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eil 1 面對歷史的幽魂
那些低下卻美麗的靈魂
Isherwood
我在柏林夜半偶遇克利斯多福.伊薛伍德(Christopher Isherwood)醺醉踉蹌,身邊的友人用嘔吐點綴夜色。當時未滿三十,肌骨燥熱,眼井乾渴,想看遍柏林放縱的夜晚潮水風流。那晚,我看到了皮鞭、長靴、面具,見證陌生肌膚互相接觸瞬間焚燒,聽見墮落張揚的愛語,聞到髮酸花香腋臭。不脫上衣否則不得入場的俱樂部裡,陌生人的名片塞進我汗濕的牛仔褲。我和朋友們在街邊唱歌,有人吐有人哭,酒量很差的我坐在街邊傻笑。朋友指著我身後的房子說:「啊,伊薛伍德以前就住這裡啊。」我轉身抬頭,發現一塊長方的紀念匾上面寫著:「一九二九年三月至一九三三年一月/二月,英國作家克利斯多福.伊薛伍德住在此地。」
伊薛伍德擅長寫人,外國人、柏林人、猶太人、邊緣人,各路小人物在納粹崛起的城市掙扎求生,各有自己的革命故事。他寫道:「我是一台不閉快門的相機,完全被動,不斷記錄,毫不思考。」他以第一人稱敘述書寫《柏林故事集》,冷靜旁觀記錄,寫性、湖邊別墅同志派對、妓|女、肉體、騙子,不掀衣不顯骨,但是字裡可擰出海風熱汗,婊和*圖*書子浪人都有精采立體的顯影。他筆下的莎莉.鮑爾斯是個來柏林找夢的英國女孩,德文破爛,粗俗熱情,指甲塗成翠綠色,菸癮酒癮跟成名的決心一樣強烈,在俱樂部裡獻唱,四處尋恩客,巴望著成為電影明星。電影《酒店》(Cabaret)就是改編自伊薛伍德的小說,聚焦莎莉.鮑爾斯,由萊莎.明妮莉(Liza Minelli)演出,成為影史上經典的女性角色。莎莉.鮑爾斯肉|欲拜金,愛恨模糊,亂世裡充滿求生的意志,伊薛伍德創造了一個熾熱的女角,低俗卻美麗。
一九二九年,伊薛伍德來到了柏林,住進了這棟位於諾藍多夫街十七號(Nollendorfstr.17)的房子,把期間經歷寫成了《柏林最後列車》(Mr.Norris Changes Trains)與《再見,柏林》(Goodbye to Berlin),兩本自傳性濃厚的書合併稱為《柏林故事集》(The Berlin Stories)。當時的柏林政局震盪,納粹逐漸興起,共產勢力革命對抗,猶太社群自危,貧富差距大,城市不安欲碎,地下文化翻攪。伊薛伍hetubook.com.com德在這個不安卻放浪的城市結識了貧賤與富貴,白天當英文家教,入夜後體驗次文化,眼觀自由與暴力,以小說體記錄了這段柏林旅程。
工人階級、一身筋肉、粗魯純真的柏林男孩,我居住的這區就一把抓,盛夏裡他們把上衣脫了,在街上赤腳喝啤酒嘶吼,今天親男孩,明天交女友,都是奧托.諾瓦克。希冀拍電影成名的女孩在名人出沒的酒吧、餐廳流連,聽到對方是製片人,馬上神色迷濛、姿態妖嬈,說自己會唱會演會跳,莎莉.鮑爾斯穿越時空來附身。城市裡到處都是換伴俱樂部、性|愛夜店,掀開城市的皮膚表層,就會看到下面的火紅血液自由竄流,不羈真柏林。

我轉身抬頭,發現一塊長方的紀念匾上面寫著:「一九二九年三月至一九三三年一月/二月,英國作家克利斯多福.伊薛伍德住在此地。」
《柏林故事集》不只寫給柏林,而是,寫給自由。
他寫在亂世非法掙錢的亞瑟.諾里斯,描繪了一場肉|欲的新年派對,妓|女SM,抽打的鞭響溢出紙頁。他寫施洛德女士,歷經戰亂、通膨的女房東,話語江瀑滔滔,隨時準備調整身體姿態與政治信念,只為了活下來。他寫出身工人階級的柏林男生奧托.諾瓦克,金髮濃密,體壯野蠻,男女通吃。他寫猶太家庭藍道爾從富裕到被納粹迫害,筆鋒冷靜,卻有刀刃割裂力道。所有的角色,都跟那個時代一起,緩緩走向墜落,那是個經濟崩潰的柏林年代,希特勒大唱國族,以集體主義排他,帶領整體走向極端。讀伊薛伍德的冷靜,看那個時代的瘋癲,忍不住冷顫。
這相遇太意外,我們決定就坐在街邊,一起和伊薛伍德等黎明。他跟我一樣,是在柏林寫作的外國人,我們都寫柏林,而且今晚,我們都眼見墮落。
讀《柏林故事集》,我們更加確定,我們需要文學,我們需要作者。作者幫我們活過不同的時代與空間,用書寫記錄人們的呼吸與軌跡。伊薛伍德寫下納粹掌權下的脆弱城市氣氛,猶太人與左派被殘暴對待,人類史上最血腥的屠殺即將全面展開。和圖書
伊薛伍德所處的柏林,大家都窮,與房租拉鋸,住在分租的公寓裡。我許多柏林朋友,也都只能住得起分租公寓,德文稱為Wohngemeinschaft,簡稱WG。WG裡,你是作家,我是演員,她是妓|女,房租交不出來乾脆用客廳的新鮮大麻抵。伊薛伍德的作者身分,在當時的柏林備受敬重,我向陌生人說我寫著不暢銷的小說,總是獲得真誠的崇敬的眼光。市長是公開的男同志,愛派對愛浮華場所,我在女同志婚禮上見過他,看到的事閉嘴噓噓噓就當做柏林眾多的軼事之一,隔天就忘。伊薛伍德所處的柏林,隨時都有街頭抗爭,納粹與共黨在街頭戰鬥。此時的柏林,抗議活動隨處可見,吶喊要更多的自由、反核,政府不得不傾聽。
伊薛伍德的柏林影響了好幾個世代,音樂劇與電影帶觀眾重回癲狂的柏林,跟著萊莎.明妮莉舞動歌唱《我的先生》(Mein Herr),身體穿越到那個性自由的年代。大衛.鮑伊(David Bowie)閱讀、也認識了伊薛伍德,一九七六年,他親自來到了被圍牆包圍的西柏林,每天騎著單車到處鬼混,去同志酒吧,去地下場所,與布萊恩.伊諾(Brian Ehttps://www.hetubook.com.comno)實驗新音樂,聽他那時的歌聲就知道,自由,柏林給他自由。
景物全非,但,人還在。
時值台灣抗議風潮大起,拆民房、虐士兵、辯核四、簽服貿,主政者以警察追捕圍堵抗議。主政者大概忘了文學的力量,伊薛伍德筆下的納粹醜態不是只印一兩本就算了,而是翻譯成各國語言,上了舞台,拍成電影,世紀流傳。作家們正以書寫參與時代,他們眼睛犀利,在各個角落寫下島嶼故事集。傲慢的主事者將在文學裡被記錄,經濟地位低下卻美麗的寫作靈魂,會讓他們穿越時代,下個世紀還繼續被嗆。

英國作家克利斯多福.伊薛伍德的柏林故居,門口設有紀念匾。
此刻,《酒店》音樂劇正在柏林上演,觀眾在劇場裡回到一九三〇年代的柏林,歌舞靡靡,肢體狎亵。但離開劇場後,讀者拿伊薛伍德《柏林故事集》按圖索驥,會不會失望?那個柏林,不在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