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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海明威的巴黎妻子

作者:寶拉.麥克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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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五

十五

「沒錯,」他說,舉起食指,要發動下一波的鍵盤進攻。「那是一隻好狗呢。」
沒有壕溝和防空洞,就連被炸過的屋舍和建物都變成新建築。恩斯特找到他受傷的坡地,現在一點也不可怕,一片綠油油,非常漂亮。放眼望去,一切都那麼不真實。不過幾年前,這裡才死了成千上萬的人,而恩斯特自己也曾血濺此處,全身布滿彈殼碎片,但是,現在處處乾淨閃亮,彷彿土地本身已將一切遺忘。
「老婆,你太緊張。睡個午覺,別擔心了。」
「這傢伙在這裡以下都很嚇唬人,」他說,指著自己的脖子,「可是這裡以上就沒什麼。」
我點點頭。他像個殘破的人偶來到米蘭的這段往事,此刻不再是拋在腦後多年的記憶,而就在這裡,在他的臉龐和雙眼之中。他此刻不像英雄,反倒像個永遠無法真正從那段經歷中復原的小男孩。我突然感到一陣悲傷,發覺或許不論我多愛他,多努力讓他再次完整,他永遠都是殘破的了。
他笑起來,開始如往常一樣飛快地打字,手指迅速敲打,鮮少頓住或停下來喘口氣。「我再告訴你,」他頭沒抬地說,「房間裡還有一隻漂亮的小狼犬陪著他。」
隔天下午我在旅館睡覺、看書,而恩斯特則安排訪問墨索里尼的事宜。墨索里尼最近當選為眾議員,這點讓恩斯特對之更加好奇。這人似乎集各種矛盾於一身。他強烈擁護國www.hetubook.com.com家主義,想讓義大利恢復羅馬時期的光榮盛景。他似乎也關心勞工階級和女性的苦楚,並將其理念闡述在《法西斯主義之奮鬥宣言》中。然而他又設法讓自己深受權貴和中產階級的喜愛,承諾他們的權勢不受影響。他似乎想討好各方,受萬民擁戴,表現得既傳統又顛覆,同時獲得軍人、商人階級、自由派的青睞。國家法西斯黨的力量迅速集結,看來勢不可當。
「追尋過往是一場很蠢的爛遊戲,對吧?」他看著我,說:「我幹嘛走這一趟?」
「或許被雨淋過縮水了。」我說,試圖和緩他的心情,但隨即發現緩和不了。整趟造訪,恩斯特都在跟回憶搏鬥。離開小鎮的這四年間,一景一物都變得黯淡了。那間羊毛工廠(戰時是關閉的),排出的黑色汙物流入當時恩斯特和欽克在許多炎熱下午戲水游泳的水池。我們在雨中沿著蜿蜒小徑來來回回,放眼望去只見陰沉和寂寥。商店櫥窗擺滿廉價的碗盤、桌布、明信片,酒館不見人煙。我們走入一間賣酒的小店鋪,裡頭有個姑娘正在梳理毛線。
「只想了一下子。」他的手蓋住我的手,「我很高興我們一起來這裡。」
「我也是。」我知道他說的是實話,但我也知道如果可以,他最希望艾格妮絲和我能同時在這裡——因為我們是他的過去和現在,而且毫無疑問地都深https://m.hetubook.com.com愛著他,再加上草莓、美酒、陽光,還有腳下的溫暖石頭。他想要擁有一切的一切。
我在前往米蘭的火車上睡得很熟,醒來時聽見恩斯特和欽克正在談墨索里尼。他是義大利法西斯義的最新領導人,恩斯特想以記者身分訪問他。恩斯特認為他是當時歐洲最會虛張聲勢的人,亟欲跟他見上一面。這時候欽克必須返回軍隊,所以他只能跟我們親吻道別,承諾很快會再相見。
「對不起,我無法真正體會你們的感覺。」
「不,他也會承受不住的。」
「我想說。」但他沉默了幾分鐘後才又繼續,「忽然我什麼都聽不見,只知道有人喊救命。我設法移動到那裡,攙扶著他,試圖將他帶到指揮站,我不知道自己是怎麼辦到的。這部分我幾乎不記得,只感覺到我的腿快要裂成碎片。後來我聽見機關槍掃射,卻像是一切與我無關。我繼續跑,將那個可憐鬼放在地上,接著我也倒下。之後,什麼都不記得了。」
「這點我倒能辦到。」我牽起他的手。我們散步至大教堂,又去了位於拱廊街的比菲餐廳,在那裡享用有新鮮草莓漂浮的氣泡葡萄酒。雖然恩斯特不常談起在前線的日子,但和欽克在談話就足以勾起回憶。而現在,所有回憶更是湧滿心頭。踏上米蘭,等於是整套流程的和-圖-書終極。整趟旅程變成時光機器,他回來了。
「戰爭結束了。」她頭也不抬地回答。
我們洩氣地放棄四處觀光的念頭,轉而去「雙劍旅社」,結果發現它也變了。床鋪嘎吱響,寢具破舊寒酸,燈泡蒙了一層灰。
「接著,就是野戰醫院。然後就搭火車到米蘭。」我說。
「我幾乎認不得這個小鎮了。好多東西都是新的。」恩斯特以英語告訴她。
「對。每次火車停下來,成群蒼蠅就從敞開的窗戶湧入,聚集在我血淋淋的繃帶上。那趟火車坐了整整兩天。」
他出去兩個小時,回來旅館整理筆記時樂到幾乎無法告訴我他想的果然沒錯。
「她聽得懂。」
他將彈殼碎片放在掌心翻轉幾次,我猜想,他正在思忖我們跟欽克的談話,也在想著他腦袋裡的戰爭已經不再可靠。回憶不可靠,時間不可信賴,因為一切都會消融凋零——尤其是看起來像生命的東西,比如春天。在我們四周,花草茁壯,鳥兒在樹梢活潑喧鬧,太陽如常照著大地。從這一刻起,恩斯特開始討厭春天。
「當然發生過。真希望欽克在這裡,他一定有辦法給我們打氣。」
「如果我是你,絕不會寫出這部分。」
「看起來真像高級飯店。」我告訴恩斯特。
「是,他們全都穿黑襯衫。」他坐在書桌前,將一張白紙放入可洛納打字機。「他比你想像得高大,有張黝黑的大臉,可是手很美,幾乎像女人和-圖-書的手。」
「你知道原因的。」我說。
那晚我們睡得很不好,天亮時雨仍下個不停。恩斯特依舊一心想讓我看看弗薩爾塔——他被砲彈擊中的地方。所以我們找了個司機先載我們到維洛納,從那裡搭火車到美斯特,再另外找車和司機。一整天、一整路,恩斯特一直研究地圖,想把眼前所見的鄉村景物跟他數年前的印象做個對照。無一處相同。我們終於抵達弗薩爾塔,卻發現它比史基歐鎮更糟,連被戰爭蹂躪過的一絲痕跡都不復見。
「我很高興有你在這裡握著我的手,這也就夠了。」
隔天我們搭公車到史基歐鎮,恩斯特想讓我看看那裡的磨坊、紫藤,以及仍鮮明留在他回憶裡的每個部分,即使在那以外的一切早已滄海桑田。不料我們還在路上,天色就陰霾轉灰,雨下不止。終於抵達史基歐鎮時,恩斯特一臉訝異。「怎麼變得那麼小?」他說。
「我不知道。有些人說他是惡魔。」
「緊張什麼?他只是個惡霸,不是嗎?」
「所以,這位法西斯惡魔是位愛狗人士。」
恩斯特很高興又回到米蘭。買到我的新鞋後,我們的第一站就是曼佐尼街上那幢雄偉壯觀的石砌大廈,這裡已被改建成紅十字會醫院,當時恩斯特和欽克就是被送到這裡治療。我們站在門口,仰望陽臺和大露臺,以及條紋狀的雨棚,還有裡頭的柳藤家具和肥碩的盆栽棕櫚樹。
「你好惡毒。」
我們離開前https://www•hetubook.com•com,恩斯特在灌木樹籬裡翻找,最後找出一塊生銹的砲殼碎片,比鈕釦大不了多少。
在索然無味的晚餐當中,恩斯特說:「或許什麼都沒發生過。」
「他身上是他常穿的黑襯衫嗎?」我鬆了一大口氣,繼續追問。
「或許,不過惡魔通常看不出來。惡魔的指甲很乾淨,他們使用刀叉,還會說宮廷式的英語。」
「你緊張嗎?」我看著恩斯特收拾筆記本,準備出門。
「搞不好他打算哪天殺牠來吃。」他咧嘴笑著說。
「是的,住在這裡很不錯,可惜我們得中彈才能住進去。」
「你今天一定想到了艾格妮絲。」半晌後我說。
「戰爭期間我丈夫來過這裡。」我說。
「你覺得她能聽懂你的話?」我小聲地問恩斯特。
她點點頭,繼續幹活,來回推拉一根槳狀物,將白色毛線梳理至又長又順。
「有趣的是,對於中彈那晚的記憶,有時我最記得的竟然是蚊子。我記得那晚蚊子一直在我耳邊嗡嗡叫,還飛到我眼角,害我睡不著。話雖如此,但其實我們那時本來就睡得不多。後來,天空出現熊熊亮光,轟炸就落在我腳邊,在所有人的腳邊。一開始我毫無知覺,接著感覺到胸口被重物壓著,無法呼吸,腦袋裡轟隆作響。」
我替他扣上外套鈕釦,拂掉他肩膀上的棉屑。
「你是真的想說這些?」我溫柔地問他,「其實你大可不必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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