亞歷山大的手錶
「哦,那裡的寒風吹得每個人的鼻子都發紅。」馬修說。
「啊,那裡有幾十個人都戴著圓頂禮帽呢!」吉米叔叔說。
「天啊,我真想去看那部戲,」他說:「亞歷山大,你去不去?」
「亞歷山大,錶壞得很嚴重嗎?」坐在厄尼和他母親的堂哥亞瑟之間的詹姆士問道。
「那不會比火葬更花錢的,」皮布爾斯外婆反駁道:「總之我不贊成火葬,那樣荒唐不敬。況且,地就在那裡等著用呢。」
「哦,是的,這次葬禮貝茲尼綠格的確去了許多人,」吉米叔叔說。
亞歷山大的父親並沒有回答。他沉思著新近得到的鰥居身分的尊嚴;想到擔負著做好兩個小男孩的嚴父慈母雙重責任,他的背彎了下來。他才三十一歲。
亞歷山大感到困窘不安,於是捲縮在沙發旁邊。詹姆士爬過去,坐在他後面。他們聽大人講故事,說笑,但是,當房間音暗下來而談笑的聲音愈來愈大時,這兩個小男孩卻打著呵欠。他們悄聲地談話。「去啊,你去問他,」詹姆士央求道:「因為你是哥哥啊!」
雖然亞歷山大非常擔心他的手錶停止不走這回事,他仍然懷著像往常時時萌生的疑問一樣,奇怪為什麼他的父親和吉米叔叔稱呼她皮布爾斯夫人,卻叫馬德森奶奶「媽媽」。但是,他不敢開口問為什麼。
「我想,我們最好等奧吉爾維先生。」皮布爾斯奶奶語氣僵硬地說。她把頭俯傾向牧師,一面姿勢優雅地摩平胸口的黑色綢絲上衣。
「奧吉爾維先生是個好人,」馬德森奶奶一面說,一面從吉米叔叔那裡取了一根菸。「不過,因為他在場,而使妳感到礙手礙腳,不能為所欲為,是不是?我的意思是,他在這屋裡總不能算是自己人。妳跟他一定要謹言慎行,小心他是位牧師。」
五分鐘後,教訓他們一番後,馬德森奶奶給他們看電影的門票錢。「現在記住兩件事,」她說,一面帶他們出去:「不要亂跑,而且一定要戴著軟帽。」
弗烈德.厄克特(Fred Urquhart,1912~1995)蘇格蘭短篇小說作家,小說家,編輯和評論家。他被認為是蘇格蘭二十世紀著名的短篇小說作家。
而現在他的錶停住不走了。這件小慘事比家中發生的大慘事顯得更為悲慘重要。現在他母親的逝世彷彿成了久遠的事,因為經過了這一段忙得團團轉的日子:過去這三天,窄小的房子擠滿了來來去去的人。其中包括葬儀社的人員到家中辦事、跟家人去布店洽購喪章和黑領帶。每當他或弟弟詹姆士說話太大聲,就會有人發出噓聲,因此屋裡瀰漫著一股不尋常的沉和_圖_書靜氣氛。而且,他的祖母和外婆之間,還持續地發生不失教養的吵嘴。她們兩個人誰都想在家裡維護亡者的尊嚴,但同時誰也不肯讓誰地按照自己的方式安排喪葬事宜。
「不錯,我們確實搜索一番了!」吉米叔叔說。
亞歷山大撬開手錶的外殼,然後自書架上的一個小盒裡取出一根大頭針,謹慎地插|進機件內。這時,屋內迴盪著巨大的笑聲,厄尼對著其他的人吼叫著:「是啊,可是,你聽過另一個——?」
他的母親將被運到故鄉埋葬,那是一個距離愛丁堡十六英里遠的礦村。他的父親和他的外婆皮布爾斯夫人為了這件事,已經爭辯過許多次。他的父親想把他母親的遺體火葬,可是皮爾斯奶奶說:「但我們有地啊,沙迪!我們在貝茲尼綠格早就有墓地等著了。不用的話,實在可惜。在她父親的上方還有足夠的空間給可憐的愛麗絲。而且,還會有足夠的空間留給我用——願上帝幫助我!——等我準備好跟隨他們去的時候。」
到貝茲尼綠格墓地一路上,亞歷山大一直把手插在口袋內,緊握著手錶。下葬儀式進行時,他注意到別人在看著他。後來,許多陌生的女人過來吻他和詹母士,弄得他滿面淚水的時候,他就不敢再去碰他的寶貝。可是,回程時,他自口袋中取出手錶,坐下來,把錶放在膝蓋上。他的父親和牧師奧吉爾維先生,他的母親的兩位舅舅安德魯和帕特,四個人一起坐在第一部車內。亞歷山大知道,他的吉米叔叔或他叔叔的密友厄尼一定不會介意他坐在車上,手裡還拿著手錶。
「我真搞不懂,為什麼女人不能參加葬禮,」李絲姑媽說:「有趣的全給你們男人佔去了。」
「亞歷山大.馬德森,」他的父親大聲說道:「亞歷山大.馬德森,你真該為你會說出這種話而羞恥,你的母親在墓裡知道了,也會不高興的。」
亞歷山大和詹姆士被叫去坐在一張小桌子旁,他們卻很開心,因為這樣使他們更接近馬德森奶奶坐的大餐桌那一端。當奧吉爾維先生開始祈禱時,他們兩兄弟和其他的人一樣低下頭,但是,正經莊重的時刻過不到幾秒鐘,亞歷山大就縱容自己從睫毛底下覷望餐具架上的可口食物,並把手悄悄伸進口袋内,觸摸他的手錶。這時,那隻綽號「小魚」的貓突然跳躍上餐具架,嗅著一大盤的炒火腿。亞歷山大嚇得扭動著身體,他不知道如果引起其他人注意那隻貓、而冒著危險,被人認為是「一個不用心注意牧師為你可憐的母親祈禱的邪惡的、不虔敬的小男孩」,這樣做是否適當;或者寧可裝作沒看見來得好。幸好奧吉爾維和圖書先生挽救了這個局面。他在一個句子唸到一半時打住,並以他平常的口吻寧靜地說:「皮布爾斯夫人,我看見那隻貓想吃那一盤火腿,我們是不是最好先解決一下?」
「李絲.馬德森!」皮布爾斯外婆叫道:「那是什麼話嘛!我想,妳不是要去幫妳媽媽洗盤子嗎?」
「是啊,這很有意思,不過,我們似乎注定要在葬禮上碰面。」安德魯舅公說。
亞歷山大和詹姆士有罪似地蹦跳起來。「我把錶修好了,錶又會走了!」亞歷山大對他的父親大聲說:「您聽——」
手錶會動了!亞歷山大幾乎無法相信他的眼睛。小齒輪在轉動了——雖然是慢慢地轉動,終究是會轉動了。他把錶拿到耳朵旁,一個喜悅的微笑慢慢浮上了他的臉龐。
現在車子跑得比他們去墓地時來得快。亞歷山大並沒有張望窗外的景色,他修理著他的手錶,一而再地扭轉發條,並且將錶放在耳朵旁,聽聽是否起了效驗。
弗烈德.厄克特
作者簡介
「你在沙發上幹什麼?」
「真的啊,李絲.馬德森!」皮布爾斯外婆叫道。
「好的。」亞歷山大說。
詹姆士繼續輕聲的說。一瓶瓶的啤酒被喝光了,談笑聲和家人的回憶也愈來愈廣泛。這時,亞歷山大鼓起勇氣,走到他的父親前面,說:「詹姆士和我可不可以去看電影?」
「『我們在貝茲尼綠格有地啊,沙迪』」吉米叔叔戲謔地摹仿著說:「『如果我們有地,就必須使用。等我死的時候,應該還有空間留給我。』妳這卑賤的老女人,關於妳死後,有沒有空間留給妳用,我覺得那沒什麼好爭辯的,夫人!」
「好啦,好啦,凡事總是有好有壞,」帕特舅公說:「對啦,沙迪,幫我再倒一點點酒,謝謝!」他看著他的甥女婿幫他倒酒時,露出和藹可親的表情。「好,再乾一杯,長命百歲,喬治娜!我需要酒啊,我可以告訴妳,因為今天早上從亞伯丁趕回來時,天氣實在寒冷,後來,站在墓地上,更是天殺的冷。」
「可惜墓碑上沒什麼地方可以掛帽子。」李絲姑媽說。
「就聽你的吧,老兄!」厄尼全神專注在詹姆士身上,看他彎曲著指頭,並且把舌頭頂住上顎,發出「砰、砰」的聲音,射擊假想的兔子。
「我們在這裡,不是為了好玩。」亞歷山大的父親說,但他的聲音猶豫不決地轉弱。
吉米叔叔捧腹大笑:「那讓我想起,那個有關老女人和牧師在酒吧發生的故事。你聽過嗎?」
「啊,可是,他戴m.hetubook.com.com的是一頂綠色的圓頂禮帽啊!」
李絲姑媽和其他較年輕的女人開始清理餐桌,但是,亞歷山大發覺李絲姑媽並不像其他的人那麼常到洗碗槽去。她手上拿著骯髒的盤子,站立著,聆聽那些聚集在火爐前的男人談話。帕特舅公把腳放在爐圍上,兩隻大腿岔分得很開。「我們上一次像這樣全都聚在一起,已經有一段時間了,」他發抒著心中的感受,一面喝掉威士忌,再把酒杯隨便朝壁爐架上一放,碰撞得叮噹作響。「我想,上一次是兩年前為了參加可憐的魏莉的葬禮。」
「亞瑟要和厄尼坐在一塊,」馬德森奶奶插嘴說道:「現在,我想大家都坐定了,所以,親愛的,妳可否幫您那一邊的人倒茶?」
「是啊。」亞歷山大說。
「沙迪,你坐在我的旁邊,」皮布爾斯外婆從餐桌的另一端叫道:「喬治叔叔坐在佩吉表哥的身旁,而亞瑟,你可以坐到——」
「難道他們不該如此嗎?」皮布爾斯外婆說:「畢竟,我們家和貝茲尼綠格幾代以來都有往來。我很高興,他們沒有忘記對可憐的愛麗絲表示敬意。」她取出一條未曾用過的小手帕,輕輕擦拭著眼睛。
「你還沒告訴我們誰去了墓地,」她說,一面朝空中吐出了一大口煙,然後伸出一隻圓胖的手臂將煙揮散。「有很多貝茲尼綠格的親戚到場嗎?」
「是啊,是啊,老兄,我差點冷死呢!」帕特舅公捧腹大笑地說:「下葬儀式開始的時候,我把我的高頂硬絲帽放在一座墓碑後面,等儀式結束時,卻不知道帽子飛到哪裡去了。真的,我們花了好大功夫才找到它。」
「亞歷山大,你的錶不會再走了嗎?」詹姆士說。
「哦,讓孩子們去吧,沙迪,」吉米叔叔說:「他們在這裡也沒什麼好玩的。」
「奧吉爾維先生,您可否坐在我的旁邊?」她說:「安德魯舅舅,你坐在李絲的旁邊,帕特舅舅坐在那邊。」
電車軌道出現了,然後是紐溫頓的巨大宅邸建築。靈車到達克勒克街和交通較忙碌的通衢起點時,必須放慢速度前進。詹姆士把鼻子壓在窗玻璃上,注視著新維多利亞戲院,戲院張貼的巨大海報,描繪著一幅「偉大的西部景觀」。
「但是費用,皮布爾斯夫人,費用高啊,」他的父親說:「送到那麼遠的地方下葬,要花一大筆錢,您想想雇那麼多輛馬車,而且我們又是一大堆人。」
「沒關係,小弟弟,你可買個新錶,但是你無法再有一個——」
「對啦,那個戴著一頂綠色圓頂禮帽的窮傢伙是誰?」厄尼說。
亞歷山大從沙發後面擠向書架邊的牆角,他張望一下,發現沒人注意到他,於是從口https://www.hetubook.com.com袋內小心翼翼地拿出手錶,笨拙地修理它。屋子裡煙霧彌漫,談話和笑鬧聲愈來愈大。
「帕特舅舅也差點冷死,」吉米叔叔露齒笑著說:「是不是啊,老傢伙?」
「是的,有不少人去參加葬禮,」帕特舅公說:「我看到了老邁的亞列克.韋登和年輕的湯姆.福布斯,還有——」
「喂,你別管亞歷山大,看看那些兔子,」厄尼扯著詹姆士的膝蓋說:「我的天啊,看那些兔子!白色的尾巴,上下跳動著!真希望現在我能有把來福槍,這樣子我馬上可以逼近放牠們一槍。」
經歷了那麼多事情後,葬禮已變得微不足道,手錶停止走動才是真正的慘事。兩點鐘車子抵達的時候,亞歷山大克服不了對錶停的悲痛。當客廳內舉行著短暫儀式,傳來溜滑和低沉的敲擊聲,意味著棺木正被搬上靈車的時候,亞歷山大一直把手插在口袋裡,撫摸著他的手錶。而當他搭上第一部車子,坐在他的父親和吉米叔叔中間時,他還是用他那隻汗濕的小手緊握住錶。
「亞歷山大.馬德森,難道你沒有其他的事好做,一定要去理那隻舊錶嗎?」皮布爾斯外婆說:「你真叫我吃驚。」她一邊說,一邊走出屋子。
(全書完)
「你去跟你的奶奶商量一下,孩子,看看她怎麼說。」吉米叔叔說。他望著那兩個男孩子走到門口,然後轉頭看見皮布爾斯夫人不在房間內,於是說:「去問馬德森奶奶。」
但是,亞歷山大並沒有看見外面海報上那些前腿高揚的馬匹和全力追逐的紅番。他把錶貼在耳旁,用力搖了不知幾十次。
「我認為,那是個位於偏遠地區、受詛咒、寒冷風大的墓地。」安德魯舅公說:「奧吉爾維先生停止胡言亂語,我們可以辦正事的時候,我的確感到高興。如果他繼續嚷嚷個不停,我想我可能會冷死。」
亞歷山大的手錶在他母親的葬禮舉行當天早上,停止不動了。這隻錶原是他爺爺的,兩年前亞歷山大過七歲生日的時候,他爺爺把手錶送給了他。錶的金屬外殼寬大,生著斑黃的鐵銹,而灰暗的賽璐珞錶蓋讓他幾乎分辨不清時針分針何在,不過,亞歷山大還是把它當寶貝一般珍愛。無論去什麼地方,他一定隨身攜帶,只要一有人提及時間,亞歷山大就取出手錶,端詳一番,搖搖頭,裝出他曾見過的某個老人的衰邁但嚴肅正經的口氣,說:「啊,你說的時刻,可真無差錯?」
厄尼尚未講完這句話,就痛苦地尖叫了一聲。吉米叔叔露齒而笑,並說道:「對不起,我沒hetubook.com.com有注意你的腳放在那裡!」
「是啊,但是皮布爾斯夫人決定那樣做,」吉米叔叔說:「每當需要下令的時刻,皮布爾斯夫人就變得蠻橫不講理。」
他們靜靜地走到街的盡頭。亞歷山大可以感覺到手錶在他的口袋內微弱地滴答滴答響,他用手指頭摸弄著金屬錶殼。當他們到了街角時,回頭望一下,然後迅速脫掉扁平軟帽,塞進口袋內,接著兩個人飛也似地奔向電影院。
「那個站在一邊、身上披著一件蛀得很厲害的棕色長外套的傢伙,到底是誰?」吉米叔叔說:「葬禮完畢,他走過來和我握握手。我和他素不相識,可是我竟然和他打招呼。天啊,如果他沒有喝酒,就應該把他的標記取下來!」
爭辯就這樣你來我往,互不相讓,但最後皮布爾斯外婆贏了。當他坐上前面的靈車時,這件事攪擾著他的父親,令他父親心痛得很。「好長一段路啊,吉米,」他對他的弟弟說:「可憐的愛麗絲死了,還要送到那麼遠的地方下葬。我心裡一直在想,送她去威靈頓火葬場,對她可能比較好。」
他們到家時,百葉窗已經捲了上去,桌上擺好了茶點。馬德森奶奶和皮布爾斯外婆端著蛋糕盤子和茶壺,忙來忙去。李絲姑媽把男客的外衣和帽子拿進後面的臥室,疊放在床上。亞歷山大注意到,原來放置棺木的前廳現在仍關閉著。大家站在大廳內時,就表現出一股拘束不安的模樣。他們摩擦雙手,談論天氣。只有當馬德森奶奶喊「現在大家坐下,用茶點。」時,大家才開始恢復正常的樣子。
「閉嘴。」亞歷山大壓低聲音說,一面埋頭看著手錶,輕輕地戳刺著小齒輪。
用完茶點,牧師就離去。這時,端出了威士忌和幾瓶啤酒給男客,和一些葡萄酒給女客。現在大家的態度較為輕鬆自然。身材高大、天性快活的帕特舅公,漲紅的臉上汗水淋漓,於是他解開背心的鈕釦,說:「我受不了,喬治娜,如果我不把背心放鬆,鈕釦就要爆開來了。妳不應該準備了那麼多食物!」
「但願我們有一副撲克牌,」李絲姑媽的年輕兒子馬修說:「這樣我們就可以好好玩一場三十六點。」
「我真高興你胃口大開、痛快吃了一頓,」皮布爾斯外婆說,一面威嚴無比點點頭。
「我看那隻錶沒用了,孩子,」吉米叔叔說:「你知道那是一隻相當舊的錶,根本跟不上時代。」
「亞歷山大,你在幹什麼?」詹姆士靠向沙發的背後,低聲地說。
雙方沉默了一會兒。
「我想——」吉米叔叔看看亞瑟表哥,然後搖搖頭說:「不,我想時間和地點都不適合。」
「我的口袋裡放了一副紙牌,」厄尼一面伸手取紙牌,一面說:「各位,想玩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