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ART 2 光
ILLUMINATION
促膝談心
「我的確喜歡。」馬可說。
他仿效她的動作之前先凝望她片刻,然後在她身畔跟著沉入房間中央。
馬可的回應是抬起一隻手,指向四周。
屋裡,餐廳已經清理完畢,不過蠟淚頻滴的立燭仍在燭台裡灼灼燃燒。
他的視線強度隨著這對眼眸而增高,她現在望著他,可以看得更加深入,不會受到眸色的影響而分心岔神。
不用擔心自己可能會對周遭產生什麼影響,可以放鬆投入那種感受而不必加以抗拒。那種感覺相當細膩。她置身在他的好幾座帳棚裡都有這種感覺,就是被某種奇異幻妙的東西所包圍的亢奮感,只是加以放大並直接集中在她身上。他皮膚貼著她的感覺在她全身上下迴盪,雖說他的手指一直停留在與她十指交纏的狀態。她抬頭仰望他,再次被他那雙灰中帶綠的眼眸扣住,而她並未別開視線。
「妳笑得好像有什麼秘密似的。」他說。
「要看生物本身的狀況,」賽莉雅說:「物品比較容易。我花了好多年才掌握住生物,而且用自己養的小鳥會比從街頭隨便找來的老鴿子效果好很多。」
賽莉雅用手捂住嘴唇,壓下猛然倒抽的那口氣。從玫瑰的香氣到燈籠散射出來的暖意,整幅場景驚為天人。她聽到附近噴泉傳來的汩汩水聲,於是循著此時覆滿青草的步道前行,想要尋覓噴泉。
賽莉雅放下杯子,仍然不確定該怎麼理解他這個人。蠟燭投射的晃動光線強化了他面容那種朦朧的特質,於是她在回答之前把頭撇開,將焦點轉至壁爐檯的內容上。
「淑女不能透露所有的秘密。」賽莉雅說。她從懸垂的枝椏摘下一朵玫瑰,闔上雙眼吸入香氣,貼著皮膚的花瓣軟似天鵝絨。這個幻覺的感官細節如此絢爛華麗,幾乎讓人暈眩。「是誰想到要讓花園往下陷的?」她問。
他們從餐廳出發,經過大廳象頭雕像的陰影下方,穿越圖書館時,停在延伸至整個牆面高度的暮光彩繪玻璃前面。
賽莉雅點點頭,他們循著原路穿越花園。兩人往前漫步的時候,她朝他靠得更近,距離近得可以觸及對方,不過他的雙手一直緊扣在背後。他們抵達露台的時候,賽莉雅回頭往花園一瞥,玫瑰與燈籠全數變回塵土與石塊。
「操控,我年紀輕一點的時候,管它叫『魔術』。我花了一段時間才拋開這種習慣,不過我父親從來就不喜歡那個稱呼。他把它叫做『蠱惑』,當他不想簡潔扼要的時候,就說是『強制操控宇宙』。」
「那些願望全部都會成真嗎?」他問。
「莫瑞雙胞胎聽起來還滿聰明的,」馬可說:「如果就某種角度來看,我是在『蠱惑』人,我也不見得都是刻意的。我只有一封推薦信,又沒什麼工作經驗,能在錢德瑞許身邊找到職位滿有幫助的。不過,對妳似乎不怎麼管用。」
「因為它給人的感覺,」她說:「就像踏入一場夢境。彷彿它完全是在別的地方,而不只是一座帳棚,也許只是因為我喜歡雪吧。你是怎麼想到的?」
「真不可思議,」賽莉雅說,望著腳邊緩緩悠游的錦鯉,「即使他們叫我幻術師,但連我都做不出這麼錯綜複雜的東西。那個頭銜你更名副其實。」
馬可往後畏縮,但默然不語。
「我才該道歉,」馬可說,心跳在耳裡轟隆作響,幾乎聽不到她的聲音,「不過我不大確定剛剛是怎麼回事。」
「我父親以前會劃破我一根根指尖,直到我能馬上讓十根手指復原,」賽莉雅說,一面把短刃歸還牆上的原位,「有很大部分是憑著對一切該如何各司其職的內在感覺,我一直沒辦法對任何人做這樣的事。」
「那是什麼眼光?」
「那對妳自己呢?」
「我不記得我父母的事了,」馬可說:「我對孤兒院以前的時光毫無記憶。我因為符合某種並未明說的標準,突然從孤兒院被帶走。有人要我大量閱讀,我一面旅行,一面唸書,整體來說是栽培來參與某種秘密競賽的。我大半輩子都是這樣過的,後來加上會計、記帳跟錢德瑞許要求我完成的事情。」
「你沒辦法把這招用在馬戲團上吧?」賽莉雅說。
「你這模樣我以前看過,」她說,在記憶中找出他真正的容貌,「你用那種面貌來看過我的表演。」
「我希望那種感覺對妳來說,跟對我來說一樣愉快。」
「那又是為什麼?」馬可問。
進餐的大半時間,賽莉雅.鮑恩都與坐在左側、一身寶石藍絲綢的帕德瓦夫人談話。
「我是在布拉格的雨中知道的。你明明曉得我就是那時候知道的,」賽莉雅說:「你原本可以讓我糊裡糊塗帶走那把傘的,可是你追了過來。為什麼?」
「火車?」馬可難以置信地問:「單靠一列火車來移動整個馬戲團?」
「鮑恩小姐?」馬可喊道,在她步下前側階梯時追趕上去。
「我想你別那樣會比較好看。」賽莉雅說。馬可一臉吃驚,於是她補充:「我不是說過我會很坦白嗎?」
馬可決定不強求,反而回到馬戲團的主題。
「她的事情妳記得很多嗎?」他問。
「妳不打算告訴我是什麼,對吧?」馬可問。
「你多久可以去馬戲團一次?」賽莉雅問。
「我向你保證,我也有同感。」
「我從來沒用這麼猥褻的方式想過協力合作的事,」馬可說:「我很期待用https://www.hetubook•com.com那種眼光再去參觀一趟。不過我有種印象,妳父親應該沒辦法針對那些事情提出意見才對。」
「有人無法從妳身上移開目光喔,我親愛的。」帕德瓦夫人評道,拿著酒杯往門口方向微微一偏,馬可正默默佇立一側,雙手交握在背後。
「我敢打賭他對禮服裡面的內容比禮服本身更有興趣。」
「我本來不知道。」賽莉雅說。
賽莉雅漾起微笑。她把披巾從肩膀解開,掛在他丟開的夾克上,然後雙手緊扣在背後站著。
「它自有好處。」
「嗯?」賽莉雅應道,抵達人行道時回過身來。
他走過去替她披在肩上,可是蕾絲在他的手指之間瓦解散開,化為點點落塵。
賽莉雅小心翼翼走下石階,馬可尾隨在後。到了底部,牆壁組成了一座迷陣,一次只能瞥看一小部分的花園。
有面牆壁擺滿一組武器,成雙成對地羅列成排。馬刀、手槍與西洋劍,每種都有配對的一把,準備用來進行幾十場可能發生的決鬥。
「至少有十二次了。」賽莉雅說。
「錢德瑞許滿喜歡古董軍械的,」賽莉雅上下打量的當兒,馬可解釋:「其他房間還有,可是大部分的收藏都在這裡。」
「我真是笨手笨腳。」錢德瑞許咕噥著,轉身繼續跟巴禮斯先生交談以前,往賽莉雅警戒地瞟一眼。
晚餐剩下的時間,賽莉雅一直緊盯著錢德瑞許的動靜。大半時間他都在跟巴禮斯先生討論修繕房子的事,偶爾重彈老調,但巴禮斯先生假裝沒注意到。錢德瑞許沒再碰自己的酒杯,餐後清理桌面的時候,仍是滿滿一杯。
幾分鐘前原本只是用粗石隨意堆疊成的園景,現在全部安置到位,雕出了裝飾華麗的拱門與路徑,覆蓋在爬藤之下、亮晃晃的小燈籠遍佈四處。玫瑰從上方的花格棚架懸掛下來,夜空透過花朵之間的空隙顯現出來。
「的確是,」馬可說:「他要我聯絡化學家什麼的,而我選擇自己處理。」他用手指拂過桌上的蠟燭,火焰從暖金轉回冷白,中央帶點微微的銀藍。他的手指又朝著反方向拂過去,它們又恢復原狀。
「妳記得所有的觀眾?」馬可問。
「你真會隱藏,」她說:「我在你的每個帳棚裡,都感覺到同樣的能量像熱氣一樣散射出來,可是你本人現身時卻完全隱藏起來。」
她用另一手挪開短刃,沾血的紙牌翩翩撒落。接著血滴開始往後滾動,滲入手掌中的傷口,傷口繼而萎縮消失,最後皮膚上只剩一道鮮明的紅線,然後連紅線也了無蹤跡。她輕拍紙牌,血跡消失,刀刃留下的刺口消隱不見,那張紙牌現在是紅心二。
「怎麼說?」馬可問。
「施法?」馬可複述:「我從沒那樣想過。」
「冰花園。」賽莉雅劈頭就答,連停頓思索都沒有。
馬可蹙起眉頭,不過面容接著慢慢變化起來。山羊鬍漸漸淡去消失,有稜有角的分明五官變得較為柔軟與年輕,搶眼的綠眸淡化成微綠的灰。
「我有優勢在,」賽莉雅說:「就是我父親叫做『天賦』的東西。要我別去影響周遭環境反倒比較困難,我小的時候老是打破東西。」
馬可撿起紙牌,用手指拂過修補過的表面。接著手微微一轉,紙牌平空消失,穩穩當當塞在自己的口袋裡。
賽莉雅感覺得到熱氣沿著自己的頸子竄起,勉強加以控制,免得那股潮|紅在燭光中無所遁形。
「不算是。」馬可說。他們抵達階梯末端的鍍金房門時,他替她把門打開。「小心腳步。」
「也許會吧。」
「那是久遠的往事了,」賽莉雅說,對方真心真意的同情教她詫異,「可是還是謝謝你。」
「我原本希望可以找妳履行在布拉格約好的酒敘。」馬可說。在她考慮的當下,他一直盯著她的眼眸不放。
「現在有我盯著,你做起來就不會那麼容易了。」
「我想把傘拿回來,」馬可說:「我滿喜歡那把的,而且我很厭倦老要躲著妳。」
「要我老實說嗎?妳的。」
他面露微笑,轉身走回屋裡,讓門開著。
「我躺著也一樣好啊。」賽莉雅說。帕德瓦夫人咯咯發笑,害得巴禮斯先生差點掀翻自己的酒杯。
「我想參觀一下,」賽莉雅說著便把空杯擱在桌上,與他的杯子並列,「你常常違反禁令,帶人參觀雇主的房子嗎?」
賽莉雅向他伸出手,他接住並扶她起身。那是他頭一次碰觸到她的光裸肌膚。
接著她便平空消失。儘管擺脫不掉停留更久的誘惑,但這招簡單的把戲就足以讓他分神,給她足夠的時間穿越大廳溜出屋外。
「我連防護這件事都忘了考慮,」賽莉雅說:「我想我一開始沒想到,會有那麼多人捲入我們的挑戰。」她停下腳步,站在舞廳中央。
「我還沒辦法完全確定。」
馬可回顧那個過程,從來不曾有人要求他解釋構想的起源。
他們默默站著凝望對方,幾分鐘的時間彷彿長達幾小時。
可是馬可還來不及反應,賽莉雅就已經從桌子對面站起來,在未經碰觸的情況下把酒杯扶正,這個細節只有角度剛好的錢德瑞許注意到了。她把手移開的時候,杯子已經再次填滿,桌布恢復一塵不染。
「我那時不曉得你的身分,可是我四周都是你做的東西,我隱約感覺得到自己的對和*圖*書手是什麼樣的人,我就想你可能會喜歡。」
「我有個專長也派不上用場,」她說:「我對操控布料很擅長,可是帕德瓦夫人多才多藝,我似乎沒必要自己來。」穿著禮服的她旋轉起來,銀色布料反射光線,讓她跟燈籠一樣燦燦發光。
片刻之後,她尾隨上來,門在她背後旋關起來、自動上鎖。
「營火?」賽莉雅說。
接著整付牌懸浮半空晃盪片刻,然後崩落在桌上,紙牌分撒在整個紅絨布面上。
馬可聳聳肩。
除了那點之外,加上也覺得好奇,她於是點頭同意。
「他沒死,」賽莉雅說,轉而面向天花板,「很難解釋。」
「兩棟相連的連幢屋,其中一棟是另一棟的鏡像。他把兩棟收購下來,修繕成單幢寓所,所以有幾個地方都裝潢整修過。我想我們的時間不夠,沒辦法全部參觀,不過,如果妳想要的話,我可以帶妳去看幾間比較隱密的房間。」
「妳那時候又不曉得我是誰。」馬可轉身看著她說。她的注意力一直放在吊燈上,可是那抹不肯透露秘密的誘人笑容又回來了。
「你用營火做為刺|激物真是高明。」她說,試著把心神放在發光的迷你燈籠上。
「就是你操控知覺的手法,那種事我向來不大拿手,我比較會處理實質的東西。順帶說一下,你不用對我耍那一招。」她補充,終於意識到他的外表為何令她不安。
「我懷疑那就是這場比賽其中一部分的重點,」她說:「就是兩種思考學派在同樣的環境裡運作,但彼此互相較量。」
「用火車。」
「我對能量特別敏感,」賽莉雅說:「做我們這類事情的人,身上都會有某種容易感知的能量,我……我還不習慣你這種。」
「妳對物體的操控比我厲害。」馬可承認。
馬可發現她把披巾留在了遊戲室裡,依然披在他的夾克上。
「馬戲團的成員雖然相當多,可是他們全都會談起彼此的事情,」賽莉雅說:「她似乎對我們沒人見過的某個對象忠心不二。我立刻注意到她會特別留意我的動向,到了某個階段我甚至暗想她是不是我的對手。你在布拉格現身,而她當時正在等候某人,接下來想把來龍去脈弄清楚就容易了。我認為其他人都不曉得。莫瑞雙胞胎有個理論,就是她愛上的是自己夢想的對象而不是真人。」
「抱歉,」她靜靜說,顯然換不過氣,「你讓我措手不及。」
「這種事妳都怎麼說?」馬可問。
「妳應該去跳芭蕾的,」帕德瓦夫人對賽莉雅評道:「妳站著的動作真靈活。」
「裝出那副模樣啊。效果很不錯,不過我可以看出那不是百分百真的,要時時保持那個樣子一定很煩人吧?」
「我想她也會把這番話當成恭維的,」賽莉雅說:「這一切你看得跟我一樣清楚嗎?」
他翻出一張牌,是黑桃K。他輕敲牌面,黑桃K就變成紅心K。他舉手把牌拉回來,展開手指掩住牌面,歡迎她出下一招。
做為回應,賽莉雅踱至牆邊,將一把刀柄鑲玉又細薄的奧圖曼短刃從它跟配對短刃的懸掛處抽出來。她用右手握住短刃,將左手掌朝下貼在撞球桌,壓著散落各處的紙牌。她毫不猶豫將刀刃刺進手背,穿過皮膚、血肉、紙牌與下方的絨布。
「我也許可以改變你的髮色,也可能變換你的嗓音,」賽莉雅說:「沒有得到你完全的同意與知覺,就沒辦法再做更多。不過,要真正允許別人對你下手,比你想像中的困難。我沒辦法修補傷害。我帶來的衝擊往往是暫時的,或僅只於表面。對我熟悉一點的人做起來比較容易,不過從來都不輕鬆。」
賽莉雅模仿馬可的手勢輕輕一拍,紙牌又拼回原狀。她把手往後拉,紙牌就自己翻過面來,成了方塊Q。
「營火同時發揮好幾種功能。它主要是我對馬戲團的連結,可是也發揮某種防護的作用。我疏忽的事實是,柵欄之外的人並不涵蓋在內。」
「的確,」馬可說:「我真希望有什麼辦法可以保護馬戲團之外的人,就像營火能保護裡面的人那樣。」
「這是遊戲室。」馬可邊說邊推,玻璃旋開之後通向另一個房間。
「對妳做什麼?」馬可問。
「可惜距離太遠了,」他說:「這是我的特長之一,但很少有機會發揮。創造這種類型的幻象,如果同時要給一個以上的人觀賞,我就不大拿手了。」
「就是為了那次的協力合作,我被狠狠訓了一頓,」賽莉雅說:「我父親把它叫做『墮落的並置作品』,他一定花了很多天才想出那個擲地有聲的侮辱。他從技藝的結合當中看到某種低俗的東西,我一直不懂原因何在。我好喜歡迷宮,增添房間的工作讓我玩得非常盡興。我特別喜歡你創造的那個下雪通道,這樣就能看到四處探索的人們所留下的足跡。」
「錢德瑞許不覺得有此必要,他寧可讓房子維持在神秘莫測的狀態。如果客人不曉得界限在哪裡,就會有種房子無限延伸的印象。這裡原本是兩棟房子,所以可能會很容易迷失方向。」
「我不確定,」賽莉雅說:「我沒辦法追蹤每個在那裡許願的人。你覺得呢?」
賽莉雅把短刃撬離桌面,刀刃依然刺穿手與兩張方塊紙牌,鮮血開始往下滴往手腕。www.hetubook•com•com她伸手緩緩轉動起來,表演似的展現手勢,這樣馬可就會知道這與幻術無關。
「從來沒有。」
「錢德瑞許去哪裡了?」賽莉雅問,拿起一杯並繞過餐桌踅至馬可對面。
馬可試探似的作勢要幫她把髮絲從臉上撥開,但手指都還沒碰到她,她就從壁架上下來,落在那疊珍珠色調抱枕上的時候,銀色禮服像朵雲似的膨鼓起來。
「他已經回到五樓了,」馬可說,拿起剩下那杯,「因為他很喜歡河景,所以把那裡的幾個房間當成私人專屬空間,不過我相信塔橋在整修的時候,他的興致反而更高。他要到早上才會下來。其他的員工都離開了,所以這房子的大半空間都任由我們遨遊。」
「妳最喜歡的帳棚又是哪個呢?」他問。
馬可護送她從另一扇門離開遊戲室。兩人匆匆穿過大廳,進入房子後端的寬闊舞廳,月光從沿著後牆而立的玻璃門流瀉進來。
「妳太抬舉我了,鮑恩小姐,」他說:「這棟房子妳來過幾次?」
他脫掉夾克,拋向角落的皮椅。他從架上取下一付牌,雖然不確定她願不願意遷就他,但他太過好奇,忍不住放手一試。
「明明是同一場挑戰,我們卻受到天差地別的準備訓練。」馬可說。
「還好我們的挑戰不是要進行肢體的搏鬥,」他說:「不然我想妳會佔上風。」
「你想玩牌啊?」賽莉雅問。
空氣立即產生反應,一股電流突然竄過房間,明快又燦爛,吊燈開始搖晃。
房間小歸小,但天花板頗高,披滿水晶的金色吊燈懸於中央。圓形的牆壁與天花板漆成鮮明的深藍,綴以點點星辰。
「你要知道,搞不好我能喊停呢。」賽莉雅說著便轉身面對他。他斜倚在石砌拱道上凝望她。
「正是。」
賽莉雅伸出手,貼在噴泉下方的冰冷石頭上,任由流水沖刷指頭。
可是此刻站在她身邊的是個不同的人,存在感強烈得多,雖說兩人之間的距離並未改變,而且他的臉孔依然相當俊俏。
「我這輩子大部分時間都在倫敦度過,」馬可說:「我一學會替東西施魔咒,最早做的其中一件事就是替傘施咒。」
馬可點點頭,接著他往她湊近一步。他伸手想握她的手,緩緩用指頭拂過她的指頭。
「但我寧可多讀點書。」
一條路徑狀似壁架,沿著房間邊緣延伸,不過地板有大半都往下陷落,放滿以飾紋絲料包覆的大型七彩抱枕。
「這是你在我腦海裡弄出來的東西吧?」她聽到馬可就在背後的時候問道。
「我想妳課程的學術性遠低於我的課程。」
「我想有個溫室可能會滿有趣的,可是當然不能有色彩,」他說:「我考慮過很多選項之後才決定用冰來打造一切。我很高興妳覺得那像夢境,那也是構想核心的來源。」
「你有點會讓我想起我父親。」她說。
他們漫步穿越月光照耀的舞廳,兩人的腳步聲迴盪不已。
馬可站起來,走回門邊的壁架。
沒錯,那張假臉挺俊美的,不過有點刻意,彷彿他太過清楚自己有多吸引人,反倒讓賽莉雅覺得魅力缺缺。
還有別的,就是某種空洞感,可能是幻覺的後果,也就是他不完全在房間裡的印象。
「誤導是我的強項之一。」馬可說。
「之前的很多年妳都是一團謎,一直到妳來試演我才知道的。那時候妳讓我大吃一驚,妳一定注意到了。」他頓了頓以後才補充:「提早知道其實也不算什麼優勢。妳知道多久了?」
賽莉雅穿的是帕德瓦設計的禮服,原本是要讓她當表演用的服裝,可是後來覺得不合適,因為銀色布料的每個打摺與曲線都會反射光線,太讓人分神了。這件禮服穿起來頗有增色效果,賽莉雅捨不得放棄,於是保留做為日常穿著。
他發出低沉溫煦的笑聲,賽莉雅為了藏住笑容而把臉別開,將心神繼續放在漩渦不止的水上。
「不是全部,」賽莉雅說:「可是我會記得用你那種眼光來看我的人。」
「不像我喜歡的那麼頻繁。只要它離倫敦不遠,當然就可以。要是在歐洲其他地方,就得等我逃離錢德瑞許身邊的時間夠久,才能試著過去。有時候我覺得自己好像腳踏兩條船。對我來說,馬戲團有很大部分親近又熟悉,可是永遠都會藏著驚奇。」
最後賽莉雅放棄搜尋並返回前廳,馬可正等在門邊,披巾隨意掛在他的手臂上。
「但是妳卻從來沒參觀過。」
「為什麼?」馬可問。
「我想,『可以用心智操控世界的美麗女人』這種稱號也太累贅了。」
「點燃營火那次,周邊有些事情連帶受到了影響。」賽莉雅說。
「那列火車很大,」賽莉雅說:「是魔法唷。」她補充,逗得馬可噗哧一笑。
「妳會看出那一點,我並不訝異,」馬可說:「既然我沒辦法跟馬戲團同行,就必須找出保持聯繫的方法。要建立起持久的支配力,點燃營火那次似乎是個完美的時機。說到底,我不希望讓妳有過多的掌控。」
「真遺憾妳那樣失去了母親。」馬可說。
「我必須老實說,」馬可說:「我不能完全了解重點何在,即使都過這麼久了。」
「你在做什麼?」她問。
「是地窖嗎?」他們往下走去時賽莉雅問。
「你一定要讓我知道喔,」賽莉雅說:「我希望會實現。我想,就某方面來說,我推出https://www•hetubook•com.com許願樹是為了你。」
兩人之間的靜默是自在的。他很渴望把手伸過去碰碰她,可是他抗拒著,害怕破壞兩人逐漸建立起的情誼。他偷瞥幾眼,看著光線落在她肌膚上的模樣。有好幾次他逮到她用類似的方式瞅著他,當她與他四目交接,就是崇高絕美的時刻。
可是等她回頭一看,那抹迷人笑容消失了。
今晚的夜宴特別安靜。馬戲團最近才離開柏林,正準備在倫敦附近駐紮一段時間,所以賓客之間夾雜了若干表演者。
「他可能在欣賞妳的手工藝吧。」賽莉雅頭也沒轉就說。
中央的撞球桌鋪著血紅色絨布。
「她當時所處的位置很特別,參與所有的事務卻不在馬戲團之內,」賽莉雅說:「我相信那樣的觀看視角很不容易應付。至少你可以觀察錢德瑞許的狀況。」
要在勒菲夫賀宅邸的奇特混亂中找出一段象牙色蕾絲原來這麼困難。雖說她循著自己走過的路線穿越圖書館與餐廳,卻一無所獲。
「只有一次,那是因為巴禮斯先生堅持到底的關係。」
「妳的意思是?」
接著她領悟到自己為何還有某種熟悉感。
「你最愛哪個帳棚?」
感覺跟他之前碰觸她的時候一樣強烈,但又有點不同。空氣起了變化,但是頂上的吊燈穩固靜定。
「他時好時壞,」馬可嘆口氣說:「打從馬戲團開張以來,他的精神就越來越渙散。我……我盡量讓他保持穩定,不過恐怕對他的記憶產生了反效果。我不是刻意要那樣的.可是在過世的柏傑斯小姐的經歷過後,我想採取這種做法是最明智的。」
「我想,這個名稱塞不進我帳棚外的告示牌。」
「錢德瑞許真的堅持馬戲團的火焰都要是白色的,好跟色彩風格互相呼應嗎?」片刻之後她說。
「彷彿他們無法決定是怕我,還是想吻我。」
賽莉雅不需要問他指的是什麼。
「錢德瑞許,靈感來自屋裡的另一房間,如果妳想看看,我可以帶妳去。」
「要是我打破任何東西,搞不好也修復得了。」賽莉雅說,但沒放開手。
「妳在找這個嗎,鮑恩小姐?」他問。
她繞著房間遊走的時候,他仔細端詳她。當她看著四周精心擺設的遊戲用具,似乎努力想壓抑笑意。
「妳怎麼知道伊索貝的事?」馬可問。
「我必須承認,鮑恩小姐,妳跟我當初預期的不一樣。」
「你的願望成真了嗎?」
「妳對有生命體能夠產生的衝擊力有多大?」馬可問。
「我父親以前會做類似的事情,」她說:「就是那種扣人心弦又迷人的誘惑。我人生的頭幾年看著我母親因為渴慕他而憔悴,死心塌地。直到他失去對她的那一丁點興趣之後,還久久癡戀愛慕著他。直到我五歲的某天,她自殺了。等我大得足以懂事的時候,我向自己發誓絕對不要為任何人吃那麼多苦。想要誘惑我,你下的工夫得要遠遠超過那抹迷人的笑容。」
賽莉雅只能笑笑,但她知道帕德瓦夫人說得沒錯,整晚她一直感覺馬可的目光正燒烙在自己的頸背上,而且越來越難視而不見。
「謝謝你,」賽莉雅說:「晚安。」她匆匆與他擦身而過,在他還不及反應之前就踏出門外。
「我的秘密可多囉,」賽莉雅扭頭往他一瞥,然後轉回身子面牆,「你什麼時候知道我是你對手的?」
他噗哧一笑的同時,她綻放笑容。
「我什麼人都懷疑過,」賽莉雅說:「雖然我的確認為比較可能是馬戲團內部的成員,我早該知道是你的。」
中央的噴泉沿著雕刻石牆流瀉而下,流入放滿錦鯉的圓池塘。魚鱗在月光下粼粼發亮,在黝暗水中閃現璧白與橙色的光芒。
「才一點微妙的變化,似乎就需要費很大的勁。」賽莉雅說。
「為什麼?」她轉身看著他問。
他的注意力只有一次稍稍離開賽莉雅,就是錢德瑞許翻倒笨重水晶酒杯的時候,那時杯子差點砸上燭台,紅酒灑濺在浮花錦緞的金色桌布上。
「我也沒辦法,」賽莉雅承認:「我懷疑把它叫做『挑戰』或『競賽』不算完全正確,我後來把它想成雙重展示。這趟參觀之旅我還會看到什麼東西?」
「好啊,」賽莉雅說:「你這邊有平面圖嗎?」
「你為什麼對我這麼坦白?」賽莉雅問。
「胡說,」賽莉雅說:「你做的明明就是這回事。你會施法,而且顯然拿手得很。有那麼多人愛上你,伊索貝,錢德瑞許,一定還有其他人。」
馬可在心裡重新播放他首次看到許願樹的情景。當時混雜了煩躁、驚奇與惆悵的感受,事後回想起來似乎相當不同。他當時不確定自己能否點燃蠟燭,也就是他自己的願望,納悶這樣算不算違反規則。
「塔拉出的事情,」她靜靜說:「並不是你的錯。不管你或我做了什麼,最後都可能會發生同樣的狀況。你沒辦法奪走任何人的自由意志,那就是我學到的頭幾門功課之一。」
「妳能對我做出什麼事?」
一八九六年八月 倫敦
「我想有個案子可以忙,對錢德瑞許來說會有好處,」馬可解釋:「這陣子他很少離開家門,整修花園似乎是個不錯的起點。妳想看看完成以後的模樣嗎?」
「因為難得可以跟人直來直往,感覺真是耳www•hetubook.com•com目一新,」馬可說:「要是我對妳說謊,搞不好妳也會當場看穿。我希望我可以期待妳對我同樣坦白。」
大廳的時鐘噹噹敲響。賽莉雅驚跳起來。她一放開馬可的手就想再次握住,可是這整個晚上已經讓人激動到難以招架的地步。
「我原諒你偷了我的披巾。」
對這個房間來說,遊戲比較像是裝飾主題而不是實際功能。那裡有遺失數顆旗子的幾套棋組,還有丟了棋盤的棋子沿著窗櫺排放。沒有飛鏢的標靶掛在玩到一半的西洋棋棋戲旁邊。
賽莉雅沒回答。為了忍住別再去牽她的手,他把門打開,帶她循著原路登上樓梯。
「從來沒人主動要帶我。」
屋裡,馬可領著賽莉雅越過舞廳。他在遠端的牆壁前方停步,滑開一塊深色木製嵌板,露出往下盤旋的曲梯。
「妳想看點正在進行的東西嗎?」馬可問。得知她把馬戲團想成展覽,對他來說是個愉快的驚喜,因為他自己早在幾年前就已經不再把它當成敵對的工具。
「因為你裝出比實力還差的模樣,」她說:「這點一看就明白。我承認,我從沒想到要對自己的雨傘施咒。」
馬可在她探索的時候尾隨在後,兩人穿越曲曲折折的步道,繞過一個個轉角。
紅心K翻站起來,靠著側面保持平衡,立在那兒片刻之後,就緩緩又慎重地撕成兩半。兩片繼續分開站著一會兒之後才倒下,有圖樣的背面朝上。
「妳剛剛提到能量的事,」馬可說:「我正在用自己的能量來凝聚妳的能量,這樣妳就不會打破吊燈。」
夜宴結束,賽莉雅是最後離開的客人。眾人準備偕同離開時,她卻找不到自己的披巾,但不願讓大家等她去找,於是揮手目送他們踏入夜色。
「滿適合的。」
竄流過馬可皮膚的感覺激烈又親密,從他手掌與她相觸的地方開始,甚至蔓延到手掌之外,更遠也更深。
「我記得的多半是印象而不是實情,我記得她常常哭哭啼啼,我記得她瞅著我的眼神,彷彿把我當成令人害怕的東西。」
他們默默無語地瞪著對方半晌,周遭的燭光晃晃搖曳。
他再次看看賽莉雅雅的手,此時看不出任何異狀,完全沒有幾分鐘前才受戳刺的跡象。
馬可也停下來但一語不發,等著她先說話。
賽莉雅繞到池塘另一邊,更貼近他站立的地方。她端詳石頭上的雕刻與纏繞於上的藤蔓,但目光頻頻溜回馬可身上。他以目光反覆追尋她的眼眸,這讓賽莉雅原本盡力維持的含蓄內斂全都付諸東流,每一回要別開目光,都變得更加吃力。
賽莉雅考慮一下之後才點點頭。
賽莉雅咯咯笑,一綹捲髮落至臉頰。
「也不算。」馬可邊洗牌,邊回答。他洗到滿意的時候,就把整付牌擱在撞球桌上。
「這麼說好了,莫瑞雙胞胎突出的地方不只是頭髮而已。」
「要很小心,」馬可回答:「他們還是漸漸變老了,即使速度非常緩慢。妳又是怎麼移動馬戲團的?」
「我喜歡有妳盯著,」他說:「謝謝,謝謝妳留下來。」
「錢德瑞許的狀況怎麼樣?」賽莉雅問,想找話題來填補沉默,凡是能讓她把注意力從依然顫抖的雙手轉移開來的事情都行,她一邊回想起夜宴期間翻倒的酒杯。
「我想她是個女巫,」馬可說:「我是以懷抱無上恭維的態度這麼說的。」
「我又不怕妳。」馬可說。
屋外,露台之外的空間原本是花園,這個區域經過挖掘,地勢低了一層,並往下陷進地裡。此時放眼多是靠著壓實的土壤與疊高的石頭所建起、尚未經過琢磨的高大牆壁。
「好啊,」賽莉雅說:「尤其如果是巴禮斯先生在晚餐滔滔談個不停的那個案子。」
「那就是我製造許願樹的原因,」賽莉雅說:「我想用火焰蓋住整棵樹,那跟冰做成的樹可以好好互補。」
「多少算是吧,」馬可說:「如果跟觀賞者的距離近一點,能看出更豐富的微妙細節。」
「錢德瑞許堅持說,這間房間模仿的是孟買某位宮女的閨房,」馬可說:「我自己覺得這裡是很適合閱讀的空間。」
「我確定妳可以。如果妳真的在抗拒,效果就不會這麼好,幾乎全部都會受到攔截。當然了,近距離就是讓觀賞者完全沉浸其中的關鍵。」
「你常在他回房以後娛樂自己的客人嗎?」賽莉雅問。
賽莉雅穩住自己之後就把手抽開,退開一步倚在牆上。她一放開他,那種感覺就開始消退。
賽莉雅小口啜酒的時候,直勾勾望著他。他的外表有點什麼惹她不安,但又說不上來是什麼。
兩杯酒正放在桌上。
他們躺著仰望吊燈,水晶燦燦反射光芒,不用任何幻術就把天花板化為夜空。
「是妳放任我這麼做的。」他說。
他目光的強度甚至比之前聚焦於她頸背上的視線更為強烈。賽莉雅感覺得到那種目光的咄咄逼人(她父親向來愛使這招),同時卻也感受到裡面隱含某種真誠,近似懇求的意味。
「我想,是因為滿符合我個人口味的。妳在公開場合進行我暗地被教導的事情,比起大多數人來說,也許我更能以不同的層次來欣賞它。我也非常喜歡那座迷宮,我之前不確定妳願不願意針對它來協力合作。」
「你是怎麼讓大家都不變老的?」過了一會兒,賽莉雅問。
當他再次抬頭看她,披巾已經完美地纏綁在她身上,彷彿從來不曾取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