退出閱讀

小島

作者:安卓利亞.勒維
小島 手機閱讀請點擊或掃描二維碼
手機閱讀請點擊或掃描二維碼
0%
一九四八年 一 荷坦思

一九四八年

一 荷坦思

「喔,吉伯特。妳是誰?」她唸「吉伯特」的發音好怪,我刹時一慌,以爲自己找錯了人。
「我沒看到吉伯特。」我告訴她,然後繼續問:「但這裡是否是他的居所?」
我想我一定要努力用那些母音來發「甜兒」,讓這個字可以一直拖長下去。道地的英國腔。甜兒兒兒兒兒。然後彬彬有禮地告訴這位女士:「不,對不起,我不認識這位……」
我只看到暗棕色的牆壁。壞掉的椅子高低不平,一腳用聖經墊著。一扇窗戶的窗簾破了,而吉伯特的西裝,雙排釦的那套,就掛在牆壁的橫杆上。
「跟懷特島一樣大。妳怎麼運過來的?」她笑了出來。咯咯輕笑,眼睛和嘴角周圍泛起笑意。
這個白人看起來很困惑。「你什麼,親愛的?」他說,好像我在說土話一樣。
於是我輕聲對他說:「好了,你想讓全英國都知道我們的事嗎?」
「就這樣?就這樣?你老遠把我帶到這裡,結果就這樣?」
那女士一臉納悶又開心。她回頭看看屋內,邊看邊把頭抬了起來。然後她轉向我,說:「他沒去接妳嗎?」
他留我一人盯著就這樣。
有個白人在工作,推著手推車,車內有時空、有時滿。他經過時吹著口哨,跟著曲調點頭。我想:這個做工的白人可能知道我該如何抵達目的地。我舉起手,引起他的注意。「先生,請問,我要去耐文街。你知道在哪裡嗎?」
他低頭看我,鈕釦亂扣的胸膛起伏著。房間中央一小區鋪了磨舊的地毯,上面還有塊麵包。他又從齒縫間吸氣,然後走出房間。我聽到他砰砰響下樓。他留下我一人。
我講了幾次,計程車司機的臉上才出現明瞭的曙光。「麻煩載我到SW5區耐文街二十一號。耐文街二十一號。耐—文—街。」我發出最好的口音。讓我在史都華小姐的英語發音比賽中拿到全班第一名的口音。我朗誦〈夜鶯頌〉,得到優等獎章和敲校鐘一週的榮譽。
那人從齒縫間吸氣,向我投射憤怒的眼神。「妳這女人還想怎樣?對,就這樣!妳還想怎樣?大家都是這樣過。這裡打過仗。房子都炸了。我知道很多人住得更差。妳還要怎樣?要舒舒服服就去跟妳媽住。這裡打過仗。大家都是這樣過。」
這個白人搔搔頭,挖挖左邊的鼻孔,才說:「親愛的,我沒辦法用手推車把妳一路載到那裡。」我想我沒把話說清楚,不然這個做工的白人怎麼以爲我會笨得希望他用那兩輪車載我穿越倫敦的街道。怎麼——難道要我緊貼他的背,兩腳和_圖_書繞住他的腰嗎?他笑完自己的笑話時,告訴我:「妳應該搭計程車。」
「所以妳把媽媽也帶來了。」吉伯特說,猛然大笑。我記得那笑聲。奇怪的噴鼻聲從鼻腔後方傳來,讓他的金牙一閃。我還在微笑,他開始摩擦雙手說:「嗯,希望妳有芭樂和芒果和蘭姆酒和……」
這又讓往事一湧而上。希莉雅.蘭禮。希莉雅.蘭禮站在我面前,兩手扠腰,不切實際地幻想。她說:「喔,荷坦思,等我再大一點……」她的夢想都從「等我再大一點」開始。「……荷坦思,等我再大一點,我要離開牙買加,我要住在英國。」這時候,她的音調就變得高貴起來,鼻子抬仰朝天(她那圓扁扁的鼻子又能翹多高),心中浮現那個景象時,身體搖擺起來。「荷坦思,在英國,我會有棟大房子,前門有個門鈴,然後我會按門鈴」。她發出叮鈴叮鈴的聲音。「等我住在英國,就會像這樣按房子的門鈴。等我再大一點的時候就會實現。」
我說:「你說什麽?」
「吉伯特.喬瑟夫?」我說,速度放慢了些。
「就這樣?」我得坐在床上,腿都軟了。我一股腦坐下,下面沒有彈簧墊。「就這樣?這就是你住的地方?就這樣?」
我雙腳剛踏上英國的土地,就有位英國女士走過來。她呼吸急促,喘著氣,漲紅了臉,用力把我轉了一圈,害我外套的一顆鈕釦以子彈般的速度射進人潮。「妳是甜甜嗎?」她問我。我仍試圖追隨那可憐鈕釦的蹤跡,希望之後還找得回來,這件外套可花了我不少錢。但英國女士近身靠向我的臉,一定要知道:「妳是甜兒嗎?」
用三步就能走到房間的另一邊,四步再走到另一邊。角落有個水槽,生鏽的水龍頭從上方牆壁突出來。一張桌子兩把椅子,其中一面椅背已經破損,推靠在床邊。扶手椅上放著購物袋、睡衣,還有茶壺。火爐的瓦斯嘶嘶作響,冒出藍色火焰。
但吉伯特抓住我的手肘,說「來吧,荷坦思」,彷彿英國女士一個字也沒說。「來,我帶妳參觀一下。」
我挺直了身,告訴她:「不是,我是荷坦思。」
我跟他往上走了幾階,就聽到那女人喊:「那這個箱子呢,吉伯特?你不能就放在這裡。」
「對,就這樣。」他雙手又往四周揮揮,好似那是宮殿裡的房間。
這時我才注意到應門的英國女士正從樓梯頂看著我們。她從高處喊:「吉伯特,我現在可以關門了嗎,拜託?討厭的風灌進來了。」
我們走進和-圖-書房間。吉伯特連忙用毯子蓋住凌亂的床鋪。一定還溫熱著。顯然他才剛從床上起來。我聞到瓦斯味。吉伯特兩手一揮,彷彿向我展現一幅美景。
「就這樣了,荷坦思。這就是我住的房間。」
英國女士插話:「希望你別把有怪味的東西帶進屋裡。」
吉伯特的聲音柔得我幾乎聽不到。他說:「可是就這樣了。」
那位英國女士還在看我們,所以我沒咒罵出口,反而微笑說:「我需要的一切都在那皮箱裡。謝謝你,吉伯特。」
他的手慢慢垂到兩邊,同時說:「妳看到我不高興嗎,荷坦思?」
然後他用平常的口氣對她喊:「馬上來。」
吉伯特.喬瑟夫在最後一封信裡向我保證,我的船抵達倫敦碼頭時,他會在那裡接我。他寫滿兩頁的指示告訴我他會怎麼迎接我。他寫道:「妳會看到我滿心歡喜,對著終於來到英國的新婚嬌妻揮手。我會跳上跳下,語調中帶著渴望,大喊妳的名字。」我的確也想過,我六個月沒見吉伯特,他可能早忘了我的長相。他唯一確定能認出新娘的方法,就是看哪個女人皺著眉頭,神情尷尬地瞪著自己剛嫁的那個揮舞跳躍的蠢人。
他開口時上氣不接下氣:「荷坦思,我告訴妳好了。我去了碼頭,可是沒看到船。所以他們叫我晚一點等船到的時候再去。所以我就回家,趁機把這個地方整理好,因爲等妳來的時候……」他襯衫鈕釦沒扣好。領子一邊往上翹,一邊往下翻。兩顆扣漏的鈕釦沒洞可穿。襯衫只有前面塞進褲子,後面還垂在外頭,活像調皮搗蛋的學生。他一腳的鞋帶鬆開了,看來衣衫襤褸。我記得的那個人到哪裡去了?他很帥氣:雙排釦西裝,頭髮分梳還閃著油亮,鞋子乾淨,指甲短短的,小鬍子整潔,鼻子細挺。站在我面前嘰嘰喳喳的人看來又黑又粗野。但他就是吉伯特,我看得出來。我從這個笨蛋找藉口時跳來跳去的樣子,就看得出來。
我得抓住欄杆才能把自己拉上一階又一階。幾乎沒有光線,只有一顆極其昏暗的燈泡,分不清究竟會發光還是吸光。每個樓梯口轉角又有另一段陡峭的樓梯,在我面前像空蕩蕩的書架。我渴望之前想到的繩索和滑輪。有時我像盲人摸索,前方的路沒有燈光照明,只有吉伯特還在前面攀爬的腳步聲。他高呼著,就像山頂上的摩西:「荷坦思,快到了。」我抵達時,心臟噗通猛跳,吉伯特站在門邊咧嘴笑著說:「我們到了。」
那女子呆立一會兒,才回答說:「https://www•hetubook.com.com在這裡等一下。我看他在不在房裡。」然後當著我的面把門關上。
但無所謂了。他根本不在那裡。沒有人合乎他的描述。唯一揮舞跳躍的就只有抵達倫敦和下船的牙買加人。女人打著顫,身穿最好的禮拜服,棉質洋裝上飄垂著蝴蝶結和蕾絲,帽子和白手套襯著灰暗夜色,顯得俗麗。男人穿西裝,打領結,戴著帥氣的帽子。他們揮舞跳躍。向那些來迎接的人揮舞跳躍。黑人穿著邋遢的暗色外套,圍著手織圍巾,在寒冷中弓著身,瞇眼竭力尋找認識的袋子或髮型或鞋子或聲音或臉孔——他們面帶恐懼、瞪大了眼,打量著橫越海洋、現在得費力扛過倫敦街道的行李,用同樣的話迎接興奮的親戚:「你有帶點芭樂和蘭姆酒吧?你那個袋子裡有一點地瓜吧?」
然後他跑過門,說:「荷坦思,妳皮箱裡裝了什麼,妳媽媽嗎?」
有一個月亮。有時看得見,有時被雲遮住。但那天晚上有月亮。月光透過我在車窗上呼出的霧氣變形消解。「親愛的,這就是妳要找的地方。耐文二十一街。」計程車司機說,「妳就過去按門鈴。妳知道門鈴和門環吧?妳來的地方有那些東西吧?只要過去按門鈴,就會有人來。」他把我的大皮箱放在路邊。「裡面一定會有人幫妳搬,親愛的。按門鈴吧。」他放慢速度,刻意誇張地講最後幾個字,我教幼童時才會用這種方式講話。當時我才想到,或許白人勞工注定要勞動,是因爲他們很笨。
這個問題抹去了我臉上的微笑。我轉向她,說:「我只帶了我……」
我盯著他的臉說:「謝謝你。你能不能行行好,告訴我這種交通工具要去哪裡搭呢?」
「不靠你幫忙,我就是這樣找到的,吉伯特.喬瑟夫。沒你幫忙。你到哪去了?爲什麼不來接我?你爲什麼沒揮手、語調帶著渴望大喊我的名字?」
「是的。」
我等了吉伯特兩小時。花兩小時看人擁抱失散的親友;笑著用手帕拭著汪汪淚眼;爭論誰要去哪裡。男人提起箱子,喘氣流汗地扛到肩上;女人對著帽子小題大作,拉整手套。人群穿過拱道走進寒冷的黑夜,拱道就像張開的嘴一樣。人群疏散後,我在地上找鈕釦。但在漸逝的光線下,要找到那麼小的東西是不可能的。
「樓梯眞多。你不能找樓梯少一點的地方嗎?」
我往下退了兩階,避開垃圾和樹葉裡的一小坨狗黃金。我把外套拉直,把不幸掉了釦子的地方拉緊,再調整好帽子,以免在潮濕空氣中塌扁下來,讓hetubook.com•com我一臉滑稽。我把背挺直。
我也笑了,別讓她以爲我不知道她說的這個「白色島」。我說:「我搭計程車來的,司機再三保證是這個地址沒有錯。這裡是吉伯特.喬瑟夫的房子嗎?」
我逐字引述他的信:「我會在碼頭接妳。妳會看到我在那裡揮舞跳躍,語調中帶著渴望,大喊妳的名字。」
「這裡是吉伯特.喬瑟夫先生的府上嗎?」
應門的是位英國女士。金髮、粉紅臉頰的英國女士,眼睛藍得像街道上最明亮的東西。她看著我的臉,張開薄唇,說:「什麼事?」
但她搖頭說「喔」,我連發一個母音的機會都沒有。接著這位英國女士衝入人群,快速把另一個女人繞了一圈,那個剛到的牙買加人發現有個白人女性近在咫尺,還對著她的臉大喊「甜兒兒兒,甜兒兒兒」,頃刻間牙買加人也高聲尖叫。
「吉伯特.喬瑟夫是我丈夫。我是他太太。」
我說:「嗯,吉伯特,帶我看其他地方吧。」這男人只是盯著我。「帶我看其他地方啊。長途旅行下來,我累了。」他搔搔頭。「其他的房間啊,吉伯特。你忙著替我整理、才忘了來碼頭接我的那些房間。」
我走近玄關,那位英國女士還在看我。打量我的樣子彷彿我不在場,看不到她盯著我似的。我向她點點頭,說:「謝謝妳幫我找到我先生。希望沒給妳造成太大不便。」我希望藉由直接向她說話,讓她把目光從我身上移開,去忙自己的事。但她沒有,只是聳聳肩,依然故我。我聽到吉伯特拖著我的大皮箱。我們兩人站著聽他噴氣喘息,像故障的蒸汽火車一樣。
這位英國女士一聽,說:「什麼?」她眉頭一皺,越過我的肩頭望向人行道上的大皮箱,是那位計程車司機放的。她詢問:「那是妳的嗎?」
但這個計程車司機還是聽不懂我說的話。「不,對不起,親愛的。妳有沒有寫下來還是什麼的?寫在紙上啊?有沒有寫在紙上?」我把我丈夫的最後一封信拿給他看,上面清清楚楚印著地址。「喔,耐文街二十一號。這樣我就知道了。」
這個男人只說了一句:「妳怎麼找到這個地方的,荷坦思?」
「所以我正好要再去一趟碼頭。可是妳就來了。妳來到門前。喔,天啊,眞是喜從天降!荷坦思!妳終於來了。」
現在和_圖_書穿門而出的東西我沒看清楚,速度太快了。那跳躍、彈向我的模樣可能是大狗,後來我聽到那嘴裡吐出「荷坦思」時,才發現是我丈夫。「荷坦思,妳來了!妳終於來了,荷坦思!」我兩手交叉,坐在大皮箱上,眼睛轉向一邊。他停在我面前,雙臂仍然大展等我撲進去。「叫幾聲荷坦思來敷衍我沒用,吉伯特.喬瑟夫。」
她嘖嘖兩聲,似乎這項資訊讓她有點惱怒。她大吸一口氣,說:「妳看過甜甜嗎?她是你們船上的。她要來當我的保母,我比預計來得晚。妳一定認識她。甜兒。甜兒呢?」
我納悶一個只有五呎六吋的人(如果穿上婚禮的高跟鞋就是五呎七吋),怎麼能爬到這棟高樓的頂端?繩索和滑輪是我唯一想得到的方式。用繩索和滑輪把我吊上去。我們在牙買加有樓梯。即使房子只有一層樓,也有樓梯將客人送到穿廊,還有另一層樓梯帶他們到廚房。我的大學也有樓梯,通往兩層樓的學生宿舍。我對樓梯非常熟悉。我仰望這棟高高的樓宇,心裡想到的卻只有繩索和滑輪。顯然我在船上待太久了。
當時我什麼也沒說,只是點點頭說:「妳一定會的,希莉雅.蘭禮,一定會的。」我不敢夢想有一天到英國的人會是我。有一天會是我搭乘大得不得了的船,感受陽光在臉上的熱氣漸漸由炙烤轉爲輕撫。但是我眞的到了!站在倫敦一棟房子的門邊按門鈴。手指一按,等著聽叮鈴叮鈴響。喔,希莉雅.蘭禮,有著遠大理想、鼻子仰天的妳在哪裡?妳看見我了嗎?我在倫敦妳看見了嗎?荷坦思.羅伯兹結婚了,戴著金戒指,皮箱裡有結婚禮服。喬瑟夫太太。吉伯特.喬瑟夫太太。妳覺得如何呢,希莉雅.蘭禮?我人在英國,按著門鈴,這是我見過最高的房子之一。
吉伯特越過我的肩頭笑著回答她:「不用擔心,奎妮,馬上來了,好嘛。」
「請問妳說什麼?」
我按下門鈴,卻沒聽到鈴聲。沒有叮鈴叮鈴。我再按一次,以免門鈴失修。我看得出這房子有點破舊。我說的是,破舊但仍有些許輝煌。我肯定這棟房子可能曾是醫生或律師或國王的朋友的朋友的家。只有名流屋主的門口才有廊柱。華麗旋柱上有繁複的設計,玻璃像教堂般繪有彩色圖畫。沒錯,有些東西掉了,用紙板和白色膠帶取代。但誰知道希特勒先生的炸彈在戰時下了什麼毒手?顯然沒人應門,我再壓一次門鈴。我把大拇指按在上面,耳朵貼近窗戶。一道光出現了,一名女子的聲音大喊:「好,好,來了!再等一下。」
  • 字號
    A+
    A-
  • 間距
     
     
     
  • 模式
    白天
    夜間
    護眼
  • 背景
     
     
     
     
     
書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