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二
「你喜歡這種東西?」
「你只是把自己沒有的東西給浪漫化了。那回事的唯一意義只是告訴你,你沒有懷孕。」
「我是聽來的。」我軟弱無力地回答。那妙語出自狄克森之口時顯得機智而老練,但出自我口中時卻像個無聊的玩笑。
畢業時,我們四個承諾要當一輩子的朋友,然後便分道揚鑣。誰都不意外的是,艾卓安拿到劍橋的獎學金。我去了布里斯托念歷史系,柯林去了蘇塞克斯,亞歷斯則幫忙父親經營生意,沒有繼續升學。我們以寫信方式保持聯絡——那時候的人都寫信,年輕人亦不例外。我們對書信的體裁並不熟悉,所以往往讓強烈的自我意識凌駕於內容的緊迫性。有段時間,我們寫信時都喜歡用以下方式起頭,自以為很風趣:「尊駕本月十七日來鴻收悉」。
然後,我們的人生有了新轉折,時間開始加速。換言之,我交了女朋友。當然,在那之前,我也曾跟幾個女孩約過會,但要不是她們的自信滿滿讓我害怕,不然就是她們的神經兮兮讓我自己更加神經兮兮。我當然聽說過,只要掌握了所謂的男性魅力符碼(都是由淡定的二十歲男生傳授給手腳慌亂的十八歲男生),你就能輕易「釣到」馬子,有些時候還可以讓你「睡到」她們。但我自己從未學過或聽說過這些符碼,而且大概至今還是不懂。我的「伎倆」就是不用伎倆(我知道別人一定會稱之為拙,事實也無疑如此)。就連最簡單的搭訕臺詞(想喝一杯嗎?想跳支舞嗎?我送妳回家如何?要不要喝杯咖啡?)我都說不出口。因為那多少需要勇氣。所以,在任何有女生的場合,我都只是晃來晃去,設法說些有趣的話,但又預料自己一定會搞砸。我記得,大一上學期參加一個派對時,我喝著悶酒,感覺心情鬱悶,然後有個女孩經過,看見我滿臉愁容,便語帶關心地問我:「你還好吧?」我回答說:「我想我得了躁鬱症。」(我覺得這比回答「我心情鬱悶」更有性格。)她聽完只說了句「又是這套」便快步走開。我意識到,我不只沒讓自己在一群歡樂的人群中顯得與眾不同,反而用了世上最最遜的釣馬子臺詞。
各位大概會對一個問題感到好奇,所以我就招了吧:嚴格來說,我不是個處男。在中學畢業到上大學之間那段空檔,我經歷了兩段富教育性的插曲,而它們帶給我的刺|激遠大於內疚。所以,接下來發生的事才更讓我覺得古怪:你愈是喜歡一個女孩,而你們愈是匹配,你能上床的機會便愈小。一個可能的解釋是(這是我很後來才想到的解釋):我是那種特別會被說「不」的女人吸引的男人。不過,這種倒錯的本能真的可能存在男人身上嗎?
一個學期下來,老亨特帶領我們這群懶散的學生遊歷了都鐸王朝和斯圖亞特王朝,遊歷了維多利亞時代和喬治時代,遊歷了大英帝國的崛起和隨後的沒落。在那學年的最後一節歷史課,他邀我們回顧這一切,設法歸納出一些結論。
「看起來你是打算搬來住,年輕人。」
「很適合用來跳舞。」我帶點防衛心理回答。
我女朋友名叫薇若妮卡.瑪莉.伊麗莎白.福特,而這資訊(指她的中名)是我花了兩個月時間才查問出來的。她念西班牙語系,喜歡讀詩,父親是公務員。大約五呎二吋高,有雙肌肉結實的小腿、一頭齊肩褐髮、一雙藍中帶灰的眼睛,戴藍框眼鏡,動不動就露出淺淺的笑容。我覺得她很好相處(不過,大概凡是不會不理我的女孩我都覺得好相處)。我沒告訴她我心情鬱悶,因為我並不鬱悶。她有臺「黑盒子牌」唱機(反觀我那臺只是「當塞特牌」),音樂品味也比我好。換言之,她討厭我崇拜的德弗札克和柴可夫斯基,我還收藏了些唱詩班和民謠的密紋唱片。翻我收藏的唱片時,她偶爾會閃過一個微笑,但更多時候是皺眉。雖然我已經把「一八二一序曲」和「男歡女愛」給藏了起來,但仍無補於事。我有太多有靡靡之音嫌疑的收藏,更別說有一大堆流行音樂唱片:還不是只有貓王、披頭四和「滾石」(他們畢竟不是人人否定得了),而是還有「赫里斯」樂團(The Hollies)、「動物」樂團(The Animals)、「憂鬱藍調」樂團(Moody Blues)和唐納文(Donovan)兩張一套的盒裝版專輯「一朵花送給花園的禮物」(A gift from a flower to a garden〉。hetubook.com.com
我最好先解釋一下「交往」一詞在當時的意義,因為這意義已隨著時光流轉而有所改變。最近一位女性友人告訴我,她女兒情緒低落。這女孩念大一第二學期,跟一個男生上過床,而眾所周知的是,那男生還跟另外幾個女孩上床。他是要試用過她們之後再決定跟誰「交往」。那女孩感到氣惱,但惱的主要不是評選方式(她有點意識到它的不公平),而是氣惱自己不是最後的當選者。
「我只是覺得這樣不好。」
「聽起來妳多了個情敵,薇兒,」福特先生說,然後誇張地吸了口大氣,「再想想,我也多了個情敵。我們就約明天破曉決鬥吧,小兄弟。」
「歷史是戰勝者編的謊言。」我答道,看得出來是脫口而出。
她自己的藏書包括大量詩集:艾略特(T.S. Eliot)、奧登(W.H. Auden)、麥克尼斯(MacNeice)、史蒂薇.史密斯(Stevie Smith)、湯姆.岡恩(Thom Gunn)、泰德.休斯。另外還有左翼書社出版的歐威爾與柯斯特勒(Koestler)作品、一些小牛皮裝幀的十九世紀小說、兩本拉克姆版的童話和一本《我的祕密城堡》(I Capture the Castle)(她的最愛)。我毫不懷疑這些書她全都讀過,也毫不懷疑它們值得收藏。另外,它們看來也是她的心靈與人格的有機延續,反觀我自己的藏書則漫無章法,反映不出我希望成長為什麼樣的人。這種差異引起我的微微恐慌,而當我翻閱她書架上的詩集時,忽然想起狄克森老師說過的一句話。
「這孩子要來待一個月。」
「你會和著它跳舞?在這裡跳?一個人在宿舍房間裡跳?」
這本應讓我感覺被這家人接納,但我卻更懷疑他們只是對我失去興趣,而剩下的週末成了不得不熬過去的時間。不過那或許只是我的被迫害妄想症在作怪。情況也有好的一面,那就是薇若妮卡對我表現得愈來愈親暱,例如,喝下午茶時,她愉快地一手搭在我手臂上,又撥弄我的頭髮。她一度轉過頭看著她哥哥,問道:
「我是這麼認為。」
她想了一下,給自己倒了杯茶,然後把另一顆蛋打在煎鍋裡,向後靠著放滿餐盤的碗櫥,然後說:
這種對話發生在無數次吹氣如爐火的時刻,而與爐火唱和的通常是燒水壺的吱吱聲。但「感覺」不容反駁,更何況女人是「感覺」的專家,而男人只是這方面的粗疏新手。所以說,真正作梗的是「感覺」,它比教會的教義或媽媽的忠告更有說服力並且更無可反駁。各位也許會問:但那時候不是六〇年代嗎?是這樣沒錯,但那只對某些人和這國家的部分地區是如此。
「晚上要尿尿的話可以往裡頭尿。」
「那話是我從英語老師那裡聽來的。」
她常用的「我們」兩字讓我覺得自己其實不是那麼笨。這兩個字讓我覺得她只是想讓我進步——對此,我又有什麼好反對的?其中一件事就是戴手錶的方式。她問我為什麼要把錶戴在手腕內側。我說不出理由,只好學大人的戴https://m.hetubook.com.com法,把錶轉半圈,讓時間露在外頭。
我點頭表示知道。我說不準他是故意用男人對男人的方式跟我說話,還是把我看作低下階層。
「好吧,我只希望我們不是準備到拿撒勒生活。」
為了不讓福特先生再次對我展示本地的各種奇景,我對薇若妮卡說:「我喜歡妳媽媽。」
他塊頭大、肉多,臉蛋紅通通,長相粗俗得嚇我一跳。他呼出的氣味是啤酒味嗎?大白天就喝酒?這麼俗氣的一個人怎會生出一個小精靈似的女兒?
所以到頭來,她就像其他人一樣讓我摸不著頭腦,不同的只是她似乎喜歡我。她把另一顆蛋剷進我的盤子裡,沒先問過我想不想要。那顆煎破的蛋還在鍋子裡,她漫不經心地把它倒進垃圾桶,又把還熱燙的煎鍋輕輕扔進放滿水的水槽。登時響起一陣吱吱聲,冒起一片水蒸汽。她笑了起來,好像很享受這種小小的破壞。
「真的?」
薇若妮卡的作風和當時其他女孩沒有太大差異。她們都毫不介意身體接觸,包括會在公開場合挽著你的手,吻你吻到雙頰泛紅,甚至刻意用胸部擠壓你(前提是兩人之間要隔著大約五層衣服)。她們完全意識到你褲襠裡發生了什麼變化,但從來不去提它。接下來,你們的關係有頗長一段時間都會維持在這種狀態。有些女孩的尺度比較寬:我聽說過有願意互相手|淫的,甚至還有容許你來「全套」的(這是當時的說法)。只有忍耐過夠多次「半套」的人會知道「全套」一詞有多扣人心弦。然後,當一段男女關係持續發展下去,就會發生更親密的接觸——有些人是出於一時衝動,另一些人則是以承諾和盟誓為基礎。最後的階段則是詩人所謂的「為一只戒指而爭吵」。
「它也是一起歷史事件,老師,哪怕只是一件很小的歷史事件。但因為它發生得很晚近,所以更容易說明歷史的性質。在這起事件中,我們知道羅布森死了,知道他有個女朋友,知道這女的懷了孕,又或者曾經懷孕。除此以外我們還知道些什麼?知道有一份小文件,或說一封小遺書,上面寫著:『對不起,媽媽。』至少布朗是這樣傳的。這字條還存在嗎?它會不會已經被毀?除了那些顯而易見的動機以外,羅布森還有其他動機嗎?他當時的心靈狀態如何?他怎麼能確定那孩子是他的骨肉?這些問題的答案我們不知道,哪怕事情才發生了沒多久。所以,再過五十年後,人們又要怎樣去寫羅布森的故事呢?那時他父母已經過世,他女朋友已經失蹤或不願回憶這段往事。你看出問題所在了嗎,老師?」
後來的世代也許會把這種牛步現象歸因於宗教信仰的影響力或行事審慎的考量。然而,就我的觀察,凡是與我發生過可稱之為「次性行為」的女生或女人(對,我不是只跟薇若妮卡有過這種行為),她們都與自己的身體相處自如,而且只要我不越過某種尺度,她們也會與我的身體相處自如。順道一提,我並不是要暗示「次性行為」不刺|激,甚至不是要暗示它讓人感到挫折(那種顯而易見的「挫折」不在此論)。另外,這些女生已經比她們媽媽那代願意付出更多,而我也比我父親那輩得到更多——至少我是這樣猜想。而且,得到些許也總強過一無所得。不過,在我與薇若妮卡交往的同一時期,柯林和亞歷斯卻交到了未採取禁漁政策的女友——至少他們這樣暗示。當然他們也可能只是吹牛,因為今時一如往日,人們總是不會在性事上完全說真話。
這環境是如此讓我不自在,以致我整個週末都在便秘。這是我對那個週末僅剩的主要事實性回憶,其餘的都是些模模糊糊的印象(所以有可能扭曲了事實),包括:薇若妮卡雖然邀我下樓坐,但剛開始卻與我保持距離,加入她家人之中審視我(至於這是我不安www.hetubook.com.com全感的起因還是結果,我現在無從判斷)。星期五晚上用餐時,我被問了各種關於家世和學歷的問題,讓我覺得有如置身調查庭。吃過飯後,我們一起看電視新聞,有一搭沒一搭地討論世界大事直到就寢。如果是在一部小說裡,那當一家之主關上房門睡覺後,薇若妮卡就會鬼鬼祟祟摸上樓,跟我來個熱情擁抱。但我們並未擁抱。事實上,第一個晚上,薇若妮卡跟我道晚安時甚至沒有吻我,也沒找藉口(比方說看我有沒有缺什麼的)陪我上樓。她大概害怕被哥哥取笑。所以我就脫下衣服,對小水槽狠狠撒了泡尿,穿上睡衣後躺到床上。我躺了許久才睡著。
有鑑於我倆關係的發展程度,這番話讓我覺得有點厚顏無恥。
當我下樓道別時,福特先生搶過我的行李箱,對太太說:「我想妳一定已經算過有沒有少了湯匙,親愛的?」福特太太沒理他,只向我微笑,就像我們分享著什麼祕密似的。傑克老大沒有現身。薇若妮卡再次選擇坐汽車前座,所以我再次一個人坐後座。福特太太倚著門廊,屋頂上攀緣的紫藤在她頭上反映著日光。當福特先生打上檔,把車子開上礫石車道,我向福特太太揮手道別。她揮手還禮,但不像一般人那樣舉起整隻手,僅是把手放在腰部左右擺動。我相當後悔沒有多跟她聊聊。
班上人人都抽了口涼氣,大家你望望我、我望望你,但老亨特就像其他老師一樣,賦予艾卓安特殊的地位。當我們其他人設法挑釁,他們都會嗤之以鼻,認為那只是青春期的憤世嫉俗,待我們長大後自會擺脫。但艾卓安的挑釁卻會受到老師歡迎,認為那代表一種探索真理的笨拙努力。
「你這麼認為的話,我沒意見,老師。」
「你這麼認為的話,我沒意見,老師。」
「理由何在?」
他開的是輛「亨保超級鷸」(Humber Super Snipe),沿路碰到車開得慢吞吞的笨蛋都會唉聲歎氣。我一個人坐在後座。偶爾,他會指指外頭,大概是要指什麼給我看,但我說不準他是不是要我有所回應。「那是聖米迦勒教堂,是用磚和燧石蓋的,經過維多利亞時代建築師的修復後改善了不少。」「瞧,那是本地的皇家咖啡館!」「你右手邊帶有一段木桁架的房子是家無牌酒商。」我打量薇若妮卡的側臉,指望她給我一些提示,但什麼都沒得到。
「不,不全然是。」我說。但當然被她說中了。
這讓我覺得自己是個太古時代的倖存者,有幸不用參與一個仍用雕花蕪菁當貨幣的文化。回到「我的年代」(這麼說當然不表示我擁有它),一般所謂的「交往」都是這個意思:如果你認識了某個女孩,又被她吸引,你會先邀她參加兩、三次群體活動(例如好幾個人一起到小酒館喝酒),然後才會單獨約她外出。然後,經過一連串熾熱程度不同的晚安吻別後,你便多少能說已正式與她進入「交往」階段。也只有獲得這種半公開的承認後,你會得知她的性尺度,而這有時表示,她會把自己的身體保衛得像是禁漁區。
「你不說我們大概也猜得出來。可以麻煩你舉個例子嗎?」
這真是他們當時對話的原話嗎?幾乎可以肯定不是。儘管如此,那仍然是就我所能記憶最接近原話的記述。
第二天下樓吃早餐時,我只看到福特太太一個人。其他人都散步去了。先前,薇若妮卡向每個人保證,我會想睡懶覺,所以他們父女三人沒等我就出去了。聽到這個,我掩飾不住自己的驚訝。我又意識到,福特太太一面煎培根蛋一面端詳我。她煎東西的方式很草率,難怪會煎破其中一顆蛋。我從未有過跟女友媽媽聊天的經驗,有點手足無措。
她看著我,從眼鏡框後揚起一道眉毛。她比我年長五個月,但有時喜歡擺出比我大五歲的模樣。
「真是這樣嗎?你是在哪裡讀到的?」
我們約定,每逢念大學的三個人放假回家,都要聚上一聚——但不是每次都會兌現。另外,彼此通信看來也重新調校了我們關係的親疏遠近。四人幫的三個原始成員寫信給彼此的次數與熱忱都日漸少於寫給艾卓安。我們想要得到他的注意,得到他的肯定;我們都設法取悅他,把最有趣的見聞首先告訴他和圖書。我們都認定自己是他最好的朋友,而且夠資格享有這種殊榮。雖然我們各自交了些新朋友,不知怎的卻認定艾卓安沒交到新朋友,所以我們仍是他的死黨,而他需要我們的友情。但我們會這樣想,會不會只是為了掩飾我們需要他的事實?
傑克對我使使眼色,但我沒用眼色回應。不知怎的,我有種心虛的感覺,好像自己偷了這家人一些毛巾,或是把沾滿泥巴的鞋底踩在地毯上。
她看著我,面帶一個並不屈尊俯就的微笑搖搖頭說:「我們搬來這裡十年了。」
我們全望著亨待,好奇艾卓安這次會不會太超過。光是「孕婦」這個詞便宛如在教室裡揚起一片粉筆灰塵。至於他大膽假設小孩可能另有父親、假設羅布森可能戴了綠帽一節,則更是……老亨特過了一會兒回答:
「我們當然全都會好奇,等泰德.休斯把動物用光之後要怎麼辦。」
某個假期的週末,她邀我到奇斯赫斯特作客,見見她家人。奇斯赫斯特位於肯特郡,是那種把大自然開發到最後一分鐘才停住的市郊區之一,但就因為還剩下一丁點大自然,所以可以永遠自誇是鄉村地區。在從查令十字車站開出的火車上,我擔心我的行李箱會因為太大(我僅此一個行李箱)而讓人懷疑我是要入屋行竊。出火車站後,薇若妮卡介紹他父親給我認識。他打開車尾箱,接過我的行李箱,笑著說:
「另外,心靈狀態也常可透過行為來推敲。暴君要除掉一個敵人時,絕少會下達手寫指令。」
「你不認為這麼一客三明治太大了點?」出於學期末的歇斯底里作祟,我們笑得超過這話的好笑程度。
「詩人不像小說家——」薇若妮卡教育我,「詩人的素材沒有用完的時候,因為它們對素材的依賴方式不一樣。你是把他當作動物學家看待,對不對?但就連動物學家也不會對動物生厭的,不是嗎?」
「我不跳舞的。」她說,部分是陳述事實,部分是要為我們以後的交往訂下規則。
「歷史必然產生在記憶的不完美和文件的不充分之交接處。」
「我們既然已經是大學生,就必須獨立思考,不是嗎?」
「誰願意自告奮勇,帶頭回答這個看似簡單的問題:何謂歷史?韋伯斯特,你有任何看法嗎?」
薇若妮卡的哥哥傑克的心思就容易解讀得多:他是那種健康好動的年輕人,有事沒事就笑,又喜歡逗自己妹妹。他對我的態度就像我只能引起他輕微的興趣,完全不像看到妹妹帶回家供他品評的第一個男友的樣子。薇若妮卡的媽媽沒理四周的雜音,問了我學校的情況,然後便走進廚房,消失了許久。她一定只有四十出頭,但在我眼中當然是個(就像她丈夫一樣)已經很中年的人。她和薇若妮卡不太像,有張較寬的臉,頭髮從高高的額頭梳向後方,用緞帶綁起,身高比女性平均身高高一點。我覺得她有點藝術家的味道,至於理由何在,現已無從稽考:或許是她喜歡披色彩鮮豔的圍巾,或許是她有種心不在焉的神情,或許是她愛哼詠嘆調,又或許是兼而有之。
「你們在這裡住很久了嗎?」最後,我終於開口,哪怕我早知道問題的答案。
我不知該怎樣回答。我是該對她干涉我們的互動方式生氣嗎,還是應該進入一種告解模式並「討論」薇若妮卡?最後,我帶點拘謹地問:
「羅布森的自殺就是例子,老師。」
我的藏書要比我的唱片收藏來得讓薇若妮卡滿意。那年頭,平裝本書籍的裝幀都有固定模式:印有企鵝標誌的橘色封面代表小說類,印有鵜鶘標誌的藍色封面代表非小說類。因為我書架上的藍色書多於橘色書,讓我的嚴肅認真得到了證明。另外,總的來說,我也擁有夠多正經的作者:理查.霍格特(Richard Hoggart)、史蒂芬.朗西曼(Steven Runciman)、海深德(Huizinga)、艾森克(Eysenck)、燕卜蓀(Empson)……外加一本羅賓遜主教(Bishop John Robinson)的《對上帝忠誠》(Honest to God)(它插在我的拉里系列漫畫書旁邊)。薇若妮卡誇我好學,以為我把每本書都讀過一和_圖_書遍,殊不知我的藏書之所以破破舊舊,是因為大部分都是二手書。
「我有看出問題所在,芬恩。但我想你低估了歷史,也因此低估了歷史學家。純粹為了論證,姑且讓我們假設可憐的羅布森真的引起了後人的歷史興趣。歷史學家本來就得一直面對直接證據闕如的窘境,所以早就習以為常。而且別忘了,在目前的個案中,我們還有一份死因調查報告可資依靠。另外,羅布森也可能有寫日記的習慣,而且曾經寫信或打電話跟誰談過這件事。他父母也可能在回覆親友的致哀函時有所著墨。再來,依目前的平均壽命來看,羅布森的大部分同學在距今五十年後應該都還建在,可以接受訪問。所以,證據的問題也許不像你想像得那樣難解。」
「因為它老是重複,就像打嗝,老師。這學年我們看到的盡是一再重演的老戲碼:暴政與起義的交替、戰爭與和平的交替、繁榮與衰落的交替。」
我慢慢習慣了固定的生活方式:上課,有空時就跟薇若妮卡在一起,回到宿舍後一面幻想連翩(想像她在我身下扭動或在我身體上面激烈搖擺)一面打手槍。與她日復一日的親密接觸讓我認識了(並為此自豪)化妝品、女性穿著策略、女用刮毛刀,以及月經的神祕及其後果——我發現自己竟然嫉妒女性擁有這麼明確的性別定義,如此能夠與大自然的循環相呼應。我把這種感覺告訴薇若妮卡,但顯然表達得十分差勁。
「在某種意義下,我們是沒有他本人的證詞,但另一方面,歷史學家也必須對當事人自己的解釋持高度存疑態度。通常,那種專為留給後人觀看而寫的證詞,最是值得懷疑。」
「這和這件事有什麼相干?」
薇若妮卡和兩個男人回來後,我預期自己會受到進一步的身家調查,甚至會被某種惡作劇惡整。然而,他們只是有禮貌地問我住得舒不舒服和睡得好不好。
「你別太讓著薇若妮卡。」
「為什麼不行!」每次當你的手腕被對方扣住,你準會這樣問。
接下來就是那種當一對男女不準備討論某個話題時會出現的典型沉默。畢竟,又有什麼好討論的?站在我的立場,我倆既然還沒上過床,我自是沒有責任思考更進一步的事,而她也沒有權利問我這段關係將會朝哪個方向發展。至少,我認為這是我們的默契。但其實,往日一如今時,我大部分的認定都是錯的。例如,為什麼我會假定她是處女?我沒問過她,她也沒那樣告訴過我。我會那樣假定,純粹因為她不肯跟我上床,但這種推理合邏輯嗎?
「唔,我就怕你會這樣說。不過,如果你真那麼相信,那麼最好記住,歷史同樣是戰敗者的自我欺騙。辛普森,你呢?你怎麼看?」柯林比我有準備。「歷史是一客生洋蔥三明治,老師。」
「他行的,對不對?」
「但我們沒有羅布森本人的證詞。這不是其他事情可以彌補的,老師。」
客廳裡的暗色家具泛著暗光,還有一盆珍貴盆栽的葉子也泛著暗光。薇若妮卡的爸爸彷彿要遵守什麼好客規定似的,從我手上搶過行李箱,又用搞笑的動作誇大它的重量。他把行李箱提到閣樓房間,扔在床上,然後指著一個管路接入式小水槽對我說:
「語出拉格朗日,老師。帕崔克.拉格朗日。他是法國人。」
「我不太懂妳的意思,福特太太。」
他們住的是紅磚砌的獨棟房子,鋪著瓦片屋頂,正前方有條礫石車道。福特先生打開大門後對著不特定的對象大聲說:
「芬恩,你呢?」
儘管如此,大部分事情基本上都很正常。那天晚上,薇若妮卡終於願意陪我走到閣樓房間,道晚安時也沒忘記親我。星期天的午餐是塊很大的烤羊腿,上面插滿大枝的迷迭香,樣子很像聖誕樹的裝飾物。由於父母教過我禮節,我便誇那羊肉美味。然後我瞥見傑克對他父親使了個眼色,就像在說:真夠拙的。但福特先生卻一副很樂的樣子,咯咯笑著說:「聽聽看,聽聽看,我附議。」福特太太則謝謝我的讚美。
因為週日常見的機件故障,我的火車誤了點,所以回到家時已經頗晚。在我的記憶中,那段回程之路就像又長又臭的大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