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四八年
四十九 吉伯特
我告訴他:「哇!老兄,不要激動。你說誰啊?」
「嘖,你該不會是怕什麼瘦皮猴白人吧?」
肯尼斯對荷坦思咧嘴笑得又香又甜。「小姐,妳那邊在煮什麼?好香喔。」荷坦思對他拉下一張愁苦的臉。但他不管,又繼續說:「你這幸運的男人。妳在弄什麼,飯、豌豆,一點咖哩羊肉嗎?我都不知道今天晚上有沒有東西吃呢。」
他微笑說:「對啦,老兄,是溫斯頓。」
「老兄,不要轉移我的話題。他要把我趕出去了。」
「我會和奎妮把一切搞定。好了,老兄,你可以走了。我的晚餐煮好了。」
「那個人是小丑。」
我告訴他:「他要趕的人是溫斯頓。你應該早就走了。」
肯尼斯講完後,看著我尋求回應。喔,好吧。我抬起頭想說個笑話,就問他:「就這樣嗎?」我的心像穿了靴子一樣怦怦跳,因爲他告訴我:「我可能有跟他說他太太似乎喜歡黑人作陪。可能。我不記得了。那麼激動的情況下講了不少話。」
「哼。」
「你到底要不要聽我講?吉伯特,我一直都在工作。看管大批發店和小商店。」
「我會把這件事搞定的。找幾個兄弟……」
我告訴他:「不要動粗。我來跟奎妮談一談。」
「你才不是。」
她說:「焦慮什麼?」
她的叉子往嘴送到一半就停住了。在她唇上形成的微笑漸漸轉爲惡意的假笑。她告訴我:「我才不理他。」
「他就是那種讓我覺得丟臉的流氓,還從同一個島上過來。」
有個東西很有嚼勁,我在想是不是口香糖。我們倆像牧場上的牛一樣靜靜咀嚼。好吧,這段沈默很美,所以我爲什麼要說「可是不需要焦慮」呢?
我的半顆心說「對」,荷坦思瞟了我一眼,讓我起雞皮疙瘩。「好了,肯尼斯,哪,我累了。你有什麼重點要跟我說嗎,老兄?」
「是你嗎,溫斯頓?」我說。
我問:https://m.hetubook.com•com「溫斯頓呢?他知道你害他被趕出房門了沒?」
「嘖,他沒那麼差。他只是想在英國出頭而已。」
荷坦思開始把在房裡找到的每個鍋子都拿起來敲。這個人把她惹毛了。但肯尼斯只往噪音的方向一看,說:「你眞幸運,還有人在這裡幫你煮好料。」
「噢,對,對——我溫斯頓。讓我進來,老兄。」
即使透過門板,我也知道這個人在發火。嘖,我下班累得要死,正想好好休息哩。可是每個牙買加男孩(即使從那些小島來的)都已經在這個祖國學到這種萬宗歸一且適用於全體的智慧。荷坦思爲了爛瓦斯爐上的平底鍋,在地板上縮成一團。她那年輕的背不該像老太婆一樣彎,應該直挺挺站在一個好炊具前面。不過,算了,看她煮飯就像看右撇子用左手一樣,每個動作都不忍卒睹。在門口站在我面前的人,看起來像是溫斯頓。但我還是問一下確認:「你是溫斯頓?」
「我怎樣了?」
「你怎麼說那種話?那個人野蠻粗俗。你聽到他講話了嗎?」
「什麼?才怪,老兄,他們拿了我的錢。他們告訴我一個數目,給的又是另一個數目。他們以爲我是笨蛋,可以在我眼睁睁的情況下把我的錢拿走。他們說:『剛下船的傻西印度群島人,不會知道自己被搶了。』」
「他在氣頭上。」
「經營這個國家。」
「吉伯特,那個人要把我趕出去。那個笨到極點的呆瓜說我非走不可。而且早上就要走,不然他就要報警。我說:報警!他爲什麼要用法律來壓我?我依法守法啊。他叫我黑仔黑佬,我就叫他放尊重點。他說他也要尊重。是他的房子,他對我大叫,叫得我耳朵都燒起來了。」
所以我邀請他進來。只消一秒,我就起了疑心。我介紹荷坦思給他,而他只是說「對啦,老兄」,然後和圖書又繼續連珠砲說起來,我差點被他打敗。
他大聲吸氣,聞著每個西印度群島男孩漸漸在這個國家愛上的香味——自由的食物。「聞起來好香。你可不可以留一點給我?」
我坐回椅子,將下巴靠在手上。
「可能吧。不過妳不用擔心會被趕出這個地方。」
我說:「那就好。」但她還沒說完。
她開始說:「你忘了,我很快就要在好學校裡受聘爲教師了。不用爲我焦慮。如果樓下那個人要把我從這個破爛的地方趕出去,就是幫了我大忙。這樣的房間不適合像我這樣的老師居住。」叉子終於送到她的嘴裡。我直瞪著這個讓人受不了的傢伙,而她盯著天花板,狀似可口地咀嚼難以下嚥的食物。
「妳還沒見過溫斯頓。」
她說:「我看這個溫斯頓也是半斤八兩吧?」
「不行,肯尼斯!不准闖禍。我已經告訴你我會和奎妮談。老兄,你根本也不住在這裡。你忘記奎妮在好幾個月前就把你趕出去了嗎?」
我認得禍端。它進門時把手放在微妙脆弱的部位擠壓。老天,我得把二郎腿放下來解除這種壓力。「你幹麼那樣,肯尼斯?」
「我是溫斯頓。」
他說:「對啦,對啦,是溫斯頓。」我就知道他是肯尼斯。
我覺得有飯,但似乎沒煮熟。米在我的牙齒上嘎吱嘎吱響,我說:「他跟我說他是溫斯頓。」
「等一下,老兄,噓。我還沒把樓下那個笨蛋的事告訴你。一定要聽——下一個就是你。」
「肯尼斯,我不會無緣無故給人好看。」
「每個人都要。是所得稅。政府拿去的。」
我對他說:「不會吧,老兄——這個我不要聽!」我站起來準備送客。
「好了,別一副那麼累的樣子。我告訴你這個是有道理的,老兄。你一定要知道我走進這棟房子的門口是什麼心情。我才剛被搶!一進門就撞到這個人。這個奎妮的先生,他是這麼說的。我https://m.hetubook.com.com在氣頭上。我可能說對不起,稍微撞到他了。也可能沒說。可能我告訴他走路要看路。我不知道,因爲我太在意自己做的每一件小事了。接著,他就猛敲我的門,快把門拆了。他跟我說:『你得搬家。』我說:『爲什麼?房子失火了嗎?』他叫我不要跟他搞笑。我叫他走開好讓我休息。他緊緊拉著門說他要用這個房間。吉伯特,我用我媽咪的墳墓發誓,我很有禮貌。我問他要這個房間做什麼,非得那麼急著把我趕出去?他稍微張開嘴巴,可是什麼都沒說。我跟他說晚安。然後,老兄,他開始漲紅了臉。我從來沒見過人的臉會變成那種顏色。吉伯特,你沒看過白人變紅吧?那一幕好奇怪。突然間,他開始尖叫說他要賣房子。我問他:『你現在這個時候就要賣房子嗎?』他大叫:『明天。』他要我明天搬出去。他火氣好大,我叫他冷靜下來,別傷了身子。他告訴我他不會冷靜下來。我就幫了他一個忙,在他面前把門一關。再過一分鐘他就會走了。可是他又開始猛敲門。隔著門大喊他不會忍受無理取鬧。所以我打開門告訴他,他要私通就另外找地方去。不過,吉伯特,因爲這裡有女士在場,所以我用的不是這個字眼。那個瘦皮猴開始氣呼呼的,兩個拳頭都握起來了。要揍他的話,我一拳就可以把那個人宰了。我幫了他一個忙,只把他推開。但是,老兄,他那麼瘦,一推就倒了。我發誓,我一碰他就倒了。但我不是粗暴的人——我確定他沒事。我站到他上面。外國佬、黑仔、黑佬,都是他開始叫我滾出去的字眼。髒話把琴也吵出門來了。他還看了琴一下。琴自己就很有看頭。眼睛的周圍一團黑,像手指一樣從臉上滴下來。頭髮像怪物一樣直立,穿著內衣幾乎半裸站在那裡。她開始笑那個四腳朝天倒在地上的弱雞。他爬了起來,但這和*圖*書一次安靜了。我想,一切都過去了。我就走回房裡把門關起來。」
「憑他哥哥那個樣子,我也不想認識他。」
「老兄,你是肯尼斯。」
「房東太太的老公,找不到路回家的那個。」他一屁股坐在椅子上,荷坦思因耳朵被他的髒話污染而送上凶狠的目光,他也置之不理。
我又問:「你是溫斯頓?」
「剛剛肯尼斯告訴我們的話。」
「我覺得,肯尼斯,你要缴一點稅。」
「你在溫斯頓的房間裡幹麼?諾琳又把你趕出來了嗎?」
不多久我就知道爲什麼了。荷坦思把一堆亂七八糟的東西放在盤子上遞給我。裡面沒有一樣是我認得出可以吃的食物。我差點跟在肯尼斯後面叫他等我。但荷坦思正看著我,準備訓斥我不知感恩。所以我檢視一下食物,告訴她:「還不錯。」
我在伯納德.布萊的臉上認出一些東西。第一次碰面就瞄到了,只有一、兩秒。但我知道那就是敵人。錯不了,從我親愛的牙買加島上的每面鏡子都照得出來。從我自己的臉上反過來盯著我。停留在眼白裡,嘴角邊,下巴突出的頂端。徨惑的靈魂。看過太多,不能回頭了。改變太多,知道哪一條路才能往前走。我知道隨著這個被圍住的人返家,安靜住在這棟房子裡的時光已經到了盡頭。
「那你在廢話什麼,老兄?他叫我外國佬和黑仔耶,要教訓他才會知道分寸。而且下一個就是你,兄弟。我的話要聽。而且你有可愛的太太幫你煮好料的。你還有義務要盡。」
「而且老兄我告訴你,我幹得不錯。數好保管好,沒有人拿走東西。老闆笑咪|咪的。沒有人惹我。可是今天是發薪日。我摩拳擦掌。做過各式各樣的工作,再難賺的錢也該賺到了。我從一個咖啡色小紙袋裡拿到薪水。好傢伙,信封輕得要把手按在上面才不會飛掉。裡面幾乎沒多少錢。是他們搶我的錢,不是我搶他們。所以我就去辦和圖書公室找他們。我告訴他們:『我的錢呢?我大部分的錢都不見了。』吉伯特,你有沒有蘭姆酒?我的神經今天受到這種折磨!」
「你要我怎麼辦?」我問肯尼斯。
「不是,是溫斯頓。你看。」他把手背給我看,彷彿上面有什麼可以證明。
「才怪,他們偷我的錢。我告訴你,他們搶我的錢。但是,老兄,你知道嗎?」他招手要我把耳朵湊過去,卻不得不在荷坦思製造的敲打中大喊。「我還有鑰匙……」
「嗯,吉伯特,最近這種狀況我想了很多。而且我的結論是這樣。我們找幾個兄弟,給他一頓好看。叫他千萬不要惹牙買加人。」
我不敢相信自己聽到的話。哪個英國人會笨成這樣,看到肯尼斯狡猾的眼睛和不乾不淨的手,然後決定這個人可以變成負責的店員?英國有太多事讓我驚訝,但這個消息令我一屁股跌到椅子上,張大了嘴。「等一下,你告訴我有人雇用你去看管存貨?」
「要幹麼?」
「老兄,你是在跟我說你以前從來沒繳過稅嗎?肯尼斯,每個人都要繳稅。」
荷坦思丟給他一個眼神,這種眼神會讓敏感的男人在一陣煙霧下消失。然而,肯尼斯把這個當成好兆頭。他從椅子上起身,站到荷坦思後面俯瞰。但他只穿過她的肩膀看了一下烹調中的食物,便很快說:「現在我想想,我想起來還約了幾個弟兄碰頭。」他衝出門往身後一甩,速度快得讓人以爲荷坦思正追著他要他試吃湯匙裡的東西。
「好吧,老兄,算你厲害。可是諾琳把我趕出來,而兄弟畢竟是兄弟。我剛剛說到哪裡了?喔,對,你知道他們看著給我的那個輕薄小袋子,跟我說什麼嗎?所得稅。我說小偷。他說所得稅。吉伯特,光天化日之下,我就被一個白人搶了。你覺得呢?」
「肯尼斯沒那麼差。」
她說:「他眞是粗俗,那個人。你怎麼會讓他進房間?」
「每個人?白人也要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