退出閱讀

白痴

作者:坂口安吾
白痴 手機閱讀請點擊或掃描二維碼
手機閱讀請點擊或掃描二維碼
0%
何去何從

何去何從

我對餐具的厭惡是本能上的,就像憎恨蛇類一樣。另外,我也不喜歡家具。書籍除特別需要外,我都是讀完就賣掉。衣服方面,我也只有棉袍和浴衣。我「盡力」做到身外一無長物。不徹底的占有慾是可悲且醜陋的,我正是一個不占有一切就無法滿足的人。
「妳何不去找別的男人,然後跟他正式結婚!」
我打開櫃檯下的小門,像狗一樣爬進去。她站起來想抵住門,但我動作快,所以輕易爬進裡面。可是正要捉住她時,她卻推開我,反而鑽到外面去了。兩人位置對調後,我不得不以苦笑來掩飾我的難為情。
然而阿秋的復仇更加狠辣,她向我的女人說出一切。這招真是毒狠。她把我的所作所為和肉體的行為全部詳細地一一描繪出來。我曾說我女友的身體毫無魅力可言,比其他任何女人都沒魅力,像這些她都說了。所有能夠讓我女友不愉快的事情,她都一五一十地詳細說了。
「一點也沒有。差不多是所有女人裡面最沒有魅力的,比我認識的所有女人都缺乏魅力。」
「我現在就想喝。」
這句話我喜歡。不過接下來因為女的開始嚎啕大哭,剛才如疾風般跳過吧台的銳氣也變得虎頭蛇尾了。刑警起先嚇了一跳,有點不知所措,但因女老闆哭得太不像話了,所以他也不讓步。
這種心情是誠摯的嗎?我不得不懷疑。我認為那根本是扭曲、不自然的。若她本性就是如此,那她真是低俗,令我看不起,但我無法這麼想。看來最真實、最自然的心情有時也是扭曲的。姑且這麼想吧。雖然討厭,卻仍同居在一起,這算自然嗎?沒有愛之後仍住在一起,也是自然的嗎?
阿秋的對象只是每個男人的生殖器,對那些生殖器的好奇心就是她人生的全部。跟她玩樂之後,我發現一件事:我已經不是自己,只是單純的生殖器,對她而言,這是一個現實上無可奈何的事實。倘若我為了從單純的生殖器提升境界,或為了顯示自己是某種更高等的人,而對她付出許多無益的努力,那我就成為更傻的人。事實上,我已無法再提升境界了,所以乾脆就把自己定位在生殖器本身,然後開始跟她天南地北聊起天來。
「小子!你還在這裡鬼混啊!你這隻手錶是從哪裡偷來的?」
在我的個性裡,她最憎恨的就是那奔放不羈的獨立精神。她曾叫我不要當什麼偉大的藝術家,只要做個平平凡凡的人,希望如同枯木般與我白頭偕老。她對我描繪了老後的光景:我戴著老花眼鏡在看報紙,她也戴著老花眼鏡,正在縫我襯衫上的扣子,兩人都已彎腰駝背,陽光照在我們的背後。這是她真正的願望,她希望將來是那樣。她再三提起,說要去哪裡買幾塊地,然後搬到鄉下居住。
阿秋的肉體毫無魅力。由於她只是依靠對男性生殖器的好奇心而活著,所以對自己肉體的實際魅力懷有嚴重的不安。然而最重要的是,她完全不曉得「自己只為肉|欲的滿足而活」這件事本身才是最缺乏魅力的。
「妻子的話,當然可以束縛你的自由。」
有一次她說要試試最後的運氣,就到醫院去誘惑醫生,結果卻被無情地趕出來。那時是傍晚,我從圖書館出來正要回家,恰巧遇見阿秋從醫院出來。我們便一道穿過神社境內那林木茂盛的公園,往公寓的方向走去。公園內有一棵巨大的椎樹,枝葉十分茂密。
可是結果我更慘,我被吧台後那瘋狂的女老闆趕了出來。這女人一生氣就會像瘋子一樣,她對我大吼:「滾出去!你這笨蛋!擺什麼架子!什麼?她是你的女友?真討厭!再不滾,我就用水潑你了!」我起身離去,剛一出門,背後的玻璃門就被她用力關上,她還說:「永別了,以後我再也不賣酒給你喝了,你快點消失吧!」
我的女人深夜外出是有原因的。她的前夫跑來找她,兩人對坐著乾瞪眼,經過數小時後,女的打定主意走出去後,據說那男的沒有追上來。在前往我住處的途中,她偶然碰見了方才那微妙的場面,於是躲在巷子裡仔細觀察。當時她的心情相當悲愴,但在我這個虛無主義者眼中卻覺得很俗氣,只有感到厭煩。回家後,我因醉酒而蒙頭大睡,女友卻連外套也沒脫,靠在牆上整夜沒睡,天亮後才把我搖醒。她怒氣沖沖地要求我和她一起去旅行,我也發火了,於是起床對她說:
我不喜歡「形體之墮落」,那只不過是汙穢又無聊的事,而且我相信那跟靈魂本身的墮落無關。
「先把妳的告訴我吧。」
阿秋喜歡裝模作樣,到處宣揚自己是有錢有閒的少奶奶,藉此勾引大學生。其實她只是個貧窮上班族的老婆,豪華的和服只有一件。我對那種裝腔作勢的樣子非常反感,因為我十分輕視這種注重外表卻沒有內涵的人。她很驕傲,卻又時常焦燥不安,那只是因為肉|欲無法滿足的緣故。她的眼睛隨時都在搜尋男人,那是她靈魂的全部。我把阿秋約出來,一起到海邊的溫泉旅館去。一切都如我想的那樣順利進行。我告訴她說我看不起她,連那畸形的醜女也羞辱她這個裝模作樣的女人,我為自己能發現這些事而歡欣雀躍。以前曾那樣想沒錯,那是事實。雖然只是想想而已,但卻能增進我的情慾。色|欲就是我所期待與令我亢奮的全部。我不喜歡羞辱或傷害別人,因為我沒有那種立場。向人吐的口水必定會噴回自己臉上。基本上,我是個既懦弱又謙虛的人,這是因為我沒有自信而容易妥協。雖然我對這點極為鄙視,卻又無法擺脫。
「上床吧!」我說。
在阿秋住進我們家後,我常常見到她那孤獨的身影,於是漸漸明白了一件事,那就是「利己主義者」究竟是什麼。阿秋在衣著方面下工夫,想要欺騙男人,但只要脫|光了,立刻就原形畢露。由於她只想追求自己的快樂,所以不但得不到剎那間的滿足,還會受到輕蔑與侮辱,只能變成野鴛鴦,此外什麼都不是。單純的利己主義在肉|欲方面是低俗且陳腐。優秀的娼妓通常是永不滿足的,而且也沒有方法可以讓自己滿足,她們的命運跟藝術家相同,通常自己只是一個犧牲者而已。
這種卑微渺小到底是什麼?這果真就是所謂的人類嗎?我想,這種卑微渺小比任何深切的事實還要奇怪、還要痴呆。倘若我的女友發現了我真正的心意,她究竟會怎麼做呢?一個阿秋算不了什麼,我想要得到所有的女人。在跟女友床戲時,我總是在眼中描繪別的女人。
我認為貧窮並非意念,而是具有肉體特和_圖_書質的,因此我沒有成為理想中的落伍者,也沒有抒情式落伍者的那種心情和厭世觀。我比較沒有落伍者的意識,但卻經常和自信搏鬥,我無法忘記那種在最後一步將自信實質留住的手段。在實質上——除此之外,沒有任何方法可以瞞過自信。
她真以為如此。對於我的想法,她認為全無真實性。
我姑且順從,最主要的原因是,和她分手必須負起道德上的責任,那是我承擔不起的。我並不愛她,但她很愛我。我常想起《阿多魯夫》中的一段情節:一個父親在教訓要去遊學的兒子時說:「如果你需要女人,一定要找個用錢就可以打發掉的女人。」我突然想再讀一次《阿多魯夫》。這鎮上有個小圖書館,但沒有法文的書,岩波文庫的《阿多魯夫》尚未出版,不過我還是到圖書館去了,因為我自己已經沒有思考的力氣,所以想在書中尋找我的思想。我並沒有想要讀的書,也沒有耐性可以一直讀下去,但我還是很有耐性地跑到圖書館去。我在翻閱書籍目錄時,總是這麼想:我的心到底在何方?何處藏有我的心?終於,我連《論語》、《徒然草》等書也都讀了。當然,每一本都是讀沒多少就失去繼續讀下去的力氣。
女友有個表妹叫阿秋,結婚已七、八年,丈夫還在,但她是個淫|盪的女人,時常在咖啡廳勾引大學生。她曾揚言要和一千個男人做|愛,把肉體上的快樂當做生存的價值。這類女人是陳腐的,其靈魂之低賤令我厭惡。她的容貌艷麗,身材瘦削,看來似乎有點薄情寡義,一副隨時都會答應跟男人上床的樣子。雖然那副模樣也會挑起我的性|欲,但我不喜歡降落和如此陳腐的靈魂同排並列。我只要在她耳邊輕輕說一聲「來爽一下」就行了,接下來發生的事就只是通俗的玩樂,一點點可以加深玩樂時陶醉感的技巧或複雜性都沒有,只有豁出去的簡便肉|欲。
「跟我來!」
人生的疲倦與年紀無關。二十九歲時的我比現今的我更疲倦、更憂鬱,眼前只見到人生的衰亡。關於我的女人,我完全不想描寫。我所擁有的女人為了我,已和丈夫離婚了;或者反過來說,也許是為了和丈夫離婚才和我談戀愛的吧!我想應該是後者才正確。
阿秋在服裝穿著技巧方面考慮得很仔細,譬如要怎麼打扮才會像個清純少女,或露出多少部分的脖子和手臂才能挑起男人的性|欲等。為了這些目的,她可以不抽菸也不喝酒。然而她最後的目的只是自我陶醉,她天生就沒有自我犧牲的靈魂,一切都是到脫|光為止。無論外表再怎麼裝得清純天真,再怎麼講究脖子手臂露出程度的魅力,只要一脫|光,就到此為止。她完全無法領悟自己真正靈魂的低賤。
因為她是這樣的女人,所以我不會感到不滿。原本我說不想「占有」她,因此覺得她這種愛情實在很煩人,令人受不了。
「人家送的。」
聞言,刑警不再針對我,轉而抓住她丈夫的手臂。這男人曾被關進拘留所,所以和刑警是舊識。
「你太太的那個到底是什麼樣子呀?別顧左右而言他,快告訴我!」
「他是我丈夫呀!你要把他怎麼樣?」
每次東西又增多,我就抗議,但那女人總是置之不理。
諷刺的是,阿秋突然跑來投靠我們。阿秋得了淋病,她丈夫知道後,就把她趕出家門。不過,真正原因是她丈夫已另結新歡,而且淋病是由那女人傳給阿秋的丈夫,再由他傳給阿秋。但阿秋自己卻說不要緊,怎樣都沒關係。實際上,她好像也真的不在乎。她是個薄情寡義的人,所以沒有朋友。天地之間,除了我的女友之外,她已經沒有可以投靠的人了。
「快上床呀!」
如此一來,我就只是一個最渺小的利己主義者。由於我「占有」了她,所以不得不詛咒她。我連女友的肉體和生殖器也不得不詛咒、嘆息,因為她的生殖器魅力特別少。
我一直在思考「無代價的行為」這句話的意義。
阿秋發出咯咯的笑聲說道。
可是,當我想到我對自己文學才能的自信時,我想變成人的努力就不得不在我所有的思想上完全混亂並且消失。
我想,下次一定要去那小酒館過夜,要到最骯髒的地方,能夠到哪裡就深入到哪裡。這樣一來,最後會如何呢?我就不知道了。
「你這色鬼,別冤枉好人!」女老闆憤然站起。「這位先生是正人君子,我要留他過夜,他還不肯哩!我問他住哪兒,他也不說,他不是壞人,你別弄錯了。」
「小子,過來!」刑警突然抓住我的手臂。「混帳東西!你不是流氓是什麼!那根拐杖是不是殺人凶器?」
我倆在某個地方的小城鎮租了一間公寓,我終於必須和她一起生活在同一個房間裡了。可是我認為這一切都是她設計好的。和我共處一室,並遠離其他熟人,這就是她的心願。雖然她說,她丈夫已經查出我的住址,隨時會拿刀來砍我,所以不得不如此;但我一開始就察覺這多半是她的詭計,因此我說我不怕;然而她還是不停地催促,我只好答應她搬到一個陌生的小鎮,在一棟陌生的小公寓裡租屋居住。
我的女友是個很有同情心的人,所以表面上對於無依無靠而賴著不走的阿秋並未露出不悅或厭惡的神情,但她復仇的決心卻是堅定不移。她會故意在阿秋面前挑逗我,但阿秋無動於衷,連苦笑也沒有。
「昨天發生那件事時,妳憑什麼走來命令我回去!妳不可以束縛我,我的生活中有些部分是和妳無關的,好比昨天那件事就跟妳毫不相干。在那種場合,我給妳的特權只有一項,就是特准妳先進入我的房間等我回來。妳只是偶然路過那裡,沒有權力對我的行為加以掣肘。妳和我的關係並沒有包含那種束縛對方自由的特權。」
當處於狂亂狀態的憤怒平息下來後,她就恢復原先親切的樣子,好像我們兩人仍很相愛似的。她一直要求我,說要讓阿秋看到我們親密的樣子,又一直撒嬌,說要在阿秋面前接吻一個小時。
她臉上浮現出明顯的苦笑,沒有答話,但苦笑中已包含無盡的言詞。她的容顏是世上最髒的,髒這個字同時也含有不乾淨的意思。她的身體就像把幾顆湯圓黏在一起那樣,令人覺得是短腿畸形的侏儒和普通人的混血兒,全身上下再怎麼想也不會覺得美麗。我冷靜地把這些都排在意識之上,然後思考我自己的姿態。我受到她的苦楚、輕蔑和憐憫,但我內心極為自負,既不生氣、不反抗,也不後悔。我https://www•hetubook•com•com想,人大概可以在這種太虛狀態中重組自己各種不同的心,然後形成有意志的狀態。然而我已經選擇了墮落的快|感,委身於快|感中。我認為自己當天的一切行為就是這一瞬間最有作為,同時也最卑鄙。因為我選擇的並非我的意志,而是一種通俗的類型。我置身其中,感到相當亢奮,彷彿沉醉於快|感之中。
此時我會想到惡魔。惡魔想要得到所有的一切,但通常無法滿足。我想那時候的無聊寂寞就是生命最後的界限。這時就該回歸到犧牲自我,然而惡魔並不知道要採取這種手段。惡魔只是一個虛無主義者,此外什麼都不是。對於惡魔那無限大的無聊寂寞,我一方面感受到一種自虐性的巨大魅力,一方面又不得不詛咒。我不能只是單純的惡魔,我必須是人。
「你今天是怎麼了?」
我的女友叫我搬來這個鄉下小鎮,最主要的原因和目的就是要讓我遠離阿秋。那種慾望必定極為強烈,因為每當我女友在肉體行為中得到最大限度的陶醉時,口中必定會迸出一句:「你也能把秋子弄到這麼爽嗎?」然後眼睛會因憤怒而呈現瘋狂的樣子。那是到達陶醉的頂點時發出的譫語。在陶醉的頂點,她的雙眼會冒出怒火,那是永不改變的習慣。我在想:這究竟是怎麼一回事?
「日正當中的,真沒出息。我最討厭人家糾纏不休了。」
「你太太的身體大概很有魅力吧!」
「我不是還活著嗎?上餐館吃就好,把那些鍋盆碗碟全丟了吧!」
然而我心裡明白,從我自己口中說出來的這句話只不過是單純的虛偽。這句話的意思本身或許是真實的,但這種真實卻什麼都不是。那究竟是我的真實生活;還是虛偽的生活?對於我的「塵世之身」而言,這問題就是所有的一切。
當時我身邊帶著一根徒步旅行用的手杖,前面很尖,上面還嵌著鐵片。我的習慣是隨身攜帶手杖,片刻不離。在此之前,我用的是一根高級品,那是一位朋友在新加坡以十塊美金買下,但有一次我因喝醉酒遺落在計程車內,於是只好再去買了這根遠足用的手杖,我想那總比買根下級品好。以前那根籐製的高級品尚未遺失時,有一次前端掉了,我拿去給神田的一家店修理,老闆見了讚歎不已,還把店裡的學徒和女店員都叫來一同觀賞。一旦擁有過高級的手杖,當然就無法再忍受那些如同假貨的中級品了。
阿秋的東西越來越少了。她開始向我女友借錢,一次借一點,拿了錢就往舞廳跑,但依舊找不到男友。儘管如此,她還是沒有去工作賺錢的意願,因為她不但十分看不起舞|女和女侍,而且還自命不凡,優越感極強。
「上床呀!」我邊笑邊說重複的話。
自從那天深夜我被趕出小酒館以後,就不曾再去那家店喝酒。當時那種小酒館非常普遍,稍微走幾步就有另一家,無論多晚去都不愁找不到酒館。賣黑輪賣到天亮的攤販也很常見。雖然那地區地痞流氓很多,隨便去不熟的酒館會放心不下,但這些我都已經不在乎。
「等一下,你怎麼了?還在生氣嗎?」
我的周遭一點抒情風味也沒有。如果把我的浪費作風當成是夢想家的天真想法,那就錯了。有些人把貧窮視為大事,板著臉孔過著拘謹刻苦的生活,我認為他們才是太天真了。若單純地看待貧窮,那麼只要工作賺錢就能應付。如果吃飯只是為了活下去,那也有辦法應付,因為若窮到沒飯吃,本來就要怪自己沒出息,既不深刻,也非嚴肅之事,根本不值得一提。若連貧窮本身的無聊或愚蠢都不明白,那就別搞文學了。
我已答不出話來。我不能擁有女人,但我另外還有更難受的事,那便是我尚未把自己的事寫下來。當時我有個習慣,只要一想到拉迪格的年齡就感到痛苦。他二十三歲就死了,我的年齡都是白費的。現在我已活得太久了,所以不會再去想他的年齡,但一想到年齡和工作的空虛,就覺得悲哀萬分。我究竟要何去何從?這趟火車之旅是女友帶我來的,但我的靈魂將由誰帶至該去之處呢?我只知道自己掌握不住自己的靈魂,這才是真正的落伍者。在生計上落魄潦倒、或被世人不聞不問都不是悲劇,無法掌握自己的靈魂才是無比的空虛、愚蠢、悲慘。被女人帶去搭火車,欲往何方都不知道,這種空虛感根本就微不足道。要得到最好的,還是一無所有?為何失去那種貞節?把這個女人「既得到又失去」,就真的能取回真正的貞節嗎?一想到此事,我就信心全失。我的靈魂是什麼?靈魂該何去何從?我實在完全不曉得。
她雙眼發亮,自信滿滿地笑著,並且凝視著我。
我厭惡寒酸,最受不了那種「吃只是為了活著」的意識。因此,我非常浪費,可以在一天之內把一個月的生活費花光光,要是用不完,我還會故意送給別人。二十九天的貧困,我用這一天來報復。
不久之後,我和女友就無法待在東京了,因為她的丈夫拿著刀子到處追殺我們,逼得我們不得不逃。
當時我倆避開她丈夫,上山下海四處遊玩,在許多溫泉旅館和老舊旅社留下了足跡。我不是一開始就特別喜歡那女人,也不想將她據為己有。那漫無目的到處逃亡的旅途中所作的夢,在我人生的疲勞上增添了適當的感傷,戰敗而未死的快|感令我神魂顛倒,不知不覺中,讓我產生一種想確定自己擁有她的心情,於是導致了這樣的結局。她是個對丈夫厭惡到極點而到處逃亡的女人,但在本質上,她也是個會繫起和服袖子打掃的女人。雖然她在認識我之前能夠和歐洲紳士翩翩起舞,但如今卻也很樂意為我煮味噌湯。
對於我女友的生殖器構造,我現在很想逐一說明,我的心變得如此低賤,但當我想到自己只不過是廢物般的生殖器時,我就抑制自己不要把最後的侮辱加在女友身上。我把自己那悲慘的努力冷冷地拋入心底。
那男人大概習慣了,並未反抗,不慌不忙地站起來,跟著刑警走出去。此時女老闆用椅子當踏板,赤腳跳過吧台,桌上的酒杯酒瓶都被撞落到地上,摔得粉碎。她追過去抓住刑警,哭喊道:
我雖然阻止了女人的肉體住進我的房間,但這也只是五十步與百步之差。不久,鍋盆碗碟等餐具開始進駐,我的靈魂也因此頹廢墮落。本來我還有一份不讓餐具進入房間的純潔,自從擁有女人之後,我就失去了對那份純潔的貞節。
我也走出去幫忙解釋,但未奏效。那女老闆的丈夫默默地對我行禮,然後平靜地跟著刑警走了。m.hetubook•com•com外面剛好有條小巷,我的女人就在此時從那條巷子走出來。當時她身穿黑衣,還披著黑色外套,在不甚明亮的路燈下彷彿只能見到那白皙的臉龐。不知為何,當她出現時,我感到非常不愉快,對於我倆天生注定的不自然關係,心中只覺得一陣憤怒。
我並不認為她那種心情值得同情。同情心不是用在這種事上。我認為那叫做卑鄙。斤斤計較或處處要求平衡都不是我所喜歡。應該勇往直前把自己豁出去,在其中尋求救贖之路,除此之外均非正道。這是我唯一確信的。就算那時候,我還是沒有失去這唯一的確信。她的靈魂是低俗的,這個信念我隨時都在咀嚼,就像在咀嚼沙子一般。然而我自己卻一點也不比她好,這種悲哀是我更加要咀嚼的,我必須空虛無奈地咀嚼。正義!正義!我的靈魂裡面沒有正義!正義是什麼?我也不明白。正義!正義。我常在晚上用棉被蒙著頭擦眼淚。
我並沒有為了吃飯才工作的想法,所以難怪會一貧如洗。正因如此,我老早就死心了,並能眺望自己的愚蠢。為玩樂而工作,為奢侈浪費也能工作,但我工作之後卻發現無法盡情享受浪費,因此就不工作了。我的生活原則就是這樣,既單純又明快。
她丈夫是個美男子,體格良好、面帶憂鬱,那骯髒醜陋的女人簡直不能跟他比。說來好笑,在酒客中也實在找不到像他這般年輕英俊的男人。然而他是個天生的懶鬼,自己不工作,只想吃軟飯,墮落的靈魂使他變得卑鄙下流。那卑鄙下流的程度只有他妻子最清楚,了解內情的我也知道一些,其他人就都不知道了。當他一本正經地飲酒時,不知道的客人還會不敢接近他,以為他是跑錯酒店的高貴紳士。他平常都戴著太陽眼鏡,那是他的嗜好。
我獨自一人住在工廠街的公寓。雖然通常是獨處,但有個女人每天會過來找我。漸漸地,我的住處也就多了一些鍋、盆、碗、筷、碟,甚至連味噌罐子、刷子之類的髒東西都一一出現。
她好像很不屑似地說。
我時常在深夜一點左右到一家小酒館喝酒,那是一家像流動攤販的酒館,因此即使營業到半夜兩、三點也很少招來警察關照,對於深夜一點還想喝酒的我而言,是很合適的店。老闆是個年約三十歲的女人,據說她在每天打烊後都會把一塊類似門板的東西鋪在椅子上,然後就睡在上面。這位女老闆非常淫|盪,一喝醉就把客人留下來陪她過夜,我也經常受到邀約,但因她看來一副骯髒的樣子,長相又十分令人不敢恭維,所以實在興不起和她上床的慾望。她曾對我說:「也許你不喜歡睡在這種沒鋪地板的地方,那我去你那邊睡好了,快告訴我你住在哪裡!」但我沒告訴她。
這樣的我,竟然占有一名女子,真是大錯特錯。
我這麼說,但她置之不理。她沒當真,是因為知道我的醋勁大,或者說我是個極不願服輸的人。要是她對別的男人產生好感,我就會本能地勃然大怒。雖然怒氣在三天之內就會消失得一乾二淨,甚至連她的長相也忘掉,但在氣頭上時,我一定是怒不可抑、暴跳如雷。因此,她不相信我的話,只有盲信我的愛情,也是很自然的。
我的女人對我說:「走吧!」那種命令式的口氣顯然在表示她的優越感,好像我理所當然必須遵從似的。我一聽,怒火更往上衝,但也只好默默地跟她走回酒館。我的面前擺了兩瓶酒,是剛才女老闆和她丈夫給的,我本來打算開始喝,但卻覺得噁心想吐,甚至連酒味都不想聞。於是她問我要不要回去,我說:「不要,妳自己回去吧!」她氣得走掉了。
「沒有。早安。」
單純的利己主義在肉|欲的最後結局中也是低級而淺薄的。只尋求自己的陶醉和滿足的利己主義一碰到肉|欲的場面,其真實價值就不可能很高了。真正的娼妓必定會犧牲自己的陶醉,她們是此道專家,是生來就有這種技術的專家,因此她們必須是天才。這跟我們的工作很相似。為了要產生具有真正價值的東西,必須犧牲自我,必須具有為別人奉獻服務的靈魂。若這種靈魂是與生俱來的,那麼就絕不像幫閒那樣卑賤下賤,而是具有崇高的藝術價值。任何天才一旦迷上眼前的渺小私慾,其崇高之真正價值就會一舉下降、立刻消滅。
不過,雖說同樣都是落伍者,但現實裡的卻和理想中的有所不同。少年時期那種夢幻般的落伍者,以及盧諾魯曼那類抒情詩式的落伍者,和我現今變成的落伍者完全是大異其趣。
回想起來,我從少年時代就喜歡落伍者了。在我看得懂些許法文後,就和一名叫長島萃的人每週會面一次、一起閱讀盧諾魯曼的劇本《落伍者》(只是該劇十分枯燥)。但是在此之前,我愛讀愛倫坡、波德雷爾和石川啄木等人的文學作品,同時也就愛上了落伍者。我對摩利耶兒、佛蒂耳和伯恩馬歇等人作品的熱愛,也正是基於對其中「虛無」的熱愛。那是一種把人生底層伏流中的岩盤暴露出來的虛無。不過,我對落伍者的偏好尚可追溯到更早期。我曾就讀於新潟中學,但在三年級時的夏天被開除,當時我就在學校課桌蓋子的內側刻字,上面寫著:「總有一天本人將成為偉大的落伍者而名留青史」。我唸小學時原本打算長大後要當大將、大臣或飛行員,究竟從何時開始,志願竟然變成了當個落伍者呢?在家庭、學校和鄰居之間,我都是一個受人憎恨的傢伙,不知不覺中,我就成了一個憤世嫉俗的人,老是以傲然的態度冷眼看待世人。或許正因為我是如此地玩世不恭,世所罕見,所以才會擁有當時流行思潮中的一種思想也不得知。
「好!」
她知道我是個無聊的文人,所以就問我要怎麼做才能讓自己的外表受男人喜愛,問得很詳細。看樣子,她的性|愛技巧主要是從通俗作家的小說中學來的。因為那些作家的技巧必定比我好,所以我也沒什麼可以補充的。我這麼一說,她好像就滿意了。她說大部分的學生都不能滿足她,又說:「我瞞著丈夫、你瞞著太太,這樣偷偷搞真爽。」但我並不覺得特別爽,只感到極其陳腐與厭膩。
「妳認識幾個男人?」
我的語氣堅決,彷彿是在說一件理所當然的事,但她的笑容益發沉著鎮定。
最大限度的豪華享受才是我真正想要的。我不喜歡用半吊子的豪華享受來蒙混過關,那樣子我是不會妥協的。同時我認為,只有最大的奢華享樂才能讓我的這些思想和文學的果和圖書實熟透,然後才可以摘下,因此我並不以貧窮為苦。對於連夜潛逃和三餐不繼,我除了苦笑之外並無特別的感觸。我所要的奢華快樂並不存在於世上,也不存在於歷史上,而是僅存在於我的生活背後,和我的背部僅一線之隔。說起來我真是個傻瓜,但人類原本就是傻里傻氣的動物。
我突然做此決定,並想到身上的錢。事情不想辦了,錢也不要了,連自己本身也不要了。我要帶著這女人墮落到最下賤之處。我鎮靜下來開始喝酒,但她沒喝。因為我還沒吃早餐,所以醉意很快就散布到全身,但尚未到爛醉如泥的程度。
在那個年代,我每天都是豎耳傾聽。這句話的意思,並非指集中精神去聽,相反地,是說連思考的力氣都已喪失,所以只能靜靜聆聽。
「去找妓|女吧!」
我寫的文章幾乎都賣不出去,當然也就賺不到錢。我已是個落伍者,但我對這樣的命運甘之如飴,反正人生不如意事十之八九。當年在桃山城內惶惶不安的豐臣秀吉和如今在公寓斗室中意識懵懂的我,在精神層面的高低安危上想必無甚差異,僅只外表有些不同而已。但我最擔心的是,秀吉全力以赴在做事,而我這個落伍者卻可能因頹廢萎縮導致力量扭曲或消失。
阿秋每天都會去一家醫治淋病的醫院,再從那裡搭火車到熱鬧城鎮的舞廳找男人。但願意和她上床的男人相當難找,她只好在深夜寂寞地回家,鑽進冰冷的被窩。她在醫院常邀醫生上舞廳,因為醫生老是不答應,她就索性連醫院也不去了。當時她咯咯地笑著說:「被醫生甩了!」那種金屬性的笑聲聽來似乎很爽朗,但她在夜深人靜回來時的樣子看來極為疲倦。她總是到了深夜才孤單寂寞地回來,獨自一人上床睡覺,那個樣子就像一個老太婆一樣骯髒而疲倦。
我很喜歡盪|婦,但真正的盪|婦大概不會理我這種男人。即使我想要自誇,也只能搬出虛無主義,此外什麼都沒有。不錯,那我有什麼好驕傲的呢!我本人會說這是奔放不羈的獨立精神,其實那是俗不可耐的。
人的一生中,一份純潔之心和貞節觀念是很重要的。尤其是像我這種人,當游手好閒落伍者的悲哀已如影隨形地沾附身上時,若還不守住那份純潔與貞節,簡直就活不下去。
我的所有物中,在飲食方面有用處的,僅只一個漱口杯而已。我很愛喝酒,卻沒有半只酒杯或酒壺,連啤酒的開瓶器也沒有。我不打算讓「本能」之物進入我的房間,但因女人的肉體比食物早一步鑽入我那孤獨的被窩,所以那些鍋盆碗碟自然也就一一溜進來住了。原本我有一份固執己見的純潔之心,如今這個貞節觀念已慢慢動搖。
為了活下去,我必須擁有對工作和力量的自信,但自信這種東西,其本來的特性就是易於崩潰,而且不會在人的一生中出現多少時日。自信這傢伙是世上最正直的,無論人們如何奉承它,它也絕不欺騙自己。我也曾對它奉承讚美過,但這傢伙卻絲毫不受影響,因此可以說,自信雖可令人心情愉快,但若要長久與它作伴,卻又充滿了苦味。
有一天早晨發生了一件事情,至今我仍歷歷在目,甚至連天氣也還記得。雖說是早晨,其實是十點半將近十一點的時候。那天風和日麗,我正要去市中心辦事,在趕往京演車站途中經過那家小酒館,身上恰巧帶著很多錢。那時酒館女主人正好打掃完畢,玻璃門沒關,她認出我,便跑出來叫住我。
以前我曾邀一位老朋友到酒館喝酒。他是個賣黑輪的老頭。那時酒館女侍說了一位作家的壞話。賣黑輪的老頭以前曾是一個愛好文學的青年,和那位作家很親近,私人方面也受到許多照顧,對那位作家很感激。因此一聽之下,怒氣往上衝,當場就痛毆那名女侍,引起一陣騷動。所謂的義理人情大概就是這麼不自然的東西。打人的認為那是理所當然的事,還很驕傲地以為自己做得很正確。這事實在很難處理。他要報恩是他個人的事,絕非普遍性的真理。那名女侍跟那位作家並無特殊關係,不管說什麼,已有特殊立場的老頭都無權干涉。我想,復仇的心情在大部分的情形下都會偏離正軌,就像老頭的情形一樣。大致上,他本人都不會發覺自己的言行已經嚴重偏差,把自己錯誤的感情處理轉嫁在復仇的熱情上,還沾沾自喜。
我不喜歡女人用布帶繫起和服袖子,拿著撣子拍灰塵的樣子。要看她那副模樣,還不如去看那些扮演長頸妖的女人。即使房裡的灰塵積了一寸高,我寧願坐在灰塵裡,也比女人去清掃好。以前當我住在一個叫取手的小鎮時,半邊的臉曾因患了不明原因的病而腫起來,約有一分錢硬幣大的地方,長滿了一粒粒不覺得痛的小膿包。有一次,中村地平和真杉靜枝來找我,我還記得很清楚,當時真杉靜枝曾說那真像蜘蛛網。沒有錯,那正是蜘蛛結網之處。我曾在半夜醒來,把結在天花板和我的臉之間的蜘蛛網撣掉。到如今我依然覺得不可思議,為何真杉靜枝會直覺地想到蜘蛛網呢?想到這種事,與其說應該讚歎,倒不如說十分愚蠢。
有天半夜,將近三點時,酒店裡的客人只剩下他和我,喝得爛醉的女老闆,竟然答應丈夫留下過夜,然後兩人輪流向我勸酒。就在此時一名新進的刑警前來光顧。雖說是新人,其實已年近四十,脣上還蓄著鬍子。此人喝了點酒就開始用露骨的言詞挑逗女老闆,從他的用字遣詞很容易就可得知以前他也曾在這裡留宿過。不過這次女老闆不從,不只不從,還公然藐視這位刑警。由於她已喝得爛醉,即使想委婉回絕,但話一出口還是顯得很不客氣。她說:「你可別不識相!我是因為被你抓住生意上的弱點,萬不得已才以身體作報酬,你不但不知感謝,還想得寸進尺!」這位刑警大概以為當晚的床上佳賓是我,所以才被女主人拒絕。
那是一句只有虛幻形骸的話。我對自己的空虛感到寒冷,對於一直在追求虛幻言詞的自己感到無比厭煩。那是空虛的自己。我欲往何方?這空虛又淺薄的影子欲往何處?我不喜歡看見火車,尤其特別討厭那種會發出喀隆喀隆聲的運貨火車。看著那鐵軌是沒完沒了的,看著鐵軌就好像看著我所走的路一樣。我走的是一條沒有目標又無盡無涯的路。
新的蜘蛛網是很乾淨的。舊蜘蛛網骯髒且令人厭惡,顯露出蜘蛛貪慾的不潔;新的蜘蛛網卻能讓蜘蛛的貪慾看來也很清潔,我甚至很想自投羅網,委身其中。我最中意那種像新鮮蜘蛛網般的盪|婦了,但至今從未遇見過。日本最流行的蕩m.hetubook.com.com婦類型是以舊蜘蛛網的網主為主。無論強弱都是肉|欲型的,但我認為真正的盪|婦應是非肉|欲的。會寫小說的女人中並無真正的盪|婦。《列生.丹主露絲》的書中人物是如此說的,我亦頗有同感。
「沒有碗筷,沒人能活。」
此時我忽然想起一件事,那是她發亮的雙眼引起的。我想到小酒館那骯髒的女人,她每次一喝醉就大談生殖器,男人和女人的生殖器。還有,當她問我要不要留下過夜時,也總是雙眼發亮,邊笑邊說話。
「那天晚上真是抱歉,我一發火就失去理智。希望你以後常來喝酒。」
她退縮了,邊笑邊搖頭。
「藉著獻出自己所要的東西而達成真正的自我滿足;藉著失去自我而找出自我。」
「啊,騙人!她的身體很可愛,陰|毛很濃密呢!」
「他真的是這位女士的丈夫!」
「我不喜歡跟鍋盆碗碟這類物品共處一室!」
我的腦海裡一直存留著「去找妓|女吧!」這句話。世上居然會有被這名不潔女子羞辱的階段存在,我著實大感意外。這時我想起了阿秋,心裡很高興。找阿秋的話,她一定不會拒絕。除非有什麼特殊原因,否則她不可能拒絕。現在這個畸形又不潔、宛如侏儒與普通人混血兒的女人所羞辱的女子竟然是阿秋,這個畸形女人應該不知道吧!畢竟除了我之外,沒人瞭解阿秋。想到有阿秋,我頓時感到心情愉快,這份喜悅也挑起了我的情慾。我已不是只知色|欲的人。想起阿秋的美貌,不要想那畸形的醜女,我就滿足了。這滿足感讓我情慾高漲,現在我一心只期待要去達成新的目的。
她是個極端倔強的女人,但若要達成逼迫別人做事的目的,也會暫時忍耐,她很擅長這點。於是她不由分說地把我拖去坐火車,一小時之後,當火車來到一個除了麥田之外,什麼也看不見的地方時才說:
「這是遠足用的。虧你還是刑警,難道連這個也不知道嗎?」
我認為我女友的願望是極其可悲且愚蠢的。
我屏氣凝神,側耳傾聽。我躲在那些女人異常的肉|欲後面聽,躲在那些低俗靈魂的背後聆聽,躲在利己主義的後面傾聽。除了這些東西之外,我自己究竟是什麼?我欲往何方?我該何去何從?我全都不曉得。
可是我喝醉了。阿秋有丈夫,所以晚上八點就回去了。我喝著櫃檯上冷掉的酒,隨後追了出去。突然間,我開始說話,說出為何邀阿秋出來以及當天的一切始末。我沒有發覺阿秋臉上的怒色,一副洋洋得意的模樣。阿秋回去之後,我還叫來藝妓,一直喝到深夜。第二天回到公寓,胃裡吐出黑血,大約吐了五合的血。
然而我女友的靈魂並非那麼純粹的東西。我有一次曾因上妓院而得了淋病,由於怕傳染給女友,於是老實招供,並說在治好以前要暫停和她上床,誰知她不但不怪罪我去尋花問柳,還說被我傳染也不要緊,就算沒醫好,也要跟我上床。其實那是有原因的,因她丈夫是梅毒患者,有個女兒也得了遺傳性梅毒。夫妻不和便是肇因於此,但她對醫療效果並無太大的信心。她最大的祕密就是認為自己可能已將梅毒傳染給我,因此我或許很討厭她。我們剛開始幽會時,她常要求說一定要去洗硫磺溫泉,也是因為這個緣故。所以我得了淋病這件事反而能減輕她的罪惡感,她已能相信自己不必再因那最大的祕密而害怕我了,甚至還主動要求我把淋病傳染給她。
我不要鍋盆碗碟,並非為了方便連夜潛逃。那是我與生俱來的宏大誓願——抱歉,我天生就是輕佻的人,凡事都愛誇大其詞,所以才這麼說。不過,我就是這樣安慰自己才能活到今天,那是我的搖籃曲。總之,我不是為了活著才吃飯的,我對自己如此解釋,因此身邊絕不放碗筷。
她的笑容越來越顯得目中無人。
我再度喝起酒來。女老闆似乎捨不得再拿出酒。我宛如換了一個人般冷靜下來,所以她感到有點莫名其妙。我把酒裝到啤酒瓶裡,帶在身上走出去。
她只是吃吃地笑著:「有香噴噴的飯可吃呢!再等一下就好了。餐廳的東西,你一定吃膩了。」
「我喜歡上妳了。」
我生性憎恨細水長流式的生活。有些人因浪費金錢而落入整整三天只有白開水可喝的窘境,或者因房東和餐館不斷地前來討債而不得不連夜潛逃。像這類敗兵之將絕對無法名留青史。當我體驗到那種悲慘的心境時,不禁笑出聲來。與其刻苦度日讓每天都有得吃,還不如一天就把錢花光,然後喝水度日或連夜潛逃。我滿懷自信地擁護這種生活方式。雖然我是個人渣般的酒鬼,但對這種生活方式絕不後悔。
這個女老闆的丈夫是軍人出身。她曾向我提起,夫婿原本是工兵隊的,那支軍隊曾在暗殺張作霖的行動中負責裝置炸彈。她丈夫退伍後就深居簡出,把自己關在家中自得其樂,是個無賴之徒,住在某棟公寓裡。她十分看不起丈夫,只有當客人中沒有敢留下來陪她過夜的勇士時,她才會讓丈夫來住。她丈夫每晚都會來酒店轉一圈,見有客人留下過夜,他就回去。他也不會吃醋,只會要求喝三、四杯酒和一些零用錢然後就乖乖地走了。除了我以外,其他客人都不知道那個男人就是女老闆的丈夫。由於我即使受邀也不會留下來,所以他對我頗具好感,常和我聊天,無所不談。那女老闆亦未對我隱瞞,她曾說:「那混蛋(她都這麼稱呼他)也不吃醋,只會糾纏不休,像隻壁虎。」如果當晚沒有其他客人,只剩我和她丈夫的話,他們就會起爭執,男的說要留下過夜;女的說不行。吵到最後,要是男的想動手,女的就會以更凶暴的態度大罵:「混蛋!滾出去!我要潑水了……」話沒說完,一杯水就潑出去了。於是男的立刻打她一巴掌,大罵賤人!女的也馬上從下面的小門鑽出來,如同凶神惡煞般舉起椅子向他扔去,殺氣騰騰好似瘋子。店內隨即杯碎瓶飛,一片狼藉。最後男的沒辦法只好放棄,吹著口哨回去了。這女老闆雖然水性楊花,淫|賤如野狗,但對丈夫卻守身如玉,絕不讓他越雷池一步。
因此我想,藝術家是為別人而活,為了服務別人而奉獻自己。我每天都在想這些事情。
「這棵樹和男人的那根真像。如果真的有這麼大的一定很壯觀。」
雖然我相信是這樣,但事到臨頭時,卻又克制不住。有一次我的女友為了離婚的事回去家鄉,大約有十天左右不在。那時阿秋來找我,說要煮飯給我吃,但三杯黃湯下肚之後,她便得遂願,而我也無法抑制自己的好色。
  • 字號
    A+
    A-
  • 間距
     
     
     
  • 模式
    白天
    夜間
    護眼
  • 背景
     
     
     
     
     
書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