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四八年
五十一 吉伯特
「即使妳做縫紉,也一樣會成爲老師。」
她噘起嘴唇,嘖,我只能搖動她。輕輕搖。因爲我不是粗人。但我搖得她骨頭咯咯作響。一滴溫暖帶著鹽分的淚水噴到我的嘴唇,讓我住手。她哭了。晶瑩的水從她眼中流下,像水管一樣穩定。她又開始扭著把臉別過去不看我。一個路過的女人盯著我們。但她不是關心荷坦思的情況,而只是準備繞一大圈從我們旁邊走過。
「我知道他們是老鄉。」
「對。」
她告訴我:「當然。」
荷坦思問道:「你認識這些人嗎?」
「對。那好。」
我把鳥從她頭上拍下來。「妳覺得尼爾遜如何?」
我聽到時想過要微笑:荷坦思被祖國狠狠摑了一巴掌後,也傷得天旋地轉了。好小子,我已經準備要告訴她:「驕傲之後就是墜落。」我要大步跳到她身邊,摩擦雙手唱道:「現在妳看……我告訴過妳……妳現在要聽。」
她聳聳肩。
「噢,我相信,髒腳小姐。」
而你瞧,她竟毫無預警哭了起來。該死,我失策了。眼淚滴到她的茶杯裡。星期天手帕拿了出來。顫動的手再一次輕輕觸碰眼睛。我想過要道歉,卻怕那種好啦好啦的敷衍會從我粗心的嘴巴裡冒出來。我伸出一隻膽小的手,越過桌子放在她手上。我等她把我的手揮開。但是她沒有。
「當然。」
荷坦思從公車上層看著街景,我望著她。公車每經過一個景點,她都異常興奮,連調|教有方的沈著個性也不能阻止她尖叫:「你看,那是皮卡迪里圓環!我在書上看過。那座雕像叫希臘愛神。」她滿心歡喜,轉頭想努力看清楚。她開心的目光停駐在每樣東西上,一一指給我看。「吉伯特,你看得到嗎?那是國會,那座大鐘叫大笨鐘。」雖然這些景象我看過很多次了,但我也鑽著頭假裝興高采烈的樣子。她非常滿意自己從公車上層看到的景色,便兩手握著,彷彿放在方向盤上一樣,說:「坐在這裡可以假裝是公車司機。」然而,這種特殊經驗的興奮感我裝不出來。公車司機——喔,上帝!以我的命運來看,說不定我有一天眞的會變成公車司機。
他的味道不太好聞,棕色皮膚髒得沾滿塵灰。要他對荷坦思推帽致意有點吃力,因爲帽子過於用力往下壓。但他終於推起來了。他說:「小姐,今天天氣很冷。」
她倒抽一口氣,恭敬如祭壇前虔誠的信徒,對白金漢宮表示驚奇。她說:「好雄偉。和圖書」一個抱洋娃娃的小女孩碰一下她的手臂,然後跑開。小女孩一走,另一個小男孩便跟著碰一下。荷坦思感覺他的碰觸,便回過頭來看,對小男孩說:「有什麼事嗎?」
「有什麼好說的?」
我問她:「怎麼回事?」
「好,那我知道妳可能會在哪裡找到工作了。」
喔,我多希望如此,我心裡是這麼想的。當然我沒有說出來,因爲這個女人的心情又陰鬱起來,就像我從咖啡廳窗外看到的冷冷暗霧。誰知道我們默默坐在那裡吃了多久的蛋糕、啜了多久的茶?我不知道,因爲三個弟兄過來和我開懷地點頭打招呼,眨眼看著荷坦思,意思是:「好哇,兄弟,你有個漂亮的有色人種小姐。」
「縫紉嗎?」她大叫出聲,眼淚狂飆。「可是我是老師。」
「因爲我以爲那是出口的門。」
她的表情閃現「這個笨蛋在說什麼」的樣子,但她還是回答:「有個水桶,應該還有拖把。」
我問她:「妳喜歡白金漢宮嗎?」
我告訴她:「荷坦思,大家一向盯著我們看。」
「妳從置物間裡出來時做了什麼?」我小心翼翼繼續。
「有一天我會去讀法律。」好小子,這些話一脫口,聽起來好愚蠢。那個無望的夢想飛得這麼遙不可及,進入倫敦的夜空,我聽到天使們在笑。這回輪到我轉過頭去。因爲我是大嘴巴的丑角。
好吧,從夢中猛然驚醒的小孩,這種令人掬一把同情淚的遭遇,最容易軟化鐵石心腸了。
突然間她細緻溫柔的手輕輕放在我手上。我不敢看她的碰觸是不是眞的。我的疑慮可能會將眞相融化。她將手放在上面一分鐘後才說:「我會做菜。」
她說:「他的鳥太多了。」
「妳一定要告訴她們那個置物間很好玩。」
一次融雪並不代表夏天。「這樣好了。」我想到一個或許可以延長這種快樂氣氛的點子,「妳要看國王嗎?」
她說:「沒事。」
「那就是很久了。」
她微笑了!
「啊,這樣,那還不算太久。」好小子,我太過分了。這些話一說出口,我就恨不得能再舀回去,塞進我的大嘴巴裡。所有歡樂的蹤跡都如幽魂般消逝。
她笑了,我對天咒罵,天氣在我們頭頂將眉頭一皺,射出一道刺眼日光。「久得讓她們認爲我是笨蛋。」
「那好,因爲妳知道嗎?國王也有同樣的問題。」但她高翹著鼻子,我怕我又要失去她一次。我用手肘撞hetubook•com•com她一下。「來吧,讓我們像國王和皇后一樣,在購物中心漫步。」但她從齒縫間吸氣,把眼睛別過去不看我。
「麻煩你,吉伯特。」
這個人又推推帽子。「啊,非常冷,小姐。」他喃喃自語,繼續說:「非常冷。」
我猜得沒錯,好啦好啦失效。她粗暴把手抽開,往桌上一拍。嘖,哪,這女人讓我黔驢技窮了。我開始說:「我是妳先生……」我說得太堅定了,我知道。看著她翹起來的嘴巴,我很快改口:「那麼,好吧,我們來看看。妳還會做什麼?」
「那個『當然』是像妳會做菜的那種『當然』嗎?還是妳眞的會縫紉?」
「妳有對那些嘲笑妳的女人說什麼嗎?」
「今天很冷喔?」他微笑,嘴裡只剩幾顆牙齒。
「我走出辦公室。」
我以前覺得荷坦思一定有一排磨得銳利如指甲的尖牙。但她沒有。她的牙齒小巧潔白,門牙中間還有個小縫隙。好了,這是眞的嗎?我從沒見過她微笑!我仔細想著下一句該說什麼,因爲我怕亂講一個字就會把這驚人的奇觀趕跑。我問:「妳說妳在置物間裡待了多久?」而,乖乖,那個微笑竟然還有聲音——她咯咯笑了。
「所以現在妳需要我幫忙了?」
我告訴她:「別擔心,我可以照顧妳。」
荷坦思失神地從那道門出來。緊抓皮包,頭抬得高高的。先跨出四大步才停下來四處張望。她驚慌站著,手指在嘴邊顫抖,改變方向走了兩步,又停下來。她瞧瞧一邊街道,再看看另一邊街道。一張紙從手中掉落地面。她彎下腰撿起來,撞上一個高大的男人,那人對她大叫:「喂,走路要看路!」那張紙又從她手上掉落。她追著紙張,奮力抓住皮包將紙塞入,以免重蹈覆轍。朝一邊走四步,又朝另一邊走兩步。
「那是因爲你是笨蛋。不,我應該告訴她們,她們的置物間眞丟臉。」
「而她還是說比她在茶點蛋糕店裡吃的還要好?」
「等一下。嘖!妳說妳把腳弄傷是因爲那些人不能保持置物間整潔嗎?妳應該告訴她們,妳在老家一向習慣打掃。」
「妳會縫紉嗎?」
那個女人又對我尖叫:「沒事!」
「因爲眞的很丟臉。那裡該打掃了,我的腳還撞到水桶。」
「怎麼樣?」
「不要理我。我可以照顧自己。在你出現之前,我自己就這樣過了好多年……」
「她提過那家店在哪裡嗎?因爲我們千萬不能去那裡吃。」https://m.hetubook•com•com
「啊。好吧,那只是掃把櫃。我走進過很多掃把櫃。」她盯著我,雙眼發紅,眼裡還有濕潤的淚水。而我相信這是她第一次不帶輕蔑地看著我。我略過兩口氣,才能繼續說:「是眞的!我走進過掃把櫃、文具櫃……」
她回了我一句:「我才不理他們。」
她用最不淑女的樣子從齒縫一吸。於是我告訴她:「荷坦思,妳媽咪一定沒有告訴妳『識時務者爲俊傑』。妳看我,我開了這麼久的貨車,但是有一天……」我遲疑了。
但她哽咽地急於想喘過氣來,喃喃重複:「他們說我不能教書。」
我告訴她:「他們是老鄉。」
「事情進行得如何?」她避開我繼續走。「他們雇了妳嗎?」她裝作沒聽見。而且,天啊,她走得比任一個牙買加人要快,簡直是牙買加人跑步的速度。我得追著她呼叫:「荷坦思!」我已經喘起來了。「他們跟妳說什麼?」這個女人還是不和我講話。嘖。我像跛腳狗一樣跟在她後面。我大叫:「等一下哪。」她加快腳步。於是,我就像柯琳阿姨教我在院子裡追小雞一樣,一把跳上去抓住這女人。我用兩手抓住,將她甩過身面向我,說:「等一下。」她僵硬得有如鐵條,脖子畸形地扭開,逃避我的眼神。我問道:「所以他們說什麼?」突然間她看著我,將鼻子高舉向空中,好傢伙,我準備要閃了。唉,我知道這種表情。
「爲什麼要走進置物間?」我問她。
「妳們老師吃過?」
特拉法加廣場上有隻無恥的鴿子把排泄物丟在她外套袖子上。她問我:「你的手帕還在嗎?」
「他們你全認識嗎?」
「但那是置物間,三個女人都笑我。」
「不認識。但是我知道他們是老鄉。」我沒有告訴她,有時我好高興能看到黑人臉孔,我會想跑去擁抱那個熟悉的陌生人。她脫下一只愚蠢的白手套,擦掉嘴唇上的蛋糕屑。我感覺稍微融雪了。我不是賭徒,但我要孤注一擲。「所以妳覺得倫敦如何?」
「那麼,妳看,不是每個人都可以夢想成眞的。」
我高聲喊她,她看見我了。剎時間,這女人終於知道要走哪一條路了。和我分道揚鑣的路。我一路跌跌撞撞,設法穩住步伐走在她身邊。
「才不,妳不會。」
我心裡想像那個畫面,但沒有因這個驕傲女人受到的屈辱開懷大笑,反而在心裡猛地一揪www.hetubook.com.com。「那妳告訴我,置物間長什麼樣子?」
「如果是我,我就會這麼說。」
「我們老師普朗崔小姐說,我的蛋糕是南英國的茶點蛋糕店以外最好吃的。」
「你這笨蛋。」
好傢伙,讓她發火吧。來吧,這可能是這女人第一次感覺到臉上有眼淚。她眞是讓人受不了!我走開。兩步。然後是猶豫的第三步,之後才回過頭看她。她正哭哭啼啼,竭力設法不讓自己用白手套擦鼻子。
「我會縫紉。我從小就開始縫紉了。」
「你在取笑我嗎,吉伯特.喬瑟夫?」就在她說這句話時,另一個同鄉來到我們這一桌。他又老又冷。兩條圍巾包住他的頭,一頂棕色帽子壓在上面。
「但是你不認識他們?」
這什麼樣子?加快的呼吸氣息?目中無人的聳肩?輕輕噘起的嘴唇?誰說得上來?但有個東西求我留下來。「荷坦思,別再亂罵我了,告訴我是怎麼回事。」
小男孩用荷坦思仰望白金漢宮時相同的表情,抬頭仰望她的臉。「妳是黑人。」說完後便跑開了。荷坦思突然間意識到自己周圍的人,便整整帽子,把手套拉好。
於是我告訴她:「荷坦思,沒事的人會笑。妳不會無緣無故就哭起來。」
「我以前總夢想要來倫敦。」她的眼光不在我身上,而是專注於茶杯裡攪動的茶。
她輕聲說:「我現在要做什麼?我以爲我會來這裡教書。」
「你爲什麼要問這一大堆問題?這和你有什麼關係?」
「你在取笑我嗎,吉伯特.喬瑟夫?」我已經準備要撲倒在地,讓她從我身上走過去。但雲層飄過去了。她開玩笑打我的臂膀。
我對他們大喊:「你們看什麼?走了,嘘。」
「喔,天啊。」
荷坦思的帽子淒涼地從頭上滑下,只歪了一點點,卻足以讓這個高傲的牙買加女人顯得滑稽。我幫她把帽子拉直。她鎭定下來,用戴著白手套的指尖輕輕碰觸眼睛。我拿出手帕好讓她擦臉。然而,手帕不如想像中乾淨。好幾天了,我一直想洗,可是……荷坦思用手指夾得老高,再迅速塞回給我。她從皮包裡拿出自己的手帕,我看到漂亮的白布上繡了「星期天」。我告訴她:「妳拿錯手帕了。」乖乖,她用颶風的力道對著那可憐的手帕擤鼻涕,然後才靜靜告訴我:「我走進了置物間。」
我帶她到小廣場坐下,她順從地跟著我。一個骯髒的小男孩也睁大了眼睛一路打量我們。荷坦思在我耳裡輕聲說明,說她需要重新受訓才能https://www.hetubook.com.com教英國小孩。然後我想起上次見到査理.丹頓的事情。皇家空軍的老朋友張著嘴對我笑,因爲他很高興。他開心得不得了,他已經變成歷史老師了。我告訴你,這個人還曾經傻呼呼地和我爭辯威靈頓贏過特拉法加廣場之戰呢!然而他仍是他,經過一年的訓練後,他可以站在一班扭來扭去的男生前面,教他們廢話。荷坦思應該發出正義的痛苦之鳴,而不是在我耳邊哀嚎。那個笨男生還盯著我們瞧。我告訴他:「噓。」他伸出舌頭,對我扭動大耳朵,跑開了。但其他眼神很快就接替了他的位子。一個老人也被荷坦思迷得團團轉,張目結舌望著我們,把柺杖伸進排水管裡,差點絆倒。一個鬈髮女人帶著昏花兩眼,竭力張嘴凝視。一個胖男人指指點點,另一個牽狗的人搖頭發出嘖嘖聲。來吧,我來告訴你,我要更靠近這些閒著沒事做的人。叫他們往前一步看清楚一點。因爲這樣我就能抓住他們其中一人瘦白的脖子用力一捏。沒有人能在這個國家看到我們哭泣。
荷坦思瞥了他一眼,從包裹頭部的圍巾、污損的寬鬆長褲,到他的髒鞋子。她迅速察看四周,轉眼間,又將目光帶回這人身上。她回答:「我已經發現這是一個非常冷的國家。」
「對不起,小姐,那妳自己的星期天手帕呢?」
「這一間裡面也有紙。」
她在怒氣沖沖下留下多麼稀疏的空氣給我。來吧,這個問題問得好。爲什麼我還要問這個討厭的潑婦?我準備好要離開了。不少男生到這種地步都會追著眼前另一雙美|腿跑,所以我爲什麼還要說「妳是我太太」,只爲了讓她看著我,彷彿這是一種痛苦的遺憾?
「我的確是。」
她告訴我:「我的手帕還好好的,而你的手帕是髒兮兮的破布。」她讓我無話可說。把那團堆肥擦掉後,她又尖叫,因爲又有兩隻鳥停在她頭上。「把牠們弄下來——我不喜歡這些鳥。」她繞著小圈圈跑,揮著雙手想把鳥從頭上嚇走。
我在咖啡廳幫她買了一杯茶和一塊蛋糕。「你爲什麼要把錢浪費在蛋糕上?」她問我,「這樣會壞了你的胃口,讓你不想吃我煮的東西。」
「久得讓我知道我還沒死,只是在置物間裡。」
「是啊,先生。」我說。
「眞有趣。」我告訴她,「竟然有掃把又有紙。」然後……
她的臉好漂亮,上面帶著歡樂。我想親吻她。但不,不,不,不。好小子,別得意忘形了。
她強作鎭定地回答:「我在書上看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