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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希奧多很有天分。」法爾伯小姐說。她現在站得離伯恩斯坦很近,微微倚在他身上。「我們可以看看你在畫的東西嗎,希奧多?」
「才怪!你才不會!我不相信你!我現在就想玩!」他漲紅了臉。「我恨你!你是個爛人!又大又笨的爛人!」他把裝了葡萄汁的玻璃杯往柏尼一扔,杯子擊中柏尼的臉跟襯衫側面,沿著脖子往下流淌。小鬼抓起果汁空罐,用雙手壓扁。冰冷的液體讓柏尼一震,回過神來。他看到兒子手中的罐子。「不准丟!」他怒火衝冠地說。
「一點都不會打攪,我先生過世以後,我就沒那麼多事情要忙了。」
希奧多坐在校長辦公室的一張桌子前靜靜畫圖。他爸爸走進來的時候,他抬頭看看,然後繼續埋頭畫圖。在心痛的剎那間,柏尼想像一個肩寬體闊的高大男孩,露出輕鬆的笑容說:「嗨,爸。」一個他可以攬著肩膀、一起玩球、帶去釣魚,也許只是一同胡鬧聊天的男孩。這小鬼讓他渾身不自在,又小又瘦,手臂跟雙腿骨瘦如柴,一頭美麗的深色鬈髮(總是留得太長,因為他怕理髮師),神情激烈的深色大眼。柏尼不知道該怎麼跟他談話,在瘋狂的一瞬間,柏尼竟然浮现躡手躡腳溜走的念頭逃走。逃哪兒去?成人是不會逃避的,伯恩斯坦。
「媽媽把家裡乾坤大挪移了。」
她一定是忙到瘋狂的地步,才能這麼快完成這麼多事。
「你要帶我回家嗎,爸?」
「沒有。」
「我很高興媽媽把你趕出去了,」希奧多怒喊,「我們不需要你在這裡!」他衝進房裡摔上門。柏尼聽到門鎖喀答關上,那個聲音他以前就聽過。
「謝謝妳。」他把紙張塞進口袋。「我最好去找我兒子了。」
「媽媽說你會陪我玩!」
「他才不是伯恩斯坦先生咧,」希奧多說,「他是伯恩斯坦督察,他很會畫畫,媽媽說他本來可以當藝術家的。」
「法爾伯小姐真的是個婊子嗎,希奧多?」
「我不討厭你,也不氣你。我只是希望我懂你為什麼會有那種行為,www.hetubook.com.com希奥多。」
他說:「嗨,希奧多。」
「不是,希奧多,不是因為你的關係。而且你也不壞。」
希奧多事先警告過他了。可是他之前回家發現門鎖換過的震驚感,根本遠遠比不上此時踏進住了二十七個年頭的家所湧現的感受,琳達把他徹底抹除了,彷彿他不曾活過,不曾存在過。他的床鋪已經從臥房搬離。他們的結婚照,就是幸福佳偶笑臉相對的那張照片,已經從梳妝台上拿開。他所有的照片、證書跟英勇嘉獎全都一掃而空。他掛上的每幅畫,他在婚後最初幾年畫的所有素描,他的書;他父母……另一對笑盈盈的幸福佳偶……出席他倆婚禮的照片,全都不見蹤影。
「我絕對不要長大!絕對不要!」
回家的路程上,希奧多一直昏昏欲睡、靜靜倚在爸爸身上。他忽地開口問道:「你今天為什麼過得很糟,爸?」
「放手!」柏尼怒吼。
「她也是那樣說。可是你為什麼一定要搬走?是因為我嗎?是因為我很壞嗎?」
「我也希望我懂啊。」他嘴唇顫抖,眼裡噙滿淚水。
希奧多把原本在用的蠟筆往下猛摔,一把抓起粗厚的黑蠟筆,狂暴地塗滿自己的素描,按壓的力道如此之大,蠟筆聞聲折斷。他把斷掉的碎片往牆壁猛拋,用兩手捏皺紙張,在斷碎的蠟筆之後跟著扔出去。他單薄的身體劇烈顫抖著。
「我不大清楚,」她說,「家裡出了什麼事嗎?」
「媽把家裡乾坤大挪移了。」希奧多說。
「不是,她人很好。」
「我就在你身邊啊。我向你保證,你只會睡著一下子。」
跟誰談?跟什麼談?要怎麼闖進那顆狂暴的腦袋裡讓它聽見?
他一陣恍神。要是當初他是過世的,就還會留下他曾經活過的跡象。她現在卻什麼都不留。他的桌子已經從書房遷走。原本的位置改放她的縫紉機、熨衣板以及客廳搬來的電視。
早年在沒有希奧多以前,他們曾經結hetubook.com•com伴到愛爾蘭、英國、西班牙、義大利跟法國旅行。他們會帶妝點家裡用的物品回來,是兩人共同挑選、爭論、嬉笑、珍視的東西。愛爾蘭的伯利克陶器皿、義大利的花瓶,瓷器、繪畫、壁飾、玻璃工藝、皮製品。她把它們全部收拾殆盡。她把他變成一個沒有歷史、沒有過去、沒有所屬之處的存在。一個非存在。一位從來不曾愛過,也不曾被愛的男人。
「跟我玩。」
「我不想去看牙醫。」
「好吧,我們最好走了,牙醫那邊要遲到了。」
希奧多臉上的震驚轉為憎恨。「我很高興你再也不住這裡了,」他尖叫,「我希望再也不要見到你!我希望你死掉!」他彎身要撿落地的罐子,但柏尼搶先一步。柏尼彎身去拿的時候,與希奧多的視線平高,後者怒目瞪他,啐了一口。紫色唾沫正中柏尼的眼睛,沿著臉龐淌下。
「這個家……全變了……」
「你想你可以把這句話跟她說嗎?」
柏尼的腦袋頓時開始抽痛。「聽好,希奧多,」他壓低嗓子兇狠地說,「我今天過得很糟。我還夠壯,可以把你抬起來扛到車子那裡,把你丟進去,然後在你對著牙醫尖叫的時候把你拖出來。我們都很討厭那樣。這次我們去的時候,別再上演那種鬧劇了。」他在心裡禱告這招有用,有時候的確有效。他跟琳達說了十幾次,寧可讓希奧多失去整口牙,也不要經歷這種難堪的場面。這小鬼的齒質原本就先天不良,可能又因為不良的飲食習慣而每下愈況。
他說:「謝謝,我不會打去家裡打攪妳的。」
「我可以明天再說嗎?」
「我跟你說過了啊,」希奧多煩躁地喊道,「我想喝果汁啦!」
希奧多就在辦公室外面等他。「你現在在氣我吧,」他說,「現在你真的很討厭我了。」
「我很高興你告訴我。先讓我們知道,這點是很重要的。我會跟他老師談談。要是老師現在已經離校,我會打電話到家裡給他。如果你想要,今天晚上可以打來我家。我會跟你說說希奧多今和*圖*書天在校的狀況。」地把自己的名字跟號碼寫在纸上遞給他,同時漾起笑容。她是個漂亮的女人,高挑苗條,四十歲上下,嘴唇光澤濕潤,彷彿才剛剛塗上口紅。「今天晚上或隨時想打電話都行喔。」她說。
「你之前說過了。」柏尼說。他什麼也沒問。他不想透過詢問,把希奧多也捲進這個渾水。還是因為他怕聽到答案呢?他不確定是哪一種,他們路過麥當勞,漢堡王跟遵循猶太教規的熟食店。柏尼暗想(之前就想過很多次),一般人帶兒子去吃漢堡薯條跟喝奶昔,或是鹹醃牛肉三明治,會是什麼感覺?也許甚至可以帶去吃個焗薯餡餅。
柏尼沒回答。
希奧多扯著他的手臂,對他吼叫。他強迫自己把心神轉回兒子身上,恍如想在濃霧之中突圍。「我在跟你說話耶,爹地……」希奧多大吼,「你從來都不聽我說話,你從來就不把心放在我身上……」
「伯恩斯坦先生,你平常畫圖嗎?」校長走進房裡,正站在門旁看著他們。她把一些文件跟書本放在桌上,然後含笑抬頭看著柏尼。他注意到她沒帶結婚戒指;突然之間,他竟然注意起婚戒這類的東西。
他掙扎了片刻。有一部分的他想要去追兒子,試著懇談一番。
柏尼什麽也沒說。他不知道該說什麼。他們行駛好一會兒之後,希奧多說:「等我夠大的時候,我要幹掉你。」
「不要!」希奧多放聲尖叫,使勁全力往爸爸的脛骨猛踢。一陣痛楚竄過柏尼的腿。他想都沒想,猛揮閒空的手,往希奧多的臉甩了一掌。小鬼不再掙扎,罐子從手中摔落,臉上浮現震驚的神情,瞪著爸爸直看。他們站著彼此互瞪,兩人渾身顫抖,骨瘦矮小的男孩與巨大魁梧的男人。柏尼羞愧不已。小鬼那麼無助。他從沒動手打過兒子。他曾經制止兒子、抓抬起
和圖書
來,從各個地方帶開、動作粗魯地丟在床上或是車裡,但就是不曾出手揍人。琳達打希奧多的時候,還惹得他憤慨不已。「妳這個蠢——蠢婊子!」他對法爾伯小姐尖叫,然後衝出房間。
「你媽怎麼跟你說?」
希奥多的内心似乎正在掙扎。柏尼動作輕柔地把手搭在他的肩膀上。他瘦到可悲的地步,摸到他讓柏尼心痛。他們一起走向車子。
他打開櫥櫃門,拿了琳達打包好的兩大行李箱,頭也不回踏出公寓。他強迫自己別去感覺。麻木無感,才是最安全的方式。因為男人有淚不輕彈。
「真遺憾……」
「陪我下棋。」
「我知道。牙醫不會傷害你的,他從來就不會。他會讓你先睡著才弄牙齒,弄完你就會醒來。我從頭到尾都會在房間陪你,我保證。」
「我怎麼知道你從頭到尾都待在那裡?」
「沒人喜歡,我也不喜歡啊。我們不得不做。」
柏尼暗想,老爸從家裡搬走了,希奧多今天的行為會不會有什麼不同?他希望那小鬼的行為比平日更糟糕,更好鬥、更憤怒,更愛鬧事嗎?
「我沒有那個意思,爸。你知道我沒有那個意思。」
「這些變化會讓你難過嗎,希奧多?」
「我太太沒跟妳談過?」
「我會畫畫,就這樣而已。我沒什麼藝術細胞。他媽媽才有。」
「要我幫你嗎?」
他環顧公寓,彷彿是自己葬禮的訪客。他麻木無感。她想把他從她的生活中徹底抹滅,彷彿不曾認識他。這種想法教人不堪承受。
「希奧多,拜託……我現在沒辦法,我真的不行,我太難過了。你可以試著體諒一下嗎?……」
有些孩子正從校舍走出來,該去接兒子了。校方不讓希奧多跟著其他孩子一起出校門;希奧多這麼做的時候,常常會引發一場混戰。他說其他孩子會找他麻煩,臭罵他還亂推他。他總要自我防衛吧?琳達說過。
「她應該跟妳談談的。這樣就可以讓他的老師事先有心理準備,免得到時他大吵大鬧。我跟伯恩斯坦太太已經……唉,我們分居了。」
柏尼像夢遊者似地和_圖_書,拿起果汁罐,替希奧多打開。他把果汁倒進希奧多專用的玻璃杯,希奧多只肯用這個杯子喝東西。
「都兩年了。我今天下午會跟希奧多的老師談談。」
「沒錯。那就是成長的一部分。」
「人生有時候就是那樣,希奧多。也許明天會好一點。」
「你以前有沒有在醒來的時候發現我離開了?」
「媽媽把家裡乾坤大挪移了。」
「唔……我們是在嘗試階段。可是我還是你爸。」
「不用。」
「我偏要!我偏要!」希奧多往後屈起手臂。柏尼抓住他的手腕一扭,但他死都不肯放開罐子。
「有好多事情都是我們不喜歡,可是又不得不做的。」
他又激動起來了。柏尼說:「好吧,希奧多,那點你可能說對了。」
柏尼來到希奧多的學校外頭,在車裡多坐了幾分鐘時間。他必須把思緒抽離桌上的檔案,必須先替自己做好面對希奧多的心理準備。
「我會啊,星期天吧。我星期天會來看你。」
「什麼?」
這一整套應答對話已經重複過幾次了?
「你要留下來嗎?」
「媽媽說這樣比較好。她說這樣你來找我的時候,就會認真看著我,不會分心做其他事情。她說你會把心思全部放在我身上,因為那就是你來拜訪的目的。」
「是啊,當然。」
希奧多頭也沒抬。「狗的腳我都一直畫不好。」
「她說你不會再跟我們住了。」
廚房餐桌上的紙條告訴他,他的衣服就收在走道櫥櫃的行李箱中,其他的東西都在尚家裡的地下室。他何時想去拿都行。她寫道,尚跟這件事完全無關。當初是她自己分批運過去的。
「可是我不知道我在睡覺的時候,你都在幹嘛。」
四、五年以來,這是希奧多換過的第四,還是第五所特教學校?都是私立學校,給「特異」孩童的學校。都快被他們換到沒學校可去了。他二年級的時候被踢出公立學校。
「我不想像那樣張開嘴巴。」
「對不起,」柏尼說,「他今天都這麼難纏嗎?比平常難搞很多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