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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霖說金瓶梅

作者:黃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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眾生百態 粉頭李桂姐

眾生百態

粉頭李桂姐


(她)坐在吳月娘炕上,和玉簫兩個剝果仁兒,裝果盒,吳銀兒、鄭香兒、韓釧兒在下邊杌上一條邊坐的。那桂姐一徑抖擻精神,一回叫:「玉簫姐,累你,有茶倒一甌子來我吃。」一會兒又叫:「小玉姐,你有水盛些來,我洗這手。」那小玉真個拿錫盆舀了水,與他洗了手。吳銀兒眾人都看他睜睜的,不敢言語。桂姐又道:「銀姐,你三個拿樂器來,唱個曲兒與娘聽。我先唱過了。」(第三十二回)


我對你說罷,他想必和他鴇子計較了,見你大爹做了官,又掌著刑名,一者懼怕他勢要,二者恐進去稀了,假著認乾兒女往來,斷絕不了這門兒親。我猜的是不是?我教與你個法兒:他認大娘做乾女,你到明日也買些禮來,卻認與六娘是乾女兒就是了。(第三十二回)
吃醋的潘金蓮看不慣西門慶與李桂姐打得火熱,罵街道:「十個九個院中淫|婦,和你有甚情實?常言說得好:船載的金銀,填不滿煙花寨。」(第十二回)此話頗有道理。李桂姐對西門慶本無情可言。她附勢,歸根到柢是為了圖財;為圖財,就不得不「假意虛情恰似真,花言巧語弄精神」(第和圖書二十回),甚至在依附的「乾爹」、「乾娘」面前也連騙帶哄,耍起花槍來。照理說,西門慶花了五十兩銀子「梳弄」,就意味著包佔了桂姐,她是不能再接客的。可是,真如《金瓶梅》作者說的:這妓家是「不見錢,眼不開,嫌貧取富,不說謊調詖也成不的」(第二十回)。李桂姐見西門慶幾天不來,就讓一個杭州販綢絹的丁二官人,化了十兩銀子歇了二夜。西門慶撞來,老鴇還騙他說桂姐「與他五姨媽做生日去了」,結果被西門慶識破,把麗春園打得七零八落。事後,桂姐好不容易把「乾爹」哄回來,不久卻又偷偷地讓王三官用三十兩銀子包著(第六十九回)。她有時被西門慶召去,就想方設法早點脫身,或推說母親想念她,或假稱不巧那天是母親生日。謊話太多,不免使老實的吳月娘感到奇怪:怎麼你們園子裏的生日這麼多?其實,哪有什麼生日,無非是應伯爵說的:為了多接幾個漢子!多撈幾兩銀子!
娼妓,開始就與中國古代小說結下了緣分。從李娃、霍小玉到杜十娘、沈瓊枝,再到《海上花》之類的作品出現,可以說綿延不斷。《金瓶梅》作為一部描寫世俗的小說,自然忘不了觸及社會的這一角落。西門慶的妻妾隊裏,已故的卓丟兒就是私https://www.hetubook.com.com窠出身,目下的二房太太李嬌兒原來也是勾欄裏的粉頭。李家的妓院名叫麗春院,現由嬌兒的兩個侄女撐市面,大的叫李桂卿,小的叫李桂姐。此外,尚有鄭家的姐妹愛香、愛月,韓家的姐妹金釧、玉釧,以及吳銀兒等,經常出入西門慶家裏。加上李銘、吳惠等樂工小優,專供娛樂差遣的「圓社」、「架兒」,看門守衛的「門頭」、「俳長」,乃至管家的鴇母,服侍的丫頭,實在也是別有一番天地,是《金瓶梅》世界裏的重要一角。在這個天地裏表演得最充分的,要數李桂姐了。
李桂姐出場時,剛「成了人兒」,出落得嬌豔誘人,色藝雙全,更有一套「乖覺伶變」的本領。她一見西門慶,就「殷勤勸酒,情話盤桓」、「爺許久怎的也不在裏邊走走?」「你肯貴人腳兒踏俺賤地?」逗得西門慶心花怒放,家也不回,逕到李家勾欄去「梳弄」她。西門慶從小「在三街兩巷遊串」,「專一嫖風戲月」,他去「梳弄」李桂姐當然是貪色;而李桂姐作為一個煙花女子,竭力勾引西門慶,則完全出於圖財和附勢。他們之間的勾搭實質上是色與財的交易,流氓和娼妓的聯盟。你看,西門慶的一次「梳弄」費,就拿出了五十兩銀子和四套衣服,相和圖書當於他家裏一個經理級夥計的兩年多工資!這對妓家來說無疑是接到了一個財神,難怪已經身為西門慶夫人的李嬌兒,聽說丈夫要同她的親侄女睡覺,竟高興得不得了,「邊忙拿了一錠大元寶與玳安,拿到院中,打頭面,做衣服,定桌席,吹彈歌舞,花攢錦簇,做三日,飲喜酒」。這就是娼妓的心理,她們是只認錢財,毫無倫理的。而且,西門慶這個財主,又是個惡霸,妓家的賣笑營生,本來少不了這類地方惡棍的庇護。他一光火,可以把妓家的「吃酒桌子掀倒,碟兒盞兒打的粉碎」(第二十回),叫你不能安身,吃不了這口飯;他保護你,再大的風險也可包下來。例如,第五十二回寫到「禍從天上來」,皇帝殿前的六黃太尉點名要抓李桂姐。李桂姐急得雲鬢不整,花容淹淡,只得向西門慶磕頭求救。西門慶竟把她窩藏起來,再派人往縣裏乃至東京去說情打點,終於化兇險為平夷。看來,行娼必須仗勢,李桂姐們是必須緊緊抱住西門慶之流的大腿的。
「懼怕他勢要」,就是找黑後臺;「恐進去稀了」,還是要賺他的錢。她們眼裏盯住的就是財和勢。果然,吳銀兒如法炮製,拜了瓶兒作乾娘,害得桂姐也氣了一陣子。其實這正如應伯爵當西門慶「乾弟弟」一樣荒唐可笑。月娘www•hetubook.com•com、瓶兒當時自己也不過二十多歲,當乾爹的還公開與這些義女們睡覺,這些狗男女的靈魂竟被財色勢利搞得如此七顛八倒!
西門慶死了,樹倒猢猻散,娼妓們紛紛另找靠山。李桂姐抓住時機,就在出殯的那天勸姑娘李嬌兒說:「……守甚麼?教你一場嚷亂,登開了罷。昨日應二哥來說,如今大街坊張二官府,要破五百兩金銀,娶你做二房娘子,當家理紀。你那裏便圖出身,你在這裏守到老死也不怎麼。你我院中人家,棄舊迎新為本,趨炎附勢為強,不可錯過時光。」(第八十回)這席話,徹底暴露了李桂姐之流的真面目。李桂姐在《金瓶梅》中的表演也就此結束。

娼妓,本有各色各樣,不可一概而論。但世俗的觀念,往往把她們看作淫欲和貪欲的象徵。以寫「淫」著稱的《金瓶梅》的作者卻一反常態,在寫娼妓時偏偏很少渲染她們的淫態,煙花寨裏幾乎沒有留下不堪入目的筆墨。但這不能說是出於作者對她們的憐惜。因為作者並未徹底擺脫世俗習見,還是把她們當作「見錢開眼」、「趨炎附勢」的壞種來鞭撻的。吳月娘對天祈禱,李瓶兒臨終關照,不都流露了作者對粉骷髏們的態度嗎?更直接的,可見之於不少「看官聽說」、「證詩」等作者介入的文字。請看https://www.hetubook.com.com第八十回作者道:「看官聽說:院中唱的,以賣俏為活計,將脂粉作生涯;早辰張風流,晚些李浪子;前門進老子,後門接兒子;棄舊迎新,見錢開眼,自然之理。」這裏的「自然之理」,就反映作者對娼妓們的根本認識。李桂姐,就是循著這種「自然之理」塑造出來的一個最活躍的娼妓形象。
為了穩住西門慶這座靠山,李桂姐費盡了心機。她一會兒撒矯,一會兒生嗔,千方百計地牢籠住西門慶的心,同時,她又竭力去討娘兒們的歡心,大娘吳月娘,當然是她最重點的工作對象,其中拜月娘為乾娘,就是她最成功的一次表演。當時,西門慶生子加官,正是春風得意、炙手可熱之時,李桂姐就和虔婆商量定當,次日買了許多禮品,一清早趕在吳銀兒等妓|女之前來拜月娘做乾娘。一進來,她就向月娘笑嘻嘻插燭也似拜四雙八拜,然後才與他姑娘(李嬌兒)和西門慶瞌頭,把月娘哄得滿心歡喜。當上了主母的義女之後,她頓時覺得高人一頭,忍不時賣弄起來:
這件事,吳銀兒最惱火。她們之間本來彼此彼此,而如今桂姐略施小技,突然襲擊,竟把姐妹們都耍了。姐妹們還得唱曲,桂姐竟吆喝起別人來了。銀兒忍氣告訴了應伯爵,聰明的應伯爵一語道破桂姐「認乾娘」的天機,並指點銀兒以牙還牙的「法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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