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一個房間/一九九五年
二十
「現在呢?」馬提亞問她。
馬提亞在床上坐起來,艾莉契隨手讓那張照片掉到地毯上,又替他拍了一張。
馬提亞又跟著艾莉契回到她的房間,她拿起照相機。
馬提亞的肩膀垂得更低了,像被打敗一樣。他笨拙地彎下腰去抱起艾莉契,這輩子從沒如此抱過人。他的一隻手臂放在她的膝蓋下面,另一隻手則放在她的背部,而當他把艾莉契抱起來時,非常驚訝她竟然那麼輕。
艾莉契整個人倒在床上,完全就像個經歷冗長慶祝儀式之後的新娘,拿著那張照片在搧風。
「現在我們一起拍一張。」
兩人都沒有提議放音樂來聽,他們什麼事都不想做,只想躺在那裡,讓週日的下午就這樣慢慢流逝,等待著必須做某件事情的時刻重新到來,像是吃晚飯、睡覺,或是開始新的一週之類的。九月昏黃的日光透過窗戶射進來,還把街道上斷斷續續的沙沙聲也一起帶進房裡。
「還缺領帶。」過了一會兒,她才說。
「我想成為攝影師,」艾莉契說,「我已經決定了。」
「怎麼了?你動一動呀!你該不是要跟我說,你不好意思在這裡換衣服吧?」
馬提亞嘆了一口氣,然後坐到床上,開始解開鞋子。
有那麼一刻,艾莉契的神情變得非常專注,彷彿正在思索自己說出的那句話,又好像她的視線穿透了那面由黑色西裝所組成的牆,看著某樣東西。
然後她壓下快門。那部拍立得吐出一張照片,就像伸出一條又細又白的舌頭。艾莉契把它拿著搧了搧,讓顏色顯現出來。
「妳從哪裡拿來那部相機?」馬提亞問她。
「不要!」馬提亞說。他只想穿上自己的衣服離開這裡。
馬提亞定定地站在原來的地方,不確定該怎麼做。她注意到了。
他搖搖頭。
「儲藏室,這是我爸爸的。天知道他什麼時候買的,然後就沒用過。」
「好了!」馬提亞說。
馬提亞搖頭,但是她走近他,像個小女孩般舉起雙臂。
「你看起來一向都很呆。」
艾莉契先在手上打好領結,瘦骨嶙峋的手指頭舞動得超出必要的程度。馬提亞的目光跟隨著她的一舉一動,覺得似乎很複雜,於是就任憑她在自己的脖子上調整領結。
馬提亞低頭一看,發現自己藍色毛衣的袖口看來像是被蟲啃過一般。他習慣用大拇指的指甲去磨搓它們,好讓那根手指頭有事可做,而不會去摳食指與中指之間的凹陷處。
馬提亞則站在原地,感覺身上穿著不屬於自己的衣服,但又有一種整個人消失在這套西裝裡的愉悅感。房間內的光線www.hetubook•com.com突然變了,由昏黃變成了單一的藍色,最後一丁點陽光也沉入對面那幢大廈的背後去了。
他是刻意這麼說的,因為想要讓她知道他對於這場小玩笑已經受夠了。艾莉契整個人似乎沉浸在某種思緒中,只略微抬起了一邊的眉頭。
「別目瞪口呆地站在那裡!替我拍張照!」
「這件事只有我爸爸在乎,」她說。「要念大學他自己去念!」
「這是誰的?」馬提亞問。
「喔對了!我忘了你就像我爸爸一樣,」艾莉契嘲諷地說。「你們總是知道人應該要做什麼,你從五歲就知道自己想成為數學家,你們兩個都很無趣,古板又無趣!」
「你就這樣躺著,」她說,「不要動。」
艾莉契的臉繼續面向另一邊,假裝在挑襯衫,其實她心裡早就選好了。當她聽到皮帶的金屬頭發出清脆聲響時,心裡數到三,然後轉過身去。馬提亞正在脫牛仔褲,裡面穿著一件灰色、鬆鬆的內褲,而不是她所想像的那種緊身內褲。
「還有最後一件事,」她說,重新站了起來。「新郎必須抱著新娘走過門檻。」
「管他的!」最後她終於說話了,「反正再也沒有人會穿它了。」
「這是什麼意思?」
艾莉契面無表情地盯著那道裂口。
「躺下去,」她命令道,「我不是跟你說不要動嗎?」
「糟糕!」他說。
此刻他們躺在艾莉契的床上,她的頭睡在床頭這一邊,而他的則睡在床尾那一邊。為了不碰到對方身體的任何部分,兩個人的腿不自然地彎曲著。艾莉契心想,她可以轉身,假裝不經意地把腳尖放到馬提亞的背部下面。不過她很確定,馬提亞會立刻把身體移開,於是決定不要自討沒趣。
馬提亞等待著艾莉契說些什麼,像是對他感到絕望、憤怒之類的。他覺得自己應該道歉,但畢竟是她堅持要玩這場愚蠢的遊戲,這是她自找的。
「嗯,你還真是笨手笨腳耶!」
「勇敢一點,我的英雄!」她說,故意嘲弄他。
她又再次按了快門。
中學這幾年對馬提亞和艾莉契而言,是一道開放性的傷口,那傷口被割得太深了,似乎再也癒合不了。這些年他們都處於一種呼吸停止的狀態,他拒絕這個世界,而她卻覺得被這個世界所拒絕,但是後來他們發現兩者之間並沒有多大的差別。於是他們建立起一種有缺陷又不對等的友誼,這份友誼是由長時間的缺席與極端的靜默所組成,是一個空無一物又非常乾淨的空間,當學校裡的、事、物所形成的隱形牆面離www•hetubook•com•com他們太近,令他們無法忽視那種窒息感時,兩人就可以回到那個空間,自由呼吸。
「我想讓你看另外一樣東西。」艾莉契說。
「怎麼樣?你應該給些評語阿!」她說著,並沒有看他,用一隻手撫平長裙最外層的薄紗。這一摸,她驚訝地發現那是次級的人造纖維。
「換上這套衣服。」她命令馬提亞。
「你認為這會是誰的?當然是我媽媽的!」
「那麼,大學呢?」
「也就是你必須抱著我,走到那裡去。」艾莉契指著走廊說道,「然後你就自由了。」
「妳想放棄念大學?」
他跌跌撞撞地向走廊走去,感覺到艾莉契的呼吸穿透了那質地細緻的襯衫布料,兩人的距離實在是太近了,還能聽到白紗的裙襬拖在地板上的沙沙聲。正當他們要跨過門檻時,一聲又長又清脆的撕裂聲讓馬提亞停在原地不敢動。
「來啦!不要老是這麼掃興嘛!這一次,我想看你穿得正式一點,而不是穿這件都已經磨破的運動毛衣,你都穿了一個月了!」
馬提亞是對的,日子一天一天過去,像溶劑般流過艾莉契的肌膚,每天都從她的刺青上抹去薄薄一層顏料,也抹去她和薇歐拉兩人之間的記憶。不過它的輪廓就像事實一樣,還是在那裡,是黑色的,線條也很清楚,只是原本刺上去的色彩卻彼此相混,最後終於褪成一種晦暗、單一的色調,不再具有任何的意義。
馬提亞跟在他朋友後面走,一直走到她父母的房間去,他不曾進去過那裡。百葉窗幾乎全放了下來,光線平行地直射進來,線條清晰到看來像是畫在木頭地板上的圖案。裡面的空氣比屋子裡其他地方都更沉滯而令人疲倦。一張大雙人床靠牆放著,比馬提亞父母睡的那張還要高出許多,床的兩側則擺著兩個一模一樣的床邊桌。
「來拍照!」艾莉契拍了一下手,說道。
「我不知道怎麼打領結。」他說,一個字拖著一個字地。
「或許吧!」
馬提亞轉過頭去,看到她站在門口,兩隻手緊抓住門框,好像很害怕會跌倒似的。她穿著一件白紗,不過原本應該是晶亮雪白的新娘禮服,卻因為年代久遠而衣角泛黃,彷彿有某種病菌正在慢慢地侵蝕它。由於多年來一直被放在盒子裡,讓它變得又乾又硬。禮服的上半身鬆垮地垂在艾莉契平坦的胸部上,領口並非開得特別低,不過卻剛好讓一邊的肩帶滑到肩膀下幾公分處。艾莉契用那種姿勢站著,讓她的鎖骨顯得特別突出,破壞了頸部柔軟的線條,還形成小小的凹洞,和_圖_書就像湖泊乾涸後造成的坑洞。馬提亞猜想,閉著眼睛用指尖撫摸那鎖骨的輪廓,不知是什麼感覺。那禮服袖口的蕾絲皺巴巴的,左手臂這裡又是平的,至於拖到走廊上長長的裙襬,馬提亞就看不到了。艾莉契的腳上仍穿著那雙紅色拖鞋,在寬大的裙子下方露出來,造成一種奇怪的不協調感。
「別這樣,不要再拍了!」他抗議著。「我照相看起來很呆。」
之後,隨著時間流逝,青春時期的那道傷口癒合了。皮膚的表皮層以一種令人察覺不到、卻持續不斷的進程,漸漸黏合在一起。每一次磨損,結痂就剝去一層,但之後又頑強地形成,而且還更厚、顏色更深。不過最後,一層新的、光滑又有彈性的皮膚取代了那道傷口,那疤痕從紅色變成了白色,最後與其他肌膚的顏色融合在一起。
馬提亞從艾莉契手中接過那條波爾多紅酒色的領帶,不自覺地用大拇指輕輕撫摸那光滑的布料,一陣哆嗦從他手臂向上蔓延,再沿著背脊往下延伸。他覺得自己的手掌像沙子一樣乾燥,於是馬上把它舉到嘴邊吹氣,想用呼吸的水氣去滋潤它。他無法克制咬指頭的衝動,同時還試圖不讓艾莉契發現,然而對方早就注意到了。
事實上,艾莉契根本迫不及待想讓他知道她會打領結。父親在她小時候就教過她,早上他會把領帶放在艾莉契的床上,然後在出門之前經過她的房門,問她:「我的領結打好了嗎?」艾莉契就會跑上前去,手上拿著已經打好領結的領帶。這時父親會把頭低下來,雙手在背後交握,彷彿正在向女皇鞠躬似的。然後她把領帶套在父親的脖子上拉緊,並稍微調整一下。最後她父親會說:「打得非常好!」不過在那場意外發生之後的某天早上,艾莉契的父親發現他放在女兒床上的領帶仍然原封不動,於是從那次開始,他就一直自己打領結,這個父女之間的小小儀式就這麼消失了,就像其他很多事情一樣。
艾莉契以為她已看過他穿著短褲好幾十次,所以看他穿內褲不會有多大的差別,然而她卻感覺自己在結婚禮服四層白紗裡的身體輕輕地顫抖著。馬提亞把毛衣的下襬往下拉,好蓋住自己,然後快速地穿上那件高級長褲。那布料又輕又軟,掠過他腿部的毛髮時像觸電一般,讓它們像貓毛那樣豎起來。
「妳瘋了嗎?小心被妳爸爸發現!」
她消失了十分鐘之久。馬提亞開始看起那些書的書名,它們就歪歪斜斜地擺在書桌上方的書架上,看起來都差不多。他把全部書名的第一個字母串在一起,卻hetubook.com.com無法得出一個有意義的字眼。他心想,若能從這些書的排列當中看出一種邏輯順序,他一定會很高興。或許他可以根據書脊的顏色來排列,照著電磁波的光譜,從紅色排到紫色;或是依據高度,從高排到矮。
「這裡沒有適合你的衣服,」她匆匆地說。「跟我來!」
「哇,簡直就像一位體面的紳士!想要照鏡子看看自己嗎?」
「沒有定時器,」她說,「我們只好自己亂照了。」
「妳不能某天醒來,就突然決定要當攝影師,然後把一整年的學業丟掉,這樣行不通的。」馬提亞嚴厲地說。
「我爸爸從來不會發現任何事。」
馬提亞從床上抓起拍立得,在手中轉了轉,想知道快門在哪裡。艾莉契在門口晃來晃去,彷彿被一陣只有她自己感覺得到的微風吹動著。當馬提亞把相機拿到眼睛前面時,她立刻挺直背脊,臉上擺出一副嚴肅又近乎挑釁的表情。
「現在我可以換衣服了嗎?」
馬提亞順從地跟著她。其實每當艾莉契這麼做的時候,他的腿就會開始像被針刺到一般,讓他產生想要離開的念頭。她這些舉動中有某種含義,她為滿足自己幼稚的衝動而做出的任性行為,讓他非常不能忍受。他覺得自己就好像被她綁在一張椅子上,然後她叫來十幾個人,像展示所有物似地對他們展示自己,彷彿他是某種有趣的寵物。大多時候他都保持沉默,讓他的不滿從一些舉動中透露出來,直到艾莉契對他的冷漠感到厭煩,她才會放棄,並且說:「你總是讓我覺得自己像個傻瓜!」
然後她跨過馬提亞,用健全的那隻腳跳下床,另外那隻有缺陷的腳則在後面拖著,好像不小心錯黏在她身上的某種東西。馬提亞的下巴頂著胸部,目光跟隨著艾莉契在房間裡的一舉一動,看她打開書桌中央一個他直到那一刻都未曾注意過的方形盒子。
她轉過頭,看到對方穿著自己父親的衣服時,差點無法呼吸。儘管外套有點大,肩膀的地方也沒辦法全部塞滿,但她卻不得不承認:他實在是帥呆了!
然後她轉向窗戶,隨便亂拍一張。這張照片她也隨手丟在地毯上,就在之前那兩張的旁邊,然後用兩腳去踩那些照片,就像在踩葡萄似的。
她抓住馬提亞的腰,把他拉向自己。馬提亞全身僵直,然後她按下快門。照片「嘶」地一聲滑了出來。
馬提亞想要說些話來彌補,卻什麼也想不出來。他彎下腰,想從艾莉契的腳底下抽出第一張照片。他那雙交叉放在後腦勺的手臂,正從白色的底片中逐漸浮現出來。對於那光亮的表www.hetubook.com.com面上發生的非凡反應,他感到很好奇,於是在心裡提醒自己,一回到家就要馬上去查百科全書。
艾莉契走過去把襯衫遞給他,他眼睛抬也不抬地接過去。對於這場無聊的遊戲,他覺得氣惱而厭煩,而且露出自己那雙細細的腿,還有胸部與肚臍周遭稀疏的毛髮,讓他很不好意思。艾莉契認為自己正用盡一切方法讓場面更加尷尬,就像她常有的行徑。接著她想到,對他來說,當然會覺得一切都是她的錯,於是她感到喉嚨一緊。雖然她並不想,但還是轉過身去,讓馬提亞趁著她沒在看時脫掉那件毛衣。
艾莉契轉過身來,一隻眼睛閉著,另一隻眼睛則隱藏在一架老舊的照相機後面。馬提亞準備要爬起來。
他匆忙地放下艾莉契,發現禮服的長裙纏住房門的鉸鏈,扯出了大約三十公分長的開口,像張正開口笑著的大嘴。他們兩個站在那裡盯著衣服的破洞,有點呆掉了。
「現在我來替你找襯衫和領帶。」她又說。
當她說出這句話時,覺得自己空空的胃絞在一起。有那麼一刻,她覺得自己很不誠實,因為她的話帶著些微勒索的語氣。
她知道自己只是鬧著玩,這不過是為了殺時間而開的玩笑,一場小小的惡作劇,就像所有女孩都會說的傻話。然而當她打開衣櫥的門,看見鑲在裡面的鏡子映出穿著白紗的自己和馬提亞站在一起的影像時,一度感到驚慌得無法呼吸。
「再說,你也不想破壞我的婚禮日,對不對?」艾莉契噘著嘴,又加上這一句。
艾莉契打開衣櫥,用手指輕輕滑過她父親吊掛整齊的西裝,每一套都用透明保護套罩著。她拿出一套黑色西裝,丟在床上。
艾莉契聳聳肩。
「答—啦!」艾莉契的聲音讓他分心了。
「算了吧!說真的。」
「我的,不像嗎?」
艾莉契在床上站起來,讓馬提亞頭部下方的床墊輕輕晃動。她雙手握拳垂在身體兩側,由上往下盯著他,頭髮往前散落,遮住了她臉上嚴肅的表情。
她把相機丟在床上,像個對某件玩具感到厭倦的小女孩,因為她看中了另一樣更吸引人的東西。接著就走出房間。
馬提亞點點頭,想像著斐蘭達女士穿著這件禮服的樣子。他想像她帶著那唯一對他展露過的表情穿著這件禮服,每次他要回家前出現在客廳——斐蘭達女士正在那裡看電視——時,她臉上都是那副表情。那是一種溫柔又深感憐憫的神情,就像到醫院去探望病人時,經常對他們流露出來的表情。那也是一種荒謬的神情,因為現在生病的人是她,而且那是一種正在慢慢摧毀她全身的疾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