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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島

作者:安卓利亞.勒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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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傳 三 荷坦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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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荷坦思

每天放學後寶小姐都來叫我:「荷坦思小姐,小男生走了,來幫我好不好?」她那雙被皮革磨損的大手從衣物中擠出瀑布。她的胸部搖晃著:兩顆落下的水果困在裙子的束腰裡。她雙腿壓彎了。
而我自始至終猜不透,麥可怎麼知道她的名字是史黛拉?
雅伯妲的母親寶小姐穿戴好看的帽子和最好的短衫,把我帶到父親的表親家門口。當時我還是個女娃兒,踩著假皮皮鞋在她身邊磕磕絆絆,只知道叫媽媽和哪哪(我以爲哪哪就是香蕉)。我還記得自己盯著一雙繫有整齊蕾絲的白鞋,兩邊流血的膝蓋,一個笑臉盈盈的男孩,掌裡握著一隻壁虎要叫我看。
我們吃完後,菲力普先生比照我記憶中的每一餐,拿起了聖經。瑪小姐輕拍我的手,要我別再玩頭髮。菲力普先生開始了:「神說『要有光』,就有了光。神看光是好的、就把光暗分開了。神稱光爲晝、稱暗爲夜。」
那是在我終於從校舍返家的三天前。在餐桌旁坐下的人是菲力普先生。仍然矮小,仍然有著圓滾滾的肚子,是吃大蕉和最愛的水餃而來的。但他沒有聖經。空蕩的雙手懸在刀叉上發抖,水杯搖晃著倒了出來,液體沿著下巴往下滴,但他始終沒擦乾。瑪小姐坐下來,將餐巾紙整整齊齊放在膝頭。即使我們望著菲力普先生,等他開始唸祈禱文,也沒有感恩辭。沒有感謝主。也沒有麥可。餐桌的另一邊沒有麥可盯著我。沒有企圖吸引我目光的麥可。
「今天早上——不過這應該和妳沒什麼關係。」
麥可兩手一攤,搖搖頭。我就知道他不記得。於是我說:「不對,妳一定記錯了,因爲麥可上的教堂,跟妳和萊德先生的教堂不一樣。」
瑪小姐一惱,迅速開口打斷:「麥可,在餐桌上說話很沒禮貌。」
「寶小姐,妳應該學英國國王一樣說話字正腔圓,不要用這種鄉下的粗野腔調講話。」
當我問起他們是怎麼認識的,萊德太太說道:「我們不就是在教會認識的嗎,麥可?」
「喔,媽,我現在是大人了,不是小孩。」菲力普先生只有在震驚的狀態下才會啞口無言。麥可繼續說:「就是太陽的這種運行造成晝夜的。」
菲力普.羅伯茲先生幾乎和父親一樣地位重要。他個子矮小,圓滾滾的肚子是吃大蕉和最愛的水餃而來的。他有棟房子座落在綠油油的幾畝地上,合乎自己是該區雜貨批發商的地位。大大小小農產品均由他經手。村民很信任他,方圓內的下層居民都會登門請他擺平鄰里間的小糾紛。他不是法律,卻代表權威。臉上垂掛的兩塊頷肉帶著這份責任的重量。
「不管是小孩大人,這餐桌上都不能回嘴。我們要噤聲。」瑪小姐說。
「沒有,牧羊人是在英國,寶小姐。」
「我兒子和那個女人。」她失去了理智。她又打我,這一次她的手握成拳頭。「有人發現我兒子和那個女人敗德地抱在一起。」她大叫。
「荷坦思,把另一盞燈點亮。」他對我只說了這句話。燈光把我們的身影投射到牆上。這個已婚婦女在哪一天的哪個時候要麥可叫她史黛拉的?史黛拉,他對她輕聲說話。史黛拉,他叫著安慰她。史黛拉,他愛撫著。萊德太太在哪間雜貨店賦予麥可這種自由,可以像她的丈夫一樣親密說話?
萊德先生在我們第一次見面時告訴我:「我們來這辦學校,就是爲了窮苦的人民。」
麥可時常護送我走那條風沙路出城。他一向找些無關緊要的藉口來陪我——正好有件小事或跑腿辦事。有時他像紳士般伸出手肘,讓我的手臂勾著他。我們會吸引路人的目光,以爲我們是年輕登對的情侶。還有些時候,我發現他在躲藏,假裝他根本不是來看我的。他會在我拍他的肩膀或遠遠對他揮手時,裝作吃驚的樣子。而我便順著演下去,對這玩笑優雅地咯咯作笑。
「不是,爸。」麥可說,帶著暴風雨之前常有的寧靜,「我是在問你一個主題,是我們老師認爲適合啓發我的主題。我相信,這是很普遍的科學觀點,人是猴子的……」
這間私立學校由萊德夫婦經營,他們變賣了在美國所有的家當來興辦學校。
他們有輛車,是每個穿拖鞋從田裡走過的黑人都羨慕的對象。連萊德太太也開車,低低坐在方向盤前,戴著飾有長長棕色鳥羽的帽子。這部車經過時,吸引了每個人回頭凝視的目光。所以當閒言閒語緊隨而至,大家便見怪不怪了:在店家中、樹蔭下、街角邊、餐桌上,愛管閒事的人討論著上回何時又目睹萊德先生出現在他不該現身的地方。一個年輕漂亮的女子產下膚色淡、頭頂無毛的小寶寶時,那些坐在骨牌前的男人都從齒縫間一吸,低聲嘀咕萊德先生散播的不只是對學習的熱愛。萊德太太孤身在這區漫步時,有些人同情觀望,不過也有許多年輕人願意放下未定的骨牌遊戲,急忙前往協助。
「換我了,荷坦思,彎腰。」這個年紀比我大的男生爬到我背上,還抱怨個不停。「站好,妳會害我掉下來,唉唷。我想我看到了,不要動,我想我看到了。」此時啄木鳥飛出洞外,在他頭上啄了一下。哦,啄木鳥只不過啄個小傷,這男生叫得多大聲啊。
寶小姐一如往常,端著一碗蒸騰騰的飯進來,但她將飯放到餐桌上後,將兩手放到我的肩膀上,等大家都看到之後,才回去幹活。久久之後,當瑪小姐不再驚訝地張嘴盯著我們倆,我還能感受到她溫暖的觸感。就是在當時,生平以來的第一次,我敢在餐桌上說話。我問:「麥可呢?」菲力普先生先抬起疲憊的雙眼冷冷看我,才從椅子上起身。他沒有動盤子上的食物,便從飯廳離開了www.hetubook.com.com
你父親若是像他這種要人,就會有很多期望加諸在你身上,而這些期望不會放在地位低的人身上。我的情況也是如此。
活人都不該見樹的下側。那些樹根,盤根錯節的凌亂分支,任意垂入土壤以尋求養分。颶風過後,我從校舍逃出來,世界已經顚倒錯亂。四周圍的田地因爲這黑色邪惡的亂源而波浪起伏。根植於土地多年的樹木連根拔起,原本應該向光的樹枝如今塞在土裡,果實如散彈四處紛飛。鐵皮屋頂掉在地上,吱吱嘎嘎的推車輪在空中翻滾,脫序而混亂不堪。我跌跌撞撞走過這離奇的景色,驚慌得有如重見光明的盲人。
父親離開撒凡納拉梅許久後,提起他的名字還能讓滿室鴉雀無聲。我們這一區的人不分老少都認識他,也知道他在海外擔任政府公職。他的相片從美國、加拿大、英國的報紙上剪下來,釘在住家牆上。父親是有地位、有個性、有才智的人,高貴得多少成了一則傳奇。「洛維.羅伯茲,」人們輕聲說,「洛維.羅伯兹的事,你聽說了沒有?」
「麥可.羅伯茲,你的聲音怎麼了?」我逗他。我們在羅望子樹上坐著搖晃雙腿。
「走了?走去哪裡?」我沒有理由平心靜氣說話。
「你幹麼把我放下來,麥可?我正要看耶。」
我相信我會放聲大叫。我想我叫出聲了:「祂是嫉妒的上帝!」我可能抱著頭大喊:「不可姦淫。不可貪戀人的妻子。」因爲那一小撮人群冷眼望了我片刻,皺著眉頭,才繼續閒聊:「萊德太太呢……應該有人通知萊德太太……一定要找人帶萊德太太過來。」我不確定自己聽到的吼叫是否只存在腦海裡。但我確定自己後來說的話。我確知自己說的話,我說得很大聲,讓所有人都聽見。我說什麼我還記得很清楚,用我最強健穩定的聲音——因爲我一直說到全部的人都盯著我爲止。
她又一次把空叉子舉起來放進嘴裡,然後發現我看到她沒在吃東西,便把叉子放下,用餐巾紙輕拍臉頰。但她沒給我答案。
若菲力普先生知道我被騙去做了什麼邪門的事,一定會把我送走。小女生不爬樹!他每一餐都大吼:「原則。我們一定要有原則。我們每一個人都要負起責任——在全能眞主的寶座前微小謙卑。」感恩謝過食物後(有時飯前禱告辭過長,我的頸部都僵了),菲力普先生便開始說教:「我們有一天終究要面對上帝,我們的造物主,生命就是爲了這一天而做的準備。」他從座位起身,像抓住武器般緊握聖經。「我就是道路,眞理,生命。」有時他大拍桌子,瑪小姐看來很緊張,抓好震動的碗和搖晃的水罐。「只有透過上帝,你的主,才能到達天國。」菲力普先生站著比山還要高大,視線落在我和麥可之間。麥可不敢跟我對看,以免我倆笑出聲來。我們不發一語,一個字也沒說。唾液時常噴到我的臉頰,但我不敢擦掉,也不敢正視菲力普先生的臉。他的額頭隨著聖經的奧妙翩翩起舞,我怕自己會被前額上那些來來去去的線條給迷住。瑪小姐將食物放到菲力普先生的盤子上,點頭表示同意,然後伸手分菜給我和麥可。我們吃東西時保持低頭的姿勢,就像瑪小姐教我們的餐桌禮儀。「荷坦思,吃飯時不要把手肘放在桌上,請妳坐正。麥可,嘴巴裡不要放那麼多食物。只有馬才會張著嘴巴嚼東西。」
我問道:「寶小姐,爲什麼妳的腿會這樣突出來?」
「萊德太太,」我輕聲說,「妳在想萊德先生的去向嗎?」她淚眼汪汪看著我,卻沒有回答。麥可將手放在萊德太太的手上,手指巧妙地滑進她的指間。她用銷魂的藍眼看著他,緊緊握住他的手指。
儘管她說「妳說什麼名——水仙喔」,還不停吵我,非要我把花畫在地上,但是她每個字都學,像迷住的小孩一樣看著我的嘴唇,動著自己的唇做出同樣形狀。她複誦每個完美的字,高高抬起下巴,兩手在胸部下方交疊。但不久她在忙自己的活兒時,便開始排練自己的版本。「遨遊雲下,漂浮山谷,我見荷坦思小姐,忽見水仙。」
我問萊德先生認不認識麥可,他搖搖頭。「雖然我聽人提起過羅伯茲先生的公子,但是我相信自從他返鄉以來,我從沒見過他。」但接著,他不發一語,便轉身替書本蓋戳印,當時我正說到萊德太太以爲她是在教堂認識麥可的。
麥可之前曾在放假時回家過好多次。有一次甚至在菲力普先生發燒時出現。他唸聖經給父親聽,在母親耳旁低語到她安心爲止,只在菲力普先生要求吃水餃時才離開。但他每次回家探親,都有些不一樣。
雨傾打在牆上,我們三人像小男生抓住的蟲子般安分坐著。恐懼開始逐漸出現在萊德太太的眼中。對於颶風,她那少女般的熱切,每每隨著屋頂像薄弱的皮膚彈起而消散無蹤。偶爾,風頂多敲敲門,不比不耐煩的訪客可怕。而其他時候,尖嘯聲有如一群受刑者恐怖的同聲哀鳴。還有重擊、橫衝、猛砸、硬撞,無論距離多麼遙遠,都會讓萊德太太嚎啕:「喔,麥可,感謝主,你在這裡。」
「不要,麥可.羅伯兹,你沒有耐性坐下看雞蛋跑出來,所以也沒有資格看這顆蛋。」
她對英國的一切知識都從我而來。
她只是冷眼看我,說:「荷坦思,我不要妳去雞舍。不要再去打擾雞了,聽到沒?」
我們走回家時,麥可頗爲氣惱。「喂,荷坦思,我在哪裡第一次見到那個女人有什麼重要的?那不關妳的事。不要多嘴就是了。」
「雪菲爾市以什麼聞名?」
我十五歲時,公立學校的高中部不得不損失它的明星學生。臨行時,瑪小姐和其他人敦促我要在私立學m.hetubook.com.com校繼續精益求精,協助(好人家的)小朋友受教育。我批改他們的聽寫,在拼錯的字下面畫線,監督他們把錯字重寫六次。我聽他們背誦乘法表,在他們犯同樣錯誤時,糾正聰明的學生,鼓勵落後的學生發言。我最喜歡的工作是在學期初分發課本。那些孩子都有新書,翻動頁面時飄送著太陽照在木頭的甜香;知識的香氣。在我唸的公立學校,翻爛的奈氏文法書散發出腐敗霉臭味,那些書沒有這種氣味。
「什麼,妳以爲妳是白種女人——是千金小姐嗎?」她說。我別無選擇。
「來吧,荷坦思。」他喉間的隆隆聲說,「站到我肩膀上看啄木鳥巢。」他在我下面又穩固又紮實。「看得到嗎?」
「當然,在英國到處都有羊。英國人穿羊毛,冬天才不會冷。」
「他什麼時候去英國的?」
突然間,她的力氣消失了。她癱了下來,跌坐到椅子上,身體又回復成脆弱的老婦人。我望著她,將手輕放在她的肩膀上。她又像蛇一樣倏地盛氣凌人。她直直盯著我,舉起手來打我。但我逃出了房間。我跑到雞舍,把自己和一群不明所以的母雞擠在一起。我坐在那裡安靜守衛,透過木頭上的洞向外望著那陣紛擾,而那個洞是原本用來偷看我的。
菲力普先生接著稍微停了一秒,時間短得只夠清喉嚨。他的嘴唇準備好再度張開,以完成教誨,麥可的聲音卻說:「學校教我地球繞太陽轉動,就是太陽的這種運行……」
我坐在雞舍裡安靜看守。等著。看母雞生雞蛋,看雞蛋柔軟無聲噗通掉到稻草裡。
他的襯衫是雨淋濕還是跑步汗濕的?襯衫貼著他身上的肌肉,透明的塊狀露出衣服下平順的棕色皮膚。他的胸膛隨著滿腔喘息而上揚隆起。汗水從他的額頭滴落,沿著臉頰和豐厚的雙唇流下。我在門邊告訴他:「麥可.羅伯茲,我可以照顧自己,你不用老是跑來保護我。」他看著我的眼睛,不說一句話,把黏在身上的襯衫拉起來,輕輕拍動。他用手擦乾脖子、抹過額頭,然後讓胸膛落下。
但如果我看不到麥可的臉,早晨的太陽還會升起嗎?如果我聽不到他叫我的名字,太陽還會落下嗎?我不需要苦惱,因爲我在第一個陰暗寂靜的清晨踏上前廊時,麥可就站在階梯底下,穿著最好的衣服準備護送我到校舍。我說:「麥可.羅伯茲,我希望你不要因爲我而怠忽職守了。」
萊德太太無疑是我見過最白的女人。她的金色短髮直豎,像繞頭的光環,細緻的皮膚薄得在幾處顯現出細微的藍血管網。但她的嘴看似未完成——臉上綻開一道,卻沒有嘴唇來修飾這個開口。萊德先生的頭髮稀少,校內一個調皮的男孩還誇口數過上面剩下多少根頭髮。這消息從學校走漏、傳進城裡時,數目是六十五根。他那可憐油亮的禿頂紅得像熟爛的莓果,太陽照上他的臉時,便會冒出一大堆棕色雀斑。
「噓,小孩子,這裡還是餐桌。」
「記得你在年輕時代的造物主。」菲力普先生說話了,「但是放下年少輕狂的時候到了。像男子漢一樣遵循上帝的道路。」
我由名叫雅伯妲的女人所生。她哺育我,直到我有體力可以喝牛奶。我記得煮沸牛奶的溫暖味道。陽光下的搖籃裡伴著輕柔的歌曲,耳裡盡是輕聲的「我的親親寶貝」,最後我的眼睛終於撐不住而閉上。我記得有件裙子在微風中拍動,黑色的赤腳跳過石子。我不記得她眼睛的顏色、嘴唇的形狀,也不記得她皮膚的觸感。雅伯妲是個鄉下姑娘,不識字也不會寫字,連九九乘法表也不會背。我由她生下來,是婚外的產物——不這麼說就不對了。但就是她在一間小木屋裡把我生下來。也是她買鞋子給我,讓我日後踏上了與她的母親寶小姐攜手同行的旅程。
「妳爲什麼要這樣對我?」我問。
但是我不能整天玩愛的遊戲。瑪小姐堅持我該回到工作崗位。「可是,麥可要做什麼呢?」
我把在校學會朗誦的一首華茲華斯的詩作教給她。
我拿著剛下的蛋進屋子,把他推到一邊。他在我周圍跳來跳去,說:「給我看,荷坦思,給我看。」
蛋是我帶進屋裡的,瑪小姐卻向麥可道謝。她用雙手包住我的手,溫暖的觸感漸漸將雞蛋從我手中抽離。她凝望麥可的臉,淡色的眼中燃起了關愛。麥可像公雞一樣挺起胸,雄赳赳地說:「媽媽,要不要我多拿一些來?」
「麥可沒妳也能過得很好。你們不是小孩子了。他是男人,不是小男生。他會幫他爸爸。」菲力普先生自從兒子歸來後,臉孔便板得像石頭,雕刻成「不堪忍受」的表情。自從他在餐桌上大吼「夠了」之後,我沒聽他說過一個和主無關的字眼。他看起來好痛苦,我不禁夢想牽起他的手,讓他翩然起舞。
而調皮的麥可又雪上加霜,嘲笑我的上司:「是在雜貨店嗎?」讓她的臉紅得像燈籠似的。
他死了。像一片布包在樹底周圍,脊椎扭曲,有多處斷裂,使他往後彎曲。他光著身子,衣服被暴風撕裂,只剩一條破爛的襯衫袖子仍在原位。他的嘴巴大開,那是微笑還是大叫?在他周圍,他的內臟遭到屠襲,像血紅的花束露了出來,暴露在原本不應見到的日光下。
「對,麥可走了。」
山間谷中,百雲漂浮。
我如白雲,獨自遨遊。
忽見水仙,黃花清幽。
菲力普先生帶著所有十誡的猛烈程度,將目光從聖經瞥向兒子,然後繼hetubook.com.com續說話。麥可第二次打斷時,菲力普先生正唸到一半。「上帝以自己的形貌造人」,他以前在許多場合便常唸這一段。但這一次神的苦心經營被打斷了,因爲麥可說:「爸,你告訴我,你覺得人是猴子的後裔這個概念如何?」
他知道我對這些都不懂,但用吹噓留下印象,是亞當初次看到夏娃便用過的手法。他的自負讓我有一度想揍他,告訴他小男生是青苔、蝸牛、狗尾巴做的。但當他拍我的頭,所有合乎情理的思緒便化爲烏有。我怕他靠近我時,會聽到我的心跳聲;好比有好些天,我走在他身邊行過蔭涼處,躍著跨出和他一樣大的步伐;或好比有時候一起看著清澈的水,我們的臉隨著漣漪便泛成了一張臉。
「走了?」我大喊。
而瑪莎.羅伯茲,這一帶的人都知道她有淡灰色眼睛。這在她臉上確實稀奇,因爲大家都認爲她的臉不應該這麼黑。她比菲力普先生高五公分,這些年來已駝得愈來愈矮,以替丈夫保留那份自尊。她育有三個子女:兩女一男。她最疼愛的兩個女兒死去時,她的頭髮在一夜間由黑轉爲花白。兩姊妹同時死於麻疹,前後僅僅相隔數天。菲力普先生和瑪小姐(我可以這麼稱呼父親的表親)便只剩一個孩子要撫養,就是他們的寶貝兒子麥可。
我把我的香水瓶拿給麥可,讓他用來把新學校的寫字板擦乾淨。我不要讓他的寫字板像我們公立學校那些臭男生的一樣,發出嗆鼻惡臭。
颶風可以讓牛飛起來,可以將樹連根拔起,拋至空中像細枝般折斷。房舍也會被掀起,牆垣四散,屋頂扭曲,樣樣都在上帝神聖的捉迷藏遊戲中四散紛飛。這陣野蠻的風甚至可讓「萬古磐石」也飛上天,像鳥的翅膀一般輕盈飄浮。
好一場颶風,當你以爲再也承受不了,它偏偏愈發強勁。原本是我需要保護的——年輕的單身女子困在漆黑的房裡,和英俊的男子共處一室,天曉得有多久。原本是我該害怕閒言閒語會從好管閒事的人嘴裡吐出來。像萊德太太這樣的已婚婦女本該多加注意我的名聲。但每個聲音都讓他們抱得更緊,每個手勢都讓他們摟得更近。最後他們的頭影終於在牆上成爲心的形狀。當時,我想從房間衝出去,穿越窗戶,衝過牆壁,逃離到可靠颶風的懷抱裡。
父親點頭同意,確定會寄錢過來,一切就此決定。雅伯妲要離開牙買加到古巴打工,而寶小姐會留在父親的表親家幫傭。她會看著我長大。那些年,她幫我和麥可洗澡、穿衣、餵食;叫他麥可少爺,叫我荷坦思小姐(有人在旁邊聽是荷坦思小姐,沒有人時就叫「我的親親寶貝」)。
麥可來敲校舍的門時,我並不訝異。颶風天他怎麼能待在家裡?把又撲動又使勁的騒動羊群雞隻引入安全的穀倉後,在關緊門閂、盡男人氣力猛烈晃動,又重新檢査兩次、三次後;在帶領寶小姐和瑪小姐收集燈具、巧克力、水之後,他就必須和菲力普先生困坐在屋子中央的那間無窗的房間裡。屋內的憤怒會像門外的暴風般猛烈吹襲。所以麥可在颶風當天跑了兩哩路來陪我。兩哩詭異、無鳥飛過的寂靜,像隨後追來的風一樣可怕。
「不對,寶小姐,」我告訴她,「妳唱錯了。是『牧羊人夜間露宿,輪流看守羊群』才對。」
當晚我們在平常吃晚餐的位子坐下,麥可注視著我。他的眼睛驅使我抬頭對望。我看了一次,匆匆瞥過。他笑得好甜,我唇上嘗到他笑容的甜蜜滋味而差點暈過去。寶小姐端著一盤炸雞進飯廳。麥可的眼睛在吸入空氣中飄散的芬芳氣息時閉了起來。「喔,乖乖,寶小姐,我好想念妳的辣雞。」菲力普先生一驚而抬頭,彷彿有鳥闖進窗戶來。餐桌上有聲音——他的孩子竟敢在餐桌上說話。但麥可只是拍拍肚皮,彷彿對逾矩渾然不覺。
起初我只見到四人圍在一株高聳的樹旁,指指點點又搖搖頭。接著其他人來了——五個、六個、七個。有些人從田裡跑來,有些人喊其他人過來。眾人到達那棵老樹前,停下來瞠目結舌。我繞過一個高大男子的腿邊,從兩個孩子的頭上看過去,穿過一個用白手帕拭去眼中淚水的女人,看到萊德先生的屍體。
瑪小姐站起身大喊:「麥可,夠了。」
儘管因爲受教育而久不在城內,麥可在此地仍有乃父之風,同樣受到喜愛和尊重。他認得每一個人。哈囉、你好、早安,伴隨我們跨出的每一步而說出。他甚至認識萊德太太。
「荷坦思小姐,牧羊人是啥意思啊?」
「萊德太太和麥可.羅伯茲單獨在校舍裡。」
他接過手,說:「荷坦思,我會學會全世界的東西,而妳會待在一星期一毛錢的學校,邊跳繩邊念愚蠢的打油詩,在樹底下數青蛙。」
我終於到家時,一陣混亂。剛才旁觀萊德先生碎裂屍體的那群人,和現在聚集在我們家前廊的是同一批人嗎?用白手帕拭去眼中淚水的是同一個女人嗎?是同一個高大男子嗎?或者他們是不同的人,如今在嚴肅陰沈的菲力普先生周圍推擠,等著聽他如何排解鄉里間的焦慮不安?寶小姐在爲萊德先生的死而啜泣嗎?或者她流眼淚是因爲那群人竊竊私語:「麥可.羅伯茲,你聽說麥可.羅伯茲的事了沒?」
一道門閂飛了開來,強風灌入房間。突然間,所有的東西——書、文件、椅子、衣服——全有了生命,在無形的洪流內飛舞。一隻鞋子從開口處衝入,撞向黑板後停了下來。麥可奮力想關門閂,萊德太太看著死寂的布鞋尖叫。麥可使力栓上門後,房內終於又有一絲平靜的氣息。但萊德太太啜泣和*圖*書著。她的金髮有些凌亂,臉頰卻依然白皙,皮膚依然細緻,看得到細微的藍血管網;而她的聲音在她說「喔,麥可,我好怕」時,聽起來仍像電影明星。麥可毫不遲疑地走向她,環抱她的肩膀。
「瑪小姐,我不能在這個屋子裡幫忙嗎?」我問道。
「麥可.羅伯茲,你眞的很討厭耶。」我告訴他。比我大一歲、矮三十公分的男生教我調皮搗蛋。首先,我不應該爬樹。菲力普先生告訴我,女孩子家像猴子一樣爬上樹枝,是對神不敬;在溪流裡浸濕身子回來也是。我們肚子裡裝滿了星蘋果、覆盆子、芒果。我的裙子黏在腿上,麥可在我後面跑,手上還吊著一條扭動的魚。我不應該獵捕蠍子,把牠們從藏身處倒出來,用棍子折磨牠們;也不該幫山羊戴女帽,把牠當馬騎。
瑪小姐一把握住我的手腕,經過人群,將我拖進屋子裡。她把空蕩蕩的房間門關上,用力甩了我一耳光,我整個人跌到地上。「妳知道我兒子和那個女人在做什麼?妳知道我兒子和萊德太太有不倫的勾當?她是有夫之婦!」我想從房裡逃開,但她用憤怒的力量阻止了我。
萊德太太急忙說:「喔,那麼,就是在雜貨店了。」她有些尷尬,白色的臉頰泛起一陣紅。
「英國!」我從桌邊起身,「英國?」我大叫。
但接著,他越過我的肩頭看到萊德太太,似乎突然警醒過來,把我推到一邊,直接到她身旁。他推我的那股力道可不輕。他飛奔而去,我怕他會一把抱住她。他叫她史黛拉——是熟人的叫法,我在場時連萊德先生也不會這樣叫。他說:「史黛拉,我看到妳先生在他車上,以爲妳可能是……」他遲疑了一會兒,先往我這邊看,才說:「……一個人。」
「當然是英國。」她說,彷彿麥可不是飄洋過海,而只是走到鎭上。「麥可從很久以前就一直計畫要到英國。」
「你聽起來好好笑——像這樣。」我像女孩一樣高唱,像男孩一般低吟,山羊似的聲音介於兩者之間。「你是怎麼了?」
「孩子,小聲點,不然就要挨我的打了。坐下。坐下來吃飯。」
是西裝、筆挺的白襯衫、用別針固定的棕綠色條紋領帶嗎?是他頭上斜戴一邊的帽子嗎?或許是他薄薄的髭鬍,還是照亮他臉龐的笑?他的眼睛,可能是他黑色的眼睛,其中還能瞥見有個調皮男孩正在笑。也或許是瑪小姐的驚呼。「看看你啊,兒子。我把一個小男生送到寄宿學校,結果看他們把什麼給送回來了——一個男子漢!」
我長大後像父親,膚色和他的一樣淡,是溫暖的蜂蜜色。不是雅伯妲和她媽媽那種苦苦的巧克力色。帶著這張臉孔,我就有機會過燦爛的人生。畢竟,雅伯妲能給我什麼呢?一雙黑黑的赤腳跳過石頭。如果把我送給父親的表親撫養,我就能學讀書寫字,也能背九九乘法表,不只這樣,我還會變成配得上父親的千金小姐,不管他人在哪裡。
「妳以爲他什麼都會告訴妳嗎?我兒子顯然不會把他的事都告訴妳。他是男人。他到英國,目的是加入皇家空軍。」我無能爲力,只能看著她的嘴唇形成那些對我毫無意義的話。「他們需要像我兒子一樣的男人。有勇氣和教養的男人。那裡馬上就要打仗了。祖國正在召喚我兒子這樣的男人去當英雄,他們的家庭也會以他們爲榮。」
我每天都和那個壞小孩說:「麥可,不要煩我啦。你可以玩一整天,但是我有事一定要做完。」我要在外面小屋的水槽裡洗東西,清煤油燈罩。羅望子樹下那塊地我要負責保持無塵,坐起來舒舒服服。但他老是說:「來啦,荷坦思,來嘛,荷坦思。我們來看啄木鳥的巢。」他沒有耐性,我站在他背上想看鳥飛出來的樹洞裡有什麼,他就在下面動來動去;在我要看鳥巢時,就身子一斜把我送到地面。「妳看到什麼了沒?好了,荷坦思,現在換我了。」
「羊?牙買加這裡有咩?」
「他沒告訴我。」
她帶著鄭重的表情,從齒縫裡一吸,說:「不滋道哩,荷坦思小姐,我老母有身的時候,人家說有人對伊下了蠱。妳知道咩?跟符咒同款的啦。」然後她邊洗邊唱:「羅伯茲先生暗瞑洗襪子,坐在地面上。」
「荷坦思小姐,啊要不難妳來教我好吧?」
「喔,英國,是主耶穌在英國生的咩?」
「妳從這裡可以看到古巴。」他說,聲音像鬆了弦的樂器般粗啞。
「看得到。」我望著空空的洞說。下來時,我抬頭凝望他的臉,我倆在同一刻明白:他不可能站在我肩膀上看。他會把我折成兩半。
我到城裡待了一陣子,待在如今已空無人煙的校舍。我要確定學校已經安全關閉,要到校準備開學的孩子們回家。我在門上釘了張關於這場悲慘意外的告示。萊德先生尙未入土。萊德太太寄居在福音教會牧師那裡,等待姊姊來帶她遠離這個小島。鎭上,謠言隨微風飛送。萊德先生是怎麼死的?他是想感受颶風的威力嗎?他在不該出現的地方被人抓到了嗎?有些人說萊德先生的死並非意外。流言在報紙上出現——照片上是萊德太太悲慟的臉,閃光燈的強光捕捉到麥可。我所到之處,皆聽聞有人低語麥可.羅伯茲的名字,熟悉得有如鳥鳴。
「英國。」瑪小姐說道,若無其事地將空叉子舉起來放進嘴裡。
瑪小姐開口,沒有看我的眼睛:「麥可走了。」
爲了麥可的返家日,我穿上萊德太太給我的粉紅色花洋裝。她再也用不著了,所以我問她能否拿回家,這樣我才有漂亮衣服穿給麥可看。我在微弱閃爍的燭光下坐了一整晚,把胸前衣料調整得更緊實,縫上蕾絲緞帶,吸著刺傷的指頭,以免把服裝染紅。
他穿著城裡光亮的鞋子從貨車上走下來,和菲力普先生握手,彬彬有禮地低頭鞠躬,像上流社會的人,有個性的人,有www.hetubook.com•com才智的人。在某種程度上也夠高貴,讓我想大喊:「麥可.羅伯茲!你看到麥可.羅伯茲了嗎?」也或許是他那時看我的樣子,他望穿我的弧線,越過我的胸部,往上到我的嘴唇附近,一邊說:「好哇,荷坦思,妳都長大了。」無論是什麼,我都知道——從我的眼睛第一次見到這個英俊、俐落、新生的男人,我就知道我愛他。
「荷坦思,妳在哪裡?」麥可穿著膠底鞋在外頭四處閒晃。他的影子在牆壁的木條上嬉戲,一隻眼睛從木板的洞裡看進來,睫毛像女孩子一樣翹。「出來,荷坦思。」他用掌心拍打木板,撼動了這個小世界,嚇得母雞丟了雞蛋逃之夭夭。麥可喜歡看雞拍打翅膀,驚嚇地逃竄尖叫,一直到他只能大笑,摀住耳朵不聽。
麥可返家的當天早上,我們聚集在前廊。菲力普先生和瑪小姐一聽到《拾穗日報》的貨車沿石子路嘎吱而過,便緊張得坐立難安。
「不是。妳要考我對地理的認識,不要小孩的玩意兒。問我牛軛湖和沖積平原或大陸礁層的漁場。來吧,考我的知識。問我國際聯盟,要不就求我解釋愛爾蘭的問題。」
萊德太太用電影明星的語氣論道:「一定要有人幫助這些貧苦的黑人小孩,教育就是他們的一切。」
魚兒在河裡無憂無慮游著。啄木鳥自顧忙著。山羊看起來就像山羊。蠍子躲在藏身處。連菲力普先生都把晚上的讀經減短,在瑪小姐教我餐桌禮儀前,早早便要求把水倒好。而我少了麥可,便可坐在雞舍裡不受打擾。
我又坐下來輕聲問:「英國?」
我聽到盤子上輕聲的一滴、兩滴,才感覺到臉頰上有淚。難道我最後一眼看到的麥可.羅伯茲,就是那片牆上的影子嗎?還是報紙上用閃光燈瞬間捕捉的照片?麥可走了?這一次無論我如何用力把指甲嵌進手裡,也止不住啜泣。
許多人都納悶萊德夫婦究竟知不知道他們的學校只收本區最富裕、最漂亮、最上等的學生,或納悶在他們眼裡,這些乾淨有禮、說話得體的學生看來是否仍算貧戶。
說到愛,該注意的是小小的跡象。羅蜜歐爬到牆頭時,我肯定茱麗葉一定因爲自己確知的事而昏厥。即使寶小姐也有追求者,在樹底過夜向她求愛,好在第二天清晨靠近她(不過她誤會了,她以爲那人只是喝醉,沒有能力移動)。愛的告白只適合美國電影或受過教育者不看的書籍。麥可拒絕陪我看秀蘭.鄧波兒的電影。當我稱讚她的嗓音甜美、鬈髮有彈性,他只是深深看著我。「荷坦思,秀蘭.鄧波兒只是小女孩,我比較偏好女人。」全世界都知道嘲弄是個徵兆。他喜歡用他的學識嘲弄我,催我考他全世界的首都名。澳洲、紐西蘭、加拿大。他全知道。「問我難一點的東西。妳一定能問我比那個還難的問題吧?」
菲力普先生大喊:「夠了!」我整整跳離椅子三十公分。他的椅子倒在身後,發出嚇人的匡啷聲。「我不許這個屋裡有瀆神的行爲。我不許這個桌上有瀆神的行爲。」菲力普先生作勢要打麥可,他的手抬到空中,準備啪地落在麥可頭上時,我發出一聲大笑。不是因爲歡樂,而是因爲怪異的情勢。麥可閃開那一擊,而我便感到瑪小姐的手使盡力道朝耳朵打來。她懇求:「你們兩個,麻煩你們守規矩。」但麥可高高站在他的父親之上,全世界都會以爲他要猛擊自己的父親。餐桌旁的菲力普先生已經不再是山,而只是個人,又矮又胖,無能讓人畏懼。是耳內的鳴聲讓我的頭這麼抽痛嗎?還是高興麥可直視父親的臉孔,說:「爸,我希望我們來討論這個主題。」菲力普先生默默無言,拿起聖經,將瑪小姐從飯廳裡帶開。
我把手指頭伸進耳朵裡唱著:「小男生是什麼做成的?青苔、蝸牛、狗尾巴……」他伸出舌頭,把香水瓶還給我。瓶子掉了下來,在土地奪取那芳香的液體時,我終於哭了。
「牧羊人是照顧羊群的人。」
「可是他去多久了?」
菲力普先生的聲音像頂上雷聲破口而出:「你是在質疑主,你的上帝嗎?你竟放肆質疑萬能的主,萬王之王,神中之神,你的造物主嗎?」
麥可離家上寄宿學校的前一晚,我在餐桌上擰自己。用指甲擠進手裡,直到皮膚上血斑點點。我不想哭。我不想抓著桌子,求他們讓我和他一起去。有人告訴過我,人太痛苦便流不出眼淚。
他從樹上默默跳下,直到離家時才開口。我再見到他時,認不得他口中發出的重低音。
但颶風不會毫無預警就來。風暴成形的消息會像微風迅速橫掃這座島,流竄的謠言說著颶風的速度、中心眼的位置、風吹的強度。我離家太遠,無法在颶風來襲當天平安返家,萊德太太又需要我的協助。幸而,學期尙未開始,孩子們還沒到校,但建築物必須補強以迎接迫近的肆虐。四處找不到她丈夫。萊德太太一點也不擔心,她告訴我:「他會在安全的地方——我知道。這將是我的第一次颶風,而我也不避諱告訴妳,荷坦思,我覺得還滿刺|激的。」她像好動的小女孩跳來跳去,嘻笑著栓上門。我們堆起桌椅、鎖上壁櫥,她不時哼歌,又在鎖門前照鏡子、梳頭髮。她轉向我,說:「站在颶風底下不是很特別嗎?可以感受上帝的力量充分發揮了力道。」但我正在唸禱文,盼校舍屋頂能保持穩固,無暇回答這個無稽的念頭。
萊德夫婦是福音教派,而菲力普先生可沒有時間理會福音教派。他不喜歡人受到聖靈感召時,便像禽獸撲倒在地,抖動身子、口吐白沫的樣子。他不了解同樣的那批人竟能在禮拜式告一段落後,彬彬有禮地跟牧師握手,離開教堂。他說:「聖靈不可能這麼快進入又離開人體。」我請他對萊德夫婦格外開恩,因爲聖靈只讓他們夫婦倆感動得抬眼望天、搖擺身子。
「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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