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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島

作者:安卓利亞.勒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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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傳 二十六 奎妮

前傳

二十六 奎妮

他輕聲說:「奎妮,是我們的房子。」然後他哽住,想再吸一口氣卻噎著了。「父親……父親……父親在房子裡……是我們的房子……沒了……奎妮……奎妮……父親……在房子裡……」
「我的責任是確定搶劫的行爲不會發生在這……」
「你們這些魔鬼!你們這些魔鬼!」我第一次聽到炸彈爆炸時,這麼叫喊。「你們這些魔鬼!」那些嚇人的聲響,幾乎不像是眞的,我腦子裡沒有任何符合這種轟隆聲響的影像。不是衣櫥從樓梯上滾下來,不是滿載的卡車將罐頭灑了一地,不是煤礦工人在外頭人行道上掉了幾百個麻袋。街坊鄰居也沒有同時把門甩上。然而,某些地方的人正在熟悉這種喧囂,如今已有人有生動的畫面足以搭配這些喧鬧聲。
他把玩偶拿給母親看,母親說:「艾伯特,對這位女士說謝謝。」
但願那些小鬼此刻安靜一些了,但是沒有。他們繞著客廳跑來跑去,在家具上跳上跳下,玩著飛機與炸彈的遊戲,發出相配的噪音。他們的母親,雙腳放在椅子上啜飮茶水,抽伯納德的菸。
然後我聽到有人用德語大喊:「快,找掩護!」我心想,開戰才多久?不到五分鐘,就有德國人從我家樓梯走下來。我全身發抖,大叫伯納德。他也聽到了。除了「快,找掩護」,還有其他幾句。我敢說他看起來大驚失色——這麼說很奇怪,因爲他戴著防毒面具,我竟還看得出來。我們的房客跑進來,是柏林近郊的難民,但我卻早一步想起:「是普朗特先生!」我吐了一口長長的氣,蒸得整個面具起霧。普朗特先生的手臂上下拍動,像是有人從天花板上用拉線操縱他。
「他拿了東西,我看到他撿起來,放在他嘴巴裡。」
伯納德對我大叫:「他到時候會需要。」
伯納德首先移動——不是走向我,而是衝向亞瑟的防毒面具,把它從櫃子上拿出來丟向父親。我等他把我的防毒面具丟給我,但他接著拿自己的防毒面具。我得自己拿。伯納德大喊:「防毒面具!防毒面具!」任何吵鬧聲都會讓亞瑟發抖,因此即使我們時常演習,但伯納德的大喊與警報聲仍讓亞瑟顫抖得厲害,笨拙的雙手連盒子都打不開,更別說戴上面具了。我不知道他會不會在我戴上面具的同時,因毒氣而開始咳嗽、窒息、口吐白沫?
門敞開著,我抬頭看著蔚藍天空,刺眼的陽光將鄰居的樹影灑滿院子,圍牆上的畫眉鳥正引吭高歌,直到牠看到我們四人爬行穿越庭院而停下。我以爲天空會因爲布滿緩緩滑下的納粹降落傘兵而漆黑一片,然而卻只有一隻鳥在樹的掩護下靜靜看著我們。
伯納德盡是抱怨政府,儘管他總是在銀行辦公,從不曾在家處理公務。那個陰險的政府官員帶著筆記本,狡猾的目光望向我的肩頭後,想知道誰拜訪過普朗特先生。他們去了哪裡?說過什麼?
我告訴他:「這合情合理啊,她才剛丟了房子。」
那母親站起身來:「喂,把他放下。」
里長洋洋得意地說:「看吧,小小偷。」
戴錫帽的里長大喊:「不要太靠近以免危險,這裡隨時會崩塌」,便把我們全擋在外圍。黑臉的消防隊員帶著疲憊不堪的雙眼,小心翼翼盯著裡頭,推開牆、抬頭望、低頭看、四處張望。
我敢說紐曼太太用來安置那一家人的閣樓絕不比我們的家庭式防空洞大。她看來像是把那一家人儲藏在櫥櫃裡,沒有給他們可以生活的空間。那位母親必須把小男孩往前推,他才從我手中拿走玩偶。他認不出來。我對他說:「這是你的,你掉的玩偶。」
一開戰,普朗特先生就離開了。
我們這裡遭到的空襲沒那麼嚴重,不像東邊。肉店裡的某個丑角說,這是和圖書因爲如果希特勒入侵,也會希望有個不錯的地方可以住。伯納德聽到這些話的反應是:「叛國賊!」
他的下巴殘留著鬍渣——我是說伯納德,都快長成鬍鬚了。在家的時間少到沒空刮鬍子,眼眶充血,頭髮沒上髮油又十分蓬亂,皮膚蒼白得像馬鈴薯根。或許我看起來也好不到哪裡,我已經好幾天穿同一件衣服,頭髮只用手指迅速爬梳過。我們每天晚上都待在該死的防空洞裡,感覺沒完沒了。睡覺?那不是我們以前在和平的夜晚才會做的事嗎?
「不……不……不是妳……不,絕對不行……」他將頭埋在我的頸上,雙膝將我圍住,直到我完全被他虜獲。他抱住我的角度,讓我可以看到我們的房子。漆黑的山影襯著天空。完好無缺。我環視各個角落,該在的都如實存在。亞瑟在床底下,可能很髒,很害怕,但他平安無事。
我對他說:「我不要下去——我們會被活活埋死。」
這不是第一家了,陶德先生這麼告訴所有鄰居。這是他看過的第三批人,他希望之後別再有了。這些人是羅瑟希爾港附近受到轟炸的居民,而某個政府部門的高階官員決定應該將他們重斩安置在我們這條街的空房間裡。住在三十號的紐曼太太接收了這家人。
他的報紙沙沙出聲,我四處張望想尋找風的源頭。報紙拍動,彷彿要煽動火苗,我才發現伯納德在顫抖。他的拳頭像嬰兒一樣緊實,緊抓著報紙,皺得上面的字無法閱讀。
炸彈靠近時,會有呼嘯而過的聲音。炸彈的旋律是刺耳的下滑音,只有以砰聲作結,聽起來才對勁。然後你以爲牢牢固定在地面上的一切瞬間騰空,之後又被放下來,就那麼一秒鐘——幸運的話會放回同一個地方。氣息從肺裡狠狠抽出,雙眼外凸,胃部翻攪著向上或向外擠壓,心臟以陌生的速度急速跳動,還以爲上了發條。我想起露天市場——那份倉促忙亂,那樣蜿蜒前行——花大筆金錢漂白我的臉,美白我的關節。那段時光,在戰爭之前,我覺得被嚇呆很有趣。
「放開他。」
褲子過大的小男孩被褲腳絆了一跤,整個人像攤開的麻袋跌在人行道上。他沒哭。姊姊扶他起來,帶著往前走。我不曉得他知不知道他的玩偶掉了。他往回看一秒鐘,然後又必須趕緊跟上隊伍。玩偶躺在路上,被一輛車輾過,隱身在泥濘中。我撿起來,是一隻潮濕骯髒的小狗或小馬,拿舊襪子做的,用黑羊毛線縫出眼睛。
「他們跟我們不一樣。」
一個溺水的人呼吸起來都比他輕鬆。我走過去將他的報紙拿開,但他緊緊抓住不放,我必須從他的手中將報紙撕破。他的拳頭仍握著一些零散的報紙碎片。「伯納德,冷靜下來。」
伯納德問我:「妳拿那個到底要做什麼?」我已將玩偶洗過,把它的長腳夾在外頭的曬衣繩上。那些腳像是從舊手套剪下來的。小玩偶復原得相當不錯,經微風吹過後變得柔軟蓬鬆。有一隻腳脫線了,需要修補。我還在玩偶的脖子上加了蝴蝶結,讓它看起來不那麼可憐。
普朗特先生的年紀不輕。我說:「等他拿到都下星期二了,沒時間了。」
里長問道:「這裡?他們住在這裡?妳確定?」而母親還在對他大吼大叫:「放開他,不然我要動手了。我已經受夠了,好嗎?放開他就對了。」小男孩鼓起兩頰,往地上吐出個什麼東西。是一只胸針。
他小聲說:「奎妮,他們很髒。」他說得有理。他們的頭長滿寄生蟲。如果我讓小男孩亞伯特轉圈圈,他頭上的虱子應該會帶著他飛起來。
「防毒面具呢?」伯納德問他。他輪番看著我們,用手拍一下額頭,喃喃說著沒人聽得懂的話——希特勒除外,如果他在場的話。「老兄,你會被毒氣活活毒死!」伯納德對他大聲喊道,而這位先生起身走出房間,爬上https://m.hetubook.com.com六十五級階梯去拿他的死面具。
我離開前,紐曼太太向我抱怨這家人又臭又髒,她根本沒辦法讓他們進浴室。「如果妳不讓他們洗澡,妳能期望他們不臭嗎?」而她說:「布萊太太,我知道你們家有很多房間,如果妳覺得妳可以做得更好的話,那就換妳收留他們吧。」
於是我對他說:「喔,滾邊去吧!」
「喔,那你覺得怎樣比較好?」
「給我,我負責保管到這裡清理好爲止。」
「伯納德,聽著,冷靜下來。那不是我們的房子。沒有這麼近。聽著,我去看一下。」
我對里長說:「把東西給她。」
因此,防空洞裡只有我和伯納德兩人。防空洞現在是四呎深的標準規格,小床鋪一人一個。一張椅子,伯納德時常坐在上面,旁邊就是擺有檯燈的小桌。我不論轉向哪裡,似乎都會撞到他的膝蓋——即使罩著褲子,還是像鎚頭般突起的小圓塊。他看報紙,吸吸鼻子,做出奇怪的表情,擠弄令他發癢的髮絲。他會清清喉嚨,咳痰的聲音大到我以爲他得吐出痰來,不過他卻擤著鼻子,將皺巴巴的手帕依次塞進鼻孔裡清乾淨。一開始,防空洞裡瀰漫濕土壤的氣味,如肥料般刺鼻,我覺得自己像等待春天的黃水仙花。但幾個小時後就變成伯納德的口氣——菸味混著晚餐的陣陣馬鈴薯味,接著是死氣沈沈的嘴巴吐出的腥騒味。然後是我開口說:「那是什麼?你聽到了嗎?天啊,糟糕!今天晚上有人中彈了……希望亞瑟沒聽到……你看他還好嗎?那顆炸彈很近,還是更近?」卻聽不到一句回應。防空洞裡眞是既他媽的嘈雜又該死的安靜。
「門都沒有,防空洞不應該這麼深。」我知道亞瑟花了很長的時間挖這個防空洞,每晚帶著泥濘與興奮的心情進門,像個從沙坑回來的小男孩。伯納德週末時會幫忙。我問他:「進行得如何?」他回答:「還不錯。」我不知道他們差點就能挖到澳洲去了。「伯納德,我不要被活埋,要是你不介意,我寧願死在上面。」
那個女人不予理會,一屁股坐在圍牆上說:「誰有菸嗎?」在一陣安靜、輕蔑四飄的眼神之後,有人給了她一根。她身邊只有兩個小不點,其他兩個還在地鐵站裡。而這兩個小鬼像老鼠一樣急竄,消失在碎瓦礫裡,進了屋子。里長在後頭追趕大喊:「離開那裡,危險!」不到一分鐘,仍穿著過長褲子的小男孩被里長扯著耳朵從屋子拖了出來。他的雙腳幾乎離開了地面。里長對他說:「還來,我看到了,那不是你的。」
「政府會處理,妳幫不了每一個人。現在正在打仗。」
但伯納德說:「不値得爲這些猶太人惹上麻煩。」
「我知道——我就是這個意思。」
他說:「要等我確定這是誰的財產之後才行。」
他拿在空中轉了一圈,然後像是打開耀眼的禮物般,說道:「是耐弟!」
我對他說:「他坐在房間裡。」有時他會下樓,和亞瑟坐在階梯上看著庭院。他會用英語告訴亞瑟,腔調比支支吾吾勳爵好一些,說他和妻子以前都在柏林外的花園裡種東西。所以當這位官員上門訪査我家的難民,我必須做的就是告訴他:「沒事,沒人來過。」
只要有人聽,她就說:「我可不願意。我是被迫的。而且,告訴你好了,這條街還有很多人家裡的空位比我家大。」
我跪著,只是轉身要打開入口的簾子,他就吼出了一聲強勁、熱血、全力的「不」,向我衝來,急忙抱和圖書住我的腰將我拉回,緊緊將我抱在懷裡,壓擠出我身上最後一口氣。
那個羅瑟希爾港的女人回家看到自己的小閣樓四分五裂,便脫口而出:「喔,媽的眞該死!」陶德先生說:「沒必要那樣子講話吧!」
「那顆飛彈上面寫著他們的名字。」陶德先生下了結論。
那個該死的老爺鐘每十五分鐘響一次。我曾經近乎哀求,請亞瑟不要一直上發條。伯納德說老爺鐘是父親的,即使他在法國,爲老爺鐘上發條的事也從不間斷。我覺得他們兩個是因爲習慣鐘聲,所以聽而不聞,因此每當鐘聲對著我響,我幾乎懷念起張伯倫的演說——當時我在打毛線,伯納德不停在織針敲動時朝我這兒看。我看得出織針惹惱了他。他將椅子拉近無線電收音機,狡滑地看著我的織針。我心想:你得說出來才行。你得開口|交談。奎妮親親,能不能請妳先不要打毛線?我聽不太清楚收音機說什麼,但我知道他不會開口。他會嘖嘖出聲,或許吧,不過也僅只於此。這捆羊毛線已經織了三次。「今早英國駐柏林大使向德國政府提出最後通牒……」每次織完,我會拆掉重織另一個樣式。「……撤離在波蘭的軍隊,否則兩國將呈現戰爭狀態……」他的確問過一次:「那件衣服妳織很久了吧?」讓我不禁微笑。「……現在我必須告訴各位,我們沒有收到這類承諾,因此我國進入對德交戰。」就這樣,只是叮咚、叮咚、鏗鏘、鏗鏘、鏗鏘,這下可好,我們進入了戰爭時期。
我問道:「什麼意思?」
母親大吼:「他不是小偷!」她撿起胸針。
我帶著財產被炸光的一家可憐人到安置中心,又和伯納德到地鐵車站接了嬰兒和另外兩個小孩。稍後回到家裡,我走進去對伯納德說了一個晴天霹靂的消息:不管他怎麼說,不管他怎麼想,我替自己找了一份工作。就這麼決定了!
「我已經說得一清二楚了。」
他整個人激動地說:「別鬧了,奎妮。」
我抓住他。「不行,到防空洞去,現在沒時間了。」
我說:「我看得到我們的房子。」他喘著氣,對我的頸部呼出溫暖的氣息。「亞瑟沒事,房子還在那裡,伯納德,房子。你看——你自己看。」但他不願意抬起頭,只是像剛學步的小孩緊抱著我尋求保護。而我就在那裡,保護自己的丈夫,對付那些從壞壞的德國軍機上丟下來的燃燒大壞彈,不乖愛亂飛的榴霰彈、好可怕好可怕的轟炸彈。好笑的是,在他的擁抱下我感到異常平靜,還輕柔小聲地說:「好了好了,伯納德,好了好了。」
三十號那棟屋子看來像是恐怖的頭骨。炸彈從房子的屋頂穿過,落到地板在裡頭引爆。玻璃一面不留,前門也沒了。留下空殼,一個空洞的頭顱立在大陽臺中央。閣樓殘留的牆坍塌成鋸齒狀,爲這顆頭顱戴上皇冠。其中一房的綠色壁紙和另一間房的棕色油漆敞向天空,彷彿戴了一頂華麗俗氣的聖誕帽。原本在室內的現在都顯露在外,房子受到攻擊後的殘骸灑滿人行道,成了一山一山的碎石瓦礫,不僅擋了路,還在腳下嘎吱作響。「妳會跟房子一樣安全。」桃樂絲阿姨總愛這麼說,任何堅固的東西她都認爲是可靠的,連伯納德也是。我很高興她不用活著被迫面對堅固的東西也會崩壞的事實。
伯納德說:「這樣對誰都好。」
我說:「他們也是人,而且他們沒有地方去。」
他喘著氣,胸腔冒出嗝來。「我們會死……死……在這裡……父親……是我們的房子……」
伯納德不說「除和_圖_書非我死」,因爲這一年來我們變得有些迷信。他改口說:「不論任何情況……想都別想……奎妮,妳是不是瘋了?」
儘管伯納德的聲音因戴著面具而像從深穴中傳來,他仍大吼大叫。這是有史以來我頭一次必須對他說:「拜託你,閉嘴吧!」這還眞是有點窩裡反,畢竟這可能是我對他說的最後一句話。但他忙著打開後門的鎖,也沒聽見。臉上的面具讓我無法呼吸,空氣進不來,何況是毒氣。亞瑟的防毒面具戴在後腦勺上,鬆緊帶壓著他的鼻頭,而他抖得十分厲害,其他人看見說不定會以爲他在逗我們笑。
他們一大早就來抓人。「你們要帶他去哪裡?」我問。「拘留起來以保護他。」他不是這條街上唯一被帶走的人,還有一個女人和街尾一個家庭,那家裡還有幼童。儘管只是要載他們到奧林匹亞區,卻還是把他們趕到卡車後面。普朗特先生只帶了初抵時所提的皮箱,當時伯納德一時想不出藉口,只好把房間租給他。離開前,普朗特先生對我脫帽示意。一看到卡車,他停下來僵了一秒,然後把肩一聳。
「喂!放下,那個東西屬於這間屋子。」
禮讓老弱婦孺還眞是美德:伯納德幫亞瑟踏上防空洞的階梯,在他耳邊提醒「要抓緊」,而我仍在催促不停咕噥著德語的普朗特先生。接著我踏上防空洞的梯子。這是我第一次往防空洞裡瞧。我的天啊,亞瑟每天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卻沒挖個防空洞給我們。他挖的是地洞!我發誓那個洞深不見底。普朗特先生從我旁邊經過,我又爬出洞外,而伯納德勉強在面具下做了疑惑的表情。
空襲警報隨即響起,毫不誇張!有好幾秒鐘時間,我們三人面面相覷。我們以前就聽過警報聲,也向來無動於衷。不過那是戰爭之前,也就是幾分鐘之前。現在是戰時,所以我們很有可能就要死了。
人人出來觀望,對這場蹂躪感到憤恨,卻又慶幸不是自己的房子遭殃。「幸好他們在防空洞裡……幸好沒人在家……幸好沒人活埋在裡頭。」屋主紐曼太太一反常態,啞口無言。嚇壞了,里長說,像是有人吸走她的魂。只有三十號,其他地方都沒受到攻擊。那棟房子到底哪裡惹到這場戰爭了?把它變成一堆廢瓦,希特勒會比較好睡嗎?就像兩旁其他的屋子一樣,我們損失了幾扇窗,三十號的幾塊煙囪碎片穿破我們的屋頂。不過也僅只於此。
我對他低聲說:「有什麼關係?不過是個不値錢的胸針。」
「難道每個流離失所的人都要到這兒來?」陶德先生問,「我是說,我們已經有一堆波蘭人住在這裡,等待重建祖國。現在又是這群東區佬。幫幫忙嘛!」
伯納德一和鄰居陶德先生聊天,就變得近乎神采飛揚。「他們跟同類在一起會比較快樂。」他說。這兩人交叉雙臂,表情嚴肅,搖著快要碰在一起的頭。「把他們安置在這裡對誰都沒有益處。」我以爲站在門外的是希特勒——也或許整個第三帝國搬進我們這條街來了。一陣喧囂,有人捲起窗簾看,有人站在自家門前,窗戶打了開來,不斷發出嘖嘖的非難聲。不過這不是入侵行動,而是比那更令人難過的景象。是一家人。穿著棕色大衣的母親,一邊袖子空蕩蕩擺著,手裡的嬰兒包裹在舊床單做成的披肩裡。母親的臉不至於面無表情,但也像屍體般無法解讀。零零落落跟在後頭的是四個小孩。四個骯髒污穢的流浪兒,比礦工來得黑。打結的頭髮四處飄飛。他們左右張望,前一分鐘還抬頭張看四周的房舍,著迷得張大了嘴,下一分鐘,感覺嘖嘖出聲的大人在看他們,便低下頭看自己的腳。其中一個小孩(男孩或女孩都可能,實在看不出來)推著嬰兒車。有個輪子變形了,嬰兒車搖晃得厲害;另一個小孩把手伸高,扶住上頭幾個破舊的盒子。還有兩個小鬼手牽手,女孩提著一個和_圖_書防毒面具的盒子,另一個男孩拿著一個小玩偶。那個男孩穿著過大的褲子,一條褲腳蓋過腳踝的短褲,用繩子在腰間繫緊。這兩個小個子努力要跟上嬰兒車的陣容,嬰兒車則努力跟上母親,那母親努力跟著一個頗時髦的女人——她身著羊毛套裝,領口別了一朵假玫瑰,堅定地直直向前走。
「我們空間這麼大,這麼多人沒地方住,我們怎麼能不管?」
聽呼嘯聲我就知道炸彈會落在附近,就像爐子上的水壺聲一樣清晰。伯納德將報紙換頁,抬起下巴讀報紙頂端的文字,嘴唇不自主地因費力而微張。我不敢說我聽到爆炸聲,只是有那麼一刻我全身失重,雙臂在空中揮舞。當我跌落地面,他還在看報紙。當周遭原本平靜的一切猛然噹啷作響,他依舊專心在新聞上。砲彈碎片與不知是什麼的東西有如冰雹猛落在防空洞上方。只有他的上嘴唇堅定不動。而我將滿溢到嘴邊的嘔吐物呑了回去。
「除非我看到他把什麼放進嘴巴裡。妳不應該在這附近。」
「布萊太太,那不是她的房子。」
「喔,拜託,伯納德。你一點同情心都沒有嗎?」
轟炸機像雷雨烏雲般抵達。你看得見嗎?或許看不見。對人的威脅卻像疼痛般如影隨形。那些漆黑的雲團以近乎莊嚴的姿態,冷酷瞄準目標。高射砲大喊:「在這裡!在這裡!」試圖轉移他們的注意力,卻沒有用。炸彈眞的來襲時,我們說服不了亞瑟進防空洞。費盡多少力氣哄騙或推擠都無法使他在轟炸時再一次躲進戰壕。他跑去躲在房間的床底下,彷彿有刺刀戳刺他的背部。
他用大家都聽得到的聲音開始說:「我的工作就是要確保……」
「不過幾天而已。」
「他是德國人,不可不提防。」伯納德說,隨即上樓將報紙鋪在房間裡。
「明天可能就輪到我了,但是我向妳保證,我不會那樣子說話。」
那女人大喊:「是我的,它屬於我。」那只是個小胸針,跟幸運福袋裡找到的那種差不多。那女人開始可憐兮兮懇求,兩個孩子各抱住她一條腿。「那是我的。我發誓,眞的,那是我的。」
我告訴里長:「他們住在這裡。」
我回到屋裡,不跟任何人說話,直接走進臥房,把門關上,轉上鎖孔裡的鑰匙。那次空襲警報是這間屋子裡有史以來最刺|激的一件事。充滿生命的一響,我這麼覺得。我走了兩步跳上床去。毫無疑問,我期待這次的戰爭。
等到我感覺他的手漸漸鬆開,外頭已經安靜許多。他像剛剛移向我似地從我身邊移開,背靠牆坐著,膝蓋朝上。他沒看我,鼻子一抹,撿起地上的報紙,摺好放在桌上。他將倒下的椅子扶正。咳嗽,清清喉嚨,順順頭髮而後坐下。這整個過程我都看著他。嗆鼻的燃燒味,陣陣煙霧,防空洞裡變得朦朦朧朧。外頭有叫喊聲,跑步聲,沿路踩到碎玻璃的嘎吱響。而水在某處汩汩流著。伯納德看著我,我點頭表示「哈囉,你回來了」,但不久他的視線就在我的注視下移開。他望向自己的手,那慢慢交錯的十指,舔了兩次嘴唇才喃喃說:「奎妮,我要妳知道,我是眞的愛妳。」
「這是我的。」
「她才剛失去一切,而且這不是她的第一次了。你就不能暫且相信她嗎?」
我以爲我聽到我丈夫說「妳高興就好」,但也可能只是面具的關係。他才剛開始爬進洞裡,解除警報聲就響起了。他的上半身仍冒出地面,讓我聯想到毛毛蟲。我脫下防毒面具咯咯笑。
「但是他們需要幫助啊。」
「不會有什麼麻煩的。」
但是他說不太出口,即使姊姊打了他的頭一下也沒有用。他的媽媽說:「喂,妳,住手,要打的話,我自己會打。」
「伯納德,你還好嗎?」我料想他頂多咕噥一聲來回應。
「他們不能住在這裡,有地方會收留他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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