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菲律賓短篇小說精選

作者:岡薩雷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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蘋果的香味

蘋果的香味

「當然,」我說:「我很樂意見你的家人。」我本來就打算兩天後才離開卡拉馬索,轉往印第安那州的曼西城,所以時間方面還很充裕。
「我是個菲律賓人,」他似乎慣常在空曠場所說話,所以清晰而且響亮的聲音開始傳了過來:「我只是一個住在這個國家的菲律賓籍農夫而已。」他向門口揮揮手。「我離開菲律賓已經二十多年,而且從未回去過。或許永遠不會回去。先生,我想要知道,現在的菲律賓婦女是不是和二十年前的一樣?」
在一個同樣清冷的夜晚我遇見了塞勒斯狄諾.法比亞,「只是一個菲律賓籍農夫而已。」這位在卡拉馬索城東三十哩處經營一家農場的老人如此稱呼自己。
旅館前面朦朧地照亮著,我幾乎看不清法比亞的臉孔。他沒有下車,只移往我剛才坐的座位。我看見他伸出了手,於是緊緊握住了那隻手。
我們經過的路崎嶇不平,車子發出的聲響大到我聽不見他說的任何一句話,不過我明白他的意思。這些年來他第一次訴說他的一生際遇,他回憶著青春歲月,他思念著故園舊宅,現在這麼古怪的時刻,似乎沒有道理害怕,沒有任何理由感到痛苦難過。傷心是以後的事,或許在晚上吧,或者是一個人獨自在蘋果樹下的時候。
「哦,露絲真不敢相信啊,她真的不敢相信。」當他帶領我去坐他的車——一部不再風光,而且經過多次易主,周身的烤漆已嚴重脫落,沒有什麼特色的車子——時,他不斷地重複這句話。「我對她說,我要帶一個第一流的菲律賓人回家見妳。她說,呃,走開,別開玩笑了,沒有什麼第一流的菲律賓人。但是我的兒子羅傑,他立刻相信了我的話。他長得什麼樣子,爹地,他問我。哦,你等著瞧吧,我說,他是第一流的。爹地,像你嗎?不,不,我笑著告訴他說,你的爹地不是第一流的。哦,你是呢,爹地,他說。所以你看得出來,他是一個多麼乖巧、天真的孩子。然後露絲開始抱怨屋子,可是屋裡亂糟糟的,她說。房子的確亂糟糟,總是這個樣子,你不會介意吧?我們生活實在窮困。」
「首先,」當談話聲逐漸靜下來,每一隻眼睛似乎已落在我身上時,我說:「首先,請告訴我二十年前菲律賓的婦女是什麼樣子?」
露絲留在醫院陪法比亞。她睡在病房外面的走道上,白天的時候就幫忙擦洗地板、洗盤子和清洗病人的衣物。他們沒有足够的錢付醫療費,所以露絲自願像個奴隸般工作。
「你可否給我個面子?」他繼續甜美地笑著說:「我想請你到舍下和我的家人一道晚餐。明天中午我會來接你,晚上再送你回來。這樣可以嗎?」
現在他露出了微笑,綻開了真正的笑容。這一整夜我一直注意著他的臉,想知道他什麼m.hetubook.com.com時候才會笑。
「我們就把爛的拿去餵豬。」
然後,他發動車子,等車子往前移時,他揮了揮手。
美國郵車終於來了。與他們非常相識的郵差扶他們兩人上了車,不經他平時慣走的路線,直接把病人和他的妻子送到了最近的醫院。
「當初這張臉不是這麼模糊不清吧?」
桑托士
那是個清冷的夜晚。我離開投宿的旅館,趕赴一個尋常的談話約會。我才走了幾步路,一股從密西根湖吹起的強風像冰一般凍寒地拂過我的臉際。路燈柱下的樹葉像黃銅般閃閃發亮,而且彷彿是一千個秋天之前,在那些男孩子尚未啟程遠離到沒有凛冽的大風,空氣中也沒有早冬氣息,沒有蘋果樹、歌聲和黃金的他鄉異域之前,像那些逝世的鬼魂的腳一樣沙沙地滾過鋪著柏油的道路。
在這個坐落於米沙塢的古老城市,街道狹窄、骯髒,撒滿著貝殼。你去過那裡嗎?你一定不會看不見我家的房子,是城裡最大的一間,最老舊的一間。我家是個人口眾多的大家庭,房子就在街的盡頭。一扇門猛地打開來,你走進通向樓梯的陰暗走廊內。你聞得到雞的味道,牠們就棲息在低矮的牆頭,發出熟悉的啼叫聲。你摸索著爬上一座巨大的樓梯,顫抖的手溜滑過扶攔。在這樣的夜晚,和白天一樣,窗戶被關起來,好擋住陽光。窗戶猛地被關上。
然後他帶我到農場四處走走。現在天色漸暗,在蕭條的蘋果樹後面,西邊的天空一片通紅。蘋果樹開花的季節,這裡的景色一定很美,我想。但是,冬天的景觀又如何呢?
「告訴露絲和羅傑,」我說:「我愛他們。」
飯後我注意到在餐具櫥上擺著一張舊照片,於是站起來拿了下來。這是一張發黃的,上面有許多骯髒的手指印的照片。雖然臉孔已經模糊不清,不過還是分辨得出這是一個穿戴菲律賓服飾的婦女褪了顔色的模樣。
母親坐在角落,露出一臉蒼白的病容。這個角落是她的世界,她的勢力範圍。這些年來,我記不得她的聲音。我的父親可就不同了,他四處走動,大聲吼叫,甚至粗暴地咆哮。他是個活在過去的人,嘴裡老是掛記著名譽,好像那是唯一值得注意的事情。
「這些蘋果會爛掉。」我說。
「秋天是個可愛的季節。那些樹快死了,所以高傲地展現它們的顏色。」
「那些是不是蘋果樹?」我問,想確定是不是。
那天晚上我已先向其中大部分是女生的一群大學生做了一場演講。很顯然,聽眾要我談論我的國家,他們要我談這個問題,因為我的國家已成為戰敗國。菲律賓群島上敵人到處橫和_圖_書行蔓延。島嶼上一片死寂,而他們的孩子就在那裡,卻一點消息都沒有。要不然就是轉到太平洋上某個知名小島,他們全是年輕小伙子,少有成年人,在異地思念著中秋的圓月和聞著森林大火的焦味。
「啊,」我挑出一顆熟透的蘋果,大聲叫道:「我一直在想到底那麼濃的蘋果香味是從那兒飄來的,屋子裡全是這種味道。」
他坐下來,大廳立刻充滿嘈雜的交談聲、噓聲和竊竊私語聲。我謹慎斟酌著答話,因為我不想撒謊,但又不願說一些陳腔濫調或毫不誠懇的話。然而,比這些考慮更重要的是,當我望向我的同胞時,我覺得我必須給他一個不會令他不悅的答案。在這些年來的流亡生活,他必然懷抱著某種理想、信念或特殊的幻想。
「我相信他是的。」我曾看過菲律賓人娶美國太太所生的孩子。通常這些孩子都長得高大,比他們的父親更高大,而且面貌清秀英俊。
「露絲是個好女孩,」法比亞說:「就像我們菲律賓的女人一樣。」
最後,我們繞了個大彎路,突然一間簡陋的小屋出現在眼前。房子彷彿塌陷成一團地堆在地面上,灰泥牆腐敗不堪,而地板離地面不到一呎高。我想起南方貧窮的有色種族所居住的茅舍,是那種到處可見的窮人的簡陋房屋。這間小屋子孤伶伶地立在那裡,好像曾經在裡面居住過的人為了表示對它的輕蔑和羞恥,大家一致決定搬走。甚至連最怡人的季節也無法為它敷粉抹黛,增添新妝。
「看,」我莫名其妙地說:「這幾天,我希望,我很快就能回菲律賓。到時我就可以去你的故鄉。」
「山坡上的蘋果樹長得很漂亮。」我說。
「他長得好不好看?」他的父親問。
「不用了,」他柔和地說,語氣聽起來十分沮喪,卻也帶有勇敢的意味:「非常謝謝你的好意。不過,現在已經沒有人記得我了。」
在那間簡陋的房子内一盞微弱的燈光明滅不定。我瞥了最後一眼,昏暗的天空下那些生長在果園裡的蘋果樹。當我們一上往城裡的路,他們養的狗開始吠叫。剛開始我們還聽得到狗吠聲,最後等到我們再也聽不見的時候,除了車前燈照亮的那一段不知延伸向何處的路面,四周已浸沒在一片漆黑之中。
接下來的公開討論,聽眾想要知道菲律賓婦女和美國婦女之間是否有著極大的區別。我盡可能妥當地回答好這個問題,言談之間,我表示並不太瞭解美國婦女,除了她們看起來友善親切之外。至於,很自然地與心智有關的內在品德是否有所異同,我只能提出個人含糊的見解。
「再見。」我說,一面在黑暗中向他揮手。突然,夜變得寒冷了,就好像冬天提早漫遊在這北方的森林地帶。
「你是個英俊的小男生,羅傑。」我說。
「每天,」他解釋道:「我帶一些蘋果到城裡賣給食品雜貨www.hetubook.com.com店。價格低賤,所以我還要倒貼車油錢。」
桑托士(Bienvenido N. Santos,1911-1996),菲律賓著名詩人及短篇小說作家。曾獲得國際及國內多項文學獎。
當我們走近時,一條狗賣勁地吠叫,一位金髮碧眼的胖女人站在門口,旁邊跟著一個小男孩。羅傑看起來像是剛剛淨洗了一番,他兩眼不離地緊盯著我瞧。露絲在看不出曲線的腰上繫了一條乾淨的圍裙。現在,當她真誠歡愉地和我握手時,我窘困地發現(我應該發現得到)她的雙手多麼粗糙,因為工作的緣故變得多麼粗多麼紅,多麼地醜陋啊!她已經不再年輕,而她的微笑徒增感傷罷了。
「我會帶你去看的。」法比亞說。
但是,她一言不發地緊抱住他。甚至,當她按摩著丈夫的手臂和腿時,任由眼淚從臉頰上滾落。「我不會離開你的,我不會離開你的。」她重複地說。
「不,謝謝你的好意,」他說:「我看你已經累了,而且我不想太晚回家。」
據法比亞說,在幾年前有一天,那時候羅傑尚未出生,他突然得了急性盲腸炎。當時正值隆冬,到處積雪盈尺。而露絲正懷著身孕,自己都覺得不太舒服。起初她不知怎麼辦才好。後來她用暖和的衣服把他裹住,讓他躺在火爐旁的小板床上。接著她把門前的積雪鏟掉,再將疼痛難當的丈夫扛在肩上,硬把他從剛清除積雪的路徑拖拉到美國郵車經過的馬路上。那時,他們兩人全身蓋滿了飄落的雪片,她不停地摩搓著丈夫的手臂和腿部,而她自己卻差點活活凍死。
「哦,不是。那是張年輕好看的臉。」
我們停在旅館大廳的大門門口。一路上我們很少談話,事實上,我們一直無法單獨在一起。友善親切的美國朋友和我們交談,向我們提問題和道晚安再見。所以,我問他是否有興趣跟我到大廳內,好好暢談一番。
「我不知道她是誰,」法比亞趕緊說道:「許多年前我在芝加哥的拉薩爾街撿到了那張照片。我常想知道她是誰。」
當我們一踏進屋內,隨手關上了門時,我立刻警覺到熟悉的蘋果香味。這個房間除了寥寥幾件舊家具之外,顯得空蕩蕩的。屋子中央有個火爐,是冬天給家人取暖用的。牆壁也看不見任何裝飾。飯桌上方垂掛著一盞已經熄滅的油燈。
「不錯,你住的地方離這裡很遠。」
「我說的是真的,她見了你,一定會很開心。露絲是個在鄉下長大的女孩,她見過很少的菲律賓人。我指的是比我年輕的菲律賓人,而且外表乾淨清爽。你知道,我們是一對窮困的農村夫婦,很少到城裡去,我的兒子羅傑他到城裡唸書,一大早搭巴士去上學,到了下午才回家,他是個很不錯的孩子。」
稍後我才明白,那樣的評論似乎不通人情,hetubook.com.com因為這句話觸動了他長久遺棄於內心,但可能永遠存在的往事。多少次他寂寞的心靈不悅地繞轉開通往故鄉的熟悉的蜿蜒山徑,就因為害怕觸景傷情,憶起一去不返的青春,歲月冷酷的陰影。到底有多少回?只有流亡異地的人才知道。
看起來那個人感動了。「聽你這樣講,我很高興,先生。」他說,態度就像一個人把錢投資在土地上,發現並沒有理由後悔他一時衝動的投資。
然後他道聲再見,我跟他揮揮手,看著他消失在黑暗中。
路程彷彿無止無盡。我們穿過窄仄的小徑,鑽進雜木林,然後抵達一塊長著一叢一簇的野草的貧瘠土地。周遭全是枯葉乾土。遠遠望去則是一片蘋果林。
「在我們的國家見不到這樣的東西。」我說。
「我已經很多年沒見過菲律賓人了,」他很快地答道:「所以,當我在報紙上得知你從菲律賓來演講,我就立刻趕過來了。」
第二天下午大約三點鐘的時候,他來了。當時陽光和煦,無力地照射下來,天氣顯得不會太冷冽。他穿了一件古舊的棕色斜紋軟呢外套,搭配著一條毛紗長褲,兩隻腳踩著一雙擦拭得光亮的皮鞋,胸前則繫著一條已經褪了色,在花襯衫的襯托下顯得更醒目明顯的綠領帶。他看起來比昨天晚上年輕多了,鬍鬚刮得乾淨,準備參加宴會的模樣。我們見面時,他的臉上還是堆著微笑。
露絲端來了放得滿滿的一盤蘋果。
我匆忙走進旅館。明天早上八點一刻有一班開往印第安那州曼西城的火車。
「我開車來,」他說:「而且……」
但是,有時候我會懷念那幢房子,以及棲息在矮牆上的雞。我也想念我的兄弟姐妹。母親坐在她的椅子上,看起來就像是屋裡角落的一具蒼白鬼魂。我也會記起從森林採伐來的巨大樹幹。綠葉茂密的植物生長在路的兩旁,花苞向下垂著,在綻開成花之前就枯萎凋謝了。當花苞掉落地上時,父親會彎腰拾起來,把花苞扔進狹窄的街道上去。他的手強壯有力,我曾經吻過那一雙手……許多次,許多次……
我誕生在那個房子內,從小被縱容成一個不知天高同地厚的孩子,個性卑鄙齷齪。有一天我傷透了父母的心。我看見母親默默地啜泣,而父親則破口咒罵我,把我趕了出去,在我背後用力關上了門。我的兄弟姐妹承繼了我父親對我的憎恨,在他們破碎的心裡不知加了多少倍的仇恨對待著我。我的確一無是處。
那個人站起來回答。「不錯,」他說:「你太年輕了……二十年前的菲律賓婦女文靜乖巧、高雅端莊,她們留長髮,穿著適當合宜,不會欺詐蒙騙。她們舉止自然,定期上教堂,而且忠實可信。」他緩緩地說,然後似乎是回想起什麼,補充說道:「男人可就不是這個樣子。」
那孩子朝我微笑。「你長得像爹地。」他說。
「你肯光臨,我的内人一定非常高興。m•hetubook.com•com」他說。
「你太恭維我了。」
「是的,那些是蘋果樹,」他答道:「你喜歡蘋果嗎?我有許多蘋果。我經營了一個蘋果園,我現在帶你去看看。」
解決這個問題之後,那天晚上在演講廳所說所做的每一件事似乎是反高潮。稍後,當我們出去時,他告訴我他的名字,以及他在城東三十哩處的農場。
「回屋子去,露絲!」她的丈夫大叫道:「妳會凍死的。」
作者簡介
入夜之前,他送我回旅館。露絲和羅傑站在門口,握著手,對著我露出笑容。
「羅傑這孩子長得高大,你會喜歡他的。」
「呃,」我開始說:「你一定有興趣知道我國的婦女已經改變了——而且是明確地改變!然而,只是外在的改變而已。裡面,這裡,」我指著心說:「她們和二十年前的婦女一模一樣,她們虔敬上帝、忠實可信、高雅端莊而且文靜乖巧。」
我抵達卡拉馬索的時候,時值十月,戰火未息。在數間白色和磚紅房子沉靜的窗口豎起的燕尾旗上方,高掛著金黃銀白交雜閃亮的星星。在一處後院有個老人正在焚燒枯葉和樹枝;而斑髮蒼蒼的老婦坐在門廊內,一雙被火光映得通紅的手安靜地貼放在膝蓋上,兩眼凝望著冉冉飄升過榆樹樹梢的濃煙。或許此刻他們兩人都在思念著一個身材高大,露齒而笑,有著碧藍眼珠和髮絲飄動的男孩。這個孩子去打仗了,在這個綠葉轉黃,風中飄著採收的蘋果香味的十月,他人會在何方?
「是你的……」我啟口說。
現在我知道我該說什麼了。
這一次法比亞並沒有開口說話。我似乎也沒有什麼話好對自己說。可是,等到我們抵達旅館,我正要下車時,法比亞卻說話了:「看來,我想我是再也見不到你了。」
談自己的同胞並不難,我非常清楚他們,也愛他們。而在這些可怕的年歲期間,他們似乎遙不可及,使得我談起他們,心中必須帶點熱忱和鄉愁。
他帶我到一間不是很大的秘室,裡面整整堆放了半個房間的蘋果。
「你在這麼寒冷的晚上出門,就為了聽我演講?」我問。
他立刻甩開了我的手。「他們正在等我回去呢。」他說。
當我想要解釋為何不容易作這種比較的時候,有個人從大廳後面的座席站起來,想要發言。遠遠望去,他看起來身材修長、老邁而且膚色棕黑。甚至在他開口之前,我就已經知道他和我一樣,是個菲律賓人。
露絲忙著準備飲料。她不斷進進出出一間坐落在後面,應該是廚房的房間,於是飯桌立刻擺滿了食物,烤雞腿、米飯、青豌豆和正在長穗的玉蜀黍。甚至當我們進餐的時候,露絲還一直站立著,偶爾她會進廚房加添食物。羅傑規規矩矩地進食,舉止像個小紳士一般。
一切午後的美麗全在遙遠的地方,在山坡上,在陰沉暖和的天空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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