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哈利交了女朋友
哈利的眼神似乎閃躲了一下,看起來有點猶豫。我想我已經擊中了一個要害,只是我還不清楚那是什麼。
「我聽到媽媽在說。哈利會離開嗎?」
這顯然是我發動下一輪猛攻的好時機。於是,我故意大聲的問:「你會去看那個女生嗎?」
「她是蜜妮娃.古達柯小姐。她家住在奧斯汀。這個月她剛好來普雷利拜訪她的叔叔和嬸嬸。」
「上主呀!」薇歐拉看到我的臉就叫了起來。「妳怎會弄成這樣?」
「那又怎樣!」哈利氣呼呼的從我手裡搶回了名片,拂袖而去。
坐在我旁邊的索羅斯,開始人小鬼大的哼了起來:「哈利交了鋁——朋友,哈利交了鋁——朋友……」
「哈利。」我小聲的喊他。
線開始咿咿呀呀的快斷了。
哈利的臉立刻脹紅了,而且瞪了我一眼,好像在說:這筆帳他記上了。他從來沒這樣看過我,眼神中幾乎可以說是充滿了憤恨,讓我突然感到一陣心慌,全身就像被針扎過一樣的刺痛起來。
「對不起,哈利。」我小聲的說。
「她長得怎樣?」薇歐拉問。「從這邊看,似乎不太漂亮。虧我們哈利長得那麼帥!」
突然間,爺爺說:「也到了那個年紀了。那個男孩子開始讓我擔心了。今天的點心是什麼?」爺爺這個人最有趣的地方之一,就是你常常搞不清楚他的心思會飛到哪裡。
「我也不清楚。」我說。
「怎樣了?哈利到底是怎麼了?妳的臉又怎麼了?快說!」
雖然他的語氣很冷,可是至少比在馬房的時候要溫和一些。我想我們一定又會和好的。我想他一定會抱我上樓,把我塞進我的被子裡。
星期五轉眼就到了,我還是想不出來該怎麼辦。我只能洗了頭,又擦乾頭,然後坐在梳妝台前,悶悶不樂的梳了一百下頭。我換上我最好的小禮服,又穿上那雙演奏會穿的小羊皮靴,再繫上哈利最喜歡看我戴的天藍色髮帶,然後下了樓。
「妳應該去睡覺了。」哈利冷冷的說。
我一想到哈利瞪我的眼神,就說:「媽,我什麼都不知道。」我已經吹起了撤退的號角,想盡快把我的大軍召回。
然後,「她」終於出現在我的面前了!看起來比我想像得高,也比我想像得苗條,但是那身桃色的洋裝,未免太講究了一點,也鑲了太多的黑紐扣。我看到了那張傲慢的噘嘴巴、長脖子、凸眼睛和蓬鬆濃密的頭髮。她的手裡拿著一把綴滿亮片的桃色扇子,逢人就啪一聲,很戲劇化的打開來。
「你怎會這樣想?」
隔天早上,我意興闌珊的下樓吃早餐。哈利至少瞄了我一眼,讓我稍微鬆了一口氣。我們吃完飯以後,正要解散,媽媽突然說:「星期五晚上,我們家有客人要來。你們大家務必在六點十五分之前梳洗乾淨,接受檢查。」
「我什麼都不知道。」
舉你的眼神與我對飲
我亦將回報予你
或留一個吻在杯底
我就不再需要美酒
我亦將回報予你
或留一個吻在杯底
我就不再需要美酒
我很想大喊:我是為了這個家!為了你!可是,我心底清清楚楚的知道,我只是為了我自己,而且我覺得很可恥。
照片上的人是一個「她」,一個有雙又大又凸的眼睛、一張正在流行的小噘嘴和一根細細長長脖子的年輕小姐(顯然已經不是一個小女孩了)。她那頭蓬鬆濃密的頭髮,讓她整個人看起來像是一朵就要被風吹斷頭的蒲公英。
我把一般開始辦社交宴會的年齡,也就是十八歲,再加上五歲,得出了結論。「這麼說她已經二十三歲了。」我故作震驚的說,心裡卻暗暗感到高興。「她真的有點年紀了,而你才十七歲。」
「妳好,古達柯小姐。」我努力的吐出一句話。「很榮幸認識妳。」
瞎了,我心裡想,你的眼睛根本瞎了!
我甩開他們,跑回房裡,把涼涼的布拍上刺癢的臉頰。看看我做了什麼好事?我發動了一場我根本無法收拾的戰爭。我這個菜鳥指揮官,才剛上陣就被大軍所造成的毀滅給嚇壞了。
月光照亮了到馬房的路,我躡手躡腳的走到馬房門口,往裡頭一瞧。哈利正在煤油燈下一邊刷尤里西斯的毛,一邊哼著歌。我心裡猛跳了一下,認出了那首歌是〈我是真心的愛妳〉!哈利看起來是這麼的快樂。我以前從來沒看過他這樣。
「可是,總不能只有這個話題吧!」我說。
媽媽看到我們這些小孩個個張大了嘴坐在那邊,忍不住對爸爸罵了一句:「亞福瑞,你有時候真的很遲鈍,我們晚一點再談這件事吧!」
「喔,」媽媽冷若冰霜的說:「這位小姐是誰?我們見過她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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認識她的家人嗎?」「妳明明就是。我真不知道妳為什麼要這樣對我。」
「你說的是普雷利獨立教堂的古達柯牧師?」
「這個嘛,服裝的確很有趣。」薇歐拉說。
「那到底是怎麼了?」
「來,卡普妮雅,」她說:「說說看,那個……那個小姐的事,妳知道些什麼?」
「她看起來好得很,也的確展現了一些對紗翅蝶的興趣。不過,我希望她對我收藏的埋葬蟲也能有點興趣就是了。它們畢竟是很了不起的標本。」爺爺燃起了一根雪茄。「總而言之,我覺得我們聊得滿好的。」
隔天早上,我筋疲力盡的躺在床上裝病,時睡時醒。要讓媽媽相信我病了,一點也不難,因為我的確一臉無精打采的樣子,身上又長滿了疹子。她和薇歐拉每隔一段時間就送牛肉茶和小蘇打敷布到我的房間來。接近傍晚的時候,我聽到她們提起補湯、整腸藥和魚肝油之類的東西,我馬上打起精神來,吃了些白煮雞,免得真的遭到酷刑伺候。我們家的小孩只要在床上躺超過一天,都一定會被要求吃魚肝油。不過,通常只要一說到要吃它,就會讓人奇蹟似的復元。
「牠已經有一好陣子沒上過輓具了。應該讓牠適應一下。」哈利回答。
晚餐拖得好像沒完沒了。不管今天的甜點是什麼,吃在我嘴裡,都好像菸灰。山瓦娜進來收拾桌子時,媽媽對大家說:「你們都出去吧。卡普妮雅留下來。」
媽媽看著爸爸說:「亞福瑞,她有名片。」爸爸似乎覺得很有意思,可是不怎麼驚訝,他顯然不覺得這有什麼好大驚小怪的。
「對。」哈利的臉更紅了。他突然推開餐桌,站起來往外跑,一邊跑,還一邊回頭,假裝高興的說:「沒問題了吧!我不會太晚回家的。」
「那個女生?」媽媽問。
「快點帶她回來,」哈利喊道:「不要剝奪太多我們跟她在一起的時間。哈哈!」
可是他沒有,他只低聲的說了一句:「我真希望妳沒有做那種事!」然後,就自顧自的上了樓,把我一個人留下來反省我所發動的大屠殺。我打贏了一場仗,卻輸掉了一個哥哥。一直到鐘聲噹了四下,我才總算擠出一絲力氣,爬回床上。
我們以前也鬧過彆扭,但是再怎麼不愉快,也很快就煙消雲散。我總是信心滿滿的以為,我永遠都會是他最喜歡的人。我相信他對我的愛,我也把他的愛當成是暖暖的毛毯般緊裹著自己。可是這一次不一樣,我深深的刺傷了他,雖然我是為了保衛我們,保衛他……不,說實話,我保衛的只是我自己。我第一次感覺到,自己的一顆心被悲傷揪得好緊好緊、好冷好冷。
完了。我看了看哈利,他似乎也對他的刀很感興趣,就像是第一次見到似的盯著不放。我有點困難的嚥了嚥口水。怎麼辦?我安慰自己還有三天可以慢慢想辦法,可以像拿破崙一樣的在我的軍營中想出對策。
「拉克特一家人、朗哥里一家人、布朗小姐、古達柯牧師夫婦,以及蜜妮娃.古達柯小姐。」媽媽盯著她的奶油刀說。
「那她的叔叔和嬸嬸是……」媽媽緊迫盯人的問下去。
噢,那個表情。
那天晚上,吃晚餐的時候,哈利說他待會兒可能會帶尤里西斯出去活動一下,讓牠拖拖馬車。
「都是那些蕁麻害的啦。」我撒謊說:「我要敷一敷。」
「我真的什麼都不知道。」我說。
我只好留在原位,看著其他人一個個走出去。爸爸點了一根雪茄,又幫自己倒了一杯比平常大杯的紅葡萄酒。媽媽不停的揉著她的太陽穴,看起來好像也很想來一杯。
「她的名片?」媽媽的聲音尖了起來。「她有名片?她幾歲啊?」
一直到第一批客人到了,我才帶著吉寶回到前門列隊歡迎。布朗小姐抵達時,我跟她握了握手,並誇張的行了一個禮。不過,我大概做得太過火了,這位老小姐僵硬的笑了笑,並對我說:「哎呀,卡普妮雅,妳總是這麼迷人。」一邊說,還一邊伸出爪子,緊緊的捏了一下我的手,讓我哀叫得跟一隻被踩了一腳的小狗一樣。
我把吉寶帶到浴室,很高興找到事情可做。我幫吉寶搓洗指甲時,他忽然問:「哈利是不是要結婚了?」我心裡一驚,指甲刷掉到了地板上。
我的另外兩個哥哥私底下議論著:哈利會不會被要求吃魚肝油?如果答案是不會,那麼一個人到底要幾歲才不必吃?十六歲嗎?還是十四歲?這是我們大家都很關注的問題。
「到書房去看看吧!」爺爺對她說:「我有一對很棒的標本,可以看清楚它們之間的差別。」他抓著她的手肘,帶她走出了客廳。
「她真是糟透了,薇www.hetubook•com.com歐拉。滿腦袋只有服裝,對其他事都不關心。」
那天晚上,我醒著躺在床上等哈利回家。等到半輪月亮高高的掛上了天,我才聽到馬車駛上碎石車道的聲音。我屏息聽了聽,整棟房子安靜得可疑。我想像著爸爸媽媽躺在他們那張刻著小天使和水果的桃花心木大床上,一定還沒睡著。至少媽媽一定還沒睡著。
兩天之後,哈利登門拜訪,古達柯小姐的嬸嬸卻告訴哈利說她不在家;又過了三天,她一聲招呼也不打,就回奧斯汀去了。哈利再次登門拜訪時,古達柯家的女傭才告訴他這個消息。哈利回到家以後,就把自己關進了房裡。
「別說謊,卡普妮雅,妳是怎麼知道她這個人的?妳的臉又怎麼了?怎麼整張臉都花了!」
「掃興!」爺爺說:「這一次是誰?」
媽媽試著把話題轉到音樂方面,可是她對音樂一點興趣也沒有。爸爸請她發表對於即將牽到我們鎮上來的電話線的意見,但她什麼意見也沒有。她只會假惺惺的笑著,把哈利指揮過來、指揮過去。我簡直要吐了。
其實,這只是媽媽的夢想。她很清楚爺爺除了泡在實驗室或書房之外,根本不可能有什麼別的安排。我注意到媽媽其實並不是很希望爺爺出席她的晚宴,因為爺爺固然很有老派紳士的風範,可是他常常會扯些奇奇怪怪、讓媽媽覺得不合時宜的話題,比如說:化石,以及化石的存在是否證明了《聖經》〈創世紀〉的虛幻;孟德爾神父關於豌豆的有性繁殖實驗;膿包有益於傷口是個謬論等等。有一次,我看到媽媽聽見爺爺正對著一群女士解釋盲蛛目或長腳蜘蛛的交配姿勢而氣得發抖。而且,爺爺還講一些一聽就是怪老頭才會講的預言。他說人類有一天一定會發明飛行器,並且到月球旅行。不過,我在心底偷偷的贊同他,並想像這件事大概一千年以後會發生。
「那就好。」她說:「來,這顆藥給妳。然後,請妳把巧克力端出去給大家吃。要記得管制一下數量。」
「唔,就是有一天晚上,我在吃晚飯的時間,在普雷利的一間教堂前停下來休息。他們看見我,就邀請我進去。」
「去!妳這沒用的小孩!回房間去吧!不准跟任何人提起這件事。妳的蕁麻疹又發作了嗎?妳是不是又摔到那些蕁麻上了?快去拿點小蘇打粉來敷。」
就在這時候,古達柯小姐滿臉通紅的衝回大廳。她跑到古達柯夫婦的身邊,小聲又激動的跟他們交談了幾句,古達柯太太就轉身對大家說:「蜜妮娃覺得頭不太舒服,我們恐怕得先送她回家。真不好意思,這麼棒的宴會,我們卻必須先告辭,不過,她的母親把她交給我照顧,希望大家諒解。」
我們家的老爺鐘在黑暗中噹了三聲。
媽媽又把目標轉向我。「她是獨立教派的,對不對?卡普妮雅。」
媽媽聽得整個人就要火山爆發了,我趕緊噓他:「閉嘴啦,索!」並狠狠的用手肘頂了頂他的小排骨。
他轉過頭來,臉上的線條馬上變得很剛硬。「妳跑來這裡做什麼?」他說:「走開。上床去睡覺!」他繼續刷著馬。
突然,哈利又衝到走廊的鏡子前檢查了一下他的頭髮和領帶。我看看窗外,原來是古達柯先生的馬車到了,古達柯先生正在拴馬。哈利迫不及待的衝出前門,去扶車上一胖一瘦的兩位女士下車,然後,他把手臂伸向那個瘦女妖。他倆交頭接耳的分享著我們這些局外人永遠無法分享的話題和歡笑,一起走上了步道。爸爸和媽媽站在門口迎接。我偷聽到在媽媽請大家進門前,他們先熱絡的寒暄了一下。我想我必須為媽媽喝采,她表現得比我預期的要從容多了。也許她在事前喝了點大補湯吧!
「孩子們的爺爺,」媽媽說:「要是您有別的安排,我們就不敢勞駕您了。」
索羅斯和拉瑪躺在樓梯口等著我上來,並跟著我往房間走。
「別擔心!我沒事。事實上我好得不得了。」他說。
我端著滿滿的一盤煙燻牡蠣,分送給客廳裡的每個人,並遵照薇歐拉的指示,小心別讓我的兄弟拿太多。這其實一點也不難,因為我這幾個弟弟們一看到那些皺皺亮亮的灰色囊狀物,就嚇得掉頭走人,即使你要付錢請他們吃,他們還不願意呢!哈利一直在客廳和走廊之間默默的走來走去,等待著他心目中最重要的客人。爺爺帶著修剪過的鬍子出現了,連頭髮也梳得服服貼貼的。他還在他的扣眼上別了一朵指甲紅的玫瑰花。要不是那件又破又舊的外套,他的模樣看起來還挺尊貴的。
爸爸看了媽媽一眼,說:「這是怎麼一回事?」
「我希望他不會,吉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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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上樓時,聽到爸媽還在飯廳裡說話。媽媽的聲音又尖又氣,爸爸則嘰哩咕嚕的忙著安慰。
「在這個世界上,有一些事是小孩子不懂的。是大人的事。」哈利說。
「哈利?」媽媽的眼神好像要鑽進哈利的心裡一樣。我身上的刺痛變成了一條條發癢的紅疹。我們家的未來就繫在一線之間了。
我心裡一陣暗喜。敵人到手了。「噢,哈利!」我以妹妹充滿關心的口吻說:「她是獨立教派的?」
「你告訴爸爸媽媽了嗎?」我說。
「古達柯牧師夫婦。」哈利回答。
「不是。」哈利遲疑了一下。「她是普雷利獨立教派的。」
她樂此不疲的搖著扇子,談著巴黎或紐約流行的時尚:考伯森州長夫人在奧斯汀出席她丈夫的就職大典時,穿那麼難看的洋裝,是不是太丟臉了?以他們家的財富,她應該買得起更好的;至少,也要找個有品味的服裝界人士徵詢一下。品味是十分重要的,呢塞吧?而且,說到品味,有沒有人對某某某穿去某個晚宴的那件可怕又過時的服裝,有什麼評論?
哈利看起來很英俊,但是全身散發著兩股互不相容的薰衣草髮油和貝蘭花露水的味道。他心底沸騰的熱情,讓他對我的態度軟化了下來,甚至還對我笑了一笑。我們家的每個小孩在走廊上按照年齡大小排成一列。山姆哈斯頓一聞到哈利的味道,差點吐了出來。媽媽下樓來閱兵了。她穿上她最好的那件翠綠色短襬絲綢禮服,走路的時候,裙襬還會發出窸窸窣窣的聲音。她一一檢查我們的靴子、牙齒和指甲。
有一部分連我自己也不甚清楚的我,直到這一刻才終於現形,並且像個大將軍似的召起了大軍。我為武器裝上了彈藥,探勘好了地形,並選定目標。我已經可以預見這場還沒發生的戰爭。我就是石牆將軍。我就是李將軍。
「哈利!你到底是怎麼了?你生病了嗎?還是發生了什麼事?」
「唔,沒有。」哈利看起來有點不安。我的第一砲已經擊中目標了。他低頭看著照片,我眼睜睜的看著他又陷入痴傻的狀態。
「媽媽要我來拿小蘇打粉。」我小聲又含糊的說。
哈利並未來看我。
接下來的幾天,我每次在爬樓梯的時候遇到哈利,都笑不出來。他對我還是很冷淡。不過,至少也沒有怒目相向。我把這看作是一個好跡象。
「是浸信會的教堂嗎?哈利。」我問話的語氣比蛋糕還甜。
其實,我早就模模糊糊的知道,哈利總有一天會結婚、成立自己的家庭;可是我總以為那是好幾十年以後才會發生的事,畢竟哈利現在已經有一個家了,我們就是他的家人,尤其是我,我是他的小寵物。
接著,哈利唱了〈夢中的佳人〉。古達柯小姐一直對他猛拋媚眼。可惡的布朗小姐推了我一把,要我也表演我在音樂會上演奏的曲目。我頭痛欲裂的堆著滿臉假笑,勉強的完成了一場平庸的演出,然後,到廚房裡向薇歐拉要一顆頭痛藥。
我把他逼到門廊的角落邊問話。「哈利。」
然後,就這樣,接下來的一整晚,她都沒再理我。我一邊端著各種大大小小的杯盤在屋裡穿梭,一邊尾隨著她和哈利。
朗哥里一家人到了,崔維斯帶著他們家的小孩,去外面的馬房看他那窩小貓咪。
薇歐拉打量了我一下,張嘴想說什麼,可是又閉上了。她站起來,一言不發的撒了些蘇打粉到一條溼布上,然後交給我。山瓦娜一直瞪著我,好像很怕我會傳染給她似的。
餐桌上的每個人一聽到這個有趣的提問,馬上安靜了下來,爺爺除外。大家都停下了刀叉,很感興趣的盯著哈利,就連年紀還小得弄不清楚狀況的弟弟們也一樣。媽媽先看看我,再轉頭看看哈利。爺爺還是一派悠閒的啃著他的牛排。
我注意到蜜妮娃小姐在做這番令人作嘔的表演時,爺爺好像被催眠一樣的看著她,讓我難過到了極點。她征服一個哈利還不夠——還想征服所有在我心目中很重要的人。
「古達柯小姐,讓我為妳介紹一下,這是我的妹妹,卡普妮雅.維吉尼亞.泰德。卡莉,這位是蜜妮娃.古達柯小姐。」
那把桃扇像隻巨蛾似的拍打著空氣。古達柯小姐用她那雙又大又鼓的眼睛盯著我,一連笑了三聲,才說:「哇https://www.hetubook.com.com,卡普妮雅,妳長得好漂亮。而且,聽說妳很有才藝,還在音樂會上表演過。」說完,她收起扇子,開玩笑似的用它敲了敲我的臉頰,只不過似乎太用力了一點。噢,難道我整個晚上都得接受這種懲罰嗎?
爺爺的餐刀刮得盤子吱吱響。他用掛在胸前的白麻布餐巾拍了拍鬍子,然後心平氣和的對他唯一的媳婦說:「上帝保佑!瑪格莉特,如果是問句,就要說『哪個女生?』不是『那個女生?』妳這樣文法不對,妳應該知道吧?」
「你為什麼不直接騎牠就好?」爸爸問。「你又不需要馬車。」
「對呀!」他說:「她真的很棒,對不對?我就知道,只要妳有機會認識她,妳一定會喜歡她。這種巧克力真好吃。我要再來一顆。」
「唔?」
「在普雷利那邊,今晚有個野餐會,我想帶一個女生……嗯……一位小姐去兜個風,」哈利結結巴巴的說:「不會太久。」
我起身往廚房走去。薇歐拉正坐在桌邊休息;山瓦娜正在打水,準備清洗流理台上堆積如山的碗盤。
「她才不老。」哈利不滿的說。「她五年前才辦第一次社交宴會。」
「拜託!卡普妮雅,」她說:「妳是怎麼搞的?腰桿挺直!吉寶,你的指甲不行!好像才剛從花園裡挖土回來。卡普妮雅,妳帶他去整理一下。」
我環顧了一下我的家人,心裡不禁湧起一陣暖暖的波動。他們每個人都在這場戲裡面無辜的軋了一角。我真想把這一刻永遠的封存下來,收藏在記憶中,因為這一刻隨時會結束。
「唔。」他應了一聲,露出微笑。
第二天,媽媽收到了一些專人送達的感謝函。她把它們留在飯桌上,當成我們禮儀課的教材。幾乎每一封謝函的措辭都十分的華麗熱情,只有古達柯小姐的例外。她雖然沒犯什麼錯誤,卻簡單得近乎無禮。
「她很美,對不對?」哈利用一種我從來沒聽過、而且一聽就很討厭的興奮語氣說。當然,我也馬上討厭起那個女生來了,因為我一看就看出了她俗不可耐的真面目:一個醜老太婆、駝背的悍婦,一個啃蝕我親愛的哥哥的血肉的傢伙。她是破壞我們家幸福的人,破壞我的幸福的人。我瞪著這個幽靈。
「你是怎麼認識她的,哈利?」我裝得像間諜一樣的天真。
「來,說說看,他一定告訴了妳一些事。」
「說得也是。她的歌喉好像也不太好。妳媽媽怎麼樣?」
「她幾歲啊?」我朝著目標繼續挺進。「好像有點老耶。」
媽媽站了起來,開始踱步。「她一定要到某個年紀才會有名片,而我的兒子居然一聲不吭的就跑去拜訪她。他都已經在追求她了,而我們連見都還沒見過她一面。而且,亞福瑞,她還是一個……一個獨立教派的。」
它們在身體的某一部位有著極為顯著的差異……
「我也是。」
啊!在普雷利有兩間教堂:一間是浸信會的,是我們家可以接受的;另外一間是普雷利獨立教會,是我們不可以接受的。很多人,包括我的父母(他們都是堅貞的衛理公會派教徒),都把獨立教會的人看成跟垃圾一樣低級。(爺爺說他聽過的布道已經夠用一輩子了,所以現在的星期天早晨,他都只會到野外走走。很喜歡跟爺爺作伴的巴克牧師對這件事不在意,倒是媽媽覺得很難為情。)雖然媽媽曾經在家裡招待過一、兩次獨立教會的人,但是在她眼裡,他們其實跟那些奇奇怪怪的教派沒什麼兩樣。
崔維斯走進來,把他的小貓郝樂迪醫生借給我,想逗我開心(傑西詹姆士生病了)。吉寶也爬上我的床,跟我依偎了一會兒,想讓我舒服些。索羅斯帶了一束野花放在我的床頭桌上,還得意的掀給我看他被我的手肘頂出來的瘀傷。我身上的瘀傷其實比他的更了不起,不過,我沒有給他看,因為那個位置不太高尚。
演奏會過後沒多久,危險就入侵了我們的生活,危及我的家庭。
那根線已經拉到了極限。
「喔,」她說:「我相信我們不只是認識而已,我們以後還會成為很好的朋友。對了,哈利,那位我久仰大名的崔—阿妙讓—葛蘭得—皮耶在哪裡?」嚇!她居然撂起法文來了。哈利領著她去見爺爺。爺爺對她深深的鞠了個躬,鞠到鬍子都快碰到她的手了,還說:「音搶得——馬得麻醉了!」我想他搞不好還喀嚓立正了呢!古達柯小姐則報以一串我想應該說是十分具有音樂性的笑聲。「天呀,爺爺,您是不是太——太可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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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我頭暈的說。我親愛的哥哥就要從我的眼前蒸發不見了,我必須想點辦法來阻止這場可怕的誘拐。我的思緒亂得像是一群第一次上場打仗的菜鳥軍隊,一點紀律也沒有。我花了點時間,才總算整好隊。不過,在進行第一次的小規模戰鬥之前,我還要先打聽一點情報。
以前我從來沒把哈利當成大人,在我的心目中,我和我的每一個兄弟都是小孩。可是,當哈利說「大人」那兩個字的時候,我才忽然發現,他已經越過了那條看不見的界線,到了成人的世界,而且再也不會回到小孩子的世界了。
「你是不是不舒服?要不要去看醫生?」
「我不是故意要害你的。」我哭哭啼啼的說。
「是誰要來,媽媽?」山姆哈斯頓問。
結果,哈利並沒有被要求吃臭死人的魚肝油。不過,當他寫給古達柯小姐的信全部被原封不動的退回來以後,他整個人傷心又困惑極了,在家裡失魂落魄了好幾天,看起來真可憐。但是,我只敢小心的照料我那一大片紅紅紫紫、正在復原中的瘀青。我發誓不再多管閒事了。
他看著媽媽又說:「妳今年多大了?瑪格莉特?我猜快三十了吧!不應該再弄不清楚這種事了。」他說完,繼續專心吃他的晚餐。至於我四十一歲的媽媽,則裝作什麼都沒聽到。
這一晚過得好慢好慢,好不容易才吃完了冗長的晚餐,進行餘興節目。在爸爸拿著懷錶計時下,布朗小姐在鋼琴前只花了五十二秒,就彈完了她每次宴會必彈的〈一分鐘圓舞曲〉。然後,她又當起了伴奏,請古達柯小姐唱〈舉你的眼神與我對飲〉。我覺得她的歌聲毫無感情,只會看著哈利裝腔作勢。
哈利看起來很難過。「爺爺,古達柯小姐在書房裡的時候還好嗎?」
嚇!那位蜜妮娃.古達柯小姐都還沒到呢,我今天晚上就受夠了。
「哈利只給我看她的名片而已。」我說。
我不知所措的從他的燈光中退了出來,一個人站在月光下發呆。然後,我不知道是打了一個嗝,或者哭了一聲,我轉身,雙腿發軟、腳步踉蹌的走回屋子。我好不容易進了門,卻又在樓梯口垮了下來。半個小時後,哈利在那邊發現了我……一團穿著白睡袍、可憐兮兮的東西,在黑暗中吸著鼻涕,傷心得無法動彈,只有從廚房悄悄走過來的愛達貝爾陪伴著。我看到哈利雙手插腰的站在那邊。
「對!」哈利不太高興的說。「他們是獨立教派的。那又怎樣?」
我正想逃進廚房時,哈利看見了我,並招手要我過去。
同一物種的各個家族……通常會有某種程度的畸形……
於是,我又回到宴會上分送巧克力,並盡可能的避開我那夥兄弟。山瓦娜把年紀小的弟弟們先送去睡覺了。古達柯牧師在跟爸爸討論棉花市場的起起落落。爺爺抓著哈利和古達柯小姐不放,一直詳細的解說著公的和母的大蝗蟲有什麼差別。古達柯小姐的笑容變得很僵硬。
哈利滿臉洋溢著喜悅。我站到他身旁,遞了一塊松露巧克力給他。為了贏回哥哥對我的愛,我寧願付出任何代價。於是,我用十分軟弱的聲音,說了全世界最大的一個謊:「哈利,她看起來人很好。」我的脖子上又爆出了一條條的紅疹。這一次是偽善的蕁麻疹。
我下了床,套上拖鞋,避開房間中間那塊會喀啦啦作響、比手槍還吵人的地板,走出了房門。我們家樓梯的響聲也是出了名的,所以我乾脆挽起身上的白棉睡袍,順著欄杆溜下去。反正這種事我已經做了一輩子。這是一種既快速又安靜的運輸法,只可惜在黑暗中,我一時大意,煞車不及,撞上了正方形的欄柱,把臀部撞出一大塊至少要兩個星期才會痊癒的瘀青。
哈利神祕的笑了笑,並從口袋裡掏出一張很花俏的名片,是那種最新款式的、還有附照片在上面的。(低俗到了頂點——套句媽媽的話。)
「我想應該還好吧!」
古達柯先生和哈利一起去備車時,古達柯太太和蜜妮娃小姐急急忙忙收拾好衣物,向大家告辭。她們連聲的向我媽致謝,卻似乎無意再聯絡,就消失在夜色裡。
在拉克哈的演奏會大災難過後,他一連多天行為異常,不是傻傻的瞪著眼前的空氣發呆,讓你很想甩他一巴掌,就是別人跟他說話,他都不搭腔。事實上,他根本就魂不守舍。我實在想不通他是怎麼了,只知道他跟以前那個最討人喜歡、也最聰明的哈利不一樣了。不,這是山寨版的哈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