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 編織課
「妳一定會想起來的。」爺爺說。他的聲音讓我平靜了下來。
「所以這代表什麼?」
「這件事跟妳有關嗎?」她說。
「自給自足。」我想了想這句話。要是連那些軍人也要學編織,要是連我的爺爺也學過,那我學一學,好像也不壞。
爺爺神情凝重的看著那口罐子,又嘆了一口氣。雖然他的臉上沒有半點責怪的意味,可是我的心卻幾乎要碎了。我當場下定決心,就算要我拿著放大鏡爬遍這附近六百英畝的地,我也一定要找到它。我們把實驗室的門關上,沉默的走回屋子。我從來沒有這麼沮喪過。
「看著,」媽媽說:「像這樣把毛線繞在妳的無名指上,就可以控制鬆緊度,妳也會織得比較平均一點。」我試著照她的話做。下一排果真織得好多了。然後,再下一排又更好。我發現一旦織出了節奏,手上的棒針就會不知不覺的自動織下去。
爺爺拿起罐子看了看。「噢,卡普妮雅。」他輕輕的嘆了一口氣。「噢,卡普妮雅。」每一聲都像是打了我一巴掌。
「等一下再給你看。」我小聲的說。
爺爺從口袋裡掏出眼鏡,又把他的小背包放到實驗桌上。「這裡有一些很不錯的樣本,叫作龍血。印第安人通常用它們來治療牙齦發炎。另外,我看到了一株大本鹽酸草,不過我想我們的已經夠多了。還有,妳看這個,這是巴豆,我從來沒見過這麼晚才開花的巴豆。妳以前可能聽過人家叫它毛巴豆。我們試著把它種起來看看!」
「對,妳一定會的。」爺爺小聲的說。
爺爺看著我說:「我猜,妳媽媽也希望妳學烹飪吧。我們在戰場上也必須自己煮飯吃。」
「卡普妮雅,天就要黑了。」
「爺爺,怎麼了?」
救命啊!兩根針就夠讓人手忙腳亂的了,何況是四根。情況比我想像得還糟糕。媽媽坐在我旁邊,不斷的替我打氣,看著我打第一隻襪子的第一排。這麼多的針尖出其不意的伸出來刺我,讓我覺得自己簡直像是在對付一隻豪豬。
我設計的這一套有關露拉的制度,運作得還滿順利的;至少,在接下來的幾個星期當中是如此。我邀請露拉放學後來我們家彈鋼琴,還應媽媽的要求,和她一起學了幾首很受歡迎的四手聯彈的曲子。最棒的是,我們都知道,不管是明年或以後的任何一場演奏會,我們都不必上台表演。但是,到最後,我還是做錯了一件事,就是邀請露拉來跟我一起做家事課的功課,讓媽媽看到了她做的針線活兒。上帝垂憐!我怎會這麼蠢呢?
「爸爸不准大家用短鋤頭。」
我踏上我們家的車道上時,薇歐拉剛好在後門口搖鈴。要是我吃晚餐的時候遲到了,加上全身又這麼髒,一定會惹上麻煩。在我們家,吃飯遲到是非常失禮的行為。可是如果我就這麼進去了,我一定要浪費很多時間解釋,還要把自己清理乾淨,那鐵定會耽誤了我把巢菜放進水裡的大事。我只好選擇先退到樹下,繞過了屋子,跑進實驗室,把我必須做的事做完了,再去面對其他的後果。
「還有其他的哥哥弟弟的呢?爸爸的?爺爺的?」媽媽說。
「夠了,吉寶!」
「我知道你教過我。」我哭著說:「我知道。我們那時候正從河邊要回家。我的腦袋裡想著阿傑的烏龜,想著最適者生存的事。」我絞著從口袋裡掏出來的手帕。「我一定會找到它的。我發誓。請你不要生我的氣。我一定會找到它的。」
「我去採集植物了,吉寶。」我故意興奮的大聲說。媽媽和爺爺同時抬起了頭。「然後,我踩進了一個獾洞。」我又說:「搞不好把腳踝都扭斷了。」
「現在要開始收針了,朝著腳踝的地方縮進去。沒錯,就是那樣。」
「喔,會呀。不過,打得滿遜的就是了。在我那個軍團裡面,有好幾名兄弟是打毛線的高手。」
「當然。」
過了好久,爺爺才輕歎著說:「哎呀呀,我已經等這一天等了好久好久。」他抬起頭來看我。「沒想到我們真的做到了!」
很無聊的植物,不過我還記得。
我把圍裙脫下來,掛在水槽邊,然後躲在山瓦娜和烤肉的後面,一跛一跛的走進飯廳。我想我大概跛得稍微誇張了一點,飯桌上的交談聲戛然中斷。我低著頭,小聲的說了句:「對不起,」就坐了下來。我的那夥兄弟們來來回回的看m•hetubook.com•com著我和我們的媽媽,等著好戲上場。
「真的嗎?」吉寶說:「可以給我看一下嗎?我從來沒看過扭斷的腳踝是什麼樣子。」
「妳已經說過了。」
「對不起,」我說:「媽媽生氣了嗎?」
「喔。你今天找到了什麼嗎?」
「好吧,下不為例!突然的突,改變的變。」
「妳知道為什麼嗎?」爺爺說。
爺爺站了起來。「是呀!真的會讓人樂昏頭。妳最好坐下來喘口氣。來,坐這裡。」他把椅子讓給我。
我總算有勇氣對爺爺承認:我覺得那本書很難讀。「我還在讀人為選擇的那一章。我沒想到我會讀得這麼慢,真的很難懂。」
「我不認為他會希望看到自己的女兒出現在田裡。」
「好,那就這樣嘍!」我開始收拾我的工具。「收工。」
「噢!」我呻|吟了一聲。「我想不出來了。我知道它就在這裡面的某個地方。」我敲了敲額頭,「可是我就是搜尋不到。」
「是突變,不是禿變。」
阿傑和禿變者。禿變者和阿傑。我知道我的方向沒錯,這兩者之間一定有所關聯,可是到底是什麼呢?我就像是一隻獵狗,為了尋覓一種失去的氣味,鑽進了記憶的小路,這裡、那裡的盲目摸索。阿傑當時到底做了什麼事?我模模糊糊的知道似乎不是什麼好事,不過阿傑本來就傻裡傻氣的,老愛做些惱人的事。牠當時是跑到外面去私會瑪蒂達吧?可是,然後呢?
「亞福瑞,」媽媽轉頭問爸爸:「華特爺爺沒事吧?」
「我們把它拿到外面去看看吧!」外面的天空還很陰沉,可是至少比昏暗的實驗室裡亮多了。到了外面,爺爺透過放大鏡看了那株植物好久好久,久到我再也受不了。
「妳還記不記得,」他說:「我們前一陣子發現的那株帶毛的巢菜?那株可能是突變的植物?」
「我們從吉寶的襪子開始織,好嗎?」媽媽說:「先織素面的,晚一點再來學花樣。一排打……嗯……四十針好了,先從小腿開始。」她交給我四根小棒針。
媽媽馬上露出了關心的神色。我猜我大概說到了她很在乎的一點。她唯一的女兒的這張臉已經不太讓人有信心了,她不能忍受再多加一副眼鏡上去!嘿嘿,這倒是滿管用的一點小資訊,我要把它存進腦袋裡,以備不時之需。說不定以後我也可以培養一下頭痛的嗜好。
「好的,」他說:「好的。」
「那是因為他在像妳這麼大的時候,我讓他嚐過拿著短鋤頭整天在田裡幹活的滋味。我希望他也可以給妳的兄弟們嚐嚐這種滋味。」
媽媽似乎很喜歡她從裝滿了大大小小棒針的袋子裡掏出來的新羊毛線,這些羊毛線一大綑一大綑的,是十分漂亮的巧克力色。媽媽伸著手坐在那裡,像是伸著兩支槳,我則負責把線解開來,再重新繞成一個球。雖然織襪子這種事不怎麼教人興奮,毛線織過來、織過去的節奏又讓人想睡,我還是必須承認,起碼這不是打發一個下雨天的最糟方式。應該啦!媽媽的心情也似乎在不停的反覆動作中放鬆了下來,不必那麼頻繁的喝她的大補湯。
「還好,可是我今天打毛線打得快累死了。」
「把它脫下來吧。」薇歐拉說:「妳來不及後悔了。快進去吧。」
「對不起。」
他看到我臉上的表情,又繼續說:「在戰場上,我們什麼都要自給自足。如果你需要一隻新的襪子,你就必須自己織,因為在戰地裡不會有老婆或姊妹——或孫女——來照顧我們,家裡的包裹也很難寄過來。我記得有一次,有個中士在聖誕節前寫信回家,請他的太太寄一雙新的兔毛手套來給他,結果一直到隔年的夏天,他才收到,他的手已經因為凍傷,少了兩根手指頭。不過,至少大拇指還留著,所以他還是滿高興的。當然,戴手套的時候會遇到一個問題,就是有兩根指頭是空的,握步槍不太方便,他就乾脆把那兩根空的指套從指關節處剪掉,然後再縫平。縫得還挺不錯,如果我沒記錯的話。」
我的那群哥哥們看到我沒當場受罰,個個失望得重新用起了晚餐;我們家的小寶寶吉寶則說:「嗨,卡莉!我好想妳喔。妳跑去哪裡了和圖書?」
「要不要找妳媽媽來?」爺爺關心的問我。
「哈什麼?」
「卡普妮雅,」媽媽說:「妳遲到了。還有,妳為什麼那樣子走路?」
在意志力的支撐下,我大口大口的喘氣,讓空氣直衝我的肺臟。
「只要我快一點就來得及。」我跳起來抓了個罐子。「哪裡有鉛筆?我需要一枝鉛筆。這邊一定有筆。」我著急的說。
「我想,卡普妮雅,妳該帶著這個問題去睡覺了,我們總會找到它的。我們一定會找到它,就算要翻遍這附近的每一株綠色植物。」
自然選擇會使子體的構造根據親體來變異,
「聽著,妳……」我撞出後門時,薇歐拉喊了一聲,我也猛然煞住。黑暗中,我看到爺爺坐在後門的台階上,撫摸著那些「屋子外的貓」。他一邊抽著雪茄,一邊凝視著天空。從我們的背後,傳來了廚房裡收拾碗盤的聲音。從我們的眼前,夜空裡傳來了飛鳥的啁啾。我佇立在那裡。我的整個世界就懸在這一線之間。
在那只沉重的綠瓶子上,積了陳年的灰塵,舊舊的標籤印著肯塔基精選波爾本威士忌的字樣,還有一匹飛躍的好馬。
「我喜歡素面的襪子。我以前也沒學過任何花樣。」
「不會吧!」我吸了一大口氣。
天氣已經涼爽了些,壁爐裡也升起了胡桃木的小火堆,似乎是要塑造一種夏天已經過去了的氣氛。崔維斯抱著傑西詹姆士和比利小子踱進了客廳。他故意拿著毛線去逗牠們,讓牠們在地毯上又滾又跳的。接著拉瑪也進來了,媽媽請他到留聲機那邊放一首舒伯特的曲子。
也會使親體的構造根據子體變異。
我偷瞄了一眼爺爺。他還盯著我不放。主餐的肉上菜了,離平常喝葡萄酒的時間還有三十分鐘,可是爺爺開了晚餐史上的首例。他還沒等到喝葡萄酒,就站起來,用餐巾拍拍鬍子,然後對我媽鞠個躬說:「真是一頓好菜好飯,瑪格莉特,我先告退了。」說完,他就從廚房走了出去,留下整桌子的人張大嘴巴、看著他的背影。我聽到後門砰的一聲關上,又聽到他的靴子咚咚咚的踩下了台階。我們從來沒有人見識過這一幕。我媽過了半晌才回魂過來瞪著我。
「妳可以幫我找到它嗎?」他說:「我想它應該還在這裡,我一直沒空處理。」
「怎麼會發生這種事呢?」他說。
媽媽的注意力又轉回到她的餐盤上,可是爺爺繼續瞪著我。我的腸子快爆掉了。
「卡普妮雅,」幾天之後,媽媽就用一種讓我很害怕的語氣說:「我想妳也應該從圍巾進階到襪子了。要知道,在這個世界上最好的禮物,就是一雙又好又厚、用充滿了感情的手織出來的羊毛襪。我想如果我們現在就動工,妳應該還來得及在聖誕節之前為每一個兄弟都織一雙,說不定連爸爸和爺爺的也可以織出來。這樣不是很好嗎?帶著妳的針線袋,我們一起去客廳裡開工吧!」
「冷靜一點!」他說:「告訴我妳怎麼了?」
我哀聲嘆氣的放下手中的放大鏡。我正在製作一個超棒的副王蛺蝶標本,準備要放進玻璃框裡,掛在爺爺書房裡的那些標本旁邊;可是,外面正在下雨,少了直射的陽光,就很難完成這個精細的工作。
下課的時候,露拉跑來問我:「卡莉,妳怎麼了?」
於是,我又坐了下來。
「妳遲到了,」薇歐拉說:「快到這邊來洗一洗!」
「可是,爺爺他——」
我打了一些水到廚房的水槽裡,用指甲刷猛刷著我的手。
我難過得說不出話來。我沒有辦法告訴他。
「妳要做什麼?」拉瑪喊著:「什麼是禿變種?」
「爺爺,你是不是在安慰我?」
時間不多了,再來天就要黑得看不見,那隻獾快要出來巡視、嚇嚇這附近的鼴鼠和地鼠了。一隻氣呼呼的獾還是少惹為妙。我跛著腳,一邊走,一邊想。當時我們是要從河邊往回走,朝著回家的方向走。那也就是說,我們會往那個方向……過去。我一跛一跛的走,同時認真的搜尋著地面,然後我終於看到了——就在那裡——有一小撮很像是巢菜的綠色植物。我跪下來,禱告著:拜託是它!一定要是它!務必是它!我努力的用指甲扒著硬邦邦的土,希望能將它盡可能的連根拔起;一邊扒,一
和*圖*書
邊還忍不住罵自己是個笨蛋,居然沒帶鏟子和水罐來。「妳喜歡打毛線嗎?」
我兩手抱住頭說:「對不起!」並啜泣起來。「我會找到的,我一定會找到的!」
爺爺仔細的盯著這個突變的傢伙,看了整整一分鐘,才發出「哈!」的一聲。這有點不尋常,因為爺爺很少會說不完整的句子。
我看了看媽媽,一時不太能會意。
「不行,你不行!規矩一點!」
爺爺耐人尋味的說:「我不太確定。」這更奇怪了,爺爺一向是無所不知的。「看起來它的莖幹上好像多了一片小小的鉤狀葉,可是我也不是很確定,因為它已經有點乾枯了,而且我不記得以前在書上或者在圖片上看過這片葉子。我們家那本馬龍博士的圖鑑裡的圖片是相當不錯的。」
「我還是覺得我唸的比較好聽。」我說:「禿變。它是什麼意思?」
在我的心目中,植物遠不及昆蟲有趣,昆蟲又遠不及動物;可是爺爺教過我:它們是彼此依存的,為了了解其中的一個,你就必須研究和欣賞整門的生物。所以我認真的看著爺爺整理這株枯萎的植物,並試著從中學習。
「不知道。」
你想我那天晚上還睡得著嗎?我像個殭屍似的癱在床上,連翻身都沒有力氣。給筆記本的問題:為什麼卡普妮雅.維吉尼亞.泰德這麼蠢?好問題。爺爺已經教過我要把發現樣本的地點記下來,我也一直乖乖的照做,偏偏就在那一刻,那唯一的、真正關鍵的一刻,我卻忘了。再來一個給筆記本的問題:我怎麼敢奢望他原諒我?這又是一個好問題。卡普妮雅,說不定他不會原諒妳了,說不定他永遠都不想再見到妳了。不管是哪樣,妳都完了。
「別去了,現在已經太晚了。我們明天再一起去吧。妳先坐下來冷靜一下,仔細的想一想。妳說那個時候,我們正要從河邊往回走。」爺爺提示著說。
「你想他會讓我嚐嚐看嗎?」
「收工?妳在說什麼?妳要去哪裡?」
「你會打毛線?」我驚訝的說。
我轉頭對吉寶說:「吉寶,我想我可能找到了很特別的東西,是一種很特別的植物。真的喔!我把它放在實驗室裡。要是你想看,我待會兒帶你去看。你最好別那樣玩你的豆子。」
「是有這個可能。我們先坐下來喝一杯,想一想。」我們回到了實驗室裡。爺爺把巢菜放在實驗桌的中央,然後一屁股陷進了扶手椅。椅子的彈簧馬上咿呀了一聲,換作是平常,我一定早就笑了出來。爺爺的眼睛一直瞪著那株巢菜。
「沒事!露拉,我好得很!」我尖叫著說,把她嚇得立刻彈開,跑去跟多薇.梅德林那個蠢蛋玩了。「嘿,露拉,對不起,妳回來吧!」我喊著,可是哈伯特老師已經搖起了上課鈴。
對一個身懷無價之寶的跛腳女孩來說,我逃得夠快了。
「卡普妮雅,妳沒事吧?」
「誰知道。」我說。我很想再加一句:誰管他!說不定他可以拿來做一個玩偶啊!
「想到了!」我興奮的尖叫聲,惹得我那夥兄弟們全轉過頭來看我。我忍不住又蹦又跳的叫著:「我想到了!那隻獾!那隻獾,我知道在哪裡了!我知道那株巢菜是在哪裡發現的了!」我追上了拉瑪和山姆哈斯頓,把我的課本塞給他們。「幫我拿回家。我要去找禿變種!」說完,就一溜煙跑進了灌木林裡,朝著其中的一條鹿徑前進。
我焦急又氣喘吁吁的挖了整整五分鐘才挖好,大部分的根看起來都沒受傷。我筋疲力盡的垮坐在後腳跟上,根本忘了腳踝上的疼痛。幾呎之外,忽然響起一陣吵人的鼻音,外加一股惡臭。我轉頭一看,那隻笨重的獾已經朝我這邊走了過來。
我一把抓起了針線袋,立刻逃掉,免得又被她抓去學什麼別的家事技能。我先把袋子送回房裡,然後再衝下樓去,跑到已經一片漆黑的實驗室。爺爺不在,大概是出去採集植物了。下雨天只適合採集植物標本,因為那些動物和昆蟲,好像都溶到雨裡不見了,要等到太陽出來後,才會再出現。我點亮了一盞燈,坐在爺爺那張破舊的扶手椅上,凝視著那一排排閃閃發亮的瓶子。雨滴像催眠曲似的,在頭頂上滴滴答答的響。我醒來的時候,爺爺正在掛他的油布雨衣。
「怎麼寫?請不要叫我去查https://m.hetubook•com•com字典。」
我喘得像一隻上了陸地的鯰魚。「呼——沒,呼——沒,呼——沒!」
爺爺替自己倒了一整杯酒,咕嚕一聲喝掉了,又馬上倒第二杯。等他倒完第三次之後,他把杯子遞給我。我一想到這是自己的第一杯威士忌,就開始發抖(可能會引起咳ㄙㄡˋ——我可不是開玩笑的),可是爺爺的心思已經不知道飛到哪裡去了,根本沒注意到我在搖手說不要。我只好接過來,擺在一旁,然後屏息以待。
他笑了。「我想是吧!」
吉寶本來一直玩著他的豆子,不肯乖乖的吞下去,見到機會來了,就說:「媽媽,我可不可以——」
「閉上妳的眼睛,」他說:「用心的想。」
漸漸的——進度非常緩慢的——我手上的那團毛線開始有了形狀。一個下午過去了,雖然這件事不能以有趣來形容,可是也不像我所擔心的那麼可怕。最後,我的手裡出現了一隻小小的、巧克力色的、看起來挺有趣的成品。我把它舉起來看了看,還算像隻襪子。媽媽看起來也挺滿意的,她說:「看起來就跟我在妳這年紀織的第一隻襪子一樣。」
「我們還要織下一隻。」媽媽說。
接下來的晚餐,陷入了一片沉默。大家離開之後,等山瓦娜清理好了餐桌,我一個人被留在餐桌前整整坐了一個小時,錯過了螢火蟲的比賽。可是誰在乎那個?不能去實驗室,才真的要我的命。我發現自己一直不停的絞手,我原本還以為那只是在言情小說裡才會讀到的行為呢。在老爺鐘停止噹噹的報時聲之前,我終於可以站起來,跛著腳,穿過了廚房。薇歐拉正在餵「屋子裡的貓」愛達貝爾,山瓦娜則在洗盤子。
早上,我帶著又大又黑的貓熊眼起床;媽媽看到我,冷不防被嚇了一跳。整頓早餐,我都不敢看爺爺一眼。
「對妳這種年齡的小孩來說,我想的確很難。」爺爺仔細的看著罐子裡,若有所思的說。他打開了罐子,把樣本倒在一張乾淨的吸墨紙上。「把放大鏡拿來給我,好嗎?」他說。
「妳要喝點威士忌嗎?」爺爺又問。
「吃完晚飯以後,我要跟妳談一談。」媽媽說。
「達爾文先生已經解釋過了。妳還沒讀到那一章嗎?」
「在角落那個最高的架子上,有一瓶用來慶祝的酒,」他說:「妳去幫我拿下來好嗎?乖孫女!」
三個小時之後,天色愈來愈暗,我帶著滿身的刮痕和腳上的水泡,口乾舌燥的踩進了那個獾洞,差點就扭斷腳踝。裡面的獾被吵醒了,立刻生氣的嘶嘶叫,還砰砰砰的從裡面朝外走,我只好不顧疼痛的把腿拔|出|來。
可是我只顧著飛越灌木林,沒空理他。我一邊跑,心臟一邊對——對——對的猛跳。我還記得那是我所見過最大的一個獾洞,大到讓我想要再回去探險。爺爺就是在那附近找到那株巢菜的,不是嗎?我想我一定可以找得到,我一定會找到的。這個世界是屬於我的,爺爺也會再一次是屬於我的。
「你確定嗎?」我也小小聲的回他。「要怎樣才能確定?」
「不要,爺爺!」我大叫了起來,恐懼得就要窒息了。
「四根?」我皺著眉頭問:「為什麼要四根?」
我把罐子拿起來,看了看標籤,可是在「禿變」的大字底下,我通常按照爺爺的教導,應該註明發現地點的地方,我卻……什麼也沒看到。噢,我腳底下的地板開始傾斜,我的呼吸停止,我的眼前發黑了。我把頭轉開了一秒,給那雙愛騙人的眼睛一個機會,拜託它們老實一點,拜託它們一定要看清楚應該寫在那裡的字。我用力的眨了一下眼睛,再看一次標籤,可是還是什麼也沒看到。
「下一隻?」我慘叫了一聲。媽媽瘋了嗎?光是這一隻,就已經花掉了我好幾個小時。
「好吧,」她說:「今天就這樣吧。」
「卡普妮雅,」爺爺說:「好美的一個夜晚,妳要不要跟我一起坐坐?」
我在那些瓶瓶罐罐當中找到它,這一小撮棕色的植物乾巴巴的,看起來很不吸引人。
「我們必須找到一個新鮮的樣本,立刻種下來,然後畫一張詳細的圖,並且在地圖上標明發現的地點。另外,我們還要幫它拍照,送到史密森尼博物館。說不定還要插枝。之後,再看看會有什麼結果。」爺爺深深的吸了一口氣。「妳還要再來一杯嗎?」
「因為妳要一直不斷的繞著圈圈織,和_圖_書而不是每織完一排就回頭。」
實驗室裡很暗,桌上有幾個空罐子和一瓶飲用水。我把其中一個罐子裝滿水,然後把巢菜放進去,心裡默唸著:拜託,一定要是對的!否則,我就只好以死謝罪,或者離家出走了。我一邊朝著後門走去,一邊在心裡算了算我床底下的鐵盒裡有多少錢。我記得我已經為芬翠思的園遊會存了二十七分錢。這麼一點點錢,好像不夠我跑太遠。不要悲觀,卡普妮雅,它一定是對的。
我閉上了眼睛,可是心情激動得根本靜不下來。我聽著爺爺的話,試著放慢呼吸。「當時,我們正在使用顯微鏡。在河灣的旁邊。」
我走進後門時,薇歐拉正要取出烤箱裡的肉。山瓦娜站在一旁,準備把它端進飯廳裡。
爺爺又喝了一杯。然後我們交換了一眼。「動手吧!」他說……「我們要再去採一株新鮮的回來.才能完成我們的文件。而且要記得多採幾株,以便取得最好的樣本。我們是在哪裡發現它的?」
「拜託,媽!」我滿臉哀怨的說:「明天再織好不好?我的眼睛已經痠了。」
「禿變的傢伙,」我說:「我找到了。」
「我們正從河彎旁邊要往回走,」我重複他的話說。「對!然後阿傑抓到了一隻烏龜,這是牠頭一次做這種事。我還記得我拿了那隻烏龜,然後你帶著阿傑去散步,讓我把烏龜放走。然後……然後阿傑又做了什麼事……我想不起來了。」
「嗯,至少不是世界上最討厭的事。」我承認說:「可是,媽媽要我打的也未免太多了。你知道嗎?我必須在聖誕節之前,幫每個人都織好一雙襪子。那實在是多得嚇死人哩!希望你會喜歡素面的襪子,因為我還沒學會什麼花樣。」
「午安,卡普妮雅。妳還好嗎?」
「我現在就去。」
「那當然!妳別哀號得這麼大聲,好嗎?一隻襪子,吉寶拿來做什麼?」
「是巢菜啦!」我哭道:「我沒寫下來。上面什麼都沒寫。」
「它已經乾枯了,實在很難說。也許是畸變,也許什麼都不是。」爺爺看著我說:「當然,也有可能是我們找到了一個全新的物種。」
「我記得是在那附近,」爺爺說:「深呼吸,平靜的想一想。當時我們正從河灣旁邊要往回走。」
壓力來了。
我算了一下,六個兄弟,再加上爸爸和爺爺,全部加起來總共有多少隻腳?這……不就代表明天、明天的明天、明天的明天再明天,我都必須織襪子。天呀!我忍不住一陣天旋地轉。我這輩子都要奉獻給襪子了。一隻隻從眼前一直鋪向地平線、無邊無際、滿坑滿谷的無聊襪子。我簡直快吐了。
「媽媽要我每個星期學會做一道菜。這並不是最可怕的事,最可怕的是你花了好幾個鐘頭才做好的東西,十五分鐘之內就全部消失不見。然後,你還要打掃廚房,刷洗料理台,而且休息不到幾分鐘,又要從頭再來一遍。你說這有什麼意義?薇歐拉怎麼受得了?」
「不了,謝謝你。爺爺,你自己喝吧。」我把杯子交還給他。
「沒有。」我看著我的盤子說。
「這是薇歐拉唯一會做的事。」爺爺說:「如果某件事是妳唯一會做的事,就不難忍受了。喔,而且,還有一件事她也明白:那就是她的生活還有可能更辛苦。想想看,薇歐拉至少每天都待在屋子裡,不必到田裡幹活。在貝斯佐,她有很多的叔叔嬸嬸,每天不是拿著短鋤頭砍棉花,就是要拖長長的麻布袋。」
「我踩到了全世界最大的一個獾洞,所以大概是扭傷了。對不起,媽媽,我遲到了,我真的很抱歉。我花了好久的時間才走回家,我真的不是故意的。」
「我想應該沒事。」爸爸一臉不解的樣子。
我搖了搖頭,控制好自己的呼吸。「不用了,爺爺。」
我低頭看看身上那件沾滿了污泥的破圍裙。
在學校則是一連串痛苦緊張的折磨,哈伯特老師叫我到黑板上算一題很長的除法,結果我算錯了,還差點又因為頂撞她而被叫去罰站一輩子。
放學後,我拖著腳步回家,落後我的哥哥和弟弟們一大截。他們已經放棄逗我開心了。我一邊走,一邊想著阿傑。要是沒那麼累,我或許還可以讓腦袋專注一點,一切的關鍵就在那隻笨狗身上。當時我從牠那邊帶走了烏龜,我們正要從河邊走開。我拖著牠的項圈;因為……因為……因為牠把鼻子伸進了一個大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