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四八年
三十二 吉伯特
走過倫敦的街道,悔恨伸出手來掐住我的喉嚨。我的慾望悶燒著快窒息了。我聽到有人在我後面叫。我不予理會。那是驚訝的尖叫聲,有哪個有色人種在英國聽到那種聲音會抬頭瞧呢?但聲音又來了,這次是用講的:「對不起,對不起。」是婦人踢踢踏踏從人行道走來的足跡聲。我停下來,慢慢轉過身去,看到一個個子很小的婦人向我走來。她喘不過氣,卻微笑著,抬頭看我的臉。年紀不輕,大約四、五十歲,在朦朧的街燈下很難判斷。但她的微笑很眞摯。她說:「我想,你掉了這個。」是一只黑手套。我不確定是不是我的,但在這種手勢的陶醉下,我從她手中接了過來。
拿尤金來說。這個溫和有禮的人忙著自己的事,一個老太婆在路邊絆了一跤,倒在他跟前。他急忙到她身邊,伸出手讓她握住。嘴裡輕聲說:「我來幫妳站起來——來,妳受傷了嗎?」善良的英國老婦看了他一眼便放聲尖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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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嚷得不可開交,連警察都跑過來看。尤金被帶走了。罪名呢?攻擊老婦人。在老婦人澄清事實之前,尤金在警察的牢房裡乾著急,搞得骨瘦如柴。我想開口向她道謝,卻說不出話來。我又試一次,卻只能用嘴形默聲感謝。
而你知道他們說什麼笑話嗎?說吉伯特.喬瑟夫。我就是他們歡樂的泉源。看我走在倫敦的街上,雨水像鋼釘打在身上。我的頭彎得低低,雙手把自己裹好才不至於冷死。我沒有地方可去,只能離開那討厭的房間和娶進門的女人,讓自己再度航越海洋,抵達祖國憤慨與羞辱的榮耀裡。但不只是我讓他們咯咯發笑。我們所有的前皇家空軍都具備無與倫比的英國知識,我們曾經望著那些待在家鄉的男孩,說我們知道能向祖國指望什麼。我們告訴他們:獅子的嘴巴或許張開著,但裡面有幾顆牙我們可都數過了。不過,得了,面對現和-圖-書實吧,我們這些退役軍人到現在才開始感覺到被咬的滋味。
她問我:「你還好吧?」
我盯了手裡的那顆糖果多久?我眞是笨蛋,還從口袋裡拿出手帕包好。我無心吃掉珍貴的糖,因爲這對我來說是一種救贖——不是因爲裡面的糖分,而是裡頭的善意。我收下的糖具有人的溫柔。我開始渴望感受人的善意。對溫柔的心銘感五內。我們這些孩子都處於這不知感恩的地方。發現善心時,就要保存起來。一個簡單的姿態,一句友善的話,一次碰觸,一顆黏答答的糖無疑拯救了我,彷彿那位英國女士把我從溺水的海中拉了起來。
還有荷坦思。她仍趾高氣揚。但她的下巴要多久才會喪氣垂下?才剛下船,英國還沒欺騙她。但也爲時不晚了。我們所有可憐的西印度群島夢想家,帶著愚昧,抬頭挺胸渡海而來,如今,在我那機靈樂天的表哥眼裡,都成了笑話。
她翻著口袋抽出一個小袋子。「來,吃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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個。」袋子裡都是糖。她把袋子推給我。「別客氣。」我把手放進小袋子,裡面是黏黏硬硬的一大塊。她又把袋子抽走。「噢,統統黏在一起了。對不起。」然後她開始玩弄袋子,用手指又敲又戳。「是喉糖,每次都黏在一起。對不起。但是喉糖會讓你暖和起來。」她又將袋子拿給我。我拿了一顆。「你要的話,就再拿一顆待會兒吃。」或許艾伍德說得對。「留在牙買加,留下來奮戰到你看到你想看的結果。」他求過我。我兒時的朋友,如今他在那加勒比海的島嶼上看到了什麼?他坐在前廊,看著牙買加的太陽緩緩落下,天空閃耀著紫橘藍粉。吸著刺番荔枝,果汁黏在下巴,齒間是肥美的果肉。蟬聲鳴鳴,他把腿舉到歇腳臺,嘆了口氣。向晚逐漸降溫的熱氣下,他的手往下一盪,拿起一杯媽咪做的蜂蜜薑汁,一邊叫朋友奧伯瑞加入。於是兩人便在漫長的一天後,坐在那裡有說有笑www.hetubook•com•com,在前廊休息。邊聊邊喝,不久就把笑語點綴在香甜的牙買加夜空中。
她看著我,舉起手放在我的臂上。「你還好吧?你看起來有點冷。今天晚上很冷。」
我帶了兩份炸魚薯條回房間給荷坦思和自己吃。她在那裡,仍然坐在床上。即使經過了這段時間,她的臉依然忿忿皺著眉頭。「髒腳小姐,妳看,我這裡有兩人份的炸魚和薯條。」她只用大眼睛轉向我這個方向,雙手在胸前交抱得更緊了。我從整整齊齊放在碗櫃裡的盤子中拿出兩個。拆開包裝,把炸魚薯條放在盤子上。我告訴她:「妳知道英國人怎麼樣嗎?」她當然不會回答,但我也不指望她會開口。「他們直接用報紙吃這個東西。不用盤子。什麼都不用。」我知道這位上流的女人聽到這種野蠻事,絕無法保持鎭定。她在震驚之下,用難以置信的眼神無法自拔地盯著我。「對,直接用報紙吃!所以,髒腳小姐,第一課,這是薯條。」我用叉子將薯條遞給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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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從我手上拿去,貪婪地丟進嘴裡。「然後是第二課。妳有仔細聽吧。」我傾身靠向她,低聲說出這個祕密。她用大眼睛看著我,像喜歡八卦的人被催眠似的。我告訴她:「英國人做的每一件事,不一定都是好的。」「對。」她觸摸過的地方因輕柔溫暖的觸感而融化。
我臉上有一滴眼淚。我感覺得到淚水濕潤微癢的路徑滑到下巴。我把眼淚擦掉。
「不用了,一顆就好。」我告訴她。
「好。我要回家了。」她把手放進袋子,再將糖送進嘴裡。糖果在她臉頰裡鼓脹起來。「今天晚上只能待在家裡。」她說,嘴裡因含著東西而有點說話困難。她又碰了我的手臂一次,說:「開心點,也可能不會發生。」說完便踢踢踏踏上路了。
虔誠的基督徒柯提斯因皮膚太黑,不適合在當地教堂做禮拜,所以有人請他不要再回到教會。這種打擊讓他啞口無言。
路易斯現在相信「死老外」是個名詞。因爲那三個字孟不離焦,他只聽過那幾個字連著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