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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憶的餘燼

作者:朱利安.拔恩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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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部 一

第二部

為什麼我會覺得他這番話不可信呢?為什麼我會馬上在腦中看到他靜靜坐在家裡(薩利郡一棟背靠高爾夫球場的豪宅),對著我竊笑呢?他的伺服器是aol.com,所以無法向我透露任何信息。他發信的時間顯示他人在新加坡或薩利郡都有可能。為什麼我會認為傑克老大看到我的信時會露出揶揄的微笑?大概是因為這國家對社會階層的執著比對年齡階層的執著更強硬,更經得起時間考驗。當年的福特家比韋伯斯特家高一等,而他們也樂於繼續保持這種階級差距。但又會不會,我只是被迫害妄想症發作?
瑪格麗特以前喜歡說,女人可以分為兩種:一種輪廓分明,而另一種神祕兮兮。而這種特質就是男人會首先在女人身上注意到並受吸引(或不受吸引)的事。有些男人會被第一類迷倒,有些男人則喜歡第二類。不用說,瑪格麗特屬於輪廓分明那類,不過,她有時也會嫉妒那些天生神祕或裝得神祕兮兮的女人。
「她說她還沒準備好跟日記分開。」
「或者信件自動滑到檔案夾最底下。」
「『我也許對女人認識不多,但我知道自己喜歡什麼樣的女人。』
「不是,讓我查查名字……」停了一下。「是艾卓安.芬恩的。」
「妳可以把她的住址給我嗎?」
「我有需要先徵得她的授權。」
「但她不是偷竊又是什麼!我記得有個法律名詞專指這類再明顯不過的犯罪。」
我們都預期自己到了晚年將會得到一點點休息,認為那是我們應得的,對不對?至少我自己是這樣認為。不過,你接著就會開始明白,「人生」並不負責論功行賞。
「沒辦法。我們當然都希望更快,但總有各種狀況發生。比方說死者的一些股票憑證不見了,或是與國稅局的數字對不攏。郵件有時也會有誤投的情形。」
「現在我可不敢確定你是不是在恭維我。」
不過,結婚一、兩年後,當我變得較有自信並對我們的夫妻關係產生充分信心後,我將真相告訴瑪格麗特。她聆聽我陳述,問了些相關問題,明白了是怎麼回事。她要我給她看薇若妮卡的照片(就是在特拉法加廣場拍的那張)。她把照片細看一番,然後點點頭,不置可否。我覺得很棒。因為我根本無權對她期望什麼,更遑論指望她讚美我從前的女友。我也不樂於聽到她讚薇若妮卡長得漂亮。我唯一希望的是跟過去撇清關係,希望瑪格麗特會原諒我對她撒謊。她也原諒了我。
「對,就是這個。」
「如果我是你,就會避免使用『偷竊』這字眼,因為它也許會激起不必要的對立。」
你人生剩下的時間愈少,就愈不願浪費時間。這很合邏輯,對不對?不過,我們會如何利用剩下的時間,卻大概是另一件我們年輕時始料不及之事。以我自己為例,雖然我不是那種亂糟糟的人,卻仍會花大量時間整理家務。這確是可以為我帶來普通程度滿足感的事情之一。我追求井井有條;我致力於資源回收;我會打掃並裝飾我的小房子,不讓它貶值。我預立了遺囑,安排好怎樣把遺產分配給女兒、女婿、兩個外孫和前妻——雖然不能算安排得盡善盡美,但總算有了安排——至少我是這樣說服自己。我已達到一種平和甚至寧靜的狀態。我不喜歡生活一團糟,也不喜歡留下一團糟而需要和*圖*書麻煩別人善後。順道一提,我選擇了火葬。
大約十天後,傑克老大的名字出現在我的收件匣裡。他在信中先用很長篇幅談了他的遊歷、他目前的半退休生活和新加坡的炎熱潮溼,還談了無線上網和網咖之類的事,然後這樣說:「我扯遠了。有關你託我的事,抱歉,我妹妹(你知我知就好)不歸我管,從來不歸。我從很多年前便不再試圖改變她任何心意。而且老實說,我幫你說話很可能只會產生反效果。我不是不想幫忙,但真是有心無力,但祝你在這件特別棘手的事情上進展順利。啊,我的黃包車來了,得要打住了。祝好,約翰.福特上。」
「我沒那樣說,也沒那樣暗示。不過,我相信正是因為認識的女人不多,才會知道自己喜歡什麼樣的女人。如果我認識更多,說不定就會搞糊塗了。」
「律師不是都喜歡別人糾纏嗎,岡內爾先生?」
最後,我打開信封,讀了內容:「親愛的東尼,我相信我把那附件交給你的決定是正確的。艾卓安每次提到你時都充滿感情,所以相信你會樂於擁有一件特別(哪怕也讓人心痛)的紀念品。我也留了一小筆錢給你。你或許會覺得怪,而說實話,我也不太知道自己動機何在。不管怎樣,我都遺憾於我的家人許多年前曾經那樣待你。我也祝你一切安好——哪怕只能從墳墓裡祝願。又及:雖然明知你會覺得怪,但我還是要補充一提,我認為艾卓安人生中的最後幾個月過得很快樂。」
艾卓安的日記!他的日記最後怎麼會落在福特太太手上?但我沒問律師這問題,只說:「他是我朋友。」停了一下後又說:「福特太太的信本來應該是貼在日記上頭的吧?」
「『事實自證』。
「我不希望妳是個神祕兮兮的女人,我想我討厭那種女人。她們的神祕兮兮要嘛只是門面、只是種誘捕男人的手段,要嘛就是連她自己都搞不懂自己——這是最糟糕的。」
我在回信中確認了我自己的存在、我的住址,並附上一份護照影本。我又問了遺囑的訂立日期。然後,有天傍晚,我坐下來,設法把四十年前在奇斯赫斯特受辱的那個週末召喚回來。我想搜索它的每一瞬間、每件小事和每句對話,找出讓我值得五百鎊遺贈的理由。但我的記憶卻變得愈來愈像一部機器,只會重複出現同一批資料,少有變化。我望入過去,等待著,設法誘使自己的記憶走向另一個方向。但一點用都沒有。我只記得自己曾與已故的莎拉.福特太太的女兒交往了大約一年時間,只記得曾被她丈夫看扁,曾被她兒子高傲地審視,曾被她女兒擺布於股掌之間。當時的我確實淒慘,卻很難說能構成她需要用五百鎊致歉的理由。
而且不管怎樣,我的痛苦並不持久。正如我提過,我是個具有若干自保本能的人。我成功地把薇若妮卡從心靈與回憶中移除。所以,當光陰快速將我送入中年,讓我可以回顧人生並猜想其中一些未曾選擇的道路會通向何處時,我從不曾想像自己若始終與薇若妮卡在一起,人生會是什麼模樣。我並未後悔娶瑪格麗特為妻,哪怕我們的婚姻是以離婚收場。雖然試過想像(不怎麼賣力就是),但就是無法為自己想像一個截然不同的人生。我不認為這是出於自滿,而毋寧是種缺乏想像力、雄心壯志或什麼能力的表現。我相信,我之所以不可能不去做我做過的那些事,最根本的理由就是我這個人不夠怪。
「沒有。還沒有。」她的語氣正式而謹慎,似乎並非不願幫忙。
剛認識瑪格麗特時,我做了件有一點點怪的事和-圖-書。我把薇若妮卡從我的人生故事中刪除。我佯稱安妮是我第一個真正的女友。我知道,大部分男人都喜歡誇大自己有過幾個女友和睡過幾個女人,但我相反。我將自己的人生故事加以改編,把起跑線畫得更後面。瑪格麗特對於我竟然那麼遲才起步(不是指失去童貞而是指交到女友)感到有一點點困惑,但又有點欣賞。她說過大意如下的話:靦腆可以讓一個男人更迷人。
「不,韋伯斯特先生,她絕不會那樣想。『頭殼壞掉』很難說得上是法律用語。」
我們一向都秉持一些簡單的假定過生活,不是嗎?例如,我們都假定,記憶等於事件加上時間。但記憶這回事實際上要古怪得多。有人不就說過,回憶乃是我們以為自己忘了的事情嗎?再明顯不過的是,時間與其說是種黏著劑,不如說是溶解液。但這樣相信是不便的,不能幫助我們生活,所以我們就把它拋諸腦後。
「岡內爾先生。」
「如果進展順利……需要十八個月,或兩年。」
「糾纏的人如果是客戶當然喜歡。但就當前個案,付她費用的是福特家的人。如果你不斷糾纏她,就不要奇怪你的信會自動滑到檔案夾的最底下。」
「東尼,你這話聽起來像是見過很多世面。」
「我不確定。」
「但那是我的。」
「不算不合法。她可說是為了慎重起見。」
我們有個朋友的兒子組了支龐克搖滾樂團(對,「我們」是指我和瑪格麗特。雖然我倆離婚至今的時間已超過我們在一起的時間,但我仍習慣說「我們」)。我問那朋友,她有沒有聽過兒子樂團的任何歌曲。她提了一首,歌名是「天天都是星期天」。我記得,聽到這個,我笑了起來,為青春期的煩悶會一代傳一代而感到寬慰,也為他們仍以和我們相同的挖苦諷刺作為宣洩方法感到寬慰。「天天都是星期天」這句話把我帶回我自己那死水般巴望著人生開始的年頭。我繼而問那朋友,她兒子還有沒有其他歌曲。她說沒有,僅此一首。我又問她,下一句歌詞是什麼?「你這話什麼意思?」她說:「什麼叫下一句歌詞?我看你是沒搞懂,對不對?整首歌就一句歌詞,不斷重複,直到結束。」。我又笑了。「天天都是星期天」真是句不賴的墓誌銘,不是嗎?
多年下來,瑪格麗特把一些習性傳染給我。例如,若非我曾和她一起生活,也許就會願意透過耐心和律師通信弄清楚狀況。但如今的我卻不願靜待另一個有窗口的信封寄到。取而代之的是,我直接打電話給歐馬里太太,問她另一件文件的事。
「日記?福特太太寫的嗎?」
「你還有其他忠告嗎?」
所以我再次打電話給歐馬里太太,問她有什麼辦法可以聯絡上福特太太的兒子約翰(一般人都喊他傑克)。我打電話約瑪格麗特吃午餐,又跟我的律師約了個日期見面。不對,叫他「我的律師」太鄭重了。我敢斷言傑克老大一定有個「他的律師」,至於我的那個,只是幫我立過遺囑而已。他在一家花店樓上開了間小事務所。我喜歡他,是因為他做事非常有效率,另外則是因為他沒企圖用我的教名稱呼我,或暗示我用他的教名稱呼他。所以,我想到他時都是想到T.J.岡內爾這個全名,也不會去猜T.J.代表什麼名字。各位知道我最怕什麼嗎?害怕老病住院時被一群不認識的護士喊我安東尼甚至(更糟的)東尼。你還想再吃點粥嗎,東尼?你大便了嗎,東尼?當然,到了那時候,護士過分親暱的態度說不定有助於幫我減低焦慮。但即便有這種效果,我一樣不情願。
「那樣做合法嗎?」
「對,就目前來說,情況確是如此。」
「薇若妮卡.福特有解釋她為什麼要留住日記嗎?」
「換言之,我應該避免讓她懷疑我頭殼壞掉。」和-圖-書
我仍然會讀很多歷史讀物,當然也會帶著一般人常見的混雜情緒(交織著恐懼、焦慮和審慎的樂觀)去注意發生在當代的「正史」(共產主義崩潰、柴契爾夫人、九一一事件、全球暖化)。但我對待當代歷史的態度從不像對待古希臘和古羅馬史,又或是大英帝國和俄國革命的歷史,換言之,就是從未太相信它。這也許是因為,多少取得共識的歷史讓我更有安全感。又也許是因為(再一次的)這個吊詭:發生在我們眼皮底下的歷史應該是最清楚的,但它偏偏又是最容易溶解的。我們生活在時間裡;時間羈限並定義我們,又被認定是衡量歷史的單位,不是嗎?但如果我們不了解時間,無法掌握其步伐與進程的神祕,那我們又有多少機會可能了解歷史(哪怕是我們自己那部大多沒有檔案記載的個人小史)?
「妳見過那日記嗎?」
「我不是想打聽隱私,韋伯斯特先生,但你和福特小姐會不會曾經有過什麼不快?如果有,那也許就足以支撐一宗民事甚至刑事訴訟。」
「妳知道她是如何得到日記的嗎?」
我好奇她這兩個回答裡是不是蘊含著什麼法律的奧妙。
在我們這樣「先生」來「先生」去的四十五分鐘內,他給了我按時計費的專業意見。他說,試圖說服警方以盜竊罪起訴一個甫喪母的熟年女性是愚蠢之舉。我喜歡這話,但不是喜歡內容本身,而是喜歡他的措詞:愚蠢之舉。比什麼「不可取之舉」或「不適切之舉」好多了。他也勸我別去糾纏馬里歐太太。
「但你已經把我了解得很徹底。」她答道,當時我們已經結婚大約六、七年。「你不會寧願我多一點點……神祕感嗎?」
這番交談當然是發生在我們婚姻還沒觸礁前。不過,我敢向各位保證並向她保證,即便她多點神祕感,我們的婚姻也不會比原來維持得更長久。
我和蘇西的關係很好,起碼不壞。問題是,年輕一代現在都不覺得有需要(更別說有責任)保持聯絡——至少是「見面」意義下的「聯絡」。對他們來說,偶爾給老頭寫封電子郵件便足夠(真可惜老頭不懂收發簡訊)。對,老頭已經退休,但整天無事忙,各種奇奇怪怪的「計畫」沒完沒了,我才不信他能完成任何一件。但這也好,至少可以讓他保持頭腦活動,效果會比打高爾夫球要好。對,我們上星期計畫到他家坐坐,但後來卻有突發狀況,只好作罷。我只希望他不會得老年失智症,那是我最最害怕的事,因為老媽肯定不會願意回去照顧他,不是嗎?不,我誇大其詞了,蘇西不是那樣想的。我可以打包票。單獨一個人生活難免會有自憐自哀和被迫害妄想症發作的時刻。蘇西和我的關係好極了。
更怪的是,講這個改編過的人生故事對我一點都不難,因為它就是我一直對自己講述的故事。我把我和薇若妮卡的交往視為一大失敗和恥辱,所以要把她從紀錄中徹底刪除。我沒保留她的任何信件,也只留下一張照片(但很多年都沒再拿出來看)。
「才不是,」我說,也知道她只是在逗我。「我這輩子沒認識幾個女人。」
歐馬里太太兩星期後給了我約翰.福特先生的電郵地址。但薇若妮卡.福特小姐拒絕授權對外透露聯絡方式。約翰.福特先生顯然也很謹慎:既沒給我電話號碼,也沒有郵寄地址。
另外,當你還年輕,你會以為能夠預想得到老年會有多麼荒涼悽苦。你會想像自己孤孤單單、離了婚或喪偶。想像孩子離你而去,朋友一一謝世。你想像自己會失去地位、失去欲望,以及失去引起別人欲望的魅力。你甚至會進一步想像,當死亡逼近,不管你召來多少親友,都只能獨自面對死亡。但這一切想像都是種前瞻。你年輕時真正無法做到的是,前瞻後再站在未來的某一點往回望。你無m.hetubook.com.com法知道年老會帶來哪些新的情緒:例如,你會發現可以充當你人生目擊證人和佐證的證據一天比一天少,讓你愈來愈不確定自己是什麼樣的人或曾經是什麼樣的人。即便你一直孜孜矻矻地用文字、聲音或影像記錄,到頭來仍可能發現自己用錯了記錄的載體。艾卓安喜歡引用的那句話是怎麼說的?「歷史必然是產生於記憶的不完美和文件的不充分之交接處。」
「就我所知,過去幾年來她都住得離她母親不遠。她說她拿走好些物件加以保管,以防有人入屋行竊。首飾、現金、文件之類的。」
我們取得的進展看來很有限。「讓我直說,她應該把那文件還給我。就妳所述,那是本日記;妳曾經要求她歸還,但她拒絕放棄。」
我沒有馬上讀律師的信,而是先端詳附函——那是個長方形乳白色信封,上面寫著我的名字:安東尼.韋伯斯特閣下。這字跡我之前只見過一次,但仍覺得熟悉。它的每一撇和每一捺的尾巴都微微彎轉,把一個我只見過兩天的人帶到面前。這筆跡帶有一種自信,反映出寫信人是個「夠怪」的女人,敢於做我不敢做的事(至於是什麼事我則無從知道或猜測)。信封正面中央上緣貼了一截一吋長的透明膠帶。我料想這膠帶會延伸到信封背後,然後還會有個封印,但事情卻非如此。膠帶齊著信封頂緣切斷。所以,這封信照看曾經貼在另一件東西上面。
「那可以麻煩妳去尋求授權嗎?」
「遺囑裡當然是那樣規定。」
但這條通則也有例外的時候。對某些人來說,年輕時代的年齡階層劃分法從不會真正消失:在他們眼中,比他們老一點的人仍然比他們老一點,那怕彼此都只剩稀疏白髮。而在另一些人,只要他們比別人年長一丁點(比方說年長五個月),就總會倔強地認定自己更有智慧以及更見多識廣,無視相反的證據就擺在眼前。或許我該說,就是因為有相反證據之故:因為任何客觀的觀察者會清楚看出天平已斜向比他們微微年輕一些的人那邊,所以他們才會更堅定、更神經兮兮地認定自己更勝一籌。
當我們還年輕,每個年過三十的人在我們眼中都是中年人,年過五十的人都是老古董。然而,時間會證明我們的看法……沒有錯得離譜。隨著時光流轉,那種在我們年輕時代非常重要又非常絕對的年齡階層劃分法會逐漸剝落,以致我們最終全都會落入同一個範疇:非年輕人。對此,我自己從來不是太介意。
那封信要求我回信確認我的地址無誤,並提供護照影本。我被告知,福特太太留給我五百鎊和兩件「文件」。我對此大惑不解。首先,我怎麼可能會收一個連教名都沒聽過(或忘記)之人的遺贈?另外,五百鎊也是筆很怪的數目。它大於零,但又不比任何其他數字大。說不定,如果知道福特太太是何時立下遺囑,事情可能會比較容易解釋。因為如果遺囑是幾十年前訂立,那五百鎊便會是筆大很多的錢——不過真是那樣的話,事情就更說不通了。
那信封是那種白色的長形信封,窗口上看得見我的姓名地址。各位我是不知道,但我自己從不急著打開這種信封。有一度,這種信封意味著我的離婚進入下一個痛苦階段,這也許就是我對它們懷有戒心的原因。不過,它們現在主要是通知我該為持有的股票(為數無幾而獲利少得可憐)繳稅,又或是慈善機構和_圖_書寄來,懇請我再捐一次善款。所以,我把那信封擱著,忘了這回事,直到第二天動手收集全屋的多餘紙張拿去回收時,才又注意到它的存在。我打開信封,發現信是一家我沒聽過的律師事務所寄來的。執筆人是個姓歐馬里的女律師,標題寫著:「關於已故莎拉.福特太太之財產事宜」。我過了好一會兒才想起福特太太是何許人。
「也許是『無理取鬧』。但她真這樣的話也夠嚴重的了。」
律師要求我把銀行帳戶明細給她,以便直接匯款。她又補充,說已將福特太太留給我的第一件「文件」附在信中。至於第二件則仍在福特太太女兒手上。於是我立刻明白了那截透明膠帶的作用。歐馬里太太目前正設法取得第二件文件。對於我先前問的那個問題,她告訴我,福特太太立遺囑的日期是五年前。
我和福特小姐之間有沒有過什麼不快?看著岡內爾先生辦公桌上那些大概是放家庭照的相框背面時,一個獨特的影像突然躍入我腦中。
「我只是因為妳而喜歡妳。」有一次我這樣對她說。
「對,那也有可能,韋伯斯待先生。」
我在寫給他的電子郵件裡表現得彬彬有禮。我向他致哀;我佯稱在奇斯赫斯特過的那個週末很愉快;我說明碰到什麼狀況,又請他運用影響力,說服妹妹把第二件「文件」還給我。我說,就我所知,那「文件」是我老同學艾卓安.芬恩的日記。
「好吧。另一件我想問的事情是,清算死者遺產需要多少時間?」
「你把事情分析得清楚多了,岡內爾先生。我會用快遞方式把律師費寄給你。」他面露微笑。「事實上,在某些個案裡,這真是我們會注意的事情。」
我笑了起來。揣測薇若妮卡的心理狀態正是我四十年前的一大煩惱。所以,我的笑大概有點會錯意了,而岡內爾先生也不是沒觀察力的人。
兩年!我可不準備等那麼久。
雖然完全沒有進展,但我還是出於禮貌回了信,又問他能否提供聯絡薇若妮卡的方法。
我還是常聽德弗札克的曲子,但主要不是他的交響曲。如今我更喜歡的是他的弦樂四重奏。至於我對柴可夫斯基的觀感也經歷了變遷:他讓年少的我目眩神迷,在中年的我心中殘留著一點力量,但如今只讓我覺得如果不是覺得難為情的話,也只是不痛不癢。這倒不是說我認為薇若妮卡對柴可夫斯基的評價有道理。因為,一個能讓年輕人目眩神迷的音樂天才仍是天才,相反的,不能被這種天才吸引的年輕人才有問題。順帶一提,我並不認為「男歡女愛」的原聲帶是天才之作。另一方面,偶爾回憶起泰德.休斯時,我都會對一個事實發出會心微笑:他從未把動物用完。
「遺囑裡稱之為日記。」
我環顧了牆壁漆成乳白色的律師辦公室。這地方放了些盆栽、一架子一架子的法律書籍,一幅英國風景畫,還有幾個檔案櫃。我的視線回到岡內爾先生身上。
岡內爾先生話少而骨瘦如柴,不介意別人沉默。反正不管客戶是沉默還是滔滔不絕,付的都是一樣的錢。
我還清楚記得傑克老大挨在沙發上那副無憂無慮和自信滿滿的模樣。當時,剛撥弄過我頭髮的薇若妮卡問他:「他行的,對不對?」傑克給我使了個眼色。我沒用眼色回應他。
「韋伯斯特先生。」
岡內爾先生思索了一下。「刑事訴訟案不常來到我的桌上,但就我記得,偷竊罪的法律定義核心是『有意圖永遠奪去』所有人被竊的那件財物。那麼,不知你對福特小姐的動機或一般心理狀態有沒有什麼線索?」
「那你會用什麼字眼?」
不知各位有沒有發現,每當我們和律師談事情,談著談著,我們的口吻總會愈來愈像律師而不像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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