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蝦球傳

作者:黃谷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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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部 春風秋雨 千里姻緣一線牽

第二部 春風秋雨

千里姻緣一線牽

芳村花地一帶,本來有許多營業的花圃花園,此時因廣州百業凋零,花市也跟著冷落起來。花圃的主人,一任百花凋殘,不加整理。蝦球一路看見許多這樣荒涼的花圃。他走到一家「艷芳園」的門口,看見千百個花盆,亂堆在園中;養蜂的蜂巢,毁棄在門旁;澆淋百花的池水也乾枯了;許多花奔都萎謝了;只見幾盆頑強的秋菊,沒有人料理也獨自在那裡開放。他在這花圃的門口呆呆站了一刻。他奇怪這樣一個好花園為甚麼沒有人整理?他覺得孤兒院彷彿有點和這花圃相像,一樣是少人整理,一樣是亂七八糟,一樣是沒有生氣,也一樣讓人的生命悄悄地萎謝。他又想到:花沒有水澆,花就一定會枯死;人沒有飯吃,人一定會餓死;他今天失去了牛仔,沒有牛仔詭計多端的幫助,找飯吃更不容易了。他忽然恐慌起來,覺得前路茫茫,不知道哪裡是自己的出路。他打定主意,到了黃沙再說吧,在這荒涼的芳村花地一帶,有甚麼活路呢?他沒有想到,在黃沙那邊,同他一樣朝不保夕的少年兒童,滿街滿巷都是。
此刻的廣州,除了原來的幾十萬失業者而外,又多了一批退出火線的失業軍人。他們的數目天天增加,他們求生存的法寶是走私經營小生意。因此走私就成了一種風氣,走私者很自然地就結成許多集圑和幫口,形成一種力量,這種現象,和統治當局的經濟利益是有矛盾的。因此,當局下令把他們驅趕離開鐵路線,或逮捕押去海南島屯墾。他們因此就更加圑結起來,聯合反抗,以求生存。大約有二千多個失業軍人,由他們分區每十人推出代表一人,共選出代表二百多人,約到南海縣屬沙溪開秘密會議,商量應付當局的辦法。那個在廣九路私運玻璃,曾幫助過蝦球的青年退伍軍官,也是代表之一。他當過連長、營附、少校參和_圖_書謀和中校營長。他自動脫離内戰戰場,改行從商。為了有免費乘火車的好處,他仍然照常著軍服。他這種人並非逾齡的退役軍官,他沒有退役證件,隨時可能會被拘捕。生命與自由,同受威脅,因此他特別熱心圑結大家,積極為生存而奮鬥。人家選他做代表,他就把這一群代表們掌握起來,指揮他們,叫他們分別秘密到達沙溪指定地點開會。
他在黃沙碼頭登岸,茫然無目的地往前走。九嬸在艇頭看見蝦球走在人叢中,她的老眼昏花,看不清楚,不敢確定是蝦球。她擦擦眼睛,想再看清楚一點,蝦球走得更遠了。她叫喊,蝦球又聽不到,九嬸叫艇内的亞娣道:「你出去看看!我看見蝦球呢!」亞娣應聲走出艇頭來,連聲問:「蝦球在哪裡?他在哪裡?」九嬸道:「我眼睛花,看不見了。」亞娣道:「在哪裡?說呀!」九嬸向馬路那邊一指道:「他剛走過那邊,看不見了。」亞娣即刻三腳兩腳跳上岸去,跑過馬路去尋找。她追到叢桂路那邊去,蝦球走的是梯雲路,兩人愈走距離愈遠了。亞娣回來罵九嬸:「真是白天見鬼!」九嬸道:「如果我見鬼,那就一定是蝦球在赤柱監房死了,鬼魂在這裡出現了。」亞娣又罵道:「呸!不吉利!蝦球年紀輕輕,這麼容易死!」這時有兩個男人一個女人走到江邊來,九嬸就向他們兜接生意,撈些外快。那個三十歲左右商人打扮的男人走近來問:「到石圍塘要多少錢?」亞娣答:「先生,隨便給就行了。」那男人道:「打死狗講價,不好。你實在要多少?」那個二十來歲平常打扮的女人對那男人道:「丁大哥,不要講價了,講得來就趕不上火車了。」另外一個穿西裝的青年男子也催促下艇,於是三個人就下了亞娣的小艇,向石圍塘廣三車站划去。
蝦球站在艇頭看看https://m•hetubook.com.com江面上的景物:白鵝潭的江水是靜靜的,不像香港海那樣時常激起白沫的浪頭;江水是渾濁的,泥黃的水色,正像水上人家的面孔一樣沒有一點光彩。珠江水緩緩地流,人的肉眼,看不見它的潛在的力量。
鱷魚頭此刻騎乘的差艦,正溯江西上。「喼頓」鱷魚頭在司舵室看大副掌舵,問大副道:「幾分鐘可以趕到沙溪?」大副答:「十五分鐘内可以趕到。」鱷魚頭道:「我們不泊沙溪。泊沙溪目標太大,引人注意。我們超越過沙溪五里外停泊,我帶幾個人坐舢板登岸。」大副道:「聽艦長的命令隨時停泊。」鱷魚頭側目看看這個大副,心裡覺得這人還會撈世界,決定有甚麼油水可揩時,也分潤一份給他享受。鱷魚頭這人的特長之一就是隨時隨地都想到對方的需要,當人家最感需要的時候就施一點恩惠,讓人家感恩知己,深信他把人當「心腹」看待,死心塌地替他服務,為他去赴死。這點權術,鱷魚頭從接任管理員的一天開始,就更精巧地運用起來。他知道這位大副跟諢號叫「順風耳」的機輪長平素有點不和睦,他就巧妙地個別中傷煽惑,使得兩方面都當他是知己而訴對方的壞話。他就利用並製造雙方的矛盾來鞏固他的領導。這種雙軌政策施行的結果,沒有一個人敢侵犯他的領導權,他非常微妙地收到實效。還有,他隨時對部下作私人的禮贈,使得部下個個都感激他的恩德,而不知道他原來是揩了公家的油。這種化公為私的做法,他佔去了的是九牛,人家分到的是一毛,他能令這些分了一毛的人感激涕零。鱷魚頭的籠絡部下,收攬人心的工夫,可算是老到極了。這時,他就在大副的耳邊小聲道:「我們不久要開到海南島去送軍用品,我特准甲板部的人組織一個公司,順便帶點私貨,這件www.hetubook.com.com事由你全權負責秘密去籌備,絕對不能對任何人公開,知道嗎?」大副道:「多謝艦長照顧,我一定守秘密。」鱷魚頭道:「這回失業軍人要造反,上頭要我們出來監視他們的行動,因此我把開往海南島的日期稍為緩一下。我們可以多得一點時間預備。」大副道:「退伍軍人怎麼會造反呢?」鱷魚頭笑道:「你聽見他們的口號嗎?他們叫道:有敵有我,無敵無我;你明白他們的意思嗎?他們是自怨狡兔死走狗烹呀!」大副道:「這口號不通,現在兔還沒有死啊!你看,日本鬼走了,我們不是又打内戰嗎?」鱷魚頭道:「我也奇怪。大概是他們一來不是良弓,只好藏在後方;二來他們又不願做走狗,只好餓死了。」
大副聽鱷魚頭批評那班失業軍人,說他們不肯做走狗,只好餓死,他不大同意這個說法。他說道:「這麼說,要不餓死就得做走狗了!我看不一定吧?」鱷魚頭道:「我的意思只說了一半。吃飯的辦法有多種:做走狗是一種,造反又是一種;總之,飯是一定要吃的,不管用甚麼方法去弄飯吃,在我看來都是對的。」大副道:「照你的說法,世間上就沒有甚麼是非公理了?」鱷魚頭道:「公說公有理,婆說婆有理;此亦是一非,彼亦是一非;你能說哪一個完全對?」大副道:「總得有個標準呀!」鱷魚頭道:「標準嗎?有的,有的。大副,你記著我這句話吧!誰給我們飯吃,我們便說誰對。照這標準去撈世界、搵飯吃就不會出毛病了。」大副道:「那麼這就變成有奶便是娘了!哈哈!」鱷魚頭道:「對呀!你說得一點也不錯。誰餵奶我們吃,我們就喊她一聲娘!」大副沒有話說。他也相當聰明,他知道鱷魚頭這句話是叫他明白:他要想撈下去,就得乖乖地聽他的話,服從他,做他的奴才,自己不得有獨立的意見和_圖_書。他心裡很不以為然,但他知道「不怕官,最怕管」,鱷魚頭正好管著他,他就把不同意的意見,咽下肚子去,不再說話了。
在亞娣的艇上,坐著這三個乘客,他們在小聲談話。那女的向她的兩個男伴道:「你們嗅到廣州的火藥味麼?我看早晚有一天要爆炸。」丁大哥向那穿西裝的道:「儘管他們封鎖消息,但封不了那些敗兵的嘴巴,他們一回到廣州,人人都知道光頭佬又給我們送了好幾個師的禮物。天快亮了!」那穿西裝的道:「在廣州這個地方,眼前反饑餓的鬥爭是強烈的,除了工人、學生、市民之外,連那批失業軍人也捲了進來了。他們的事情不好搞,表面鬧得兇,也最容易給人撲滅。三姐,你同意我這看法嗎?」三姐道:「這兩天傳說他們要暴動,這當然是愚蠢幼稚的行動。不過從這裡,也看得出這批長期受過光頭佬教育的走卒們,他們對光頭佬的江山已經完全絕望了。」丁大哥笑道:「這是自然的,這點他們比普通老百姓看得更清楚。」穿西裝的插嘴道:「雖然他們看得更清楚,但他們打的是走私漏税、發橫財、建立甚麼經濟基礎的如意算盤,動機完全是想混水摸魚,再沒別的了。」三姐道:「他們這樣一鬧,也有好處。宋子文的醜態又會再二再三地暴露在人民的面前。人民會逐漸明確地認識:到底跟誰走才是辦法。」丁大哥道:「現在群眾都傳說:解放軍快南下,兩廣縱隊快回來了。有些群眾到處在找游擊隊,連小孩子也是這樣。這說明一個問題:群眾的思想準備漸漸成熟了。——我剛才在梯雲路看見那個幫鱷魚頭做工的小孩,他在香港就對我說過要投游擊隊。」這時,亞娣聽到他提到鱷魚頭,又提到小孩,她想,他們一定是說蝦球了。她就問道:「先生,你們見過的那個孩子是不是叫做蝦球的?」丁大哥道:「對了!他的名m.hetubook.com.com字我記得很清楚,就是蝦球!你認得他嗎?大姐。」亞娣道:「怎麼不認得!他跟我們很要好呢!你先生看見他往哪裡走?他穿甚麼衣裳?破不破爛?」丁大哥道:「我是在梯雲路上看見他的,他站在一家酒家的玻璃大櫥窗下面,眼巴巴望著那些掛爐鴨,我當時有事情沒跟他打招呼。」亞娣又問道:「他的衣服破了沒有?」丁大哥道:「好像是很破舊的樣子呢。」亞娣登時皺起了她的眉頭,緊閉她的嘴唇,半晌才蹬腳道:「該死的鱷魚頭!他升官發財去了,跟他的人還流浪街頭!」她轉頭對艇尾九嬸道:「亞嬸,真是蝦球呢!這位先生親眼見過他。」九嬸道:「我看是十足了,你還不相信。」丁大哥問道:「鱷魚頭怎樣了?他升官發財這樣快?」亞娣道:「怎麼不是!他做了甚麼司令,又兼了甚麼艦長,穿起軍服,威風得很呢!你也認得他?」丁大哥道:「我跟他是一面之緣,我知道他在香港是一個流氓頭,現在穿起軍服,欺負我們老百姓了。你罵得對,他是該死的!」
這艘差船在蝦球的艇頭越過去了。蝦球看見這艘差船,他想起過去在差船上一段被人勞役的生活,他就記起了那些勞役他的軍官們和警官們,他記牢他們怎樣鞭打過他,捆綁過他,他愈是懷恨他們,他就愈是惦念那些跟他們作對頭的游擊隊。可是,丁大哥和他的隊伍在哪裡呢?這是他始終沒法打聽的事。
當蝦球坐小艇過海時,他們正紛紛由黃沙出發西上。三個五個一群,碰頭時這邊叫一聲「萬眾」,那邊答一聲「一心」,這就是他們彼此秘密聯絡的口令,用來區別是不是自己的「同志」。鱷魚頭也接到了他部下煙屎陳的密報,他轉報上去,上邊批下來,派他到沙溪去暗中監視失業軍人的行動。他本打算抱「河水不犯井水,井水不犯河水」的態度,但上頭一定要他去做密探,只好奉命前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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