眾生百態
良心尚存宋惠蓮
宋惠蓮被人瞧不起還在於她是那麼的淺薄。只因為被主人睡過覺,她就自以為攀上高枝,抖起來了。次日,就在人前花哨起來,呼張喚李,全無忌憚。西門慶給她一些銀兩,她就「常在門首成兩價,拿銀錢買剪截花翠汗巾之類,甚至瓜子兒四五升量進去,散與各房丫鬟並眾人吃;頭上治的珠子箍兒,金燈籠墜子黃烘烘的;衣服底下穿著紅潞綢褲兒,線捺護膝;又大袖子袖著香茶,木樨香桶子三四個帶在身邊。見一日也花消二三錢銀子。」(第二十三回)她闊了,自以為不同於一般的婢僕,有時竟如主子般地指使起他人來。元宵那天,主人們飲合歡酒,下人們忙著服侍,宋惠蓮卻一人「坐在穿廊下一張椅兒上,口裏嗑瓜子兒。等的上邊呼喚要酒,他便揚聲叫:『來安兒,畫童兒,娘上邊要熱酒,快儹酒上來!賊囚根子,一個也沒在這裏伺候,多不知往那裏去了!』」(第二十四回)畫童兒忙來,結果被她罵了一通,還忍氣給她掃掉了一地的瓜子皮。過幾天。西門慶在廳上侍客要茶,她推說這是「上灶的」職責,不管外邊的賑,而上灶的惠祥正在燒飯沒有空,推來推去,誤了時間。西門慶一追究,惠祥受了罰。事後,惠祥氣不過,尋著惠蓮大罵:
作者感歎說:「世間好物不堅牢,彩雲易散琉璃脆。」宋惠蓮是「好物」嗎?她曾經那麼淫|盪下賤。但是,作者又讓她不可抗拒地最終用年輕的生命來證明:她還沒有失卻善良的本性,她懂得正義,又不忘真情,最後還是以「情」戰勝了「淫」。她的情,不是李瓶兒式的盲目癡情,而是寧肯守著被壓的奴才,不肯屈從於邪惡的主人;她的情,也不是孟玉樓追得的喜劇性的情,而是充滿悲劇https://m.hetubook.com.com的氣氛,那麼的扣人心弦。於是乎,她的死,就給人一種悲壯崇高的感覺,似乎一洗她以前的恥和辱,使人肅然起敬起來。看來,作為人,良心是不能迷失的。正義和真情畢竟永遠放射著光芒。
芸芸眾生,往往是貪錢財、愛虛榮的。宋惠蓮本來就不是一個正經的女人,當然經不起主子一匹藍緞子、幾兩散銀子的引誘,就一屁股坐在西門慶的懷裏任其所為了。她的確是個輕骨頭,剛攀附上主子,又和主人的女婿陳經濟打情罵俏起來。在第二十四回元宵夜放煙花炮時,她一回叫:「姑夫,你放過桶子花我瞧!」一回又道:「姑夫,你放過元宵炮𤍤我聽!」一回又落了花翠拾花翠,一回又掉了鞋,扶著人且兜鞋,左來右去,只和經濟嘲戲。「兩個言來語去,都有意了」。精靈的金蓮一下子發現了她和西門慶、陳經濟的首尾,她就紅著臉雙膝跪下,低聲下氣地向金蓮求饒。她是如此的輕浮、放蕩,且放蕩得如此露骨、低賤,難怪西門家裏的一些僮僕、婦女們都瞧不起她了。
《金瓶梅》第二十二回至二十六回,作者用正筆濃墨描繪的宋惠蓮,使全書大為增色。她作為主人第一個佔有的僕婦,是西門慶「敗壞風俗」、「亂|倫彝」的見證;她又是被金蓮勾結丈夫第一個害死的女人,是金、瓶爭寵的前奏。她和剛烈的丈夫來旺兒的存在,與唯貪財色的王六兒及甘當烏龜的韓道國形成了強烈的對比。她的悲慘結局,以及由此相關的丈夫受罪、父親慘死,是對當時腐敗官府和黑喑社會的有力控訴。她無疑是作者精心結撰的一個籌碼,因而也寫得特別見功夫,成為中國古代小說中難得的一個鮮龍活跳又能和圖書震撼人心的形象。她鮮龍活跳,因為她不是作家意念的圖解;她震撼人心,因為她告訴人們:真情和正義畢竟是在天地間長存的。
丈夫真的離開她了。宋惠蓮並沒有完全倒向主子而暗暗高興,而是為了丈夫感到冤屈,她雲鬢蓬鬆,衣裙不整,跪在西門慶面前半是埋怨,半是叫屈:「爹,此是你幹的營生?他好意進來趕賊,把他當賊拿了?……恁活埋人,也要天理!他為甚麼,你只因他甚麼,打與他一頓,如今拉剌剌著送他那裏去?」她對丈夫還是有感情的,她直覺到西門慶「幹的營生」毫無「天理」。她到處求情,可是誰能救急?她只能「關閉房門哭泣,茶飯不吃」,消極反抗,希望西門慶「不看僧面看佛面」,看在她的份上,把來旺兒放出來。這一著果然使西門慶慌了,答應「一兩日放他出來,還教他做買賣」。只要丈夫出來,宋惠蓮任何條件都答應,甚至說「我常遠不是他的人了」,叫西門慶「替他尋上個老婆」了結。這些話未必不是出自真心,她還存有攀附這個儘管沒有「天理」的西門慶的念頭。西門慶投其所好,哄她專門「收拾三間房子與你住」,又買個丫頭伏侍,做第七夫人。於是兩人又親親熱熱地上了床。
宋惠蓮是窮人家的女兒,父親宋仁是賣棺材的。她長得俏麗、聰慧、活潑、熱情,「身子兒不肥不瘦,模樣兒不短不長,比金蓮腳還小些兒」,這在當時看來當然是很美的。盪起鞦韆來,也不用人推,一下子飛到半天雲裏,「端的卻是飛仙一般,甚是可愛」。一陣風過,颳起裙子,露見了漂亮的大紅潞綢褲兒。她心靈手巧,有本領不消一根柴禾能燒得好豬頭,擲骰子比誰都反應快,還能講得一口俏皮和_圖_書話,又加上「會妝飾」,愛打扮,自然很容易惹起男人的注意。
我的人!你在家幹壞了甚麼事來?被人紙棺材暗算計了你。你做奴才一場,好衣服沒曾掙下一件在屋裏。今日只當把你遠離他鄉算的去了,坑得奴好苦也!你在路上死活未知,存亡未保,我如今合在缸底下一般,怎的曉得?(第二十六回)
這使潘金蓮又一次妒性大發:「我若教賊奴才淫|婦與西門慶做第七個老婆,我不是喇嘴說,就杷潘字吊過來哩!」一席話又使西門慶掉轉了方向,把來旺往死裏整。幸虧縣裏有個「仁慈正直之士」幫忙,來旺才免於一死,被打了四十大棍,論個遞解原籍徐州為民。被西門慶蒙在鼓裏的宋惠蓮一旦得知真情,便放聲大哭:
處在夾縫中的宋惠蓮,開始想用瞞和騙來安撫兩方:在丈夫面前一口咬定與主人沒有首尾,在主人面前發誓賭咒說丈夫不敢罵街。為了避免「生事兒」,他給西門慶出了個主意:「與他幾兩銀子本錢,教他信信脫脫,遠離他郷做買賣去。」同時,她還補充了一條西門慶聽得進去的理由:「他出去了,早晚爹和我說句話兒也方便些。」西門慶聽了當然滿心歡喜。這時,宋惠蓮還對西門慶抱著希望,主動與他親熱,甚至還這樣說:「休放他在家裏,使的他馬不停蹄才好!」
宋惠蓮的天然美質引起人們的注意本來是很正常的,可惜她生活在一個淫欲橫流的環境裏,禁不起社會的污染,很快輕薄起來,成了「嘲漢子的班頭,壞家風的領袖」。最初,她「在蔡通判家房裏,和大婆作弊養漢,壞了事」,被打發了出來。嫁與廚役蔣聰為妻後,喑與來旺兒搭上。正巧,蔣聰被人打死,來旺兒的媳婦病故m.hetubook.com.com,她倆就結成了一對。她原名叫金蓮,其出身和淫|盪正與潘金蓮十分相像。到西門家後,月娘覺得不好稱呼,就改名為惠蓮(崇禎本改為「蕙蓮」)。這時,她才二十四歲,同眾家人媳婦一起上灶,開始還不甚妝飾,也不甚引人注目。過了一月有餘,她看了玉樓、金蓮眾人的打扮,也難免心動起來。女子天生顧影自憐,希望自己裝扮得更美,更何況她本來就是美容的能手。於是,「他把髻墊的高高的,梳的虛籠籠的頭髮,把水鬢描的長長的」,顯得十分招搖。這讓西門慶睃在眼裏,怎麼能放得過她呢?
這哭聲,流露了對丈夫的一片情和義,哀訴著對主子的怨和恨!她感到丈夫被人「暗算」了,自己也被人「暗算」了。如今猶如「合在缸底下一般」,愧對丈夫,愧對自己,眼前是一片漆黑,還有什麼路可走?
賊淫|婦,趁你的心了!罷了,你天生的就是有時運的爹娘房裏人,俺每是上灶的老婆來。巴巴使小廝坐名問上灶要茶,上灶的是你叫的?你我生米做成熟飯,你識我見的。促織不吃癩蝦蟆肉,都是一鍬土上人。你恆數不是爹的小老婆,就罷了。是爹的小老婆,我也不怕你!(第二十四回)
宋惠蓮上吊了。雖然被人救起,但救不轉她的心。娘兒們安慰她,同伴們勸化她,西門慶再誘騙她,都無濟於事,她「原來也是個辣菜根子」。她已徹底認定西門慶是個殺人魔鬼:「你原來就是個弄人的劊子手,把人活埋慣了。害死人,還看出殯的!……你也要合憑個天理!你就信著人,幹下這等絕戶計!」她決心與他一刀兩斷:「你就打發,兩個人都打發了,如何留下我做甚麼?」人們勸她說:「守著主子,強如守著奴才!」這,她和圖書曾經也動過心。而如今,一顆被驚醒的正直的良心不能不使她「一心只想他漢子」,寧可向著奴才!她也清楚,向著奴才的丈夫也談不上早已失去的「貞節」了。但是,與丈夫,「千也說一夜夫妻百夜恩,萬也說相隨百步也有個徘徊意」,他們之間畢竟是夫妻,畢竟有著一段真情啊!於義於情,她怎麼能再對不起丈夫?她終於又上吊了,帶著強烈的悲憤夾雜著羞慚離開了這個吃人的世界。
看來,宋惠蓮確實是個下賤貨,其人盡可夫的淫|盪不亞於金蓮,其欲附高枝的卑劣又一如春梅,作者通過她的一舉一動和旁人的一言一行,已經亮出了她的靈魂。作者假如讓她到此結束一生,也不失為一個栩栩如生的「反面角色」。中國小說史上的眾多形象,往往就此止步。然而,《金瓶梅》的作者不滿足於此,他既要把這顆骯髒的靈魂暴露於光天化日之下,又要進一步拭去覆蓋在這顆靈魂之上的污垢來發現其本來的良心。其手法是通過她和西門慶的兩顆罪惡的靈魂猛烈撞擊,從中迸發出正義的火光來。這場撞撃的契機是宋惠蓮的丈夫來旺回來了,且立即了解到其中的隱情。來旺兒不願當韓道國之流的王八,他不能容忍妻子讓主子「耍了」。他咆哮起來,揚言「破著一命剮,敢把皇帝打」,不但要請西門慶吃刀子,而且還要把同謀「潘家那淫|婦也殺了」。形勢一下子險惡起來。
如此,衝突或許就可暫時緩解,然而,充滿嫉妒和仇恨的潘金蓮並不甘休。她向西門慶指出,這一辦法說明惠蓮「只護他的漢子」。他漢子有拐錢外逃的危險,因此必須斬草除根。於是,西門慶瞞過了老實的來旺夫婦,巧設毒計,把來旺輕易地投進了監獄,作者並沒有把衝突緩解,反而在事實上更加激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