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三
他不發一語。
「艾茲拉認為他發現了這個好地方,其實英國詩人華茲華斯和濟慈之前就來過。」在火車上,恩斯特告訴我。
「別告訴我,你忘在巴黎沒帶來。」
「自己的孩子就不一樣。我沒多少時間了。」
「秋天出生。」
「拜託,我們和好,塔迪?」我走向他。「我實在討厭我們這樣。」
他坐在床上,讀著已經翻過一百遍的哈德遜名著《綠廈》,幾乎沒抬頭地回答我:「我想這不代表什麼。艾茲拉說他很喜歡調戲女生。」
「但我更討厭疏遠你。」
我氣沖沖地走開,他則走向另一個方向。到了晚餐時間,大家刻意假裝什麼都沒聽見,但我清楚知道他們聽見了。我想現在最好全盤托出。
「不過你還是喜歡麥可。」
「拜託留下來,我們談一談。」
「現在?」他的臉上立刻出現警覺表情。
「當然。這種事又不像麻疹會傳染。」
「什麼時候這種事情才代表什麼?最後所有人都傷得支離破碎的時候嗎?」
我只能點點頭。
「我也一樣。生命不會給你很多機會,這次我想好好把握屬於我的機會。」他的雙眼明亮,充滿挑戰欲,一如他每次要求我表達忠誠時的神情,「你是我的嗎?」
「我還沒準備好,完全沒準備。」
艾茲拉素以處處留情聞名,我對他沒有期待。可是麥可.史崔特的事真的嚇到我,他和瑪姬看起來很恩愛。我曾帶著欣羨之情看著他們和他們的女兒,編織著夢想,想像我和恩斯特的孩子會如何自然地就融入我們,會如何小小地改變我們的生活或恩斯特的工作。而現在,這個夢幻被戳破了。寶寶就快來臨,但迎接他的會是什麼?
窗外強風吹得雨絲斜打,港灣的船隻也危險地傾斜著。
其實我有不祥之感,總覺得恩斯特心裡將遺失手稿和寶寶的事混為一談。如果他認為(即使在他內心最幽暗的遙遠深處)我試圖破壞他的工作和抱負,我們要如何重修舊好?我知道破裂的信任關係幾乎無法修復,尤其對恩斯特來說。一旦他認為你有汙點,就不可能以別的角度重新看待你。
「該有些什麼人?」
隔天下午,我們三個當妻子的觀賞三個男人打網球。恩斯特網球打得很差,但他沒因此不使出全力。他大幅且用力地甩動球拍,像在打高爾夫。麥可揮出精采的一球,球輕掠過網子,落在恩斯特的腳邊,總之他沒打中,大聲咒罵髒話,將球拍扔在地上。
「或許。」她體貼地應和,但那一副了然於胸的眼神讓我覺得她已猜到真相。
「或許,現在換你。」我走過去,跨坐在他大腿上,一綹綹修剪他耳下的頭髮,直到和我的髮型搭配。我將剪下的頭髮放進上衣口袋,說:「現在我們一樣了。」
恩斯特從巴黎回到洛桑後,對我更加溫柔,一遍又一遍地說他能原諒我,但他的眼神受傷,變得不一樣。會議還沒結束,他還有工作要做。如同往常,他讓自己完全投入白天的工作,回家時筋疲力盡,高興能喝杯酒。我打發時間的方式則是在市區閒晃,尋找可寄回家鄉的聖誕禮物。此刻,我甚至比我們第一年來到法國時更渴望見到能捕捉我童年聖誕氣氛的東西。我閒晃數小時,瀏覽商店櫥窗,然而儘管費心尋找,整個洛桑就是沒有我認為具聖誕氣氛的東西。
「不是嗎?」
「這地方根本沒人。」我們走入旅館時他說。
「這種形容很詩意。」歐布萊恩說,將短篇小說帶回山坡的住處好好研究。
「當然不是。但我也擔心,我已經三十一歲了。」
「你也是,塔迪。」
「在我看來,你也很禁欲。」
「一定是昨晚的淡菜出問題。」我告訴恩斯特,在臥房待到中午,直到不舒服的感覺消失。
「如果雨停,我們就可以在花園的石板路上吃。」
「不行,小貓咪,現在不行。」
「我知道,我是因為奧爾嘉.露基。」
「才三十一。況且你也不是那麼愛孩子的,你對別人的孩子根本連看都不想。」
「對不起,我只是很難想像接下來該怎麼辦。」
「我是喜歡他。他是個很優秀的畫家。他說明天要來這裡幫我畫肖像,或許也幫你畫一張,所以你最好在那之
https://www.hetubook.com.com前讓氣色好看一些。」他微微笑了一下,隨即回到書本上。
他爬上床,冰冷的肌膚貼著我,外頭開始下雪了。我們躺在羽毛床上緊緊相擁,他的手粗糙得性感,骨盆頂著我的大腿。稍後,我將會發現自己身上出現紫紅色的瘀青,臉上和胸部被他的鬍碴磨出泛紅的小擦傷,但此刻我們只有沉默的情慾,以及重返彼此懷抱的欣喜。他曾離開我,曾懷疑我,但現在他再次屬於我。我要用床褥和交纏的四肢牢牢留住他,直到我噤默了最後一絲聲音,我們重拾甜蜜。
隔天早上我醒來,發現恩斯特已經坐在窗邊書桌前寫作。
「回美國?承認失敗?你想要我的命嗎?」
我們剛抵達巴黎時,連性|愛方面都直率到令人欣賞的葛楚問我們,是否知道子宮帽這種東西。果然,我們輕而易舉就找到醫生弄到一個適合我的,從此之後我們就用這個方式避孕。恩斯特比我更懂哪種方法可靠,哪種不可信。抵達尚碧鎮一週左右,他提醒我,我們快到需要措施的週期了。
他大聲地嘆了一口氣,閉上眼睛,再次睜開後,說:「對不起,我對自己承諾過,不再提起這事。現在說再多都於事無補。」
「你該不會認為我是故意的?」
「你還對我隱瞞了什麼?」
「麥可.史崔特愛上了巴黎某個女演員。」我告訴恩斯特,「你想得到嗎?」
「但現在不行。」
他脫衣服時我看著他平坦的小腹。「你好美。」我說。
「我說錯了嗎?」
瑪姬嚇了一跳。「他終究會習慣寶寶的事的。麥可就是這樣。」
他這句話像一巴掌概在我臉上。「不是。我是說懷孕。」
「所有人都知道。他應該是瘋了才會搞成這樣。」
「幹麼生你的氣?」
「我不知道,總之我就是覺得這裡死氣沉沉。」他站在房間窗前,面向海邊。「你會不會覺得這裡的海洋疲軟無力?」
「天哪,瑪姬知道嗎?」
我看著他埋進書本裡的頭。他留了一陣子頭髮,現在差不多和我的一樣長。我們開始看起來很相像,如同許久之前在芝加哥星斗滿天的屋頂那夜他所說過的。但這種相似不會太久,因為再過幾個月,我就會感覺並看見圓滾隆起的腹部。那將無可避免。
「什麼,弄丟稿子嗎?」
我們在拉帕洛又待了兩週,對我們兩人來說這兩週都非常有收穫。恩斯特似乎不再那麼因為寶寶的出現而備感威脅,或許是因為他的文字能力又回來了,他再次感覺到它們的脈動。而我則對未來不再焦慮,因為恩斯特又是原來的恩斯特了,因著想達成的目標而振作起來。終於,我能開開心心迎接寶寶的到來。然而,我們要離開時,艾茲拉將我拉到一旁說的話讓這個美好句點蒙上一層陰影。「你應該知道,我從未渴望有孩子,不過這不是我的重點。我要說的是,海,如果你試圖將他馴化成一個居家型的男人,就會鑄下可怕的大錯。」
「對,你是該早點說。」他甩開被單,起身下床,只著底褲在房裡踱來踱去,整個人氣沖沖。「有時我真懷疑我娶的是什麼人。」
我真的很沮喪,直到愛德華.歐布萊恩開車下山,大力稱讚恩斯特的短篇小說。他覺得故事精采極了,他想出版,即使這樣會違反該系列向來是從已刊登在雜誌的作品挑選結集的傳統。不止如此,他想以這篇作為主打,在導言裡介紹它。他對這則故事的感覺就是這麼強烈。
他嘆氣,「這事你知道多久了?」
「怎麼了?小貓咪,告訴我。」
那天下午稍晚,我們回到華麗旅館,雨勢猛烈,彷彿永不停歇。我站在窗邊,望向窗外,內心益發擔憂。
「你今天很怪。」
「如果留了一頭美麗的長髮,我一定會在脖子這邊束起來,保養得柔順絲滑,其他事都不在乎。」
「會出現的是其他東西。」他悶悶地說。
然而,這秘密無法永遠守下去。我幾乎無法看到食物,就連威士忌的氣味或菸味都會讓我臉色發青。幸好恩斯特把這症狀歸咎於異國食物,但莎士比雅開始起疑心。一天下午我們坐在花園的桌子前看恩斯特和麥可互練發球,莎士比雅直盯著我,微側著頭說:「你最近不太對勁。」
「老天,沒有。」他笑了。
我們抵達尚碧鎮,鎮貌依舊如昔。農舍還是跟往常一樣舒適,白雪皚皚的山頭同樣美麗,而農舍主人甘維曲一家子款待我們如失聯已久的https://www•hetubook.com.com家人。經歷在洛桑的沉重期,眼前一切顯得如此親切,我們不禁陶醉其中。行李都還沒打開,我們就迫不及待穿上滑雪衣,搭乘最後一班小火車上山到雷薩凡村。我們套上雪屐,朝向村落滑下那道鋪以雪粉的長坡,此時正值夕陽西沉。朔風在耳邊呼嘯,刺痛臉龐,我們加快速度,一較高下。恩斯特的膝蓋不好,纏上厚厚的黑布保護,但還是領先我。他喜歡纏上厚布,但體態看起來比我有時看到的還要輕盈。我心中充滿感激,如釋重負。看著覆雪的冷杉、雲影由淡黃轉為粉紅的天空,以及遠方那片亮如鏡面的日內瓦湖,我在心中默默獻上感謝的祝禱。
「我去了村子裡的藥房。」他從褲子口袋掏出一小盒保險套。
「去睡覺吧。」他說,離開房間。
欽克進屋,向我們道早,但隨即停步,小心翼翼地打量我們一會兒。「一切都還好吧?」
很幸運地,他正好有。他從包包裡掏出那份皺巴巴的騎師故事〈我的老爹〉。這是林肯.史蒂文生看完後還給恩斯特的。他將那則短篇小說遞給歐布萊恩,簡短解釋其他作品遺失的經過。「所以這則短篇小說,」他以誇張的口吻說:「是我唯一僅剩的、殘存的一件作品,就像海底腐爛的船舶僅存的一小片木頭。」
「孩子,」恩斯特說完後欽克問他:「你真的能憑空再從頭寫起嗎?」
來到拉帕洛一週後,我有一種前所未有的煩躁感。醒來時整個人昏昏沉沉,腦袋裡轟隆作響,我試著吃早餐,但實在吃不下,只好又回床上躺。
「當然不是。」我走到房間另一頭,站在他前面就著微弱光線看著他。「我不是故意忘記。不過,如果我現在說,我不認為有孩子是個不錯的主意,我就是在說謊。」
「這點我不敢確定。」我說。
「這才是我的塔迪。」我說。欽克舉起酒杯,三人互敬聖誕節,也彼此祝福。
「海德莉不太舒服。」
「好,艾兹拉,我會記住你的話。」我說,走向恩斯特和我們的火車。龐德就是龐德,老愛長篇說教,那天我並沒把他的話當一回事,我當時對一切過於樂觀,以至於沒把任何警告當一回事。然而,數年後,他那席臨別贈言將會鮮明地返回我的腦海。龐德就是龐德,但關於這件事,他該死的太對了。
欽克在聖誕節當天抵達,最後我們這個聖誕節過得一點都不悲傷。我們和欽克替彼此掛上聖誕襪,打開襪子裡的禮物,享用國王才有的豐盛晚餐。一直到當晚坐在壁爐旁,肚子裡和酒杯裡都裝著溫熱的白蘭地,恩斯特提起遺失的手稿,氣氛才感傷起來。
「這幕該死的精采。」麥可說。
「你說出來了,我就知道。我們之前說好了,在我的事業有起色前不要有孩子的,關於這點,我們都同意了。」
我點點頭,靠著他的肩。
欽克認真地點點頭。
「我喜歡他原本的樣子,這點你應該信得過我。」
「會下一整天的,反正你先吃點東西,不然就安靜一下。」
我煩躁得根本睡不著。他整夜沒回到床上,隔天早上我換好衣服,走出房門找他。他坐在飯廳裡,喝著咖啡,已經穿上滑雪衣。
「我們希望在場幾位最棒的人能最先聽到我們的好消息。我們就快有寶寶了。」我說,伸手去牽恩斯特的手,他沒甩開我。
「我想,我無法忍受這種聖誕氣氛,什麼都糟透了。或許我們該考慮回家。」
隔天我們在柔軟的四柱大床上睡到很晚,就連女僕躡手躡腳進來升起壁爐也沒被吵醒。稍後我們自然甦醒時,房間已經暖和起來,瓷爐裡噼啪冒著熊熊火焰。
「我不必欣賞他,但我想我會的,為了你。」
「這樣更糟,不是嗎?」
「太棒了。」莎士比雅說,起身給我一個溫暖的擁抱。「難怪我覺得你感覺好像更結實了一些。」她附在我的耳邊說。
「如果你真的想生孩子,終有一天時機會到的。」
「應該是我瘦得顱骨都跑出來了,我掉了將近三公斤。」
他愉悦呻|吟,閉上眼睛,全然陶醉其中。
婚姻有可能就是處於如此艱難的形勢。在巴黎,隨便轉個身就會見到戀人做出不好的決定。藝術家縱欲過度是常態,似乎也沒人在意。只要你在某方面傑出優秀,或成就出什麼有趣或轟動的事,你就可以隨心所欲,要幾個情人都有,還可以毀了她們。在這https://m.hetubook•com.com裡,真正不被接受的是布爾喬亞式的價值觀,那種希望日子只有小波瀾,一切穩定可預測的生活,比如擁有一個真愛。或者,一個孩子。
「拜託公平一點,塔迪,我又不是故意忘記。」
「或許,」他說,聲音聽來疲憊,「可是不去尚碧鎮要做什麼呢?」
「我需要喝一杯。」他抓起睡袍走向房門。
「是真的。開心點,小乖。這是我想要的。」
「塔迪?」
「是的,不過這可是下過苦功,親愛的。」
「當然是。」我摸著他的肩,親吻他,但在我的吻下他的雙唇並未軟化。離我數吋的雙眼睜大並流露質疑。
「你只是餓了心情不好,吃顆梨子。」
我走到鏡子前,不耐地端詳自己。
「是的,沒錯,對猴子來說是快樂的命運。」龐德說。
「我在洛桑一發現就想告訴你,可是那時的時機也不對。」
「他看起來不像這種人。」
「你會繼續寫東西的,我知道靈感會出現。」
「你選在這種時間才說,真過分。」他的臉脹紅,我看得出來他非常生氣。
「對,」他說,同時拿起他的可洛納打字機,小心翼翼地放入黑色匣子裡,蓋緊。「是很難。」
「到時就會準備好了。你說不定會很高興呢。」
「我知道你不喜歡。」他嘆了一口氣。「聽著,在這點上我們必須立場一致,如果不一致,絕對沒有任何好處。你知道的,對吧?」
「嗯,那就留吧。」他說。
「對,上床休息吧。」恩斯特附和,「我們午餐時間會回來看你。」
很久以前她告訴過我奧爾嘉的事,這女人是在音樂會演奏的專業小提琴手,當龐德的情婦超過一年。「怎麼了?最近有什麼變化嗎?」
「肯定是的。」他摸黑親吻我。火車聲迴盪在黑色岩石間,在耳際轟隆作響。
他離開後,我盡可能壓低聲音地告訴恩斯特:「真希望你剛不是那樣跟歐布萊恩說話的,你的語氣讓我反胃。」
「那就吃點東西。」他的頭抬都沒抬地說。
「沒有。對不起,我應該早點告訴你。」
「對,讓我們享受在這裡的每一分鐘,別去想其他事。」
「很美的小男生。我看膩了。」
花了一整天南行,終於接近熱那亞,四周的鄉村景致愈來愈春意盎然。
「當然會的。」莎士比雅附和,「到了某個時間點,他的自尊心會開始作祟,說不定會以為有孩子全是他的主意。」
「你生我的氣?」
「歐布萊恩正在編輯年度最佳短篇小說集。」龐德說,在靠近網球場的露臺上介紹大家認識。「打從戰爭期間他就一直在做這個,」龐德轉向恩斯特,介紹他給歐布萊恩,「這位是海明威,他寫的短篇小說非常精采,真的非常優秀。」
「你可否去進行必要的安排?」一晚我們在床上時他說。這是他慣用的暗語,通常我會回答:「是的,先生。」彷彿我是他的秘書,而他吩咐的只是午餐訂位,或者安排發送電報等事宜。但就在這一夜,我笑不出來,也沒起身到我放置絲|襪的抽屜拿盒子,而是說:「噢,親愛的。」
此時龐德的別墅來了一位新客人。他叫愛德華.歐布萊恩,是位作家兼編輯,住在山坡上,靠近艾爾柏格.蒙塔雷葛羅修道院。艾兹拉聽說他在這裡,邀請他下來午餐。
「你看起來好暖和。可以讓我跟你窩在一起嗎?」他說。
「艾茲拉!」莎士比雅厲聲喝斥。
「很遺憾聽你這麼說。不過在我看,你似乎對龐德先生很忍讓。對於這樣的婚姻模式,我實在不懂。我想,這方面我算是清教徒。」
「當然,你現在這麼覺得。不過,牢記我的話,這個寶寶會改變一切,孩子永遠會改變你的人生,反正把這話放在心上,一定要注意。」
「恩斯特,我不是要設陷阱引誘你。」
我放下小說,爬上床,想小睡一下,此時恩斯特進房。他的頭髮濕漉,被毛帽壓扁,臉龐凍得紅通通。他坐在我旁邊的床沿,我發現他的眼神柔和不少。跟欽克離開屋子,果然讓他平靜許多。
「反正到頭來都一樣,不是嗎?」
此時我們壓低聲音的交談變得激動起來,其他兩對夫妻一看就知道我們正發生嚴重口角,於是謹慎地四散到屋子各角落去。
「回巴黎?」
「我餓了。」我說。
在鏡子下方的五斗櫃上有把小指甲剪,我心血來潮拿起它,修剪耳朵下方的頭髮。
我們每天在拉帕洛打網球m.hetubook.com.com,在龐德的露臺花園花很久吃一頓午餐。假日有另一對夫婦來加入我們,龐德的畫家朋友麥可.史崔特及其夫人瑪姬。他們有個甜美的小女兒,一頭軟細黃髮,一雙灰色眼珠。我喜歡看她探索毯子外的世界,看她抓起一把草,猛盯著手,彷彿草裡有什麼秘密。恩斯特和麥可在附近的石板路上開始一場拳擊賽,兩人一會兒避閃,一會兒進攻。麥可除了是優秀的畫家,還很有運動細胞,擅長多種運動,我看得出來恩斯特第一眼就喜歡他。對恩斯特來說,麥可顯然在體能上比龐德更適合較量。龐德努力虛張聲勢,只可惜那雙細緻的手就是屬於詩人。
隔天早上,同一時間又出現同樣的症狀,這時我原諒了淡菜,轉而開始數著前後的日子。我們在聖誕節之前抵達尚碧鎮,幾天過後我的月事來了。而今天是二月十日,卻至今還未再來。恩斯特離開臥房去和艾兹拉見面,我找到他藏匿筆記本的地方,翻閱能帶給我解答的那一本。果然,去年我的生理期從未晚過一、二天,而這次晚了至少一星期,或許十天之久。我有點興奮,但沒對恩斯特說什麼。還沒確定,況且我也害怕他的反應。
「沒有什麼其他事。」我翻到他身上,跨坐在他平坦強壯的腹部。我將睡袍褪至臀際,將他拉入我的身體裡。
「我正在蒐集能編入一九二三年度選集的素材,」歐布萊恩對恩斯特說:「你現在手邊有任何作品嗎?」
「不算有變化。我原就預想他的女人會超過半打,反正他就是那樣的人,但我覺得這個有點不一樣。他們似乎沒有轉淡的跡象,甚至還將她寫進他的〈詩章〉裡。當然,他掩飾得很好,但我一眼就看得出來。」她搖搖美麗的頭,彷彿在抹去那畫面。「看來她是認真的,不曉得我們是否能夠擺脫她。」
「我會的,我就打算要留。」
「艾兹拉大概認為樹木和天空也是他發現的吧。」
「不像,」他對著書本說話,「你這樣很美。」
歐布萊恩的好消息來得正是時候,這應允了我和恩斯特的祈求。恩斯特重拾信心——這正是他極度缺乏的,且眼前有明確目標可以追尋與期盼。等到該選集出版,所有大人物都會讀到他的作品。他的名字會變得有意義,過去的辛苦不是白費。
「你會永遠跟我在一起?」
「接下來幾個月完蛋了。」
她優雅地聳聳肩,「麥可.史崔特現在也是。我聽說對方是個女演員。」
「或許讓你反胃的是寶寶。」
「小提琴手?」
「之前我替《多倫多星報》工作,累得像條狗,」恩斯特繼續說:「現在我們的錢足夠過活八個月。八個月,我就將這段時間投注在小說上。只寫作,其他一概不管。」
「我很訝異,你一直說你討厭這東西。」
二月的義大利氣候變化莫測。有時濃霧密布,繚繞在小鎮後方的山頭,讓我們彷彿處在深山僻境。棕櫚樹上的雨水滴答而落,燕子躲在遠遠的某處。有時太陽露臉,但空氣依舊濕重。我們可以走進露天市場,或者沿著海濱步道觀看防波堤上的釣客如何讓釣竿懸盪於波潮中。村莊的蕾絲繡工很有名,我喜歡瀏覽商店櫥窗,尋找最物超所值的蕾絲織品以便寄回家鄉當禮物。恩斯特則會跟著艾兹拉走一段長路,到岩石嶙峋的山坡,聊著義大利的吟遊詩人和令人質疑的自動書寫。恩斯特總喜歡說,他不想自己在寫作時思緒是關閉的,因為寫作是他目前唯一想專注的事。確實如此,但每次寫完一整天,他總是得靠著一杯威士忌才能讓腦袋關閉休息,有時即使喝了也關不掉。在完全沒寫作的時候,比如現在,他經常很痛苦。我很難看著他這樣下去,我很擔心。
週末,我們打包,準備前往尚碧鎮。「發生了這些事,我們還依照計畫出遊,感覺總是不太對。」打包時我告訴恩斯特。
「不過無論如何,這傢伙還是令人不得不欣賞,對吧?」
「也沒有。」
「可憐的波普爾思韋特夫人。」欽克溫柔地說:「你應該在床上好好休息。」
「當然,如果你覺得是個好主意。」
「我猜想,你以為這招能讓我現在和你往床上去。」
「我真不敢相信你這麼想。」我說,雙眼因噙淚而發熱。
「你沒有愛上巴黎的某個女演員吧?」
「這話太殘忍了。搞丟那些,我也很痛苦。」
我們通常很謹慎地追蹤我的生理期。恩斯特親自記錄,就像在我們的婚姻中他負責的每項紀錄。有一本筆記本記錄花
和_圖_書費和收入,一本記錄往來信件,一本寫的是他的小說構想和每天所寫的字數,還有一本的標題是海德莉,專門用來記錄我每個月的週期,以便我們在安全期能不做保護措施地盡情歡愉。一開始,在危險期,我們採多數伴侶使用的體外射|精法,「真像賭俄羅斯輪盤。」恩斯特曾這麼開玩笑,但事實上也確實如此。雖然在藥房或理髮店可以買到保險套,但那些橡皮膠製成的套子又厚又粗——不只不舒服,有時甚至到處破洞。
「是不像。他們沒一個看得出來。但只有說到要心靈相交時,他們才會變成禁欲主義者。」
尚碧鎮的三星期,我們終日享用美食,享受太陽的洗禮,終於到了必須與欽克道別的時刻。接下來我們將前往義屬里維耶拉的海邊小鎮拉帕洛,龐德夫婦在那裡租了一幢別墅。
「我知道我們談過。」我說。
「拜託,告訴我這不是真的。」
抵達拉帕洛之前,我以為這小鎮會很迷人,會見到海濱矗立著一幢幢粉紅或淺黃色旅館,結果這裡只是個寂靜空蕩的小海港。恩斯特第一眼就不喜歡。
「我就告訴你麥可怎麼說,他說沒有任何一位作家或畫家,任何一位以靈魂創作的人,會把這樣的手提袋留在火車上,因為他們太清楚那只手提袋所代表的意義。」
「而現在我正要起步。你想毀掉我嗎?」
「是嗎?」
「沒多久。大概一個星期。」
「還好,大海不就那樣?」我走到他身後,緊緊抱著他。我知道讓他心煩的不是這個地方。在尚碧鎮的最後一個星期,好幾次我早上醒來發現他坐在房內的小桌子前,削尖的鉛筆毫無生氣地在手邊,藍色的筆記本打開著,上面空白一片。他還沒開始寫,拖愈久就愈難開始。他下定決心要將遺失的短篇小說寫回來,他說他會寫,可是該怎麼做呢?
接下來幾天,我們之間的氣氛緊張難捱。我一方面希望恩斯特對寶寶的排斥只有這般,他會很快地接受我們真的就要有孩子,而且感到開心,至少為我開心,然而,他的立場似乎未向我這頭靠攏,哪怕是一吋。日子看似如常,但我感覺得到我們距離疏遠,思忖著該怎麼築橋讓彼此再次相連。
我看著他的眼睛,說:「我要有寶寶了。」
「這裡簡直是天堂,我不曉得原來這麼漂亮。」我望向車窗外,看見海洋,一波波藍色浪沫迅速翻湧,接著出現深黝的岩石,然後又是海洋。「我們能如此快樂,是不是很幸運?小乖。」我說,此時火車進入山洞。
「我不知道。我之前寫了那些該死的東西,不是嗎?無論如何,非寫不可。」
我試圖不理會她的眼神,對她說:「你好像也瘦了,親愛的,你的身形日漸消瘦。」
「我們來這裡是對的,塔迪。」我依偎在恩斯特身邊,親吻他的頸子和脊骨隆起的地方。
他們出門去滑雪,我則待在屋裡努力試圖平靜。我穿上舒服的厚襪子和高山居民穿的毛氈拖鞋,蜷縮在壁爐邊的椅子閱讀《美麗與毀滅》。「費茲傑羅是個詩人。」莎士比雅向我推薦這本書時說,那時她和龐德正準備去義大利住幾個月。我得承認,這本書寫得非常棒,但這種時候讀著主角安東尼和葛羅莉亞的故事,反而讓我更難過。這對夫妻言談優雅,擁有美麗精緻的物品,但生活空洞貧乏。我實在沒胃口讀這種悲慘的婚姻生活,現在不適合。
但隨著日子一天天過去,恩斯特的筆記本和鉛筆仍擱在那裡,可洛納打字機也從未離開過它的黑匣。對此他沒說什麼,我也不說,但心裡清楚。這段期間,我們鎮日滑雪,有時滑到日落西山,太陽從雲朵邊緣滲出霞光,像是要向我們展示無人見過的奇景。我們兩人享受欽克陪伴的時光,也享受兩人時光。我們每天做|愛,有時一天兩次——直到那天我告訴恩斯特,我將平常使用的預防措施留在巴黎。
「恭喜。我們猴子要團結一致。」瑪姬.史崔特上前擁抱我。
他看著我,好奇地笑著。「你知道嗎?你大概瘋了。」
「我想再留長頭髮。我厭倦了這種小男生的髮型。」
「你今天就是為這事煩心?這跟我們一點關係都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