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水面載浮載沉/一九九八年
二十六
「對。」
馬提亞仍默不作聲。他是有心事,而且就在他舌尖。
丹尼斯聽到他朋友的呼吸變得比較輕鬆又正常了。
「是博士啊!你好嗎?」丹尼斯回答,聲音非常愉快。他沒有提到畢業的事,因為他已經學會尊重馬提亞在自己周遭所鑿出來的那道深淵。幾年前他曾試圖跳過這道深淵,結果重重地跌了進去;如今只要坐在那道深淵的邊緣,雙腳凌空懸著,他就很滿足了。馬提亞的聲音再也不會讓自己的胃翻騰,但是對他的愛戀仍舊存在,而且會一直持續下去,當成真正又唯一的標準,好讓之後所有的戀情有所依據。
「不知道。那天以後,我就沒有再見過她。」
丹尼斯握著話筒的手指,突然間緊縮了起來,這樣的反應讓他自己也感到意外。他對馬提亞再也沒有嫉妒之情了,因為這沒有意義,不過剛才那一刻,過去那種反胃的感覺彷彿又湧上了喉頭。有那麼一瞬間,他似乎又看見馬提亞和艾莉契手牽著手走進薇歐拉家的廚房,而且還感覺到茱莉亞那根伸進來的舌頭,就像一條捲起來的毛巾,在他的嘴巴裡到處鑽來鑽去。
「你竟然問我這個連大學都沒有畢業的人?要是我,鐵定會去,換換環境總是好的。」
一天晚上,有個人對他提到了「小燈」。他們「圈子」裡就是這樣稱呼墓園後面那條小路,因為那裡唯一的光源,是來自墓碑上點的那些微弱又搖搖晃晃的小燈,那些燈光穿過墓園那扇巨大的柵欄鐵門,透射過來。那人曾摸黑到那裡去,發現那是一個非常適合發洩沉重慾望負擔的www•hetubook•com.com地方,因為你既無法看清對方,對方也看不見你,只要在黑暗中把身體姿勢擺好就行了。
馬提亞對著話筒重重地吐著氣,丹尼斯意識到自己也開始呼吸困難,於是隨手抓起電話旁邊的一枝筆,開始把玩起來,在右手的指頭之間轉來轉去。然後那枝筆掉落地上,他並沒有彎腰去撿。馬提亞還是沒說話。
「我可以開始問嗎?」丹尼斯說,「我們可以這樣做,好讓你……」
「哈利路亞!」他說,試著讓自己聽起來很高興。「你們終於做了!」
「我有打擾到你嗎?」馬提亞問。
他經過這家夜店前門兩、三次,每一次都繞著這棟建築物走一圈,然後終於走了進去,兩隻手插在口袋裡,還對夜店的保鑣意會地點了一下頭。他坐在吧檯邊,點了一杯淡啤酒,慢慢地啜飲,眼睛一直盯著靠牆排成的一列酒瓶,等待著。
「這樣啊!」
他們每一個人的心,都曾有過一段刻骨銘心的單戀,就像他對馬提亞的愛一樣。每個人都曾經很害怕,其中許多人到現在還是一樣,但是當他們在這裡時就不怕,因為身處能夠了解自己的人群當中,就像他們所說的:「被這個『圈子』保護著。」和這些陌生人聊天,讓丹尼斯覺得自己比較沒那麼孤單。他在心裡自問,他的那一刻何時才會到來?因為那一天,他將會碰到黑暗的底層,然後就可以再次浮上來呼吸新鮮空氣了。
「嗯……」
「不過,數學到處都有,」丹尼斯說,「而且永遠hetubook.com.com不會變,對吧?」
馬提亞從不報上自己的姓名,因為他知道他的朋友不會認不出自己的聲音,而且他不喜歡說自己的名字。
「當然囉!所以,跟我說吧!從你的聲音聽得出來,你有心事。」
「喂?」
「謝什麼呢!」
當電話鈴聲響起時,丹尼斯正在刷牙。在家裡,他總是在電話響兩聲之後才接,因為這是從這間公寓的任何地方走到最近的一具電話所需的時間。
「國外提供我一個工作機會,」馬提亞打斷他,「在大學裡,是一所重要的大學。」
丹尼斯的母親高聲叫他:「你的電話!」在接電話之前,他不慌不忙地先把自己的事情做完……把嘴巴漱乾淨,用毛巾擦乾,還多看了自己那兩顆上門牙一眼。最近這幾天,他一直感覺它們好像要疊在一起了,這是由於智齒從兩側擠壓的緣故。
一個下雨的夜晚,雖然還沒有真的下定決心,他還是去了。他隨手從衣櫃裡抓了衣服穿上,對著在另一個房間裡的父母簡短地喊了一聲:「我去看電影!」就出門了。
「所以你不知道該怎麼辦?」丹尼斯勉強地說。
丹尼斯食指的指甲順著螺旋狀的電話線滑動著。馬提亞在另一頭也做著同樣的動作,而且每一次他這麼做,總會想到一條DNA螺旋體,不過這條螺旋體缺了孿生的另一條。
後來,到了大學三年級的時候,他到西班牙去念書。在那裡,遠離家人與朋友緊盯的目光、遠離所有那些名稱熟悉的街道,他找到了真愛。那個人叫瓦雷利歐,跟他一樣是義大利人,很年輕https://m.hetubook.com.com,也像他一樣對自己極度恐懼。他們共同度過了幾個月,住在離蘭布拉斯大道只隔幾條街的小公寓裡。他們的愛來得快速又濃烈,完全拋去那件用來隱藏自己、無用又痛苦的外衣,就好像下了好幾天的傾盆大雨之後,第一個撥雲見月的夜晚。
「而且?」
用嘴並沒有獲得任何結果,而且讓他覺得自己像個呆子,於是他改用手,而且是急切地兩隻手一起上。當那個人達到高潮時,他自己也一樣,就直接射在褲子裡。他幾乎是用跑的衝出廁所,那個陌生人甚至還來不及穿上褲子!一股罪惡感一如既往地在廁所門後等著他,猶如一桶冰水整個淋在他身上。
「是啊!」
「謝謝!」馬提亞說。
在那個「小燈」區,丹尼斯終於碰到了黑暗的底層,而且是整張臉、胸部和膝蓋都撞了進去,就像跳進太淺的水池中一樣。那次以後,他就不再到夜店去了,而是把自己封閉起來,比之前更頑固地深陷於自我否定的情緒當中。
「是啊。」
「總之,我們接吻了!」他終於說出這句話了。
後來他又去了那家夜店好幾次。每天晚上和不同的人攀談,總是找藉口不透露自己的名字。他不再和任何人到廁所去,只是收集其他人的故事,那些人和自己有著同樣的遭遇,而大部分時間他都保持沉默地聆聽。慢慢地,他發現這些故事都很類似,有一條共同的軌跡可循,這是一條事先就可以預見自己將身陷其中的路徑,而且是一股腦地往下衝,直到觸底,才會回到上面,重新呼吸新鮮空氣。
「可是只有這和圖書裡才有艾莉契。」
「不過你跟她現在的關係,你覺得如何……」
進到廁所之後,那個人把他的襯衫拉高到肚子上,然後轉身往前要親吻他,但是丹尼斯躲開了。他蹲下去,解開對方長褲的釦子,那個人說:「天呀,這麼猴急!」不過卻任由丹尼斯去做。丹尼斯閉上眼睛,試著趕快做完。
「不知道。我應該去嗎?」
過了不久,有個人靠過來,丹尼斯連對方的臉都不想看清楚,就決定和他一起離開。那個人開始聊起自己的事,好像還講到一部電影,不過丹尼斯並沒看過。他對著那個人的耳朵大聲說話,對方卻連一個字也沒聽見。於是他粗魯地打斷那個人,說:「我們到廁所去!」那個人楞了一下,然後微笑,露出一口爛牙。丹尼斯心想:這個人長得真恐怖!他的眉毛幾乎連在一起,很老,而且是非常老!但是這不重要。
我做的是對的,他心想。
接著電話開始響起占線的「嘟、嘟……」聲,丹尼斯掛上電話,回到廁所去察看那些該死的智齒。
丹尼斯假裝大笑。
「怎麼樣?」丹尼斯追問,「你的心事是?」
「是因為那天發生了一件事,」馬提亞鼓起勇氣說,「就是我畢業的那天。」
其實他還想加上一句:「再說,這裡有什麼東西值得你留戀的?」不過他並沒有說出口。
丹尼斯對馬提亞的愛,就這樣自動消耗光了,彷彿一根點燃的蠟燭,被遺忘在空無一人的房間裡,任它燒到盡頭;取而代之的,卻是一股無法滿足的飢渴。十九歲時,丹尼斯在地方報紙的最後一頁發現了一家同性戀夜店的廣告,他撕了下hetubook.com.com來,把這一小片紙藏在自己的皮夾裡整整兩個月之久。他不時把它拿出來、打開,然後一再看著那個他早已記在腦海中的地址。
馬提亞猶豫了一下下。
出了夜店之後,他到處亂逛了半小時,想要找個公共噴泉洗掉身上那股氣味。
馬提亞掛上電話之後,丹尼斯還讓話筒貼著耳朵幾秒鐘,聽著裡面傳來的那股靜默。他內心有某個部分死去了,就像在灰燼底下燃燒得太久的最後一塊餘燼,終於熄滅了。
「是我打電話給你的!」
「哇!」丹尼斯回了這一聲,一點也不感到驚訝。「聽起來很棒。你會去嗎?」
「對。」
「沒有。那麼,我有打擾到你嗎?」丹尼斯故意作弄他。
「艾莉契來了,而且……」
回到義大利之後,他們就不再見面了,但是丹尼斯並不覺得難過。帶著一股全新的自信,他再也不會迷失,並繼續發展其他的戀情,而這些戀情似乎一直躲在那個轉角,排得整整齊齊又很有秩序地等著他。至於昔日的友誼,他只保留和馬提亞的那一段。他們很少見面,大部分是用電話聯絡。這兩個人都有能耐拿著話筒好幾分鐘不說話,各自沉溺於自己的思緒裡,中間只隔著電話另一端的人那令人安心、有韻律的呼吸聲。
在他周遭的同年齡男孩經常和女生出去,對於性,他們早就習以為常,甚至已經不再談論這方面的話題。丹尼斯覺得自己唯一的發洩管道,就在那一小片報紙上,在那個被他指尖的汗漬弄得輕微褪色的地址上。
接下來的談話中斷期間,兩個人都想要掛電話。
「哈囉!」
「那麼,你早就決定好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