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山長水遠
第一課
天剛亮,亞炳就推醒蝦球,叫他起牀。蝦球一翻身,竹牀就吱吱作響。亞蒙、亞勝、土生……他們也跟著起牀,張開驚異好奇的眼睛,望著窗外射進來的晨光。他們不知道今天有甚麼新鮮玩意會出現。大家洗盥完畢,亞炳就帶大家到門口空地上集合,方標已站在那裡等他們了。他們做了簡單的清晨運動之後,方標就對他們解釋三大紀律八項注意的内容,要他們隨時遵守。蝦球留心聽講,因為八項注意項目太多,一時記不清楚。三大記律他倒是記得的。他在心中默記:第一、一切行動聽指揮;第二、不拿群眾一針一線;第三、一切繳穫歸公。他記到這裡就懷疑起來,一切繳穫歸公是應該的,比如陳家祠的機關槍,當然是繳給公家使用,可是我自己的左輪手槍不是繳穫的,為甚麼也要收繳不准我留用呢?但他不敢提出來問。方標講完了話,就對他們說道:「現在解散,休息十分鐘,大家喝喝開水,有大便就趕快去拉,等下聽哨子在這裡集合,我們要到茶田村訓練班去參觀。」
這一晚,蝦球轉來轉去睡不著。他想起很多事情:為甚麼繳去我的左輪手槍?甚麼是三大紀律八項注意?副班長該做些甚麼事?三姐姓甚麼?怎樣稱呼她才好?陳同志是不是跟她很要好?方隊長口中的革命跟龍大副口中的革命是不是兩樣東西?明晚開晚會一定非上台講話不可嗎?講甚麼話大家才不笑話?……睡著之後,他還發夢囈。
茶田村是訓練班的所在地,走不上半小時就到了。亞炳、蝦球他們一到,就給一群男女青年圍攏來問這問那。勞明耀走出來跟方標道:「我指定幾個人跟他們談話,一小時就完畢了。他們每一個人的出身歷史,你都應該了解,談話的記錄我們送一份給你參考,有補充的地方你自己登記進去,務必在短期内教育他們成為有階級覺悟的戰士,分發到各隊去工作。文化課我派人去上,軍事術科你自己負全責,實彈射擊的時候我會通知你帶他們來見習。」說完,勞明耀向後面一招手,就有六七個男女青年跑過來,勞明耀向他們說道:「同志們,你們跟這些小同志聊聊天吧!」這幾個男女青年自己嘰咕了一陣之後和_圖_書,就每人帶一個或兩個人分別跑開去了。
把蝦球帶走的是一個身材高胖的大姐,面孔圓得像個湯圓似的。她手上拿枝鉛筆,一本小本子。她帶蝦球走到大樹下,就坐下來,她指著面前的草地,叫蝦球也坐下來。蝦球不知道這位胖大姐是不是要檢查他的清潔,弄到他不敢伸手去抓癢。胖大姐和藹地笑道:「你姓夏是不是?為甚麼人家叫你蝦球呢?」蝦球正經答道:「報告同志,我是姓夏,因為夏字跟蝦字同音,我哥哥就叫我做蝦球。」胖大姐道:「原來是這樣。你哥哥呢?」蝦球道:「他給抽丁抽去打仗,後來就沒有信息。」胖大姐道:「為甚麼沒信息?」蝦球道:「後來我跟媽媽逃日本鬼,沒有一個固定的住址,失掉聯絡了,或者,我哥哥給打死了。」
兩個短期的訓練班在黃屋村開起來了。一個訓練班集結了一批工農出身的戰士,施以短期的軍事政治教育,讓他們受起碼的階級教育,懂得更多一點軍事知識,好去負擔較繁重的任務。另一個訓練班集結了好些男女知識青年,除了實施思想教育外,也教導他們懂得粗淺的軍事常識,主要還是運用他們的較高的文化教養,去提高戰士的文化水平。兩個訓練班都各有其特性,但在某些共通的功課都合班訓練。例如軍事課的射擊教練,遇到三角瞄準檢查或實彈射擊時,大家就合併來授課和演習。大家競賽學習,進度都達到預期的要求。在知識青年的訓練班裡,又有救護學習組的設立,這個組一共有六個女孩子選修,三姐就是她們的教師。三姐的救護常識也不多,她都全部教會了她們。六個女孩子,到修業快終結的時候,只有一個名叫王鳳的還不敢注射靜脈,其餘的都學會了。
三姐看見蝦球的衣服已經破爛了,問蝦球道:「你們都有衣服替換嗎?」蝦球搖搖頭。三姐向方標道:「方同志,你要多多照顧這群孩子的生活,想辦法請求上面發幾匹布給他們縫一套衣服,莫冷壞他們。你知道,我們醫院設備差,衛生醫護人員又少,保健保得好,我要第一個多謝你!我們現在照料各隊送來的傷病同志已經忙得要死了,不要再增加新的病號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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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標道:「我盡心照顧他們就是。」三姐她們在屋内打了一個轉,發覺盛開水的瓦壺太小了,對方標說道:「這不行的!別的甚麼都可以省,開水絕對不能省,十個小孩,每天最少要喝十五磅開水,沒有足夠的開水,他們就會偷偷喝冷水了。要學訓練班的樣,準備充足的開水。每隔一天早上,要他們喝一碗鹽水。」蝦球聽見三姐吱吱喳喳的說了一大遍,都和他們的生活有關的話,他記起亞炳的話來了,這個三姐真是比自己的親姐姐還關心他們的寒暖呢。三姐臨走時又拍一下蝦球的肩頭道:「小同志,你慢慢就會習慣這裡的環境。苦是苦,但苦得有意思呢!」陳同志也慰勉他一番就回去了。有一天下午,當三姐正在跟救護組的同學間談如何選擇農村的中藥和代用藥品,如何利用豬油代替凡士林,如何用沙紙來改造膠布。正談得高興時,陳同志一腳踏進來,高聲叫道:「三姐,要慰勞我!」三姐道:「懷冬,慰勞你甚麼?你上回走掉也不告訴我一聲。」陳說道:「那時是突然決定的軍事行動,所以沒來告訴你,現在來補報吧!我們在沙坪奪到了四挺捷克製的輕機關槍,你說該不該慰勞?」三姐道:「我們有傷亡損失嗎?」陳搖頭道:「毫無損失,這是蝦球的功勞。他是第一個發現陳家祠的弱點,也是第一個建議這次突擊的。」三姐道:「蝦球是誰?」陳道:「一個十六歲的野孩子,還有他們一批小難童,都到我們這裡來了。他們沒有衣服替換,生滿了一身虱子,你去看看他們吧!」三姐一時想不起蝦球來,她暗道:「蝦球,這名字好熟!」陳道:「他還記得你,他說上月你在古勞檢查三洲渡時見過你的。」三姐道:「哦,我想起來了!我記得他自己說他是一個小扒手!」她即刻站起來,叫王鳳道:「你看家,我們去看看這批小戰士!」
解散後,亞炳拉蝦球在一邊道:「快檢查你的衣服,不要留下一隻虱子,到訓練班指導員要問話呢,快點脫衣服來看!」十分鐘内,蝦球在他的衣服内捉了四五隻虱子,也不知道捉清了沒有,哨子就響了。
蝦球在屋裡面編牀位,覺得https://m.hetubook•com.com有一個人拍一下他的肩頭,回頭一看,原來是三姐。他剛才已看到她,但不敢招呼。三姐問蝦球:「你還認得我嗎?」蝦球道:「怎麼不認得!」三姐笑道:「你現在還怪我不收留你嗎?」蝦球低頭不說話。他不知道怎樣說才好。三姐解釋道:「小同志,我們並不是特別對你見外,千千萬萬的俘虜我們都收容了,改造成了有用的戰士。不過在那時的情沉下,我們是不能收容你的,我們是奉命不准動船上的一針一線的,我們的任務是檢查敵人的武器,不能扣留任何搭客。要是我們把你帶走,不明白情形的人就會四處造謠說我們亂抓人,破壞我們的名譽,影響到我們的工作了。你明白嗎?」
胖大姐道:「這是常有的事,我看不一定是死了。有很多人是這樣的,寫了十封八封家信得不到回音,他就當家人全死光了,也不再寫信了,其實很多都還活著。前天我看到報紙上登有一段新聞,說從化縣有一個金山伯回到家鄉來,半路給他親生兒子搶劫,這劫匪後來給鄉公所捉到,劫匪的媽媽到鄉公所去求情,突然看見她一別二十多年的丈夫,跑上前去摸摸他的下巴,就哭了起來道:『唉呀!我還當你是鬼魂回來呢!原來你還活著!』你說奇不奇?在這亂世,甚麼事情不能發生?」蝦球聽胖大姐說的這段新聞,跟他自己的經歷真是太巧合了。他心亂得說不出話來。胖大姐又說道:「後來,那女人就向她的兒子大喝一聲道:死賊仔!還不跪下來向你爸爸叩頭認錯!你想,他爸爸離鄉別井時,他還在吃奶,他當然認不得啦!哈哈,你說好笑不好笑!」胖大姐一笑,她的圓臉龐就脹成一個皮球似的,誰看見她這個模樣,都會有一種舒服甜蜜的感覺。可是奇怪得很,蝦球對著這個笑顏逐開的胖大姐竟「呱!」一聲哭起來了。這一哭,可驚駭了胖大姐,她搖著他的肩頭問道:「怎麼啦?怎麼啦?蝦球,你哪裡不舒服?」蝦球扁著嘴,想忍耐著不再哭出聲來,但還是不行,弄得胖大姐毫無辦法。蝦球的一眶眼淚,不曉得積蓄了好久了,才找到這個機會傾瀉出來。他痛快地哭了一陣之後,才用袖子揩了眼淚,對胖大姐解和*圖*書釋道:「同志,我的身世跟你所說的那個賊仔一模一樣!我也做過賊,也偷過我爸爸的錢!我痛心極了!」胖大姐睜大她的圓眼睛,半晌說不出話來,天下竟有這麼巧合的事情嗎?胖大姐對於安慰受創傷或受委屈的孩子頗有一點本領,她裝一副怪臉,又捏捏蝦球的下巴道:「鄉下女人真是迷信!他們怎麼知道鬼是沒有下巴的?誰又摸過見過沒下巴的鬼呢?」她說罷又摸摸她自己的光滑的下巴,蝦球忍不住笑起來了。在笑聲中,胖大姐看見蝦球的淚痕還沒乾,她就掏出手帕來遞給蝦球道:「你揩乾臉!人家看見會笑你。男子漢流血不流淚,過去的事情,當它死掉,從今以後,你是新生了!你已經開始做一個新人了!我小時候也很愛哭,自從參加了革命,我就不哭了。」蝦球接過胖大姐的手帕,揩了兩下眼睛就遞還她。他心想:打仗時,這胖大姐如果遇險,我拚掉性命也要救她出來!他們又繼續談了一些過去的經歷,蝦球的話匣一開就說個不停,胖大姐聽得忘了記筆記。她帶蝦球回去之後,足足花了兩天的時間,才把她這次談話的記錄整理出來。
蝦球跟眾弟兄們已經吃飽了晚飯,有一個二十四五歲的青年向他們說道:「同志們!」蝦球就放下筷子,站了起來,大家也跟他一齊站起來。三姐、陳懷冬他們剛剛走到,陳懷冬說道:「方標訓練小鬼很有經驗,勞明耀派他來管理他們。」三姐點點頭。他們就站在方標的後面,聽他講話:「你們從今以後,就不是難童,不是流浪兒了,都是革命的戰士了。甚麼叫革命?革命的道理是些甚麼?我革了三四年,還不曾十分透徹,我還在跟指導員學,你們自然還不懂。不過,這不要緊,大家慢慢就會懂的。大家到了我們這裡,第一件要緊事情就是要懂得三大紀律八項注意,我以後會慢慢解釋給大家聽。現在,我要大家推選出正副班長,你們以後的生活,就由正副班長負責管理,有甚麼事情解決不了,就來問我。哪個可以當大家的班長?快說吧!」方標說完,大家就七嘴八舌,把亞炳、蝦球兩人舉了出來。方標道:「沒有第三個人嗎?——好,你們以後就要聽亞炳、蝦球兩人的話了。亞炳比大和*圖*書家經驗多,他就當正班長吧!蝦球,你當了副班長,你就要努力做大家的榜樣啊!」蝦球道:「方隊長,我甚麼也不懂,我不會當副班長。」方標道:「大家選舉你,沒有甚麼好推辭的。現在,你進去在竹架牀上把大家的牀位分配好,上格睡五個,下格睡五個,依報數次序一至五睡上格,六至十睡下格,你懂不懂?」蝦球道:「把各人的名字寫貼在牀頭?」方標道:「對了!紙筆在裡面。」蝦球很高興跑進去了。方標回過頭來,看見三姐率領一批女孩子來看他們,他向三姐笑道:「勞指導員又要我來當馬騮王。」三姐走近方標,在他耳邊輕聲說道:「叫他們到河裡洗一個澡,把衣服上的虱子捉清。三大紀律八項注意不妨慢點來,先捉虱子要緊!」方標聽了也忍不住笑,一邊笑一邊命令亞炳道:「現在你帶大家到河邊洗澡,捉清衣服上的虱子,明天休息一天,晚上參加祝捷遊藝晚會。好,馬上開動!」說罷就轉身走過來招呼陳懷冬和那幾位未來的衛生員。亞炳帶他們到河邊洗澡去了。
蝦球聽三姐一番解釋,不知道怎樣說話才好。其實呢,他並不怎樣恨過三姐,他只是恨他自己,恨他的命苦,做過小偷,到處給人瞧不起。他自卑自己的窮途落魄,像游魂似的走食四方,自己有甚麼資格記恨三姐呢?當初丁大哥拒絕他的時候,他也不恨那拒絕他的人,只恨人世間的冷酷無情,找不到地方來發洩心頭的悲忿,就將自己來虐待,出賣給賭場的人命販子。他過去不知道怎樣自愛,也不感覺他的生命有甚麼值得可愛的地方。那麼拿這條命去賭博一次,又有甚麼可惜呢?當他第二次遇到三姐的拒絕時,他已經有了經驗。失意,他已經不止一次了,他已慢慢學會迎接更多的失意。現在,三姐這番熱誠坦白的解釋,他聽了反感到難為情了。他看見他身邊站了四五個年輕小姑娘,還有陳同志跟方隊長,他一句話也不會說。陳懷冬說道:「蝦球,明天晚上開晚會祝捷,祝北方的大捷,也祝我們各隊的小捷,你也有一份光榮呢!你準備作一個沙坪突擊的報告好不好?」蝦球道:「陳同志,不要開我的玩笑吧!」方標道:「蝦球,不要怕,我教你怎樣上台演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