢的彩葉。她突然精神百倍,想爬進畫裡,爬進葉子裡,像叢林裡的動物一樣蜷在樹梢,彷彿所有的顔色正緊緊簇擁著她,使她倍感溫暖。她想吃下那幅畫、睡在畫裡、追溯它的來源,找到正在世界某處畫著圖的那隻手。她心想,那隻手正在挑選蠟筆,這邊選一支,那邊選一支。
我發誓。
她終於重見天日,但是白天囚房内光線微弱,只有走廊偶爾會出現一閃即逝的黑影。已經五月了囚房酷寒,冬天即將來臨。五月,她心想,我錯過了十月的微風、炙熱的一月、潮濕的二月、溫柔的三月。無論我身在何處,處境毫無溫柔可言。在這與世隔絕的囚房中,施虐者難得施捨的溫柔往往比接下來的暴戾更令人膽寒。我還困在這樣的世界裡,不是嗎?但至少我可以看見自己的東西:一件獄袍、一個盆子、一顆枕頭。在這個幾乎不見天日的世界裡,能擁有一顆枕頭,簡直讓人無法置信,甚至是褻瀆的一件事。
她承認警方的所有指控。他們將頭罩摘下,好讓她可以在自白書上簽名。光線刺進眼睛,她突然反悔,但是好幾隻手將她拉回桌前。自白書長達好幾頁,可是她只看到最後一頁,接著手就被拉到等著她簽名的空白欄位前。她瞄了一眼底下的日期。已經過了九個月。
一開始她不願開口。我不會告訴你任何事情。我會忍耐、忍耐。但是不知今夕是何夕的日子太漫長,以致她無法思考。她渾身冷濕,飢餓且赤|裸(除了一頂頭罩),睡眠彷彿屬於另外那個遙遠、依然日升日落的世界。不可能吧,不會又來了,不會吧。最後她發現渾身骯髒赤|裸的自己開始哀求。她可以透露的事太少,幾乎無可奉告,即使圖帕人的背叛一再發生,他們仍毫不知足,但她的皮囊裡已空無一物。她徹底地被擊垮,遠遠超出想像中一個人可以忍受的極限。有時候她恨他們,那種生不如死的痛恨宛如虐囚營「機器」的電擊,有時候她恨自己,有時候她恨其他的東西,比如身邊這些傀儡的操控者(它確實存在,不是嗎?)。他有五十棟房子那麼龐大,比任何一個人都還要大上無數倍。它在背後操控這些傀儡,嘴角流著黏液,嘴巴露出尖牙,讓施虐者露出猙獰面貌,被虐者痛苦掙扎。它貪婪地吸光俘虜的血以及俘虜者的靈魂。但這些只是電光火石間的想法。時光沒有盡頭,身體沒有屏障,只是不斷被打開、打開、打開。不會又來了吧。她祈求死亡。有一天(或許是晚上,正確時間難以考究)她差點撐不下去,感覺到死神的逼近。死亡,多麼甜美的死亡,她差點就抓住死亡的翅膀。只不過,在這讓人作嘔的一切之中,媽媽的詩句「你是我的火焰,我擁有的一切。赤|裸如我,依然將迎向你」卻湧上心頭,凌駕於嘈嘈的人聲和電流的低鳴之上,騰起、擴張。你是我的火焰。你是我的火焰你是我的火焰我的火焰我的火焰我的火焰我的火焰我的火焰你是我的。詩句化成一條由字串連,可以緊緊抓住、纏繞在身上的繩索,讓人能在靈魂的鬼城裡歌頌它。
四季迅速更迭,總是才開始就已進入尾聲。起初,她盼望同志們出面營救她,安排另一場逃獄計畫,在三十八個圖帕人和一個嬰兒逃獄成功後,多增添一筆豐功偉業。也許他們會挾持某人或某物,要求釋放她,也許總統這一次會答應他們的要求,甚至上法院,為從未經過審判便入獄的她主持公道。她服刑已經夠久了,難道還關不夠嗎?如果還不夠,那需要再關多久?如果這一切成真,如果她被營救出來,就能外出享受陽光,看她的寶寶如果還找得到的話。
妳發誓。
因為大家都在看。
第七次到操場時,她找到了她,在前方第五個人的位置。兩人都沒有抬起頭,但是莎樂美知道她們已經看到彼此,就像當年在學校一樣,用沉默互相打了招呼。李歐娜看起來又瘦又無精打采,好像把所有精神都藏進某個看不見的地方。她戴著眼鏡,而且還活著。
隔天早上,她被兩個警衛的對話吵醒。
她可以隨心所欲坐下、站或躺,這樣的自由太奢侈。她坐在單薄且彈簧扎人的床上,一動也不動,腦子一片空白。第一餐來了,是一碗玉米糊。她伸手拿起地上的盆子,以為那是盛食物的器皿。
新聞傳了進來。碉堡出現更多裂隙。一位流亡的政客回國,一場真正的示威活動在街頭爆發。有天晚上八點鐘,蒙特維多家家戶戶熄燈,八點十五分,全城在黑暗中猛力敲打廚房的器皿。「選舉」這個字眼在洗衣間、操場上,以及穿越牢房的敲牆聲中熱切地流傳開來。莎樂美想像軍政府裡那群年邁的將軍在桌前、床上或美麗的沙灘上,對統治國家的麻煩,還有自己垂垂老矣的身體大感不滿,期待著休息、賺錢、看一大群上空女郎跳舞,或卸下重擔,放棄在不喜歡自己的世界裡統治不知感恩的人民。如果他們能開放選舉就好了。那麼、那麼……。
為什麼允許公民投票?
媽媽真的回來了,而且每個月都會在訪客室待上一段時間。莎樂美在等待會面期間準備了一堆問題,比如外面的街道變化、東西嚐起來的味道、大家過得怎麼樣、加州的詳細位置等等。時間永遠不夠,而且會客室總是有一、兩位警衛監視,所以夏娃通常都回答得支支吾吾、偷偷摸摸且斷斷續續的。莎樂美得知已經八十幾歲的外公和外婆身體依舊硬朗;夏娜阿姨和賽薩爾姨丈離開烏拉圭,套用媽媽的話,去和夏娜的爸爸一起住;可可過世之後,外婆經常偷偷從廚房送一些藥方出去,外公則成天坐在窗口望著監獄和橡樹;他們衣食無缺,這都要感謝從美國寄回家的信;美國那個城市叫舊金山,城裡有座叫金門的大橋,不過它其實是紅色的;學校叫史丹佛大學,研究主題是「羽化」,就是蛾類爬出蛹的過程中,翅膀變尖,還會脫殼的神秘現象;房子是藍色的,很漂亮,有兩部電話,聖誕節時羅伯多會打電話回烏拉圭;他們的女兒還小,但非常好動,有數不完的蠟筆、溜冰鞋,還有洋娃娃。夏娃帶了一張照片,警衛讓她舉起照片貼在透明牆上:棕色的頭髮、棕色的眼睛,看起來衣食無虞,長得十分漂亮,頭上綁兩個黃色蝴蝶結,在米老鼠的懷中露出笑容,身後有座藍色的童話城堡。
老鼠抬頭,晶亮的眼睛充滿戒備。
「他現在是個教授。芙洛爾也很好,他們的女兒也是。」
警衛咳了一聲。「總統昨天批准了一項法令。」
莎樂美敲打牆面:李歐出去之後把孩子帶走。
碉堡出現一道裂縫,這帶給她一絲希望,但是這個夢想彷彿風中殘燭,飄搖不定。
離開操場後是沖澡時間,四人一組,沒有熱水和肥皂。冷水讓皮膚一陣抖擻,並在沉默中感到一股刺痛。警衛在旁監視。
又過了好幾個月,女囚們在操場繞圈子、洗衣間洗衣服、澡堂沖澡以及牢房裡的竊竊私語,漸漸變成晚上固定節奏的敲牆聲,成為一段又一段的故事,在私底下傳開。她們是工會會員、大學生、教授、社會主義份子、共產主義份子、巴特列主義分子、藝術家、記者,或者她們是以上這些人的姊妹、女兒、母親、女友、妻子或朋友。她們是在街上、自家床上或咖啡廳門口被逮捕的。在新的烏拉圭,所有人民都受到監控,並根據妨害社會秩序的危險性劃分成A到C三個等級,只有A級的人不會丟工作或失去親人。軍政府忙著監控人民,很多人都已經逃往海外。
夏娃摸著玻璃。「女兒——」
圖帕人在七月底逃獄成功。莎樂美在黑夜裡躺著,想像自己隨著同志一起穿越下水道,搖搖晃晃涉過四濺的糞水,替她們加油:走啊、走啊,很快就會有氧氣了,不要停、不要放棄,想想另一頭等著妳的www.hetubook.com.com一切。她看見李歐娜、安娜還有另外三十六個圖帕人,滿臉糞便,匍匐過惡臭水流。但是她不在其中。孩子在她體内又踢又抓。
敲牆聲傳過去又傳了回來。好吧。
「是啊。」
「外婆呢?」
「停。」聽起來警衛只是在警告,但槍托下一秒已經落在她身上。
「請把手放旁邊。」
愈遠愈好。
莎樂美走向監獄大門,看到一大群人張開手臂,從街頭湧入。她左顧右盼,終於找到捧著瑪黛茶,在摩肩擦踵的人群中佇立等待的外婆和媽媽。
她回敲:怎麼逃?
莎樂美坐著看自己的牢友睡著(或假寐),直到警衛前來將所有女囚帶出去。冬雨停歇,她們可以出去享受一點暖陽。她聽著牢房鐵柵一開一關的聲響。開門的聲音很短暫,喀啦一聲、咿呀一響就結束了,但是甩上門的聲音確能在走廊上造成迴響,不絕於耳。
「非常好。他到美國去了。」
吃完後,她的身體漸漸回復知覺。雖然百般不願意,但是她變得較能耐寒、耐痛。那天晚上她躺著,意識清醒地感受身體的疼痛。軀體。我還有一副軀體,如果要讓這副軀體活下去,就得餵食它、闔眼睡覺、蹲著灑尿、不時坐臥。可是我不想這麼做,光是想這些過程就把我累壞了。她左思右想,想不出繼續活下去的理由。牆外那個有街道、大門和聲響的世界對她而言是如此虛幻且遙不可及。過去的記憶朦朧縹渺,像隱沒在霧中的列車。然而,倘若她已決心赴死,為什麼不讓老鼠吃她的食物?她想赤腳踩死老鼠的念頭是從哪來的?冷,手好冷,腳也是。粗糙的被單一點也不暖。她屈膝將手擱在溫暖的皮肉上解凍。求生意志真是奇怪的東西,就像一頭張牙舞爪、莫測高深的野獸,神不知、鬼不覺地活在身體裡。當牠逃出來的時候,你也許以為自己已徒剩空殼,但實際上牠卻在內心最意想不到的地方留下足跡,在靈魂留下印記。我曾有求生的意志,牠的確來過,就在這裡蜷伏著,直到牠莫名地被驅走。但是,今天我又看到牠發亮的尖牙,不是嗎?也許牠正在附近踱步,也許牠正在遠方,但應該不至於待在無法回到我身邊的遠方吧?
有時候,當她躺在床墊上無法入眠時,她會靠著想像力召來兒時那條外婆親手縫製的拼布棉被。她可以憶起所有綠的、藍的、花的、條紋的三角形小碎布,直到清楚感受到它的重量、鬆軟的質地,還有帶著種子、莖葉的顆粒感,因此感到溫暖。她想像自己將棉被拋出牆外,而棉被張開翅膀,在夜空裡翱翔,像隻深色的鳥盤旋著,測試風向,尋找回家的路。
冬天來臨,連老鼠屎都結凍了。多雨的天氣讓出外走動的機會變少。莎樂美的肚子愈來愈大,當鬆垮的囚衣再也遮不住她隆起的肚子時,警衛的來福槍把和不規矩的手也不約而同避開了她。據她所知,過去只有一個嬰兒誕生在這間監獄中。嬰兒在母親的囚房裡只活了兩個月,母親被毆時他只能無助地放聲嚎啕大哭,最後因為天氣太冷死去。
「好久不見。」夏娃說。
「你的姪女看起來很快樂。」
只不過,一切似乎反其道而行,入獄的人比出獄的多。女囚人數逐月激增,床位早就爆滿,再也沒有單人囚房。有的新進女囚跟她一樣年輕、剛遭到虐囚營「機器」摧殘,莎樂美可以從她們低頭的模樣、驚懼打顫的肩膀、半夜尖叫的行為(不過挨揍後就會安靜下來)看得出來。她們以同樣的步伐緩慢地走到操場,每星期進浴室沖澡,或者被迫離開囚房,前往廚房或洗衣間工作(現在獄方不准她做這些工作)。她想知道牆外那個有陽光的世界到底發生了什麼事,也想知道為什麼這麼多女人被捕入獄。她找到一名願意和她交易舊報紙和香菸、名叫魯爾的警衛。交易其實沒想像中的那麼糟,魯爾甚至可以強迫她就範,不過他比較喜歡好好商量,反正她一點也不介意,也不再掙扎。報紙上說圖帕馬羅斯勢力衰退,遭到強力鎮壓,最終消失殆盡,就像侵擾蒙特維多的野草般遭到連根拔除。報紙用了這些字眼:野草、連根拔起、侵擾。這一切都應該要感謝軍方,他們立了大功,過去警察和總統都解決不了的事,軍方全解決了。只不過軍方解決了問題,也變成了角頭老大,因為政府需要他們協助維護民間秩序。她盯著一張照片良久,照片中九位將軍團團圍住總統,博爾達貝里總統坐在他們前方,彎腰駝背,臉上露出賭徒出千被逮個正著時的心虛微笑。那些將軍臉上沒有笑意,彼此之間雖然有距離,卻站得相當貼近。報紙總是遲了兩星期才抵達她手中,等到她發現改變時,她和所有烏拉圭子民都已經活在軍人獨裁統治之下。這一切其實在預料之中,她一點都不感到驚訝。一九七三年六月二十八日的報紙寫道,昨天總統關閉國會,封鎖大樓,並且派軍隊包圍。或者說,是軍隊先包圍封鎖大樓,總統才發布消息。沒錯,總統才是主謀,是他授意軍事行動的。無論如何,國會議員都將打包回家,因為他們已經沒有差事可幹,新的軍閥組織即將成立。她望著照片裡總統那緊抿的嘴。他說:按照世界局勢來看,這是必要的改變。事情就這樣自然而然地發生,沒有流血,非常文明。
她縮手。
她低頭望著玉米糊,爭取來的食物總要吃吧。微溫的玉米糊食之無味,但她還是緩慢且盡責地吞下肚。她邊吃邊想,我的,小雜種,這是我的。
莎樂美每天晚上都豎起耳朵,第三天晚上總算聽見一陣敲牆聲。那不是老鼠的聲音,因為聲音相當規律,一組一組出現。敲牆聲,靜默,敲牆聲,靜默。她計算敲牆的次數,不久便了然於胸。很簡單敲牆的次數代表一個字母。敲十二次代表L,五次代表E,十五次代表O。李歐找莎樂美。
她貼在牆邊等待。敲牆聲又出現了。計劃逃獄。
莎樂美聽到警衛用她從未聽過的驚惶口吻說話、喝茶。她以身為圖帕人為榮,心中充滿勝利感,但是李歐娜和同志們不在身邊,這讓她感到無比孤單。她怎麼可以這麼想?她其實並不孤單,因為體内那個一直陪著自己的飢餓小生物一天比一天健壯,對著聽不見的濕潤音樂、子宮的音樂、不受重力控制的音樂手舞足蹈。
來了。十一月。
一群人議論紛紛,持續敲牆,直至夜深。
「妳想用便盆吃飯嗎?」
「原來如此。」
夏娃望了一眼神情冷淡的警衛。「不是,紅色、紫色、黃色,各種顏色都有。」
「妳還好吧?」
另一個警衛同意。「他會把我們的寶貝蛋串成他媽的聖誕節燈泡吧。」
夏娃點頭,接著緩緩說道:「他們的女兒喜歡畫樹。」
「王八蛋。」
這是個蠢問題。李歐娜走了三步。「嗯。妳呢?」
是我,她回覆,等鄰房女囚移動到另一面牆傳遞訊息。她的鄰居看起來是個有嚴重酗酒問題的女人,總是在半夜發出哀嚎。莎樂美暗中感謝她,也感謝再過去兩間囚房裡那些不知名、耐心敲牆,幫忙她傳遞訊息的女囚。
她知道用織針刺進身體能夠墮胎,但她必須設法自行止血才有希望活下來。莎樂美撫著自己的肚子。她辦得到,也應該這麼做,但是她體内的小生命已經有了昆蟲般的力氣,用細小的手腳觸碰她,似乎對陽光充滿憧憬。不想。
有時候,她夢見許多嬰兒漂在水面上,而她在水中泅泳,拚命尋找其中一個https://m.hetubook.com.com嬰兒。
「你聽到嬰兒的消息沒有?」
「羅伯多?」
莎樂美往後倚著牆。另一張床上的女人正熟睡,或假裝熟睡著。她才剛來幾個星期,年紀輕輕的,臉上總是一副驚惶失措的神態,好像困在一場錯過片頭的爛電影裡。她為什麼被捕入獄?她是罪犯、圖帕人、異議份子,還是只是在錯誤時間來到錯誤地方的普通人?接下來,她們會在這個新的烏拉圭遭遇什麼事?莎樂美心想,如果我能像古代女人那樣,在弔唁過程中有將頭髮連根拔起,對死者哀嚎,表達愛和悲慟的能耐就好了。當然,烏拉圭確實足以讓我們拔光頭髮,為它流血,因為事實證明一切都可以被擊破,一個女人如此、一個集體夢想如此、一個國家亦如此。如果我能和古人有同樣的力量和自由,我會穿著黑衣,撕扯頭髮以示哀悼,同時登上我們稱之為山的賽洛小丘,沿途為那些讓人忘不了的一切哀嚎悲泣。但是我既不自由,更不是古人。在牢裡,我得把悲慟的情緒留給自己,那是讓我繼續活下去的動力。許久以前,當我自以為是女人,實際上只是個小女孩,當我自以為是戰士,實際上不曉得自己有多少能耐時,已經學會將吶喊的思緒縮小,收進無人聽得見、摸得到、帶得走的內心深處。我不會輕易地唱出那首悲慟的輓歌。
地面乾了,她們終於可以外出活動,李歐娜不久後便移動到她身邊。
莎樂美將自己掙扎著想說出口的話敲出來:我懷……。敲到這裡,訊息已經夠清楚,可以收手,但是她繼續把話敲完(雖然隔壁鄰居可能已經離身把訊息向下傳遞)。
「我們得帶寶寶出門,」他說:「讓她受洗。」
「還活著。」
媽媽握拳,轉頭看警衛一眼,又轉回來看莎樂美。「我會回來的,獄方准我一個月來一次。」
「試試看,莎樂美,還不錯。」
天涯比鄰的朋友。這帶給她更多醒來的勇氣。那天,她發現一個以前從未注意到的事:警衛畢竟也是普通人,就算他們老是咆哮打人,也會煩躁,不時分心,偶爾想打混,和同事聊個天。他們畢竟只是普通人,只圖交差了事,賺錢回家。他們肅殺的形象似乎也有疲軟的時候,只要做好本分,保持一定的步伐,乖乖低頭,盡了服從的角色,就能讓他們的戒備鬆懈。別擔心啦,這些婊子很聽話,你有沒有看那場球賽?操場是最容易讓警衛戒備鬆懈之處。他們也喜歡陽光。如果誘因足夠,心情又好,他們就會閃到一旁,讓女囚自行走動。在這種時刻,她就能微調步伐,稍微放慢或加快腳步,動作雖不太顯眼但已足以讓她靠近想靠近的對象。其他女人會替她把風,用晃動的囚衣掩飾她不一致的步伐,而她也會投桃報李,替她們把風。只要天氣放晴、警衛開始鬆懈,總會有人靜靜移動到某人身邊。
她為了媽媽的造訪做足準備、打起精神。有時候媽媽來探視時,兩人因為有太多想說的話,導致彼此急切又壓抑的聲線交疊在一起。可是有時候,她們會靜靜坐著,讓時間慢慢流逝,將手擺在透明玻璃前靠在一起,彼此直視著對方。但就算無話可說,母親還是在那裡,有血有肉、活生生的,證明另一個世界依然存在。
「我可不急著報告這件事。」
沒有人知道她三十歲了。為了慶生,她籌備了好幾個星期,準備好一碗水,還有一打走私的火柴。生日那天晚上,等到牢友都就寢之後,莎樂美拿出觸感冰涼光滑的碗,小心放在床墊前,不讓一滴水濺出。她擦亮一根火柴,趨近那碗水,在火光的照耀下,她看見漆黑水面上映照出她的倒影。她望著水中的女人,對方也回看著她,嵌在眼窩中的眼眸毫無懼色。火柴滅了,她再擦亮一根,水中的女人還在她望著憔悴的臉頰、稀薄的頭髮、因為習慣而緊閉的嘴唇以及眼睛。她想認識這個女人,至少看清楚她的模樣,看清楚那張她從未好好注視過,總是別過視線的臉。那張臉似乎隱藏著什麼,但臉上的皺紋又透露出故事。她的臉。三十歲。這種感覺真不可思議。三十歲聽起來不只是一個數字,更像某種氛圍,像環繞著她的一種氣味。莎樂美,她對著水面說,水裡的人也跟著說。火柴滅了,她擦亮一根又一根火柴,不斷注視著水裡的那雙眼睛,看著那張嘴在沉默中蠕動,無聲地唸著:莎樂美、莎樂美。
帕茲的肩膀微微抽搐。
「沒。」
一隻老鼠穿越鐵柵,竄到玉米糊前嗅聞,接著吃了起來。
夏娃刻意忽略。「妳還好吧?」
新的十年開始了,時間又展開嶄新的一頁。牆外的城市依舊,而城外還有更遼闊的世界。第一個從海外傳回來的消息穿越了國界以及監獄的高牆。太陽依舊升起,但烏拉圭的流亡份子開始在遙遠的他鄉發聲。世界人權組織開始表達關切,展開調查,因為烏拉圭打破了世界紀錄,其國內的平均政治犯人數超過任何國家。這則報告當然沒有出現在國内的報導中,但是國外、海洋的另一頭,這個破記錄的可憐小國卻(終於)登上了國際新聞版面,足以讓軍閥坐立不安。他們草擬了一份新憲法,授權軍隊可以半夜突襲百姓民宅,賦予他們更多權力,並徹底根除公會、罷工還有特定政黨。監獄的敲牆聲此起彼落,透過這些斷斷續續敲打密碼的夜晚,莎樂美聽到政府決定訴諸公民投票,表決是否採納新憲法。
因為智利的皮諾契成功了。
她獨坐在地上,碗放在膝上,毫無食慾。她感覺不到自己的身體,但卻因此心生感激。飢餓無法接近我,任何東西都無法靠近我。玉米糊看起來很稀,但是顏色黃得讓人吃驚。望著食物,用眼睛吃東西真是奇怪的經驗。她光看就飽了,還差點反胃。她把玉米糊放到地上,聽見走廊另一頭有個女人扯著嗓子大喊:阿勒發羅!阿勒發羅!她沒有心思去想阿勒發羅是何方神聖,也不願想起所有牆外有名有姓的人,因為他們渡過她錯過的春夏,在充滿陽光的另一個世界裡享受四季韻律。他們或許對她懷有成見(天曉得是哪種成見),不,她不會被這些人擾亂思緒。統統不許進來,好好待在牆外吧。我很孤獨,但我想保持孤獨。我無法為你而存在。我不想存在。只要停止進食,漸漸虛脫,也許我會在這裡死去。反正我已經半死不活,一死了之豈不是更好?就像刮除皮膚上所有疥癬那樣,死了只會更暢快。就讓皮膚平滑,沒有疥癬吧。
警衛受命移除窗戶上的油漆,改裝上綠色壓克力,刮也刮不掉。牢房裡面的女囚臉上都籠罩著一層淡淡的綠光,看起來病懨懨的,好似一群來自外太空、闖進地球厚重大氣層的入侵者。
她等著,指尖急著想狂敲牆面。回答是:穿越下水道。
「妳們一個半小時之後就會被釋放。」
第一個警衛笑了。
維多莉亞三週大時,一名警衛來找她。他是個上了年紀的男人,態度還不錯,從沒碰過她。
她從地上捧起碗,老鼠毫無懼色,跟著她來到床邊。「不行。」她再說一次。那一瞬間,她覺得她可以為了捍衛自己的東西,徒手殺死這隻老鼠。她狠踹老鼠一腳,力道之大,足https://m.hetubook.com.com以激怒老鼠反咬她一口,但是老鼠只是一溜煙跑走,一副不稀罕的樣子,彷彿在說那食物太糟,不值得爭取。
「我的房間在妳右邊第四間,」李歐娜悄聲說:「聽我訊號。」
既然有那麼多人逃走,又有那麼多人被捕入獄,那城裡還剩下哪些人?人還是會在,房舍、柏油或石板路依舊不會改變,流過邊界的河一如既往,這座城市還是老樣子。沒有任何軍閥有辦法掏空一條河或終結百姓的尋常生活。日子還是繼續下去,外面的生活再怎麼樣也比牢裡好。外婆依舊會煮草根、烤甜點;車子依舊呼嘯而過、按喇叭,教堂鐘聲準時響起;可可在修好地板的肉鋪切著鮮紅美味的肉塊;媽媽一邊抽菸,一邊構思新詩;外公一邊講古,一邊打撲克牌;廷多將木頭打磨成漂亮的弧形,也許正在想她,也許;羅伯多正對著顯微鏡,盯著天曉得是什麼的東西,並且和爸爸通電話:你好嗎?我很好,或是告訴你我們最新的實驗;夏娜隨著賽薩爾的鼓聲搖擺,他打鼓的手迅速移動,像隻靈活的鳥;李歐娜放下革命,正在從事某個工作;新一代的學生們讀著重新編列的歷史教材;嬰兒啼哭、拍手,學著對她不認識的人說:媽媽。即使被監控,成千上萬的人依舊早起泡瑪黛茶。顯微鏡、香菸、教堂鐘聲還有鼓聲當然都還存在,就算早晨的瑪黛茶已染上恐懼,依然持續在人們手中傳遞下去,除非他們已經逃亡海外。李歐娜、廷多、奧蘭多、安娜可能已經逃離,但她的家人應該留了下來。她希望在普塔.卡瑞塔斯的家人都安然無恙,但不確定他們是不是都被列為A級公民。也許他們因為和圖帕馬羅斯成員有血緣關係而深陷危險,但也許對官方而言,他們的女兒/妹妹/姪女/孫女早已被徹底整肅的事實,對家人處境來說反而是好事。也許他們不曉得自己的等級,活在恐懼之中,並且恨她置全家人於險境。家庭叛徒莎樂美。
她會活下去,必須活下去。她不只是空殼子而已。
兩個月後,一位訪客獲准見她。她戴著頭罩、手銬被護送到會客室,當她恢復視線之後,在玻璃牆另一頭看見媽媽耳朵緊貼話筒,驀然已滿頭銀髮。當然,這並不是驀然間發生的事。轉眼十年已過,媽媽的頭髮剪短了,打了細膩層次的短髮垂在臉旁。她看起來疲倦而戒備,抹著紅色口紅,就和以前一樣。莎樂美想從母親臉上找到一絲責怪或怨恨的表情,卻遍尋不著。
李歐娜聽見了。「朋友。」
「他去加州工作,一九七一年的時候。」
「我是說真的。拿去,喝吧,打起精神。」
躺在牢房裡時,莎樂美心想,假如她不會在監獄裡虛渡一生,假如她不會在這些厚重的灰牆中死去,假如政權更迭,她就能重新走在街上——然後呢?她躺在這間漆黑的小囚房裡,被其他女人沉重的呼吸聲包圍著,與其說是睡覺,不如說是崩解。每天晚上,她讓身體在細微的碎響中一點一滴崩解,放鬆肌肉,掏空思緒,努力忘記沉悶、讓人神經緊繃的日子。她還活著,她明白這一點。她呼吸、走路,倒數媽媽來訪的時刻,遵守警衛的命令,想像自己親手在棕色頭髮上別上蝴蝶結,將刀子切入熱騰騰的半熟牛排,或者在客廳裡捧著一本書。她可以感受到緞帶、刀子和書的存在。她還活著,但還剩下多少生命力則是個問號。這些年來,歲月已經將她消耗殆盡,讓她變得遲鈍,整天心不在焉,有如一粒到處飄移的微塵。只有在深夜的漆黑中,當她開始崩解時,可以感覺到內心深處有一個黑暗而沸騰的大洞,一半的她已經墜入這個洞裡。在這漫長的時光裡,她變了,變成了什麼?如果她跨出圍牆,她會變得如何?外面有什麼在等著她?自由意味著沒有圍牆的生活、陽光、熱騰騰的新鮮食物,並與那些同樣曾渡過獄中歲月的舊識再聚首。她可以重拾各種小事的決定權,但她不曉得自己能不能承受那一切。她揣測著出獄的滋味。
莎樂美深深吸進一口白色的天空,内心有千言萬語,掙扎地想說出口、傾訴和分享,但是她害怕自己只要一開口就停不下來。
「齊步走。給我低頭。」
為了讓一切看起來合法公正。
莎樂美搖頭。
「所有需要的東西她都有。」
「妳、妳、妳、妳。妳們四個。」
「她很好。」
軍閥組織輸了選舉,桑基內第當選總統。他面對著鏡頭微笑,提到「民主」這個字眼,和穿著軍服的將軍握手。事情就這樣發生了,沒有流血,非常文明。莎樂美一開始不願意相信,因為害怕期望之後緊接著的是失望。希望是危險的,它讓人飛得高,卻也讓人摔得更重。一切都可能發生,軍閥可能改變心意,殺死桑基内第和他的家人。還是別抱太大的希望,但是一切都變了,湯變得更熱,玉米糊變得更濃,女囚們踩在水泥地上的腳步更響亮,警衛無精打采的模樣也更明顯。隔著玻璃,面對莎樂美的夏娃神采奕奕,似乎暗示:他會的,他會讓妳出獄的,等著好了,我們會把妳帶出來。她身邊的人似乎也都如此相信,穿著灰色囚衣的女人頭抬得比以往都還高。一股強烈的電流在她體內流竄,自由的畫面不時浮現腦海:可以邁步的街道、可以品嚐的天空、可以大口撕咬的麵包,揮之不去,讓她無法成眠。
夏娃看起來鬆了口氣,雖然那是如此明顯的一個謊言。「我們都過得很好。」
為什麼?
莎樂美無法呼吸。
兩年後,警衛受命將窗口的鐵欄杆移除,改裝窗玻璃,但卻塗上油漆,讓陽光照不進來。牢房更黑了。晚上,莎樂美扛起帕茲,讓她用指甲刮掉油漆。吱、吱,刮出一個小孔,隔天陽光從小孔漏進室內,成為蒼白甜美的違禁品。
莎樂美睜大眼睛。她沒想過哥哥也會逃亡。
莎樂美本能地緊抱女兒,但是鐵柵一開,一雙手伸進來後,她就放手了。
「他們生了女兒?」
一九七八年某天,一個奇蹟和她的香菸一起被偷渡進來。有人一如既往地趁她在洗衣間時偷偷在她的圍裙口袋中丟了一包香菸。機器噴出氤氳蒸氣,讓她滿頭是汗。警衛同樣覺得熱,所以已經到走廊納涼去了。她打開香菸盒,看到裡頭塞著一張折起來的紙。
「我們收到消息,」李歐娜慢下腳步,因為另一位女囚想超越她,「廷多還活著。」
「媽的!」一個警衛在走廊一頭說:「典獄長會要我們的命。」
儘管如此,那還是她入獄以來所渡過最美好的三個星期。和懷孕不同的是,她現在可以看到、摸到、聞到、聽到女嬰,而這一切都讓她喜不自勝。靠在自己身上的維多莉亞皮膚有如花蜜,嗓子宛如天籟,連散發的味道都迷人可愛,就算是氣味強勁的酸奶味也是。堅強點。多年來她第一次開口輕唱:小維、小寶貝、親親寶貝,活下去、活下去、活下去。嬰兒張著小指頭,緊閉雙眼,顯得如此柔弱。有一天她會忘記這個地方,忘記這個用手臂充當搖籃的女人。不。不要。也好,也許那樣最好。她會記得所有母女共處的時光、女兒的腳趾甲、手臂亂揮的可愛模樣。莎樂美祈禱李歐娜會實現她的承諾,卻又暗自希望李歐娜忘了她;祈禱她說到做到,卻又同時希望她食言。
那年春天,溜冰女孩維多莉亞十歲了。他的姪女。她正在一個遙遠的國度,用一種遙遠的語言說:請、願望、生日蛋糕、媽媽我媽媽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