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義大利短篇小說精選

作者:吉斯培.迪.蘭貝杜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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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親

母親

孩子們在臥室裡做功課。床頭擺著父親的大照片,照片裡的人禿頭,留著整齊的黑鬍子,還有玳瑁邊的眼鏡。桌上另有一張小照片,是他們小時候在爸爸手上拍的。他們很小的時候爸爸就死了。他們不記得有關他的事情,除了哥哥的記憶裡,有一個遙遠下午的影子。那是在克蕾門汀娜阿姨的鄉下,他坐在綠色的獨輪手推車裡,爸爸推著他穿過草地。後來他在阿姨的閣樓裡,曾經找到那部手推車的把柄和輪子。車子還是新的時候很漂亮,他很高興擁有它。爸爸推著他跑,長鬍子隨風飄動。他們不記得父親的蛛絲馬跡。不過他們認為,不管是答應或禁止任何事情,他一定是那種又堅強又聰明的人。當爺爺和狄歐蜜拉生媽媽的氣時,奶奶就說他們應該為她難過,因為她很不幸。她還說,假如孩子的爹尤金尼歐還在話,她一定是個完全不同的女人;可惜她不幸太早就失去了丈夫。有一陣子,爸爸的母親還在世,他們從不曾見過她,因她住在法國;不過她時常寫信和寄聖誕禮物來,最後她死了,因為太老的關係。
爺爺曾在高中教過希臘文和拉丁文,現在領了養老金退休,正在寫一本希臘文法。許多老學生時常來看他,那時狄歐蜜拉就會煮咖啡招待他們。盥洗室裡有幾本練習簿,上面寫著模糊不清的希臘文和拉丁文,還有他用紅筆、藍筆圈改的痕跡。爺爺有一小撮白色的山羊鬍。他們不至於在他面前喧譁吵鬧,因為經過這麼多年的教學生涯,他的神經已經疲倦了,不過對物價一直上漲倒是有所警覺。奶奶早上總是跟他吵一架,因為他總是被他們需要的花費嚇一跳。他會說也許狄歐蜜拉偷了糖並且偷煮咖啡;狄歐蜜拉聽到後就衝到他面前叫嚷,說咖啡給那些一直來的學生喝掉了。不過這些偶發事件在孩子驚覺之前很快就會沉寂下來。孩子們只有在爺爺跟媽媽吵架時驚醒過來。如果媽媽晚上很晚回來,有時就會發生這種事情。他睡衣上披著外套,光著腳走出房間,跟媽媽互相叫罵。他說:「我知道妳去哪裡,我知道妳去哪裡,我知道妳在幹什麼!」媽媽回道:「我才不管!」接著又說:「你看,你把孩子吵醒了。」然後他說:「妳這傢伙,還會管孩子怎麼樣!別說了,我知道妳在幹嘛!妳這個婊子整晚就像瘋母狗那樣風騷。」然後奶奶和狄歐蜜拉會穿著睡衣出來,邊把他推回房去邊說:「噓,噓。」於是媽媽就伏在被單上抽泣,飲泣聲迴盪在黑暗的室內。孩子們認為爺爺一定對,他們認為媽媽晚上不該去看電影和找她的女朋友。他們感到非常不快樂,害怕而且不快樂,於是便依偎陷在溫熱柔軟的床上。躺在中間的哥哥會挪開身子,好不至於碰到媽媽的身體。對他而言,母親滴在濕枕上的眼淚,似乎有種令人討厭的東西。他想道:「當媽媽哭泣時,會讓小孩覺得毛骨悚然。」他們彼此絕不討論媽媽和爺爺的爭吵,他們小心翼翼地避免提及。可是他們又互相深愛對方,晚上媽媽哭的時候,他們就抱成一團。到了早上,他們又覺得很難為情,因為他們好像為了護衛而抱得那麼緊,偏偏那又是他們不願提到的事情。除此之外,他們很快就忘記他們曾經不快樂。一天又開始了,他們上學和-圖-書去,路上遇見朋友,並且在校門口玩耍起來。
孩子們到克蕾門汀娜阿姨的鄉下住了一陣子。每個人對他們都很好,親吻他們,愛撫他們,他們覺得很難為情。他們彼此再也不提媽媽或麥克斯先生。在克蕾門汀娜阿姨的閣樓上,他們找到《惡魔法蘭多拉》那本書。他們一偏又一遍地讀,發覺那本書實在很好玩。可是哥哥時常想到媽媽,想到那天在咖啡館看到麥克斯握著她的手,她顯得又輕鬆又高興。於是他想媽媽服毒也許是因為麥克斯最後回非洲去了。孩子們跟克蕾門汀娜阿姨的狗玩,那隻叫巴比的狗很好玩。他們也學會了爬樹,那是以前不能做的事。他們也到河裡游泳;晚上回到克蕾門汀娜阿姨家裡一起祈禱,感覺實在很好。孩子們在克蕾門汀娜家玩得很高興,然後他們回到奶奶那兒也很快樂。奶奶坐在搖椅上,要用髮夾掏他們的耳朵。禮拜天他們帶著花到墓地去,狄歐蜜拉也跟著去。回家時他們在酒吧前喝杯強勁的水果酒。當他們在墳場墓碑前時,奶奶哭著祈禱。不過很難想到墓碑、十字架和墳地和他們的母親有什麼關係,那個被肉販欺騙的母親,那個騎著腳踏車衝衝撞撞的母親,那個抽菸、搞錯方向、深夜抽泣的母親。現在床對他們來講已經變得很大,他們也各自有一個枕頭。他們不常想到媽媽,因為那有點傷他們的心,而且去想媽媽會令他們感到羞愧。有時候他們試著回憶她的樣子,各自在沉默中追想。他們發覺愈來愈難重組她短短的鬈髮和額頭上的金魚,以及她的嘴唇。她敷著厚厚的粉,這點他們記得很清楚。逐漸地,那也變成了一顆黃點,無法再記起她的臉頰和面貌。除此之外,他們現在瞭解到,他們從不曾深愛過她,也許她也不是很愛他們。如果她愛他們就不會服毒了,他們聽過狄歐蜜拉和門房和樓下的老婦人和其他許多人這麼說。年復一年過去,孩子們長大了,發生了許多事,而那張他們從沒深愛過的臉孔也永遠消失了。
他們的母親又瘦又小,肩膀略塌,總是穿著藍裙和紅毛衫;短短的黑鬈髮用髮油梳理得很整齊。她每天都在臉上敷黃粉,沿著眉毛畫上兩條黑魚,讓魚兒一直游向太陽穴。她很年輕;到底幾歲,他們並不清楚;不過她看來比同學的媽媽年輕多了。每次看到朋友的媽媽又老又胖,他們總要嚇一跳。她菸抽得很兇,手指上留有菸漬,晚上睡覺前甚至還在床上吸菸。他們三個睡一張大大的雙人床,床上舖著黃被單。媽媽睡靠門那邊,床几擺著一盞紅布罩的燈,因為晚上她要讀書抽菸。有時候她很晚才進門,孩子們會醒過來問她到哪裡去了。她幾乎總是回答「看電影」或「跟我一個女朋友在一起」。他們不曉得這個朋友是誰,因為從沒有女性朋友到家裡找過媽媽。當她脫衣服時,就叫他們轉過身去。他們會聽到衣服沙沙作響,伴隨著壁上舞動的人影。她滑進被裡挨著他們,單薄的身子穿著冷冷的絲質睡衣。於是他們便往另一邊挪,因為她總是抱怨靠得太近,睡熟時會踢到她。有時候她會關掉燈,好讓他們闔上眼,然後靜靜地在黑暗中抽菸。
可是那個穿寬鬆外套的男人卻來到家裡。他沒穿那件外套來,因為那時是夏天。他帶著藍眼鏡,穿著一套亞麻布料的西服。吃午飯時,他要求離開一下,好脫掉上裝。奶奶爺爺到米蘭去找親戚,狄歐蜜拉回她的村子去,剩下他們倆跟媽媽在一起。那個男人就在那時來到。午餐吃得很好,媽媽在調理好的肉品店裡,幾乎把每樣東西都買全了。他們吃附帶有洋芋片的雞塊,那也是從店裡買來的。媽媽做了一道很好吃的脆餅,只可惜醬油多了點,另外還有酒。媽媽顯得神采奕奕,興高采烈,又要同時說很多話。她要跟男人談孩子的事,又要跟孩子提男人的事。那個男人叫做麥克斯,曾經去過非洲。他拿很多非洲的照片給他們看,其中有一張是他養的猴子。孩子問了很多猴子的事,牠看起來很聰明也很喜歡他,牠要甜點吃的樣子又好笑又可愛。可是他把牠留在非洲,因為他病了,他怕牠死在船上。孩子跟麥克斯很談得來,他答應找一天帶他們去看電影。他們把書拿給他看,他們並沒有很多書。他問他們有沒有讀過《惡魔法蘭多拉》,他們說沒有。他說他會送給他們,另外還有一本叫《草原上的羅賓森》也很好。吃飽後,媽媽叫他們到教區的遊樂場玩。他們希望能够留下來陪麥克斯。他們抗議了一會,可是媽媽說他們必須離開,麥克斯也這麼說。等他們傍晚回來時,麥克斯已經不在了。媽媽飛快的準備晚餐、咖啡加牛奶和馬鈴薯沙拉。他們希望談非洲和猴子,他們特別興奮,卻不明白到底為了什麼原因。媽媽看來也很高興,說了一會話,談她有次看到猴子隨著街上的風琴跳舞。然後她叫他們去睡覺,說她要出去一會兒,叫他們不必害怕,沒有什麼好害怕的。她彎下來吻他們,跟他們說沒必要向奶奶爺爺提麥克斯,因為他們從來就不喜歡邀請人們到家裡玩。和-圖-書
就這樣他們獨自跟媽媽生活了幾天。由於媽媽不願意下廚,他們吃到了一些不平常的食物,諸如從調理好的肉品店買回來的火腿、果醬、加奶的咖啡和一些油炸的東西等等,然後他們一起洗餐具。可是等到奶奶爺爺回來時,孩子們卻感到鬆了一口氣。桌巾重新擺回餐桌上,玻璃杯跟其他東西都回到定位;奶奶帶著她軟綿綿的軀體和她的味道,再度坐回搖椅上。祖母實在太老太胖了,不能跑來跑去。家裡有個人不會跑來跑去真好。
他們的母親在晨曦中起床,襯裙纏在腰上,俯身站在浴盆前用肥皂抹頸子和手臂。她總是試著不讓他們看見,但是他們從鏡子可以看到她纖細褐色的肩膀,以及瘦小赤|裸的胸部。天氣冷時,乳|頭變得黝黑而突起;她舉起臂膀,在腋下撲上粉,腋下有濃密捲曲的腋毛。當她穿好衣服,就開始拔眉毛,靠近鏡子凝視自己,並且用力咬嘴脣。然後她在臉上抹乳液,使勁拍著粉紅的粉撲敷粉,於是她的臉就變成鵝黃色了。有時候她早上很高興,而且願意跟孩子說話。她問孩子學校和朋友的事情,告訴他們她上學的時光。她有個老師叫「狄爾榭小姐」,是個極力想讓人覺得她依然年輕和-圖-書的老處女。然後她穿上外套,拿起購物袋,彎身親吻小孩,頭上包著圍巾跑出去,臉上因為敷了黃粉而香噴噴、粉撲撲的。
媽媽並不重要,重要的是奶奶、爺爺,還有住在鄉下、偶而帶著栗子和玉米粉出現的阿姨克蕾門汀娜。女僕狄歐蜜拉也重要,那個會做藤椅的門房喬凡尼也重要。對這兩個男孩而言,以上這些人都很重要,他們是那種你可以依賴的強人:准許或禁止你做東做西、處理事情滑溜順手、充滿了智慧和力量,為你抵擋暴風雨和歹徒。可是如果跟媽媽在家,孩子們卻怕得好像孤伶伶似的。就拿准許或禁止來說吧!她從不准許或禁止什麼,大多是慷慨地抱怨:「別這樣吵,我頭好痛。」如果他們要求做什麼事,她會立刻回答:「問奶奶去。」要不就是先說不好,再說好,然後又說不好,弄得大家一團霧水。跟母親外出時,他們覺得既不可靠又不安全,因為她老是搞錯方向,只好跟警察問路。她到店裡要買東西時,總是一副又好笑又怯羞羞的模樣,然後總是忘了些什麼東西在店裡,諸如手套、手提袋或圍巾,最後只好再轉回去找,讓男孩很難為情。
金芝柏(Natalia Ginzburg,1916-1991)生於西西里島的巴勒摩,但從幼年直到一九三九年都住在杜林,父母皆為猶太人。大部分時間住在羅馬。作品中《家庭語彙》是她的自傳,該書曾獲得「史翠列嘉獎」(PremioStrega)。
在同樣老舊的房間裡看到鮮花和蠟燭實在奇怪。狄歐蜜拉和克蕾門汀娜阿姨和奶奶跪著禱告,她們說她不小心吃了毒藥,否則牧師不肯來為她祈福,假如他知道她故意如此的話。狄歐蜜拉跟孩子說他們必須親她。他們覺得很難堪,但還是依序親吻她冰冷的臉頰。然後葬禮開始了,花了好長好長的時間;他們穿過整個城鎮,覺得好累好累。威格里亞尼也來了,還有好多好多學校的同學和團契的小朋友。那天很冷,墳場風很大。奶奶看到走道裡的腳踏車就開始哭叫,因為那好像看到她任性地來來去去,圍巾在風中飄動著。威格里亞尼說她現在在天堂,也許是因為他不知道她故意自殺,或者他知道而假裝不知道。可是孩子並不清楚是否有天堂,因為爺爺說沒有,奶奶說有,而媽媽曾經說過並沒有小天使和好聽音樂的天堂,不過死人會去一個地方,那裡的人既不好也不壞,在那裡你無所企求,只是完完整整平靜地休息。
作者簡介
有一天晚上他們的母親沒有回家。爺爺光著腳,睡衣上披著外套一直出來察看,奶奶也跟著出來。孩子們睡得很不好,他們可以聽到奶奶爺爺在屋子裡走來走去,打開又關上窗戶。孩子們嚇死了。到了早上,他們接到派出所通知,說他們的母親服毒死在旅館裡,留下了一封遺書。爺爺和克蕾門汀娜出門去,奶奶悲鳴叫喊著。孩子送到樓下老婦人處,那個老婦人不停地說:「真沒良心,留下兩個這樣的小孩。」媽媽送回來,他們把她放在床上,孩子們過去看她。狄歐蜜拉為她穿上漆皮的皮鞋,還有她結婚時的紅絲衫。她變和-圖-書得很小,一個死去的小洋娃娃。
有一天,他們跟威格里亞尼先生和少年團契的孩子出外遠足;回來時,他們在郊外一家咖啡店看到媽媽。她坐在裡頭,他們從窗外看到她,身旁坐著一個男人。媽媽把她的格子呢圍巾放在桌上,還有他們熟悉的舊鱷魚皮包。那個男人穿著寬鬆的外套,蓄著褐色的短髭,跟媽媽有說有笑。媽媽的臉顯得很高興,輕鬆而高興,那是從不曾在家出現過的面容。她看著那個男人,他們手握著手,而她並沒有看到小孩子。孩子們挨著威格里亞尼先生繼續往前走,他要他們快點好趕上電車。在車上,弟弟站到哥哥面前說:「你有沒有看到媽媽?」哥哥說:「沒有。」弟弟輕輕笑著說:「啊,你看到了,那是媽媽,旁邊還有一個男的。」哥哥別過頭去;他長大了,將近十三歲。弟弟激怒了他,因為他讓他覺得為弟弟難過。他不曉得為什麼會為他難過,不過他也為自己難過,而且不願意想剛才看到的情形,他要表現得好像什麼也沒有看到一樣。
孩子們認為讓她生出來實在奇怪,如果讓奶奶或狄歐蜜拉生就不那麼奇怪了。她們塊頭又大又暖,使你免於驚恐、風雨和壞人的侵襲。想到她是他們的媽媽,想到她小小的肚子曾經懷過他們一陣子就很奇怪。自從他們知道小孩子生下來前要待在媽媽肚子裡,就更加驚訝,而且對那樣的肚子曾經懷過他們感到有點難為情。至於她用乳|房餵他們吃奶,就更加不像真的了。不過她現在不再有小孩要餵養,他們每天看她買完菜後騎著腳踏車衝出去,身體扭扭擺擺,又奔放又快樂。當然,她不屬於他們,他們無法依賴她。你不能問她什麼事;有些媽媽,像同學的媽媽,顯然你可以問她們任何問題。放學後,他們的同學就奔向母親的懷抱,問她們一大堆問題,拿作業和塗鴉給她們看;媽媽也會為他們擤鼻涕、扣好外套。這些媽媽都很老,戴著帽子、面紗或毛領圈,每天來跟老師談話。她們就像奶奶或狄歐蜜拉,塊頭大而柔軟,不會做錯事情,不會丟掉東西,不會讓衣櫥開著,不會很晚才回家。至於他們自己的母親,買完菜後就跑得不見人影,此外,還常受肉販欺騙,時常拿錯零錢。他們看著她出門,卻無法跟著她去,那個地方遠得讓他們驚訝。誰曉得她的辦公室像什麼樣子,她也很少談到。她必須用法文和英文寫信打字,誰曉得,也許她做得很好。
娜塔莉亞.金芝柏
他們沒跟奶奶說什麼。早上媽媽打扮時,弟弟說:「昨天我們跟威格里亞尼先生出去遠足時看到妳,還有一個男的跟妳在一起。」媽媽震驚了一下,看來不太高興,額頭上的黑金魚逐漸聚攏起來。她說:「那不是我。怎麼這樣想?我在辦公室待到很晚,你也知道,顯然你看錯了。」然後哥哥用疲倦而平靜的口氣說:「不,那不是妳,是一個像妳的人。」哥兒倆都知道必須讓這分記憶消失,於是他們倆深深呼口氣把它吹掉。
午茶時間,他們吃栗子和塗著油和醋的麵包。然後,假如做完功課的話,他們可以到小廣場或公共浴室的廢墟玩,浴室早在空襲時就被炸掉了。廣場上有一大群鴿子,他們餵鴿子吃麵包,和*圖*書或是跟狄歐蜜拉討一紙包剩飯。他們在那裡會碰到附近的男孩,不管是學校的同學,或是少年團契的小孩。每逢禮拜天,少年團契舉辦足球賽,威格里亞尼先生就拉上黑衣踢球。有時,他們也在小廣場玩足球或警察捉小偷。祖母偶而在陽臺露臉,叫他們別傷著了。從漆黑的廣場望見三樓家裡的窗戶點亮了燈;並且知道可以回到那兒,在火爐旁暖身、護著他們度過黑夜,實在是妙不可言。奶奶跟狄歐蜜拉坐在廚房裡修補亞麻布,爺爺戴著頭巾在餐廳抽菸斗。奶奶胖嘟嘟的,穿著黑衣,胸前掛著勳章,勳章上頭的肖像是戰時戰死的舅舅奧瑞斯特。她很會做菜和餡餅。即使他們現在已經是大男孩了,有時候,她還是會把他們摟到膝上。她很胖,胸部大大軟軟的;從頸子下可以看到黑衣服裡有一件厚厚的白色毛背心,背心上有她自己做的扇形飾邊。她把他們抱在膝上,用鄉音說著溫柔愛憐的話語,然後從髮髻上取出長髮夾,替他們掏耳朵。他們尖叫著企圖跑開,這時爺爺會吸著菸斗,適時來到門口。
孩子沒跟奶奶提起麥克斯。他們等著《惡魔法蘭多拉》那本書,也等著麥克斯帶他們去看電影,並且拿猴子的照片給他們看。他們偶而問媽媽幾時可以跟麥克斯先生去看電影,媽媽卻粗暴地回答說麥克斯先生已經走了。弟弟問他是否去非洲,媽媽沒回答。不過他想他一定是去非洲帶猴子來。他幻想著,也許有一天他會回來並且到學校接他們,帶著他的黑僕人,手上還抱著一隻猴子。學校又開學了,克蕾門汀娜阿姨來跟他們住了一陣子。她帶來了一袋梨子和蘋果,加上馬沙拉白葡萄酒和糖,放進烤箱裡煮。媽媽脾氣不太好,繼續跟爺爺吵架。她很晚才回來,而且待在床上抽菸,粒米不進,日漸消瘦,她的臉變得更小更黃了。現在她用刷子沾著口水,從小盒子裡取出黑色的睫毛膏,在睫毛上也刷上黑色。她的臉上敷著厚厚的粉,奶奶企圖用手帕把粉擦掉,她就別過頭去。她甚至不說話了,即使說話,聲音也很微弱,好像很費力似的。有一天她下午六點回到家,這很不尋常,通常她要很晚才回來。她自個兒鎖在臥室裡頭。弟弟為了要一本作業簿跑去敲門。媽媽生氣地從裡頭回應說她要睡覺,要他們離開不要吵她。弟弟怯生生地解釋說他要那本作業簿,於是她打開門,整個臉上濕潤潤的。小孩知道她在哭,跑去跟奶奶說:「媽咪在哭。」奶奶和克蕾門汀娜阿姨悄聲說了好一會兒,她們談論著他們的母親,可是你無法知道她們說些什麼。
媽媽的衣櫥亂七八糟,東西丟得到處都是。早上她出門後,狄歐密拉就喃喃怪她。她甚至把奶奶叫進來看,然後她們一起撿拾襪子衣服,擦拭滿室的灰塵。早上媽媽去買菜,回來後把紮好的袋子往廚房的大理石桌上一抛,就推出腳踏車衝衝撞撞上班去。狄歐蜜拉檢視袋裡所有的東西,橘子一個一個挑出來,還有肉,然後喃喃抱怨,叫奶奶來看少得可憐的肉。媽媽兩點鐘回來,那時大家都已吃飽,她用玻璃杯撐著報紙,飛快地用餐,然後又騎上腳踏車衝到辦公室。他們晚飯時會再看到她,可是飯後她幾乎又是衝衝撞撞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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