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傳
七 荷坦思
當時,吉伯特竭盡全力的臉上第一次顯得頹喪。我有理由感謝菲力普先生和瑪小姐長期以來給我的教導,那就是審愼。我總是從每週薪資裡拿出一小筆錢存在房貸互助協會以備不時之需。吉伯特離開英國前的那些日子,是這個島上雨勢最大的時候。我告訴他:「我可以借錢給你。」
吉伯特想把他們剝開,但他們抓得更緊,還嘎嘎稚笑著。非叫安德森太太不可。她走進房間,將男孩一抓,兩隻手臂下各塞一個。「來吧。我們得走了。」她微笑看著我,說:「荷坦思有東西一定要給吉伯特看。」然後,便帶著兩個狂叫的男孩離開房間。
「嗯,那妳一定要把他的地址給我,我才能幫妳找他。」
幸而老太太沒興趣問我任何事,她比較急著動手大啃大嚼。頭一回,我不在意這種不堪忍受的狀況,因爲我知道自己不久就要住在英國,能夠翻身遠離這些人,高飛到任何蔑視都無法企及的地方。艾伍德和他母親送的結婚禮物是一罐沒完全裝滿的蜂蜜,對我而言那也不打緊。我向他們道謝,告訴他們很高興能認識他們,並在他們離開時祝他們有美好的一天。
這個小挫折沒礙到他。他還有另一個賺錢的辦法。明信片。他告訴我,現在爲了陽光和蘭姆酒而大量湧入島上的遊客需要明信片,也就是牙買加許多奇景的圖片,可以寄回家給家人看。他賺來的錢馬上就能把他寄往英國。他賣出兩張。都是賣給牙買加人。兩人看著照片上的地方,淚眼汪汪想起了青春歲月。他賺來的錢在口袋叮噹響了一聲。但他並不沮喪,他說,他另有計畫。
「妳哥哥還在那裡嗎?」他問。
「你可以還我。」
返回英國不只是吉伯特.喬瑟夫的雄心壯志,而是一種使命,一種召喚,甚至是職責所在。這個男人靜不下來,也根本坐不住。他總是處於動態,激動、不耐,像任性的男孩等著輪到自己玩板球。他告訴我,在英國,成熟的時機有如牙買加樹上的果實一樣多,而他要當那個採擷果實的人。
就在吐出「願意」這兩個字的氣息之間,英國便成了我的命hetubook.com.com運。飯廳裡的餐桌擺著四張椅子。漿直的桌布繡著緞帶。客廳的扶手椅繞著小小的火爐。房子很簡樸,不花俏、不炫耀;廚房雖小,但準備三餐的器具卻樣樣齊全。星期天吃米飯和豆子,配上雞肉和玉米,而在我的英國廚房裡,則是烤肉和兩種青菜,甚至有魚和薯條在爐子上沸騰冒泡。我丈夫修理卡住的窗戶和前廊吱吱嘎嘎的木板,而我在打開的窗戶旁啜著熱茶,望著住在隔壁和對街的鄰居。我走到商店,他人有禮地問候我「妳好」,有禮貌地說「今天天氣不錯」,有教養地說「您身體還好吧」。紅巴士、料峭的早晨和水仙帶著彩虹的七彩顏色而盛開。
吉伯特在牧師講道時,猶如低能兒般點頭。牧師問這問題時,他仰頭望著教堂屋頂。「你和未來的妻子認識多久了?」他用手指輕敲臉頰,喃喃:「到現在,我看看……」他愼重從容地磨蹭了許久,牧師久等不到答案,便逕自繼續講道。當牧師說他實在感到欣喜,能在前所未有的動盪後見到兩名年輕人攜手邁向寶貴的生活,吉伯特喜於詭計得逞,便偷偷望向我,向我眨眼。
「不是那部分。那部分我知道。我聽到了。我是指結婚的那部分。」
然後,他第一次輕吻我的嘴唇,他的氣息有蘭姆酒的味道,嘴唇卻溫潤柔暖地覆蓋在我的唇上。我閉上眼睛。再睁開眼,他又吻我一次,這一次卻把濕滑的舌頭伸進我嘴裡。我噎住了,發現自己吸著這蠕動的器官,不能呼吸。我向後退,吃力地吸氣喘息。
我轉身脫下帽子,小心放在壁櫥裡。還不到五秒鐘,但一轉過身,吉伯特已像亞當一樣赤條條站在我面前。他的雙腿間有個東西在漲大。像下了咒的蛇一樣升起——不必協助,毋需幫忙——就在我面前擴大,像樹幹一樣堅硬,在空氣中膨脹。我只能盯著瞧。
他只有一個小袋子。一個要遠至英國開始新生活的人就這麼個小袋子。「你就只有這些嗎?」
「這樣你才能去英國。」他又一陣沈默,於是我繼續說:「我會把錢借給你,我們會先和-圖-書結婚,你可以等有地方讓我住的時候,再把我接到英國。」
吉伯特進房時,兩個男孩仍抱著他的腿。「小朋友,你們非走不可了。我現在一定要和我太太玩。」
「等我航向英國,爲我新婚太太的來到打點好地方時,就是三個星期又六天。」吉伯特又補了一句。
「艾靈頓最炫了。」
安德森太太從廚房拿出一堆雞肉,放在羅莎面前。她在狼呑虎嚥之前還問:「希莉雅呢?那麼討人喜歡的女孩子。瑪桃,希莉雅呢?」
安德森夫婦和兩個兒子就是我婚禮上的賓客。但儀式完成後,他們想對我說的只有:「希莉雅呢?」沒有祝賀,也沒有評賞我的禮服,只說希莉雅不能來眞是太遺憾了,她是我那麼要好的朋友。他們告訴我,他們喜歡希莉雅,一直希望能見到希莉雅。我能不能再告訴他們一次爲什麼希莉雅沒來參加我的婚禮?我不發一語。我從前的朋友如今選擇漠視我,又與他們何干呢?他們拿這些問題把我問得筋疲力竭後,又轉向吉伯特。吉伯特告訴他們:「我已經好久沒見到希莉雅了。荷坦思告訴我,她母親生病了。眞可惜她不能來。我想在離開前再見她一面。」
「荷坦思,荷坦思,等一下,等一下,好不好?」他躍向門邊,啪地一聲把門關上。他站在我面前喘氣,大驚失色的我可以感覺那東西像手指般輕輕敲著我。
「妳一定要問荷坦思。她是荷坦思的朋友。」
安德森先生靠著吉伯特,兩人都因爲蘭姆酒而醉了,像女學生一樣咯咯笑著;我只是微笑。安德森先生終於說:「吉伯特,你一點都不懂爵士樂,對吧?」
「喔,到現在,我看看……五天。」吉伯特說。
吉伯特在婚禮上看來異常瀟灑。我們倆都訝於看到對方這麼體面。他穿著灰色雙排釦西裝,寬管長褲,袖口很乾淨,襯衫是白色的,領帶用精緻的結固定,頭髮漂亮地抹了油,呈波浪狀。而我,穿著裙襬有飾邊的白禮服,白色高跟鞋,帽子用網面妝點,以流行的角度戴在頭上。吉伯特在聖壇前牽起我的手,輕聲說:「妳看起來好漂亮。」
他https://www•hetubook.com.com從房間的另一頭向我走來,將手放在我的肩膀上:「當然不會——我們說好了。妳是我太太。」
「妳問過的那個麥可,妳哥哥,他還在英國嗎?」
「喔,慘了!」他大喊,「妳再說一遍,因爲我覺得耳朵好像出了點毛病。」
安德森先生對吉伯特眨眼,大手一拍他的背,對我說:「那當然,荷坦思,妳想在新婚之夜一個人獨占老公。」安德森太太拍手樂得尖叫。
餐桌上一片沈寂,連老太太也不再啃雞骨頭而轉眼盯著我們。突然間,安德森太太將椅子往後推,從座位上一躍而起,用雙臂環抱我,又繼續緊緊擁抱吉伯特,幾乎把他的頭埋進胸脯裡。
但吉伯特往空中舉手投降,那討厭醜陋的龐然大物開始消退、鬆垮、下垂,最後像樹上的死鳥般軟趴趴垂下。他掌心向上:「好,好,我不碰妳,妳看。」然後往下瞥,用手托著他那噁心的東西。「沒有了,沒有了。」
「到我們完婚就是三個星期又五天。」我解釋。
我吸了一口氣,才問:「你會叫我去吧?你不會到了英國,就把我忘得一乾二淨,留我一個人在這裡吧?」
吉伯特只花了兩小時便決定問我願不願意嫁給他。我說願意,他握握我的手,彷彿我們之間談成了一筆生意。
「我哥哥?」
他說:「當然了,是我沒有的二十八磅十先令。」
沒有曲調的音樂聲大得讓我頭部抽痛,對我又有什麼關係?剛和我結婚的那個人正昂首闊步,在房裡四處叫鬧,安德森家兩個小男孩站在他腳上,一人抱著一條腿,叫每個人看他們,這又如何呢?我不在乎我得找藉口解釋八次爲何不跟其他人一起跳舞,也不在意安德森太太和安德森先生跳完複雜的舞步及旋身後,把豐腴的臀部往我身上痛壓。
教會需要三週時間印製即將舉行的婚禮公告。我們的時間正好夠用。只要在船航向英國之前的三週中騰出一天即可。牧師在教區的小教堂內要我們坐在座席上,開始以在星期天布道的鄭重語句提醒我們,婚姻之www.hetubook.com.com聖潔,由上帝見證,不可等閒輕率締結。
「吉伯特,你喜不喜歡艾靈頓?」
我咬了他的手,在他往後一躍、痛叫出聲時,全身發顫地向門口跑去。
「不然我要怎麼過去?單身的女人不能自己遠行,這可不光彩。但已婚婦女就可以隨自己心意四處遊走。」
「你可以等安定下來後,再接我到英國。」
「呵,被你抓到了。對。」然後,他們互相敬酒。如今靠向安德森先生的吉伯特說:「那我再告訴你一件事——我不會跳舞。可是,噓,不要告訴荷坦思,你看這女人多喜歡舞會?她可是會後悔自己嫁給一個有兩條左腿的男人。」
他笑了:「可是,荷坦思,我是妳的丈夫。」接著他才發現我不是在說笑。他兩腿間垂下的肉袋像腐敗的阿開木果一樣搖晃。如果身體之美是上帝的傑作,那麼他胯間這個醜陋的窘境無疑是魔鬼的作品。
他對靠蜂蜜生財有種荒誕的念頭。他住在聖瑪麗的表哥說服他相信養蜂絕對錯不了。他只要把錢給這個表哥去買蜂巢、罐子、印刷標籤,不久,蜂蜜賺的錢就可以送吉伯特到英國去。
「喔,我知道,髒腳小姐。可是我不知道妳爲什麼要把錢借給我。」
在《拾穗日報》上,就在他以「幫助助人者」的標題在退伍軍人欄裡刊登服務廣告,應徵當倉儲員或司機或職員或巡警或乳品商或郵遞員時,他看到一艘船要前往英國的告示。帝國疾風號,五月二十八日啓航。搭乘這艘退伍部隊船的費用只要二十八磅十先令。
「結婚!」安德森太太嚷著,「可是你們倆才認識多久?」
這個人向我伸開雙臂說:「過來,荷坦思。」
吉伯特說:「所以只剩下我們了。」
他奮力鑽進褲子,蠢蛋似在房裡跳來跳去,一邊說:「聽我說,妳聽我說。」他扣上褲子,試圖注視我的眼睛。「看著我,荷坦思,看著我好不好?」當我終於望向他,他鬆了一大口氣。平靜下來後,他開始說:「好,現在聽我說。妳在聽我說嗎?」我把臉別過頭去,他溫柔地捧著我的下巴轉向他。「妳睡床上,我睡這裡的地板。我不會碰妳,我保證。hetubook.com.com妳看——我用皇家空軍式向妳敬禮。」他往後退,將手舉至前額敬禮,微笑著露出金牙。「好了,這就是君子的承諾。我就睡地板,明天我會早起去搭船,爲我們倆航向祖國。因爲,喔,乖乖,髒腳小姐,英國也要準備迎接妳的到來。」他慢慢地來回搖頭說。
「英國可能會有女人讓你一去不回頭。」
「或許還在吧。」我告訴他。
「貝西伯爵最棒了。」
「花在蜜蜂上?」我問。
「那你喜歡爵士樂嗎,吉伯特?」安德森先生只想知道這一點。
他的回答呢?「是不簡單,但也辦得到。」
「這是什麼?」他說道,像是値得驕傲的東西般展示給我看,「這是我的男子氣概。」
吉伯特那方的親友團就是他表哥艾伍德(也是他的男儐相)及艾伍德年邁的母親。艾伍德就是把蜜蜂養丟的表哥,身形高大、搖搖晃晃的,整個儀式都在用力揮開眼前的蒼蠅。他的動作規律,讓我誤以爲他在向我揮手。他母親是個年老的女人,臉臭得像羅望子,坐著戳她兒子,幾乎整場婚禮都在問:「他是和誰結婚?」
「荷坦思,我們說好了。我向妳保證,我會來接妳。」他說,將我抱得更緊。
因此當我說「吉伯特,你不是該準備明天上路的東西了嗎」,每個人都看著我,而我卻沒有太難堪的窘態。
返回安德森的家中,他們全家人無論我如何反對,堅持要爲我和吉伯特辦一場舞會。安德森先生仔細端詳自己的唱片,問道:「吉伯特,你喜不喜歡貝西伯爵?」
我說:「把那東西離我遠一點!」
他看著自己少少的行李,然後說:「當然我還有妳啊,荷坦思。」
他啞口無言,像白痴般張目結舌,然後嘴角才揚起一抹微笑。「妳媽媽沒告訴過妳,不要借錢給人,也不要向人借錢?」
「但是,我這個表哥把蜜蜂養丟了。」
吉伯特兩大步橫越房間,用手摀住我的嘴。「噓,妳想讓大家聽到嗎?」
但這個有偉大想法的人沒有錢。他向我坦承他把錢都花在蜜蜂上了。
我問:「蜜蜂是怎麼養丟的?」
我尖叫:「有那東西不准靠近我。」
我才不要靠近那東西。「那是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