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天使/一九八三年
一
艾莉契聽到一陣議論紛紛,有人說:我們走吧!另一個說:站著不動好冷啊!他們可能就在她下方幾公尺處,也可能在纜車上。聲音會騙人,讓人搞不清楚遠近,它們在群山之間跳動著,也會隱沒到白雪之中。
「她一定是已經搭纜車走了,那個莽撞鬼!」一個小男孩替她回答。
「滑雪板的尾端要往前,否則會傷到人。」父親對她說。
艾利克會氣炸了……
艾莉契笨拙地把滑雪板丟在地上,她父親要是看到的話,鐵定會在眾人面前賞她一巴掌。在扣上滑雪靴之前,她先用滑雪杖把黏在靴底的雪塊敲掉。
她父親一定會氣得像頭野獸般發狂,所以她必須想好一套謊言,一個沒有漏洞又不會相互矛盾的說詞。她不敢妄想告訴父親真正發生了什麼事。濃霧,對!就是濃霧害的!當她跟著其他同伴走到大迴轉滑雪道時,風吹落了她夾克上的滑雪通行證。不,不對,沒有任何人的滑雪通行證曾經被風吹走,只有真正的白癡才會弄丟它。那……改成圍巾好了。她的圍巾飛走了,她得往回走一點去撿回來,可是其他同伴並沒有等她,她叫了他們好幾百次,都沒有任何回應,他們已經消失在濃霧中,於是她就下山來找他們。
我的手指沒有感覺了……
耳邊僅呼嘯著掃過佛拉伊特維山頂的風聲,穿插吊著艾莉契和茱莉安娜的那條鋼索所發出的金屬摩擦聲,兩個女孩都把下巴縮進外套的翻領裡,用呼吸的熱氣溫暖自己。
然而,我是什麼樣的人呢?她想。
艾莉契和茱莉安娜坐上同一部滑雪纜車的座椅,她是父親同事的女兒。路程中她們沒有講話。兩人並不互相喜歡,但也不討厭對方。除了此刻她們都不想出現在這裡以外,其實彼此並沒有任何的共同點。
重心抬高、插下滑雪杖,然後轉彎。重心放在滑雪靴上。現在重心往前,懂嗎?重—心—往—前……一下子像是艾利克、一下子又像是父親在提醒她。
她的手指開始失去知覺。她脫下一隻手套對著裡面吐氣,然後手握拳伸進去取暖。她對另一隻手也這麼做,重複這個可笑的動作兩、三次。
她終於能坐下來,不再屏住呼吸並且放鬆了肌肉。一陣愉快的電流蔓延至全身,最後沒入腳尖。
「要全力以赴。而且記住:重心要往前,懂嗎?重—心—要—往—前!」父親對她說。
到時候他們全都會取笑我的。她想。
每天早上都一樣。吃完早餐之後,她就會把自己關在廁所裡,用力擠呀擠地,把所有的尿都排出來。她坐在馬桶上縮www.hetubook.com.com緊腹部肌肉,用力用到頭都痛了,感覺眼球就像被用力擠出的葡萄果肉一樣,快從眼眶裡跳出來了。她把水龍頭開到最大,這樣父親才不會聽到她發出的聲音。她會握緊拳頭、用力推,好把最後一滴尿也擠乾。
這真是一種解放,每次當這股溫熱的液體在早已凍僵的兩腿之間流下來的時候,她都會這麼想。
這時她已感覺急需上廁所,她能感覺到膀胱脹脹的,像有一根針刺進肚子裡。但她相信自己今天還是辦不到。
不,狼群正在冬眠……
但是越接近山頂,腹部那股刺痛就越強烈,幾乎要刺到肉裡了。或許這一次她真的又得尿濕褲子,而且可能還有某件更嚴重的事情要發生了。
艾莉契就像那樣地做著雪天使,毫無理由地,只是想證明自己還活著。她成功地把頭轉到一邊,開始呼吸,即使她覺得吸進去的空氣似乎沒有真正到達它們應該去的地方。她有一種奇怪的感覺,就是不知道該如何挪動雙腿,那是一種雙腿已經不存在的。非常怪異的感覺。
只是因為寒冷的關係,妳實在用不著尿出來的。艾莉契又告訴自己。
可能已經結冰了吧,她想。
她可以獨自滑下山谷,一點也不在乎艾利克還在佛拉伊特維山的山頂上找她。毛襪裡沾著一團糞便的她,若非必要,是連一秒鐘都不想待在這裡的。她想著這條路徑。她從不曾獨自一人滑下去,但不管它了,反正她曾自己搭纜車上來過,這條滑雪道她也練習過十幾次了。
茱莉安娜鬆開座椅的安全護欄,兩個女孩同時把臀部往前移一點,準備下去。當艾莉契的滑雪板碰到地面時,她手一推,跳下了座椅。
誰知道這裡是否真的有狼……
她試著要起身,可是做不到。
艾利克第三次叫她,聲音更大了。
她開始用犁式滑降的方式往下滑,一開始比較小心,但越往下滑雙腿就張得越開。就在前一天,艾利克還跟她說:「如果再讓我看到你用犁式滑降轉向,我發誓一定要把妳的腳踝綁在一起!」
父親總是告訴她:你的肢體末端,像是手指和腳趾、鼻子、耳朵之類的,會不聽妳的使喚,因為心臟會盡一切可能地為自己保留血液,而讓身體其他部位凍僵。
艾莉契鬆開滑雪板,又往前走了幾步,穿著滑雪靴的雙腳陷入雪中,直到小腿肚。
遲早我會在白雪上頭留下黃色的汙漬……
「她真糟糕……我們去找找看!」艾利克說。
現在該怎麼辦呢?她問自己。
一位家長走近艾利克問道https://m.hetubook.com•com,霧會不會太濃而無法上山?艾莉契充滿期待地伸長耳朵,不過艾利克卻露出他那完美的笑容。
這原本就是一種解放,只要大家不要站在那裡看著我。艾莉契心想。
艾利克不喜歡她,這一點艾莉契非常確定。他覺得她根本就是個膽小鬼,而所有的事實也證明他的看法是對的。艾利克也不喜歡她父親,因為每天上完課之後,父親總是用幾百萬個問題纏著他不放:我們家的艾莉契今天表現如何呀?有進步一點嗎?我們家會出個滑雪冠軍嗎?什麼時候他們才要開始比賽呀?這個那個的。艾利克總是盯著她父親背後的某個點,然後回答說:是、不,或者只是一聲長長的「呃……」。
「這杯牛奶妳到底喝不喝?」她的父親再次逼她。
重心要往前,我是這麼想的……
大家約定八點整在滑雪纜車道集合,因為場地八點半才開放使用。艾莉契的同伴已經在那裡了,他們排成一圈,像小士兵一樣裹著相同的制服,全都因想睡與寒冷而發愣著。他們把滑雪杖插|進雪地中,然後用腋下頂住,像稻草人一樣掛在上面。這時根本沒有人願意說話,特別是艾莉契。
艾莉契.德拉.羅卡討厭滑雪學校。她不喜歡在耶誕假期還得早上七點半起床,吃早餐的時候,她的父親還兩眼瞪著她,大腿在桌子底下焦躁地抖個不停,似乎在催促她:「動作快一點!」她也討厭會扎她大腿的緊身羊毛褲、讓她的手指無法活動的連指手套、快把雙頰擠扁還有個扣帶緊卡著下巴的頭盔,以及那雙總是太緊的笨重滑雪靴,讓她走起路來像一隻猩猩。
反正這麼做是沒用的。走到第一部滑雪纜車之前,她的尿意已變得非常強烈,所以她不得不脫掉滑雪板,蹲在剛落下的白雪上,稍稍遠離其他人,假裝要綁緊滑雪靴,同時偷偷小便。她在雙眼附近堆起一點雪,併緊腿,然後尿在褲子裡,在她的滑雪服、緊身褲裡。這時她的同伴都在看她,於是教練艾利克說道:「我們等一下艾莉契吧!」
她拿起滑雪板用手臂夾著,走到滑雪道旁。她花了好一會兒時間研究該怎麼放滑雪板,才能與最陡的斜坡成直角。但在這麼厚的濃霧中,你根本分不清自己面對的是哪個方向。
她滑到滑雪道旁,想找一小堆新落下的白雪來解放一下,她的腸子正發出像洗碗機一樣的聲音。她轉過頭去,已經看不見朱莉安娜了,所以茱莉安娜也不可能看到她。她用魚骨形的角度踩著滑雪板往上爬了幾公尺,如同父親想到要教她滑雪時強迫她做的動作。那時她必須在小孩專用的滑雪道上上下下地,每天練習三、四十回,先是穿著滑雪板橫跨著往上爬,然後用犁式滑降的方式往下滑。父親說,這樣可以訓練她腿部的肌肉,而且光是購買一張滑雪道的通行證就得花費不少錢,當然要盡量使用。hetubook.com.com
那妳怎麼不再往上走呢?父親會這麼問她。
她首先移動的是手臂。當她還小的時候,早上醒來看見下雪了,父親就會把她全身上下裹得厚厚的,帶她下樓。他們會一直走到庭院的中央,然後手牽手,從一數到三,便順著重力一起往後倒下去。父親這時會對她說:「妳當天使。」於是艾莉契就上下揮動手臂,當她爬起來時,看見自己在那層白色積雪上刻鑿出的身型輪廓,看來真的就像是一個張開翅膀的天使影子。
在到達避難小屋之前,還要經過兩座中繼站。她等不了那麼久,她想。
她不覺得情況有那麼糟。說真的,她幾乎沒感覺,只覺得雪花滲入圍巾與頭盔裡,凍痛了她的皮膚。
對呀,為什麼呢?這麼一想,還是說她弄丟了滑雪通行證比較好,如此一來,她就可以回答說她沒有回到上面去,是因為她沒有了滑雪通行證,看管纜車的人不會讓她上車的。
然後父親便朝自己雙手吹著熱氣離開了,他很快就會回到暖呼呼的家裡去看報紙。父親才走了兩步,濃霧就將他吞噬了。
她的思緒漸漸地越來越不合乎邏輯又重複循環。太陽慢慢地下沉到卡貝頓山後面,好像這一切從沒發生過。群山的陰影延伸至艾莉契全身,濃霧也全都變黑了。
不,這只不過是因為寒冷的緣故。妳剛剛不是才尿過嗎?別想了。
父親在她的頭盔上重重地敲了兩下,好像要把她強壓進雪地裡似的。
艾利克又在叫她了,但艾莉契沒有回答。只要她待在這裡,就可以躲在濃霧裡。她可以脫下滑雪服的褲子,用雪好好地清理乾淨,或者下去找艾利克,在他耳邊悄悄說明自己發生了什麼事;還可以跟他說她的膝蓋很痛,必須回村裡去;或許也可以不管它,就這麼繼續滑,只是要一直提高警覺地保持在隊伍的最後面。
別說傻話了,妳非常清楚,狼群是不冬眠的……
艾莉契高喊救命,但是她微弱的聲音完全被濃霧吞沒。她再次試著爬起來,或至少轉個身,但是卻動也不能動。
她猛然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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起來,就在這一刻她才感覺到褲襠裡沉甸甸的。她直覺地伸手去摸臀部,但是手套阻隔了所有的感覺。不過無所謂,她已經心知肚明了。遲早他們會發現的……
「重心要往前!」這句話在艾莉契的腦中嗡嗡作響。
她開始哼起歌來,讓自己比較不感覺孤單。偶爾伸手抹一下鼻子下面,擦掉鼻涕。
那天剩餘的時光,她將會在電視機前度過。她會洗過澡、換上乾淨的衣服、把腳伸進那雙毛茸茸的拖鞋,一整天都會很溫暖。她應該可以的,只要她早一點把目光從滑雪板上抬起,看到那面寫著「滑雪道終點」的橘色旗幟。父親總是告訴她要學會注意自己滑到哪裡。要是她記得在新落下的雪地裡,重心不應該放在前面就好了,要是幾天前艾利克把她滑雪板的環扣鬆緊度調整得好一點,而且當時父親能更堅持一點地說:「艾莉契有二十八公斤重,這樣會不會太緊了?」就好了。
可能是牛奶吧……一定是牛奶在作怪!坐在兩千多公尺高山上的雪堆裡,她的屁股已經凍僵了一半。這種事從沒發生過,至少從她有記憶以來就沒有過。絕對沒有,一次也沒有!
這道懸崖的落差並沒有很大,只有幾公尺高,剛好足以讓人感到胃部有點空、腳底下踩不到任何東西。緊接著,艾莉契已臉朝下著地,滑雪板懸空、筆直地插在地上,導致她的腓骨斷裂。
「濃霧只到這裡而已,」他說,「山頂上的太陽可是熱到能曬裂石頭呢,加油,我們出發吧!」
她把滑雪靴扣進滑雪板,然後壓緊扣環。她脫下護目鏡並對著裡面吐了一口口水擦一擦,因為鏡片已經模糊了。
然而她卻只是待在原地,小心翼翼地連一塊肌肉也不敢動,躲在濃霧之中。
當感覺到那團濕軟噁心的東西滑落至大腿時,艾莉契強忍住嘔吐的衝動,慢慢地從一數到十。等數到十的時候,她又從頭開始,這次數到二十。終於,四周一點聲音都沒有了。
要是我沒有喝下那些牛奶就好了……
艾莉契猛灌了一大口,滾熱的牛奶首先燙著她的舌頭,接下來是食道,然後是胃。
一股牛奶的酸腐味突然湧上她的喉頭,艾莉契噁心地吞了回去。她忍不住了,真的忍不住了!
假使沒有這片濃霧的話,可能會有人從高處看到她,就像在一個小峽谷底下被壓扁的綠色斑點。才幾步以外的地方,春天時會有一條小溪重新出現,在初春的溫暖中,森林中的小野莓紛紛冒出來,只要耐心等待,它們就會變得像糖果一樣甜,一天就可以採滿一整籃。
她就這樣一直坐和-圖-書著,直到父親用力敲打廁所的門,同時高喊:「小姐,好了沒?我們今天又要遲到了嗎?」
父親曾對她說過,凍死的人在靈魂即將出竅的那一刻,會感到很熱而想脫掉衣服,所以幾乎所有凍死的人被發現時,都只穿著內衣內褲。而她更慘,因為她的內褲還沾著大便!
艾莉契想像著自己的手指逐漸變成藍色,接下來是她的手臂與雙腿。她想著心臟會跳得越來越用力,試圖保住所有僅剩的體溫。她的軀體會變得非常僵硬,假如一匹狼經過這裡,只要踏上她的手臂,就可以輕易地把它扯下來。
訓練季節結束時,滑雪俱樂部會送你一枚上面嵌著小星星的胸針,每一年會多一顆星星。從你四歲、身高足以讓兩條腿跨上滑雪纜車的小圓盤座椅開始,到九歲可以自己抓住那個圓盤座椅搭纜車為止。先是三顆銀星星,然後是三顆金星星。每一年,這枚胸針都會告訴你又進步了一點,與滑雪競賽的距離也更近了一點,而這正是艾莉契最害怕的事。雖然現在只拿到三顆星星,但她已經不斷在想起這件事了。
他們還在找我……
「很好,今天就讓我們看看妳是什麼樣的人!」父親對她說。
什麼太陽熱到能曬裂石頭,根本連兩公尺以外的地方都看不到!上下左右,四周一片白茫茫的,視線所及只有一團白色,就像被裹在一件白色的床單裡。雖然和一片漆黑剛好完全相反,但艾莉契同樣感到害怕。
艾莉契笑了,對自己編的故事感到很滿意。這真是無懈可擊!她甚至不再覺得自己很骯髒,因為那團「東西」已不再往掉下了。
這一幕幕情景交疊地掠過艾莉契的護目鏡前,然而當她開始非常緩慢地往下滑時,四周仍是一片濃霧,除了滑雪板的前端以外,什麼也看不清楚。當看不到新落下的雪時,她就知道該轉彎了。
接著她被父親推到外面,綠色的滑雪服把她全身裹得像個木乃伊,衣服上貼滿了各式小徽章與贊助廠商的螢光標誌。這時的室外氣溫大約攝氏零下十度,四周全在濃霧的籠罩之下,讓太陽看起來只是一片高掛在天上的淺灰圓盤。艾莉契扛著滑雪板把腳踩進雪中時,感覺牛奶在胃裡翻騰著。你必須自己扛滑雪板,直到有一天你成名了,才會有人來替你扛。
我不想參加那些競賽……
她的褲子裡又發生了一件事。不是小便;這次不是只有小便而已,艾莉契還上了大號。就在這一月天的某個早上九點整,她大便在內褲裡,卻一點也沒有察覺;至少當她聽見艾利克叫她的聲音從無邊無際的濃霧遮蔽的某處傳來時,她還沒有發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