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鋸齒形的孩子

作者:大衛.格羅斯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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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七章 空曠的家

第二十七章 空曠的家

「看著我的眼睛,外公。」
我從後視鏡裡看著他的眼睛。它們就像嬰兒的眼眸一般蔚藍無邪。
汽車輕輕地滑行進了夜幕中。電臺裡放著美國歌曲。菲力克斯開著車。勞拉打開她的圍巾現在是我的圍巾,把我們包裹在一起。我們小聲地說著話,免得打擾到專心開車的菲力克斯,當然也是因為我們需要有屬於我們的私密空間。
「給你,她就留了禮物,可是給我,光留下了你的父親大人。」菲力克斯抱怨著。
還有可能讓她惱怒的是,他不肯完全斷絕從前的生活。他向她媽媽保證每週都會打電話給她;週末的報紙他必買無誤;晚飯後不來一瓶啤酒,人生就過得沒有意義;他聽電臺裡的足球比賽直播聽到上癮。此外,有一次他從附近城市的跳蚤市場買回了一把巨大的椅子,包著印花的布面,這把椅子讓佐哈拉回憶起了一個叫「多布茲」的胖女人(多布茲,聽聽這名字!)。她開始對著他尖叫,質問他在幹什麼,他曾經發誓要在這裡創造出他們自己的伊甸園,像吉卜賽人一樣自由自在地生活,不需要家當或財產,而現在,他又把他物欲橫流的靈魂給找回來。她的臉充滿憤怒,異常可怕,她長長的黑髮就像飛舞的長蛇,她的臉頰凹陷下去,彷彿患了重病。他怎麼膽敢以為他的靈魂像她的一樣偉大!她多希望他能與她並肩行走在蒼穹——是行走,而不是爬!可是看看他吧!他怎麼可能有辦法理解像她這樣的人!他只有那麼一小點有限的靈魂,一個餅乾鋪長大的孩子的靈魂!「多布茲!你這個肥大的多布茲!」她尖叫,飛身撲向他,揮舞著拳頭和鋒利的指甲。爸爸用他的銅手鐵臂,小心翼翼地抓住她。她發瘋發狂,被他的手掌禁錮著,氣喘吁吁,她要呼吸,她要出去,她要飛向自由的世界……
沒有人知道那條蛇是何時甦醒的。牠帶著流浪者的毒液,思念著當初蜿蜒爬行,驟然襲擊的快|感。為什麼她就不是好好地待在那裡?和他在一起?
多有趣的名字啊!
「我不是佐哈拉,我不是佐哈拉。」我這樣告訴自己。
因為佐哈拉死後,爸爸把他所有的憤怒和痛苦都發洩到了菲力克斯身上。他開始懷疑佐哈拉和這個傳說中的菲力克斯.格里克之間的神祕聯繫。他完全不知道菲力克斯是她的父親,她沒有告訴過他,勞拉也沒有。他也從來沒有問起過。或許他壓根兒不想知道。有流言說菲力克斯和勞拉是一對情人,可是話說回來,她有過那麼多的情人……爸爸從山上下來,把木屋交給了搶匪,交給了周圍村莊的牧羊人,交給了越過邊境的走私犯和滲透者。他對他當時的長官說,他想回來警局。整整三個月的時間,他把自己關在一間小小的辦公室裡,從早到晚地工作。加比會給他帶三明治,為他沖咖啡,帶孩子。她就是那個時候愛上我爸爸的。或許是他槍套裡的奶嘴,或者別的什麼東西,讓人情不自禁地愛上他。爸爸把佐哈拉的檔案重新讀了一遍。他甚至飛到國外去跟國際刑警會面,,之後又跟桑吉巴島、象牙海岸、牙買加和馬達加斯加的警察通越洋電話。漸漸地,一幅完整的畫面被他描繪出來了:佐哈拉與菲力克斯的罪惡之旅。
「我有一些不太一樣的想法,不同的行為標準……世界上每個人都是不同的,對嗎?」
菲力克斯喃喃地說:「佐哈拉很聰明,她知道你的父親大人想要把她抹掉,正因為如此,她讓我帶你走這一趟旅程,她早就知道!」
「別再跟著我了。」她對他發怒。
我們小心翼翼地踩進去,每走一步路都掀起一片灰塵。我們遠離那些腐敗的牆壁和空蕩的窗櫺,茴香草的細芽從破爛的地板縫裡鑽出來。勞拉抱住我的肩膀。
「我該拿你怎麼辦啊,佐哈拉?我要怎麼做才會讓你開心起來?告訴我吧,教教我吧,我會是個好學生的!」
「那就是約旦河。邊境。」菲力克斯抬起下巴示意。
「這個世界上有各種各樣的奶奶和外婆……我估計,你有一個爸爸那邊的奶奶,她是一種類型,完全沒有問題。我敢肯定她非常寶貝你。而我是稍微……另類一點的外婆。」
「是的,然後你就可以拿到我答應送給加比小姐的金麥穗了。」
簡而言之,變得像佐哈拉。那樣爸爸就會再次愛上她……
「為什麼要爬暗道?你想什麼呢?我們就徑直走進銀行,把你的名字告訴保險箱保管員,進房間,開箱子,拿禮物,然後……」
菲力克斯不無感嘆地說:「我,這整一段時間,我都在國外靜靜地工作,什麼都不知道,什麼都沒有感覺到,整天忙著偷哪家銀行,拿哪套郵票藏品還是鑽石,掙錢糊口。而他,你的父親大人,已經撒開了抓捕菲力克斯的大網。」
「一點兒都不難,從銀行裡拿一個保險箱出來簡單極和圖書了。」
我是在這裡出生的?
「你爸爸很愛她,而她呢?」勞拉嘆息著,自問自答:「她顯然愛的是自己的愛情。可是她是不是真的愛他,是不是以她一直期望的那種方式來愛他,我就不知道了……」
「你好好看看,諾諾。」勞拉深吸一口氣,接著說:「這裡,在這間木屋裡,就在這個房間裡,你出生了。沒有一個醫生,也沒有一個接生婆。你的爸爸來不及把佐哈拉送到醫院,是他接生你的。他親手割斷了你的臍帶。」她從後面抱住我,臉貼著臉。「這大概是世界上最美的出生地了。」她的聲音開始顫抖,「就像創世之初,一個爸爸,一個媽媽,和一個孩子。正好就是現在這個時間,早上四點半。十三年前,還差幾天。」
「她是這麼叫我的?」
他也有一些地方讓她幾乎抓狂。我不知道是什麼。每當我試圖去猜測時,都感到萬分痛苦也許是他的沉默寡言?或許是他讓她覺得有點無聊?我試著從她的角度來看,因為從另一個角度來看問題總是會有好處的。可能是她突然覺得他的眼睛長得太小、太猥瑣了?他撫摸一件物品時會呈現出一種奇特的方式,他歡快地握著它,就好像在強迫那個東西承認它是屬於他的,他有權用任何他想要的方式去觸摸它。我覺得在某種程度上我有點像他,而且隨著年齡的增長,我也變得越來越像他。
勞拉說:「有一次我來這裡看望他們,我和他們待了整整一個星期,然後才回特拉維夫,當時我心想,這兩個人創造出了他們自己的伊甸園啊,亞當和夏娃,沒有那條蛇。」
「我身邊總是圍著很多男人,我的仰慕者,情人……你有一個挺狂野的外婆……」她久久地注視著後視鏡中的自己。菲力克斯抬頭瞄了她一眼,眼睛綻放出一道光芒。「對於佐哈拉而言,菲力克斯不過是另一個叔叔,一個富有的、友善的叔叔,從世界各地給她寄來明信片和玩偶娃娃。每次他降落到了我們這個小小的國家,就會花些時間和我們,和其他所有人聚一聚,然後又消失不見了。他只是媽媽的朋友之一,不過是一個非常要好的朋友。你明白嗎?」
「她說那是一個祕密。一個驚喜。她愛極了祕密和驚喜。她說你必須和菲力克斯一起去取。」
「是啊。」佐哈拉說,騎上馬背,彷彿第一次看清了他。她同情地說:「你是一個好學生,你也一定會非常勤奮的。」她加了一句嘲諷的話,然後就調轉馬頭,絕塵而去。
道路在車下飛馳,珍珠一路疾行。一對年輕人曾經一起乘著一輛帶邊車的摩托車行駛在這條公路上。或許過了一會兒,他們就不再害怕彼此了。廣闊的天地在他們面前展開。他們開始聊天,慶祝佐哈拉重獲自由,爸爸辭去了工作,告別了家庭,他們歡欣鼓舞地奔向偉大的冒險之旅。道路崎嶇陡峭,天空開始發白。此時的天色與那天晚上一模一樣,就是我們在沙灘上開著推土機的那個晚上。過去的短短幾天裡,我還真是經歷了不少事啊!我還記得那個在火車上跟他爸爸和加比揮手告別的小男孩。那個以為自己是專業警察的孩子。真笨!真笨啊!
「明白。」我回答她。至少我認為我明白了。她的確是一個另類的外婆。
「我想去哪裡就去哪裡,費爾伯格警官,我是一個自由的人。」
「她說,那是一份送給你的禮物,但只有到了你的成年禮時,你才能打開它。」
這樣,我也會明白我不單單來自爸爸的家庭那一邊。
「對。」我回答她,不太確定她想說什麼。儘管她突然之間變得小心謹慎了起來,擔心我會對她有所揣測。
「可是在那之前,在她做了……她說的那件事之前,她給我打了個電話,」勞拉說,她的嘴唇顫抖著。「她就象徵性地打了個電話,簡單地告別……媽媽,她對我說,我立刻從她的聲音裡聽出來了,時候到了,她要走了。媽媽,上次我回特拉維夫的時候,留了一個東西給我的兒子,給小諾。」
「你當然會有一些她的東西,和菲力克斯的東西。可是,你還有來自很多其他人的東西,你爸爸家裡那一邊的所有人,比方說,我們講起過的那個奶奶,還有你伯父,那個著名的教育家撒母耳.史勒哈夫博士,對吧?」
他露出驚喜的笑容:「完全一致。」
我辦不到,我心想。我天生不是搶銀行的料。劫持一趟火車已經是我的極限了,一個人必須知道他的底線。
牆上用大頭釘釘著一張紙,在風中輕輕拍打著。是一幅鉛筆素描,畫著一張男人的臉,背景是一匹馬。畫面已經很模糊,難以辨認了,但我們三個人只瞥了一眼就立刻看出這是誰的肖像了。
「開始問吧。」她說,我們舒服地依偎在一起。「我們已經失去了太多時間了。想問什麼儘管問。我m•hetubook•com.com非常願意回答你。」
「你好,謝謝,和再見,」我搶了他的話。
這一刻所有的回音都消失了。自從佐哈拉去世以後,那些回音一直都跟在我的周圍,低訴著種種隱祕。那些叫人困惑的回音,我彷彿一直都試圖去理解它們,去模仿它們,去順從它們的意願。
「是的,去銀行。早安。」
勞拉在我身邊睡著了,我試圖喚醒菲力克斯的良知:
「我現在太累了,搶不了銀行。」
「當佐哈拉還是一個女孩的時候,她知道菲力克斯是……嗯……」
可是她實在太不像佐哈拉了,我暗自想著,謝天謝地,加比不像佐哈拉。她是活在現實中的人,而不是在電影裡。
小諾?
「你還不知道嗎?他還真是什麼都不告訴你。」她苦笑著搖了搖頭,深深地嘆了一口氣。「我說過的,他想抹掉過去的一切,什麼都不讓你知道!好像你就只是他一個人生的。」
也就是我。
那我的父親呢?
我們走回汽車那裡。我最後望了一眼山谷,還有那座破敗的小木屋。這是我的生命開始的地方。我曾在這裡過得很開心,直到一切都毀了。我想跑去懸崖邊,將那塊破布撿回來,可是我不敢。我撿起了一塊石頭,放進自己的口袋。是一塊光滑的灰色鵝卵石。直到今天,我還保留著它,就放在我的書桌。
加比。加比,加比,加比。
「你是咎由自取。」勞拉糾正他。「夠了,別再說這些了。我們都付出了太過沉重的代價。我們所有人,包括雅各布。」
「佐哈拉,親愛的,我們離邊境這麼近。那邊會有走私犯,還有武裝的滲透者,你又是一個人單獨行動。」
「把這個故事講出來很不容易,要聽下去就更加困難。諾諾,握起你的拳頭。下面要來了。」勞拉說。
我生平第一次發現體内有一點史勒哈夫的東西也許並不是什麼壞事。與此同時,我也感受到了一種前所未有的自尊和自信,因為我再也不是一個人在和整個史勒哈夫家族戰鬥。我突然間意識到,一直以來,我在他們之間都覺得抬不起頭來,就像一個缺乏安全感的局外人,因為他們是這樣一個龐大的家族,有著緊密的聯繫和強大的相似性,而當我獨自一人面對他們時,沒有人站在我這邊,就像一個偷偷混進他們家族中的棄兒。此刻我明白了,從一開始他們就對我充滿敵意,甚至在我出生之前,這全是因為佐哈拉。然而,現在,我有勞拉、菲力克斯和佐哈拉站在我這邊,兩大陣營勢均力敵了:醫生、教育家和琪特卡,對陣演員、騙子和編織幻想故事的人……我緊閉上雙眼,想像著那個場景,兩個對立的陣營,而我,一直調整著自己的位置,最後站在了他們的正中間。我傾聽著内心的聲音,覺得我這個位置還是有些不妥,於是我向後移動了一點點,向菲力克斯那一邊挪了小半步,立馬感覺我的靈魂安寧了下來。
「我當然希望你是遺傳我啊。你媽媽也是個不錯的演員!她有天賦,又感情豐富。她還是小女孩的時候基本上跟著我住在劇院裡。噢……」勞拉笑了起來。「那個孩子為劇院著迷,絲絨的布幕和面具,國王和皇后,英雄和壞人……我的演員同事們都說她是哈比瑪劇院的吉祥物。嗯。」她嘆了一口氣。「我猜這種天賦在生活中幫了她很大的忙,誰知道她到底騙了多少人……不過,你問的是一個非常重要的問題……」
「你有著另一種性格.」勞拉接著說,完全沒有意識到我内心的閱兵場上正在進行著一次小小的操練。「佐哈拉只是佐哈拉。永遠別忘了這點!去了解她,去感受她,但是記住,你是一個全新的人,一個獨立的個體。」我低聲重複著她的話,試圖把它們鐫刻到我的記憶裡。我知道在漫漫的人生長路中,我會一直非常需要這幾句話。「現在,諾諾,作為一個獨立的人,我命令你睡一會兒。還有一個漫長的夜晚在等著我們。」
菲力克斯猛踩了一腳油門,珍珠像一道閃電一樣飛了出去。我恰好在鏡子裡看到了他的嘴角。他在微笑,幸福而驕傲。勞拉也看到了,微微地癟了一下嘴。我突然意識到或許是因為這個,菲力克斯才製造了這起「綁架」:為了向我,他唯一的繼承人,顯露出隱藏在我身體裡的另一個部分,喚醒那一部分的諾諾,讓我知道他的存在。這樣世界上才能留下他的一點特性,屬於菲力克斯.格里克的獨家記憶。
爸爸看上去既年輕又英俊。他有一頭濃密鬈曲的頭髮,眼睛和嘴角都帶著笑意。從畫像裡能看出得來他過得很好。
死一般的寂靜。他又在假裝專心開車。我想試試看,提醒他作為一個外公的責任感。「真的,我實在太累了。這個晚上過得挺不容易的。」
她告訴我,佐哈拉一天天地變得越來越焦躁,越來和_圖_書越不開心。風景在她看來千篇一律,羊群無聊至極,她已經厭煩了在木屋和田地裡工作,厭煩了永遠沾在衣服上的羊糞味。
「不需要爬過一條什麼暗道?」我問。
我的世界每一刻不停變化。過去幾天裡發生的事情每分每秒都點起全新的燈火,彷彿現實根本不是什麼真實固定的東西,而是如此的難以捉摸,變幻莫測。
「你來這裡看望過他們?他們讓你過來?」
「他們邀請我來的。寫了一封漂亮的信給我,希望我來看看外孫。」
「去拿佐哈拉給我的禮物?」
我坐了起來,這聽上去真熟悉。
碰!
「你是說我們要去銀行嗎?」我詢問道。
「有一件事是肯定的,你不是佐哈拉。永遠不要忘記這一點:你不需要追尋她的足跡。這完全是由你來決定的。」勞拉犀利地說。
「看吶……」菲力克斯低聲說。
清新的空氣在他們之間變得陳腐。山谷也因他們日復一日在山頂上的爭吵而變得狹窄了。佐哈拉感覺到爸爸在監視她。她還記得他對那個法官的承諾——他會親自看著她,讓她遠離麻煩。也許他根本不應該做出這種承諾,因為這個承諾,法官輕判了她,卻讓他成為了她的牢籠。
「你看。那座山。」勞拉小聲說。
「後來,當佐哈拉到了十八歲的時候,他忽然發來電報,邀請她去壯遊一番,當是送她的畢業禮物。開始說是去一個月,可是當我讀到她從巴黎寄回來的第一封信,就知道她已經屬於他了。」勞拉若有所思地從鏡子裡瞥了菲力克斯一眼。「你自己也看到了,他的魅力,他的傳奇故事,是多麼輕而易舉地就把人迷倒——尤其是佐哈拉這種容易受到感染的性情中人。」
所以,我有了一個新名字。以前從來沒有人叫過我「小諾」。
「她知不知道他是一個罪犯。」這個詞現在從我口中說出來要容易多了。
「把它從銀行拿出來會不會很困難?」
「看看你的爸爸。」菲力克斯說,他沒有用「父親大人」這個詞,語氣裡也沒有了一貫的嘲諷。
「是的,她想給你一個驚喜,就像送給大人的一樣:一個保險箱。你為什麼跳起來了?她想給你留下一個她冒險生涯的記憶,世界上只有你才拿得到。她已經跟銀行這麼囑咐過了。」
一座高山籠罩在初升的月影下,黝黑,崎嶇,看上去甚是詭異:山的一邊光滑圓潤,而另一邊則全是陡峭的懸崖。車子爬上了未經修葺的泥土路,我們身邊騰起了一團雲霧般的灰塵。胖乎乎的鷓鴣在我們的車下逃竄,停在路邊驚恐地望著我們。或許已經很多年沒有車子開到過這裡了。我們爬得越高,空氣就變得越清冷。一道寬闊的峽谷在我們面前伸展開來,它披著清晨的薄霧,佩著翠綠的緞帶。
「來看看這個。」勞拉指了指。
「不用開槍。」
勞拉說:「不,她不僅不知道他是個罪犯,十六歲之前她甚至不知道他就是她的父親。」
「當然了。」可是,說什麼?
「沒錯,總是叫小諾。」
「怎麼個另類法?」
或者像我這樣的人,我心想。
我把頭靠在她的膝上,躺了下來,閉上眼睛。我努力想要睡著,卻無法入眠。各種念頭伴隨著車子行駛的節奏跑進我的腦中。我感覺到所有事在心中變得愈發清晰,愈發明瞭。我是與眾不同的,我接受的撫育方式是另類的。我有一個特別的父親。我已經明白了,我跟他不是孿生兄弟,不可能和他完全相同,我也可以成為與他不盡相同的人。我是一個獨立的個體。我能選擇成為什麼樣的人。況且,加比會一直在身邊提醒我該走哪條道路。
「記住,他們曾經在這裡過得很開心。」她靜靜地說,生怕破壞了這裡的寧靜。「他們想要一個屬於他們自己的空間,沒有外人打擾,沒有流言蜚語,也沒有外面世界的繁文縟節。一個不被他們的過去追趕著煩擾的地方。」
又是一陣沉默。
「和你在一起的日子是她人生中最快樂的時光。」我走出來的時候,勞拉對我說。她的眼睛和鼻子都通紅,菲力克斯的鼻子也泛紅。「她會跟你一起到處嬉戲,你們就像兩隻小狗一樣。這裡,看,這個地方是你爸爸曾經用來放沙箱的地方。你才出生兩天,他就給你做了一個沙箱!還有這裡,是個避風處,她曾經在這裡放你的搖籃。她會和你一起在地上滾來滾去,而你的爸爸就站在這裡,抱著胳膊,靠在一邊大笑。」
我爸爸的名字從她嘴裡說出來顯然既溫柔又親切。
「有一次她騎著馬出去,就再也沒有回來。一切結束了。」勞拉唐突地來了一句。「或許她越過了邊境,被約旦士兵開槍射死了。或者,她也許摔下了懸崖。要嘛就是被滲透者謀殺了。軍方開展了追查,他們把整個區域都搜索過了。你爸爸在部隊裡的朋友還偷偷地在夜裡潛過了邊境,去https://m•hetubook.com.com那邊搜尋。什麼也沒找到。她消失了,突然一下子人間蒸發了。」
那個聰明的、狡猾的傢伙。這麼些年來她一直認為我有權了解我的媽媽,不顧爸爸的嚴厲禁止,她用各種暗示,製造大大小小的事件,向我展露了關於她的一切……我記得她坐在海邊,貼著護鼻罩,賣力地抹著防曬霜,她站在巧克力工廠的大桶前,之後又帶著我虔誠地等候在勞拉的門外。我笑了,是加比說想要勞拉的圍巾和菲力克斯的金麥穗,希望能變成像勞拉一樣自由而堅強的女人,同時又像菲力克斯一樣有點邪惡,有點變幻莫測。變成勞拉和菲力克斯的綜合體,就像他們的結晶。
這一切都是我的猜測。或許他們的生活會比這刺|激得多,只是我的想像力實在太有限,沒辦法描繪出來?可我也只能依靠想像,因為爸爸從來沒有告訴過我那裡的真實情況。即便在我和菲力克斯的旅程結束之後,爸爸仍舊對此保持沉默。還有很多東西我不知道的,或許永遠不會知道。
現在,我要寫一些我完全不確定的東西,只能依據勞拉告訴我的話來猜測,我希望事實果真如此:佐哈拉和爸爸在一起很開心。至少一開始是這樣的。她不是個嬌生慣養的女子,可以趕著羊群去山上放牧,收拾桌椅,在汽油爐子上煮飯做菜。她愛他們的這個小家庭。
「有一天我回到以色列為朋友慶生,什麼都還沒反應過來,『呼』的一下,我就被捕了。」他異常惱怒,眼睛裡閃爍著那段恥辱的回憶。「我被判了十五年監禁。直到半年前才被放出來,因為表現良好,和健康狀況糟糕。我坐了十年牢,全都怪他!」
「突然一下子,她的整個人生都是這樣:突然一下子。」菲力克斯嘆息道。
我也覺得很為難,但還是想多留一會兒。再一次與他們共處。只有我們。就像在創世之初。我雙膝跪地,撫摸著木頭地板,生鏽的鐵釘,床腿留下的痕跡。然後我坐在地板上,非常安靜,非常專注地思考著。我長這麼大從來沒有如此嚴苛地讓自己專注過。
很可愛的名字。
「我不是一個人單獨行動,我有我自己,還有槍。」
一陣沁涼的風吹過。我們腳下的風景在晨霧中若隱若現。一隻小鳥在頭頂盤旋,展開雙翅衝上雲霄,發出一陣短促的歡鳴。我感到很冷,很孤獨。勞拉用我們的圍巾包住我的肩膀。一座搖搖欲墜的小木屋佇立在那裡。窗戶上沒有玻璃。木板上長滿了野草。寒風吹過,發出令人毛骨悚然的呼嘯。
「可是,是什麼禮物?」我終於鼓起勇氣問她了。
我們慢慢地靠近那座木屋,似乎害怕去接近它。我們爬上了三級破敗的木頭臺階。菲力克斯推了推門,它嘎吱一下開了,整個倒了下去,發出一聲巨響。每一個聲音都有回音,聽上去陰冷,絕望。
「你是在伊甸園裡長大的。」勞拉輕聲說。
她二十六歲,正是她計畫好了要死去的年齡。可是她怎麼能拋下我們?我問自己。她為什麼不為我著想一下?失去了她,我會變成什麼樣?
「好極了!」她打斷我。「直接了當,像我一樣。或許除了表演天賦之外,你的確還遺傳了我的一些特質。」
「什麼?你是說我是遺傳你而不是遺傳……」我差點要說出來「加比」,這也告訴我們要摒除舊有的信念有多麼困難。
「什麼?」我完全無法理解。
她在我的耳邊嘆氣。「因為事實上,諾諾,讓她著迷的,不僅僅是菲力克斯對她說的話,教她做的事,還有菲力克斯遺傳到她血液中的東西。當這兩個人一起遠行時,他只不過讓她看到了自己有多麼像他,而她還不知道,或者是不敢知道。他向她展示出了她的本質和能力。」
月亮山。
「她還會畫畫?」我問道。
太陽出來了,把山谷染成了金色。有時候我心想,正是因為嬰兒時期,我有過如此廣闊的空間,導致我直到現在都很難待在密閉的房間裡。晨曦中,我在懸崖邊看到了一塊迎風招展的布條。那是一縷掛在荊棘上的破布,顏色褪去了,過去可能是紅色或者紫色。或許是她的某條圍巾,在她策馬奔向山崖時被鉤住了。但我不敢靠近的原因,不是因為那道懸崖。
只有小諾可以把它拿出來,我媽媽說。
「秘密」和「驚喜」這兩個詞讓我顫抖了一下。「那個就是她留在銀行保險箱裡的禮物嗎?」
小諾。
「可惜沒過多久,佐哈拉自己把蛇帶過來了。」菲力克斯自言自語著。
我的腦海中浮現了太多的想法,就快要爆炸了。勞拉說佐哈拉和我的身體裡流淌著菲力克斯的血液,這到底是什麼意思?難道我會長成一名罪犯?我註定會成為那樣嗎?如果我不想呢?如果我還是想成為世界上最好的警探呢?我的身體裡也流淌著爸爸的血液啊,難道沒有影響嗎?況且是爸爸和加比撫養和和*圖*書教育我的。難不成佐哈拉的血緣會戰勝一切?罪惡總是比法律更加強大嗎?多少滴罪惡的血液才能完全稀釋掉法律?我打了個冷戰。我能感覺到血液在我的體內循環,非常熱,熱得滾燙,穿過我的喉嚨,我的胃,我的胸口,我的雙腿。我從來沒想過原來這是可以感覺到的,血液有著它的個性。可是或許我還從佐哈拉的血液裡繼承了別的東西呢?一些好的方面,比如她的想像力?她那些故事?為什麼不會呢?這些問題在我的血管中奔湧,我的血液在暴怒,在發酵,彷彿有人正為它做試驗。可是,誰能告訴我試驗結果如何?會有什麼事發生在我身上?或許最終有人會提醒我:我是誰?
「我在這裡待不下去了。」勞拉突然說,走了出去。菲力克斯緊跟著她。
我不知道自己的靈魂飛散到了哪裡。
好吧。
其實我也是這樣。
我們的珍珠最後咆哮了一聲,往前一衝,爬上了山頂。我們在滿是野草和石頭的路面上開了一會,停了下來。
在木屋的另一頭,有一塊破損的木頭隔板,或許那裡曾經是他們的臥室。沒有隔間,只有一具舊舊的大火爐站在那裡。我伸手去摸它,一碰就馬上碎了,就像佐哈拉房間裡的玩偶娃娃。我嚇壞了,這兩天裡我觸摸過的所有東西都瞬間粉碎了,消失不見。我必須記住這一切。
「不需要開槍射擊什麼警衛之類的?」勞拉突然厲聲問道,她那外婆的敏銳直覺被瞬間喚醒了。
「我不是要跟著你。你就告訴我你要騎馬去哪裡吧。」
因為菲力克斯變成了他的頭號大敵。全部罪惡的象徵。那條教唆了夏娃偷嘗禁果的蛇。他想要抓住他,阻止他蜿蜒爬行,吐出半真半假的蛇信。他像一部渦輪機一樣沒日沒夜地工作,當他愛著佐哈拉時,他有至少兩顆心;當他恨著菲力克斯時,他有至少兩個大腦。
他嘟囔著:「你不是非得幹這件事,這不是犯罪。你就徑直走進去,拿了你的東西,然後我就會給你菲力克斯的最後一枚金麥穗。」
「你是個大孩子了,諾諾,我可以開誠布公地跟你說話了,對嗎?」
窗外的天空已經不那麼黑暗了。黎明很快就要來臨了。勞拉的雙眼緊閉著。或許她是在打盹,關於佐哈拉的回憶和遺憾將她帶到遠方。我失去了母親,而她失去了女兒。因為這個重大的事件,我們同病相憐。往事如煙,但當我們說起它,回憶起它,它彷彿又重生了些許。我也閉上了眼睛,用力捏了捏她溫暖的手。
禮物,這些就是我的成年禮得到的禮物!
日子一天天過去,她感覺到她的靈魂逐漸變得純淨了,過去那些冒險的精神漸漸剝落了,就像蛻掉了一層死皮,似乎已經是別人的故事了。傍晚時分,他們會看著夕陽,安靜地享用簡單而健康的晚餐。有時候,他們會騎著他們的兩匹馬一起出去,一直騎到懸崖邊。他們很少說話,言語在這個地方也是多餘的。偶爾,佐哈拉會吹起她那支木笛……
我看著那片金色的風景。我並不想看,可是控制不住自己。我感覺到佐哈拉騎著馬奔向那邊,或許正是眼前這一道懸崖。那個時候我的耳邊不斷地響起佐哈拉小時候曾經問過的問題:為什麼世界的邊緣沒有圍欄,防止人們摔下去?沒有圍欄,就是這樣。當你快到懸崖邊時,你必須當心,必須停下來。
我在裡面多待了幾分鐘,找到了一把彎曲的勺子,一根吊床的綁帶,一副壞了的畫框,一盒舊火柴,一隻女鞋,和一條褪色了的男士手帕.我把它們全都撿起來,放在臥室裡,火爐的旁邊。我收拾了這個家。
「只要她想,她可以做任何事情。」勞拉說。
勞拉回憶道:「有時候她會消失上好幾天。她睡在山上,睡在岩洞裡,誰知道呢?她回來的時候饑腸轆轆,渾身是傷。你去哪裡了,佐哈拉?她什麼都不說。有時候她會一路騎著摩托車回到特拉維夫,在我家裡過夜。她會去跳舞,喝得酩酊大醉再回家,或許乾脆不回家……他就會過來把她接回去。他們吵得很凶……佐哈拉尖叫著說她不想回去……她不屬於任何地方,不是那裡也不是這裡……」勞拉輕柔地說著,頭低垂著。我吸收了她說的每一個字。
或許她不知道怎麼做一個好媽媽,可是在那麼多年以前,她就想到了我的成年禮,想到了我的感受和對她的思念。她都知道。她對我有一種強烈的感覺。我永遠也不能忘記。
在沉重的寂靜之中,我們一路開著車。不知道什麼時候,我睡著了,等再睜眼的時候,我們正要進入特拉維夫。我揉了揉眼睛,一切都回來了。我們昨天晚上究竟做了什麼,那是我這輩子經歷過的最長的夜晚,我們還要做什麼?我正打著哈欠伸了伸懶腰,「銀行」的字樣映入了眼簾,我立刻清醒了:銀行與菲力克斯,這一對詞語放在一起,聽上去有些危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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