鏡裡春秋
重彩濃墨寫飲食
《金瓶梅》寫食,並不像菜場上擺攤子那樣羅列一番,而是有深意在焉。多數場合下,我們看到的西門慶家是何等窮奢極欲,何等鋪張浪費。如第二十二回寫西門慶隨便請他的小兄弟應伯爵吃早飯,擺上餐桌的是:「四個鹹食,十樣小菜兒,四碗燉爛下飯:一碗蹄子,一碗鴿子雛兒,一碗春不老蒸乳餅,一碗餛飩雞兒。銀鑲甌兒粳米投著各樣榛松栗子果仁、玫瑰白糖粥兒。」西門慶陪著吃了,還拿小銀鍾篩金華酒,每人吃了三杯。這種排場,即使當今廣州一般的「吃早茶」,恐怕也不能與之相匹敵。至於像我這樣上海出生的人,從小早飯吃的是鹹菜加泡飯,有時若加半根「油炸檜」(即油條),那就十分美味了。像西門慶這樣二三個人吃這樣的早飯,真是匪夷所思。至於中飯,排場當然更大,三湯五割(上三次湯類,有五道菜需用刀割的),不在話下。假如碰到請官員,拉關係,就更豪華,不但菜肴的量多、品精,而且餐具高雅,外加戲曲表演,吹吹打打,乃至請幾個女孩m•hetubook.com.com子來「三陪」。如西門慶請蔡、宋兩御史,一頓酒席就花了「千兩金銀」!而那些達官們的派頭就更是嚇人,如蔡太師的翟管家為西門慶洗塵,一場筵席,列著「九十樣大菜,幾十樣小菜,都是珍饈美味,燕窩魚翅,絕好下飯」。這上百樣的小菜如何下筷?似乎有點誇張。其實這正是明代社會的真實反映。據說,《金瓶梅》時代的首相張居正奉旨歸葬時,「所過州邑,牙盤上食,水陸過百品,居正猶以為無下箸處」。後來得到真定太守的款待,才滿意地說:「吾至此僅得一飽耳!」
《金瓶梅》寫食,還寫出了一個腐爛透頂的官場。在一部《金瓶梅》中,賄賂的最佳工具除了金銀財寶外,就是獨多各色各樣的食品與食器。請看,西門慶欲害武松,給知縣送了五十兩雪花銀,還有一副金銀酒器;西門慶給蔡京慶上壽禮品中,也有「兩把金壽字壺、兩副玉桃杯」、「湯羊美酒,盡貼封皮」;西門慶賄賂安進士、蔡狀元,也送上「一分嗄程和*圖*書、酒麵、雞鵝」,又在家「預備下酒席」;後來迎接宋御史、蔡御史,盛宴後又「把兩桌席面,連金銀器」一併奉送;在宴請六黃太尉後,「桌面器皿,答賀羊酒」,俱送皇船交割;西門慶升官進京謝恩時,贈送朱太尉的即是「金華酒四罈」,另送崔中書「一腔羊,一罈酒」,送何太監「一口豬,一罈酒」。食品,是西門慶打通關節、賄賂上司的利器。人,離不開食。只是有的該食,有的不該食。不知古今中外的官兒們每每酒肉穿腸過時,是否想過西門慶們送來的正是埋在心裏的炸彈?
《孟子》說:「食、色,性也。」在不少人印象中,《金瓶梅》專寫了一個色字,而且是黃的。清初的丁耀亢在《續金瓶梅》中就這樣說過:「一部《金瓶梅》,說了個色字。」(第四十三回)其實,人生在世,食比色更要緊。沒有食,哪能活?何談色!《金瓶梅》寫飲食,真是重彩濃墨,下足了工夫,不亞於寫男女。你看,全書一百回。哪一回沒有寫到食?據有人統計,小說寫到的菜www.hetubook.com.com肴約有二百種,其中禽類四十一種,畜(獸)類六十七種,水產類二十五種,素菜二十四種,蛋品兩種;主食中餅類三十七種,糕類十二種,麵食類三十種,飯粥類十二種;另有湯類七種,酒類三十一種,茶類十九種,乾鮮果品二十一種。這樣一本賬,不能不令人驚歎!翻開中國文學史,從古到今,有幾部作品能這樣聚精會神地寫食品、寫吃寫喝?
整個社會是貧富懸殊,階級分明,就是在一個大圈子裏的人吃飯,也是等級森嚴,毫不含糊。在官場裏,如第六十五回宋御史請六黃太尉吃飯。六黄太尉是一人一席的專席,又是個大桌面;宋御史與兩司的官員都是平頭桌席,這是第二等;以下府官,只是散席而已。在家裏,西門慶過元宵節,闔家歡樂飲酒,西門慶與吳月娘居上座;其餘李嬌兒、孟玉樓、潘金蓮、李瓶兒、孫雪娥、西門大姐都在兩邊列坐;再在東首設一席,給女婿陳經濟坐。處處都寫得層次分明。寫吃飯就寫出了中國封建社會中的「禮」,寫出了一個社會的
https://www.hetubook.com.com等級。
社會有了等級,人與人之間就不會平等,人心就容易趨炎附勢,嫌貧愛富。《金瓶梅》第三十五回,通過寫兩杯茶,寫盡了人間的世態炎涼。一日,西門慶的窮兄弟白賚光來見他。西門慶明明在家,小廝平安兒知道主人不歡迎他,就謊說不在家,推三阻四,就是不讓他進門。白賚光硬是把槅子推開,進入廳內,在椅子上坐了。眾小廝也不理他,由他坐去。正巧,西門慶有事出來撞見,推辭不得,只得讓坐。這裏,小說特別寫了西門慶睃見白賚光的一副寒磣相:「頭帶著一頂出洗覆盔的,恰如泰山遊到嶺的舊羅帽兒,身穿著一件壞領磨襟救火的硬漿白布衫,腳下靸著一雙乍板唱曲兒前後彎絕戶綻的皂靴,裏邊插著一雙一碌子蠅子打不到,黃絲轉香馬櫈襪子。」西門慶只好無奈地與他搭訕著。「說了半日話,來安兒才拿上茶來」。白賚光才拿在手裏呷了一口,只見小廝拿著大紅帖兒往裏飛跑,報道:「掌刑的夏老爺來了,外邊下馬了。」於是,西門慶就不管白賚光,往後邊換衣服去了https://www.hetubook.com•com。白賚光只得躲在西廂房內,打簾裏望外張看。他看到的是,夏提刑進到廳上,兩人分賓主坐下,「不一時,棋童兒拿了兩盞茶來吃了」。請注意,一個是「說了半日話」才拿上茶來,一個是坐定後「不一時」就上茶了。難怪張竹坡在這裏批道:「明襯賚光,可歎,可歎!」同樣上一杯茶,寫盡了人間的勢利。當然,小廝們的勢利,根子在他們的主人。小廝們即使小心翼翼地去迎合主人的旨意,但還是沒能做到主人滿意,因為他們畢竟讓那個喪氣的窮兄弟進門了,最後還是逃不了西門慶的一頓毒打。
《金瓶梅》也寫到了窮人們的食,與西門慶等人比,真是一個天上,一個地下。第五十五回寫到苗秀、苗實與兩個歌童四人在酒店中的一頓飯是「打上兩角酒,攘個蔥兒蒜兒,大買肉兒,豆腐菜兒,鋪上幾碟」,就準備「舒懷暢飲」。更可憐的是一百回中的那些「挑河夥子」,吃的只是「一大鍋稗稻插豆子乾飯,又切了兩大盤生菜,撮上一把鹽」,就算填飽了肚子。這就是《金瓶梅》寫食所描繪出來的第一幅貧富懸殊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