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春風秋雨
訂密約發假誓
鱷魚頭回到魚珠,見到老楊,第一句就問他:「宣威火腿、上等壽麵買到了嗎?」老楊道:「都買到了。至於馬專員的情形……」鱷魚頭截斷他的話道:「馬專員的情形你現在不必提,等我問起你時才講。現在你去找一個人來帶我們去拜候張果老。」老楊下樓去找了那個死蛇來,他認得張果老「收山」的地方,鱷魚頭叫死蛇提火腿和壽麵,吩咐他道:「好,現在我們就去,今晚我要跟張果老談一個通宵!」
洪少奶聽鱷魚頭說出這句「就住六〇八號房,何必搬來搬去」的話,不知道他的用意何在?對於她,究竟是禍還是福?她得費點心思推敲推敲。她以女人特有的敏感和直覺,想到鱷魚頭一定是照往日在香港一樣,利用她做一道通到馬專員身上去的橋樑,當她做踏腳板,走走内線。她猜的一點也不錯,鱷魚頭的確想暫時挾太太以自重,將來自己羽翼豐|滿時,再作打算。他自己心裡已經定了一個在廣東落地生根的計劃,一步步按照實施。鱷魚頭對少奶道:「你住在這裡,這裡就算是我們的公館。但我有生意在黃埔,我不能常常在廣州陪你。黃埔鄉下地方骯髒,交通不便,我知道你是不高興住鄉下的。可是我又不放心你一個人住在廣州。你能發誓,不跟馬專員或其他人勾勾搭搭,我就放心了。」洪少奶聽說要她發誓,她十分寬心;她知道這不過是自欺欺人的玩意。她想:也好,發誓就發誓吧!她說道:「沒有一個人單獨發誓的道理,你要我清清白白,你自己在黃埔也得清清白白才成呀!」鱷魚頭聽了這句話,他就帶頭示範發誓道:「好!我就當你的面發誓!我無論何時離開太太,誓死守身如玉。如有背誓,人頭落地!總理在天之靈,實憑鑒之!」洪少奶幾乎要笑出來,但她忍著。她也跟著發誓道:「一女不嫁二男,一妻不事二夫,如違誓言,雷劈天誅!」兩人發過誓後,他們就算誤會冰釋,正式和好如初了。
他領黑牡丹走下五樓自己的房間,叫夥計取信箋來,鱷魚頭寫了一封信給香港鴻昌行船館的主事何老四,叫他轉知蟹王七m•hetubook•com.com到魏經理公館約同亞笑、亞喜三人一齊上廣州來。又叮囑何老四叫人打聽蝦球何時出獄,一出獄就叫他到廣州來。他吩咐他們來時就到新亞五〇八號房住,他準備長期開這個房間,和太太取得連絡。把信寫好,他就吩咐夥計留下這個房間,並預付了一個月房租。諸事弄妥當後,他就對黑牡丹道:「我們今晚就回魚珠去!」黑牡丹道:「你既然開了長期房間,我倒願意多住兩天,等等我的新衣服呢。」鱷魚頭道:「你願意留在廣州兩天也好,橫豎這幾天我沒空跟你談情說愛。你如果高興的話,也可以一直住到我香港的夥計蟹王七到來時,才到魚珠找我。」他說罷就掏出一疊鈔票留給她做伙食,獨自坐車回去了。
十二時正,洪少奶自己打扮妥當,就想叫醒鱷魚頭。馬專員已經在門外敲門了。鱷魚頭聽見敲門聲,不知怎樣竟給駭慌了。他問少奶:「是他嗎?」少奶點點頭。鱷魚頭嘴嚅嚅道:「這怎麼辦?這怎麼辦?」少奶道:「怎麼辦?請他進來跟你握手敘敘別情呀!看你的樣子,好像怕別人捉你的姦似的!」外邊又是「咯咯咯」一陣敲門聲,並且問道:「還沒有起來嗎?」少奶應道:「來啦!等一等!」回頭對鱷魚頭道:「怎樣辦?你這樣害怕,就躲到牀底下去吧!」鱷魚頭道:「這不行!」少奶道:「那麼我就請他進來!」鱷魚頭著急道:「這更不行!我跟他最好不要在這種場合見面,太難為情了!」洪少奶雖然為人絕頂聰明,但對這種微妙的關係,她的腦筋一時還轉動不過來。她小聲問道:「怕甚麼呀!我是你的太太,你睡在我的牀上不是堂堂正正麼?怕甚麼?」鱷魚頭著急道:「我的好太太,你想法子打發他走吧!不要說我在這裡。待過兩天我再堂堂正正到他的辦公廳拜候他吧!」又是一陣敲門聲,洪少奶只好走過去開門,心裡也打定主意,決定不讓他們這兩個冤家在這種尷尬的場合碰頭。她把門開了一條縫,側身閃出去就順手關上門。她伸一隻食指在嘴唇上示意馬專員不要作聲。她https://www.hetubook.com.com一把拉馬專員走到走廊上,告訴他道:「他喝醉了酒,正睡在我的牀上。你不要進去!」馬專員問道:「他?他是誰?」洪少奶道:「還有誰?他就是我的先生洪斌呀!」馬專員著急道:「他怎麼知道我們住在這裡?」洪少奶道:「天曉得他怎麼知道?」馬專員慌張道:「這怎麼辦?這怎麼辦?」洪少奶道:「唉呀!我不曾見過你們這班男人,又貪風流,又怕出醜,出了毛病就手慌腳亂!」馬專員道:「他一定是明查暗訪才找到這裡來的。他一定不懷好意,我要小心提防他,鱷魚頭不是好惹的呀!」洪少奶冷笑道:「我不曾見過一個能調動幾百隻艦艇的大官,竟會害怕一條鱷魚!」
馬專員在上午十一時正就自動下辦公廳,他坐車回多寶路公館打一個轉,看看寄到公館來的許多請帖,把日期時間地點摘錄在案頭日曆上,然後告訴太太說外邊有宴會,又坐車到太平南路來。他一路上把近來花在洪少奶身上的錢,和這個他在香港發掘回來的交際人才所給他的好處,兩相比較,他得到一個結論:這個女人精乖伶俐,善體人意,對自己對上司對朋友妙用無窮,實在值得陪點小心和花些本錢。他的司機不必叮囑,把汽車駛到新亞酒店的門口就停住。他走出來就鑽進升降機。
鱷魚頭從他太太的口中,探知馬專員身兼數職,還掌管一部分軍運船調度的業務,他希望能拿到一隻運輸差艦,一面巡遊沿江各地,聯絡地方豪傑,一面借公營私,建立經濟基礎。他請教他的太太道:「有甚麼方法能叫他派我充當一隻小艦的艦長呢?」洪少奶道:「你想當艦長?你學過海軍沒有?」鱷魚頭道:「何必這樣拘泥。你不曉得,陸海軍是相通的,陸軍人才當艦長的多得很呢!何況我並不比別人蠢,我還可以走偏門學一點航海新知識,包不會誤事。你想想有甚麼辦法嗎?」洪少奶道:「你既然想當艦長,我們不妨相機行事。看馬專員過去在香港跟我們的合作歷史,他總認識了你的本領。先讓我打聽一下,如果有缺出,我想也許https://m.hetubook•com•com不會怎樣困難吧?」鱷魚頭連聲道:「對的,對的,你相機行事就是。」他說罷就把他的太太摟在懷裡,作懇求狀道:「你今天還有甚麼約會嗎?我想好好睡一覺,昨晚我一夜肚子痛,沒有睡好。」洪少奶睨了他一眼,答道:「我兩點鐘有一個約會,你最好睡到十二點鐘就起來,好不好?」鱷魚頭道:「好的好的。我十二點鐘就起牀,但你要叫醒我!」洪少奶對著這個忽然服貼起來的丈夫,打了一個冷顫!
鱷魚頭問道:「蝦球現在在哪裡?」洪少奶道:「亞喜說,他那天一出門口就給警察抓去了。現在,大概是在赤柱監獄吧?」鱷魚頭道:「亞喜、亞笑呢?她們怎樣了?」洪少奶道:「你怎麼不問起我當時怎樣?你根本就不把我記在心上!」鱷魚頭道:「不是這麼說。你現在不是跟我一樣平安無恙麼?」洪少奶埋怨道:「平安!你真會說風涼話!要不是馬專員特別關照,我們在香港要睡騎樓底了。」鱷魚頭道:「是的,馬專員真好!我還沒謝謝他呢!」洪少奶道:「馬專員真是正人君子,他一到廣州就登報尋你,希望早一天能得到你平安的消息。」鱷魚頭道:「他登報尋我?我近來很少看報,全不知道這回事。真是辜負他的盛意了。——你剛才沒答我,亞喜、亞笑也來了廣州嗎?」洪少奶道:「她們在香港暫時寄住在魏經理公館,等你的消息呢。」鱷魚頭道:「叫她們來!你即刻寫信叫她們來!同時我也去信叫蟹王七去約她們,最好三人一道來。」洪少奶道:「你擬一個電報吧,用我的名字打給魏經理。她們不在身邊,我多不方便。你找到房子了不?」鱷魚頭道:「你何必愁房子,長期住酒店,我也出得起錢。」洪少奶道:「這就好極了。我們搬到愛群酒店去吧!」鱷魚頭道:「不!就住這間六〇八號房,何必搬來搬去。」
馬專員經洪少奶一提,他想想也是道理。我調得動幾百隻艦艇,真犯不著害怕一條鱷魚。這麼一想,膽子就壯起來。他問洪少奶道:「他幾時到廣州來的?他有甚麼話說?」洪少奶道:「他喝得醉醺和圖書醺,語無倫次,我沒聽懂他一句話。」馬專員道:「他懷疑我嗎?」洪少奶道:「他沒有提起你,大概不會吧。不過他來了是一件麻煩事。最好你能——啊,我有一個好主意。最好你能答應我!」馬專員道:「說呀!我素來就聽慣你的好主意。」洪少奶道:「你答應就好極了!」馬專員著急道:「說呀!甚麼好主意?」洪少奶凑嘴巴在馬專員的耳朵道:「派他一件艦上的差事,把他遠遠調開!」馬專員皺皺眉,他耽心鱷魚頭不聽調動,他問道:「他肯?」洪少奶道:「這要看你的手腕了。你派他當一名夥伕,他當然不肯。」馬專員想了一想,忽然彈響他的手指,說道:「得!我有辦法!我派他當一員管理員,押運一船軍械被服到海南島去!讓他每一個月來往幾次,吃點風浪。你想,他怕風浪嗎?」洪少奶道:「我想不會吧。放鱷魚下海,真是得其所哉了。」馬專員道:「那麼現在你陪我出去吃飯吧!」
洪少奶罵鱷魚頭罵起了頭,就好像黃河倒瀉似的,罵得沒有止境。鱷魚頭對於他太太那一串連珠彈式的咒罵,一時招架不來。他只聽見「……狼心狗肺……殺人不見血……口甜心毒……過橋抽板……州官放火……百姓點燈……惡人告狀……」一大串咒罵他的話,他聽來甚至於覺得有些地方罵得很對。他的那隻握著槍作射擊狀的右手,慢慢就垂下來。但是洪少奶還在罵道:「開槍呀!男人大丈夫殺一個女人的勇氣也沒有?開槍呀!」鱷魚頭把槍放回褲袋裡,走近他的太太,帶著幾分抱歉的神氣說道:「我知道,這不完全是你的錯。但也不是我的錯呀!你想,當日破案,我接到密告時,警察已經準備出動,你那時正在跑馬場看跑馬,你叫我怎樣通知你呢?」洪少奶看見鱷魚頭的臉色已經好看得多,她自|慰這場遭遇戰自己不至於全佔下風,她更抓緊鱷魚頭的弱點道:「好,我相信你當時不可能通知我。但是你回家取行李,為甚麼對亞喜、亞笑、蝦球三人都沒有一句話交代呢,為甚麼亞喜問起我的下落,你竟說『少奶餓不死,蘿蔔頭在香港時她也死不去!』你這話也和*圖*書說得出口,你還算是一個有心肝的人嗎?」鱷魚頭啞口無言。他的確說過這句話。洪少奶察貌辨色,覺得應該留一點餘地,莫叫他下不得場。她就不再作聲了。
他們一邊談,一邊沿樓梯走下五樓去。在轉角處,他們碰到不認識的黑牡丹。黑牡丹醒來看不見鱷魚頭,以為他上廁所,等了許久不見回來。後來她醒悟他一定跟樓上的一對夫婦有甚麼瓜葛,也許上樓去會他們了。她又等在房間裡,一直等到正午,肚子餓得耐不住了,才決心跑上樓去探個究竟。她在樓梯轉角處看見他們走下來,她盯了洪少奶一眼。洪少奶小聲問馬專員道:「你看她是不是酒店的野雞?」馬專員道:「絕對不是,酒店的野雞裝扮得比她摩登得多。」洪少奶道:「看樣子還不錯,可惜黑一點。」馬專員道:「你還有閒情鑒賞別人的顏色?」洪少奶道:「不看看別人的服裝臉孔和身材,評評她們的美醜,日子怎麼打發得過去!」馬專員又繼續說道:「羅小姐,你知道我多麼愛你嗎?我敢對天發誓,你是我有生以來最令我傾心的一個女人!沒有你,我簡直活不下去了!」洪少奶笑道:「你發誓發得不像。應該加上一句:總理在天之靈,實憑鑒之呀!」馬專員也笑道:「真是近朱者赤,近墨者黑。你也學會我們這套八股爛調了!」邊說邊笑,不知不覺他們已經到了大門口,司機打開車門,請他們進去。
黑牡丹在外邊不敲門就扭開走了進來。她看見鱷魚頭打罵自己,弄得莫名其妙。她喚道:「洪先生,肚子還不餓嗎!」鱷魚頭轉過身來,黑牡丹端相他的神情,問道:「又吃了火藥了?你一碰到這兩夫婦就冒火,在黃埔魚珠冒了一次火,在這裡又冒一次火,到底是為的甚麼呀?人家夫妻恩愛,你吃甚麼醋?來!過來!」但鱷魚頭卻站著不動。許久許久,他才忿忿說道:「走!我們回魚珠去!我要開始做我們的世界了!」
鱷魚頭從六〇八號房的窗口上,看見他們踏進汽車,開走了。他心房的血液往腦上衝,他用拳頭擊他自己的腦袋罵自己道:「烏龜王八,你給別人一腳踏在頭上,幾時才出得這口氣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