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紐約公寓

作者:伊莉莎白.諾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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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月 瑞秋

五月

瑞秋

「這個,我曉得我沒空。」
他哀怨地笑著說:「在你們兄弟出生前嗎?大部分是做|愛和嗑藥。」然後他呵呵大笑。「她一直沒有愛上搖滾樂。」
他之所以知道,是因為他娶的老婆和他母親沒兩樣。他現在的成年生活,與童年和青少年時期如出一轍,永遠奮力追求完美,然後失敗,天天失敗。
照料他們在康乃迪克的房子本身就是繁瑣的工作。夏天要雇用泳池清潔工和園丁,冬天要叫鏟雪車。儘管如此,即使動用金山銀山,也別想打動她脫售房子。那是他們的天堂,他們的聖殿。在紐約購屋之前許久,他們便買了康乃迪克的鄉下房子,夫妻倆的財力足夠時立刻買。其實,他們的財力早已負擔得起。她母親很驚愕她會選擇鄉下,捨棄漢普頓。瑞秋記得他們告訴她的那天,她詫異地挑眉問:「在那裡能做什麼?」瑞秋與大衛事後取笑了母親一回:她以為除非擁有精心修整的草坪與長島的大西洋沙灘,否則人生了無意義。瑞秋每年返回娘家,都覺得在別處建立家園果然是正確的抉擇。她絕不會割捨鄉間住宅,她不會像母親拐彎抹角的暗示,有朝一日他們「負擔不起」的時候便會跟人換屋,她死也不會。她無暇省思人生,但如果哪天她想一想,她會感到幸運,可以擁有始終想要的生活,這是她夢想中的生活。
瑞秋以前並不像他母親,起初幾年根本不像她。事實上,小兩口還嘲笑過她。他非常清楚地記得瑞秋曾在某個時候,鄭重地發誓永遠不要踏上他母親的後塵,他直到為時已晚才察覺老婆變了樣。
他們在瑞秋大學畢業的那一年十二月份,在聖瑞吉酒店舉行婚禮。他們看不出等待的理由,此外,要是他們提出同居的想法,瑞秋的家人將會暴跳如雷。迎娶瑞秋的感覺有點像贏得百老匯新戲的主角。籌備婚禮期間,他被全面排除在外。瑞秋的母親事事插手,而瑞秋依據自己與母親相處二十年的經驗,乖乖臣服。瑞秋有八位伴娘,他得負責找出八位伴郎來搭配她們。(兩位哥哥、四位大學朋友和_圖_書、兩位略感困惑的同事,他們來自他在訂婚後投效的紐約律師事務所,之所以被找來當伴郎不是因為友誼,而是因為他們是猶太人、上相的外形以及他們星期天有空的事實。)還有出席婚禮,必須理好頭髮,整場婚禮他便只負責這幾件事。
他們在他大四時相遇,那是他大學生涯最後一年,瑞秋則是二年級。她是天生麗質、光采耀眼的女孩,身材健美,人緣佳,她顯然來自富裕的背景。她完美的牙齒、典雅的貴重珠寶洩露了她的家世,她有迷人的生活風格。他熟悉那種生活形式,因為他擁有一模一樣的背景。不同岸,卻是翻版。
瑞秋.舒曼鮮少在夜晚十點前處理私人電子郵件。她在七點到家,絕無例外。每位同仁都知道,行銷公關部門的副總裁六點三十分下班,無論公事如何危機重重都一樣。睡眠是神聖時間,她絕不犧牲睡眠。大衛沒那種運氣。他老闆沒那麼體諒部屬,而他身為訴訟律師,出差稀鬆平常,多半一次一、兩夜,但他因此不能成為孩子生活裡的固定班底,瑞秋才是。瑞秋記得她母親總是在下班回家後,總著穿著高跟鞋與直統長裙,在每一夜帶來一抹香奈兒的香霧跪在她床邊,給她晚安吻、,瑞秋將孩子們都哄睡後(蜜雅要兩次),就得打點孩子的事情,聯繫小兒科醫生、牙醫、鋼琴老師、玩伴、假日營、生日派對。還要安排他們的節目:近期與遠期的家族聚會,與朋友的晚餐約會,訂購表演門票。處理需要延期、回覆的種種邀約。
她不曉得自己幾時影射他有空,才會激起他的防衛心態。大衛幾乎不碰「家務」事。他謝絕家事。有時候,只是偶爾啦,這令她不快。大衛的工作很棒,他成功,幹練,可靠。有時瞧他的家居德性,絕對料不到他在職場上的成功。他讓瑞秋包辦家事,無一例外。有時候,憤慨會從她心底閃過。
瑞秋動真情的時間或許晚一點。她在談戀愛與施展抱負之間天人交戰。他得非常努力才能夠說服她,她可以兼顧和_圖_書感情與抱負。從那時候起,他就有那種感覺。覺得自己不夠優秀。他絲毫不必說服自己接受瑞秋。在他當時的人生裡,他最有自信、最篤定的事便是要和她在一起。他覺得自己得贏得她,以證明自己的本事。
她凡事都嚴苛批判,包括她的每一任丈夫及親生兒子在內,所有人隨時隨地都令她失望。大衛六年級時曾在學校演奏鋼琴,苦練幾星期的曲目卻漏彈了三個音符,演奏結束後,她拒絕和大衛說話。大衛記得自己跟在她背後離開學校,困窘,憤怒,羞慚,暗暗怨恨母親,更恨自己彈錯音符。
如今他成為那裡的子民十年,萬事萬物必須永遠美好的壓力變得糟糕透頂。
大衛是加州人。備受嬌寵的老三,上有兩位兄長,母親出身豪門,父親白手起家。對此大衛始終感到訝異,父親在內心深處是嬉皮,不曾真心喜愛錢財。他寫過一本書,半是虛構,半是回憶錄,撰述他六〇年代在舊金山的經歷。這書變成暢銷的次文化作品,還登上大銀幕。他父母在他七、八歲時離異,他跟哥哥們與媽媽住在索薩利托的偌大住宅,泰半時候都在盼望週末趕快來,才好跨過舊金山大橋到舊金山,待在父親那間相形之下顯得髒兮兮的樓梯公寓。他母親在他離家上大學前再嫁兩次,他念大學後再嫁一次,但就他所知,母親目前重拾單身生活。大衛有時覺得自己與三位繼父的感情,還比自己母親來得親暱。他稱呼他們「屠夫、麵包師傅、燭台匠」,其實他們是房屋仲介、編劇家、皮膚科醫師。從情理判斷,他相信母親嫁給最後一任丈夫,是為了免費肉毒桿菌注射,很難看出第三度離婚給她的情感創傷有多深,因為她拋棄他的時候,她臉部已經打了一堆肉毒桿菌,一颦一笑都缺乏說服力。
他們互相放電,正如同他們與許多其他人賣弄風情。賣弄風情相當於那年頭的閒聊。他們都和相同的幾大群人快活地消磨時光,屬於那種人人都但願能加入的圈子。第一年,他們沒有其他進展。兩人都不願率先踏出第一步,和_圖_書但後來他們彼此坦承,他們始終覺得自己必然會採取行動。然後有一天,在春意變濃以後的第一個風和日麗的日子,他駕駛自己破舊的雪佛蘭,單單載著她一人前往聖摩尼加,準備教她衝浪。他玩衝浪玩了一輩子,她則沒上過衝浪板。她不知道那天早晨的他哪一點最具魅力,是他在衝浪板上的模樣嗎?身強體壯,筋肉精實,技巧嫺熟,宛若高明的海神,抑或是他教導她的方式?耐心十足,和藹可親,儘管她一次也沒有跪上衝浪板便向旁邊一歪,栽到白浪裡,他卻一次也沒取笑她。在她又一次失敗後,他將她從水裡撈起來,他們便在浪潮裡第一次接吻,又冷又鹹又銷魂。從那一刻起,他便無可救藥戀上她。
他的父親,他溫柔可愛的老爸,對生命的轉折仍然隱隱感到驚訝,便被死亡突襲,於四年前死於肺癌。大衛剛將瑞秋娶進門,他便被診斷出癌症,在瑞秋得知第三胎是女生的時候嚥氣。大衛曾在病榻邊向臨終的父親低喃寶寶的性別(結果父親離死亡沒那麼近,他停留在藥物昏迷的狀態,過了令人難以忍受的四、五天)。從父親葬禮後,他沒見過母親。他們並沒有斷絕往來,母子沒有起過嚴重的爭執。只是他曉得母親對他無益,所以不會找她。而她呢,看樣子,也不需要大衛。哥哥們的家庭都仍然在加州,一個在舊金山,另一個在洛杉磯郊區,但他們也不常見母親。
瑞秋則是典型的東岸人。假如一個人可以說自己老婆是個典型,瑞秋絕對是典型。她是備受關愛的獨生女,出生時父母已經不再年輕,是成功的商務律師與言語治療師之女,在曼哈頓長大成人,老家離他們現在的家幾條街,夏天時與保母、兄長們待在長島,住在南漢普頓的大宅。大衛在母親失望的陰影下成長,瑞秋則在凡事美好的世界中茁壯(即使不美好也要假裝美好。大衛耗費幾年才明白這一點。這種人即使遇到颶風也會展露笑容,以一句「好清爽的風啊」愉快地迎接颶風)。她就讀南加大之前念的是上東區的女校,有街https://www.hetubook.com.com頭智慧,但個性天真。她會從東岸跑到西岸念書,讓自己與家裡相隔五小時,並不是意外。她無疑被寵壞了,是他朋友們口中的難伺候小姐,但她也慷慨、風趣、真實。她似乎迷上了他精心堆砌的衝浪男形象,隨和不羈,刻意模仿父親的氣質,令他母親恆久失望。他傾心的則是她那閃亮、得來不費工夫的完美與她的笑聲。在第一年,他偏好坐在離她稍遠的地方,但不會太遠,可以純粹欣賞她走路,看她柔順的深色秀髮隨著她渾圓的小臀部搖晃。那步態婀娜可愛,彷彿天之驕女,自信昂揚,就是那步態令他痴醉。
「你說了算,我又沒請你幫忙。我們是五十步笑百步,不是嗎?我們都沒空,現代生活的本質就是忙忙忙。但我們會從中受惠,對孩子們也有好處。總之,融入社區很重要。況且我加入了委員會,所以我覺得我們應該挺身而出。重點是,你知道我沒辦法拒絕薇娥蕾……」她斜斜朝他一笑,也許給大衛一個嘲笑她耳根軟的機會吧。
但維持這完美的生活極費工夫,因此電子郵件得等深夜再說。這陣子,收發信件也算「休閒」時間。她會換上瑜伽褲和老舊的南加大運動衫,拿筆電窩在客廳座深最深的沙發上,最好再斟一大杯黑皮諾葡萄酒,開始閱讀郵件。好的,雅各星期四放學後很樂意過去玩。沒問題,她志願在學校書展照顧一個桌位。她下星期二不能做晚餐,往後延到週五如何,聚聚一定很棒……。十點半的時候她才看到薇娥蕾那封屋頂露台的信。信裡沒有談到格外繁重的事情,瑞秋依然嘆了口氣。坐在對面沙發上的大衛拿著自己的酒在看《紐約客》,聽到她的嘆息。
雪花依照她們的心意(老天豈敢抗命?)在婚禮前夕飄落,當他們結束時髦的婚禮預演晚宴、踏出二十一俱樂部時,雪花在他們周遭漂漂亮亮地打旋,並且順從地及時停止,讓翌日午後舉行婚禮時藍天宛如水晶般澄澈,陽光朗朗。星期日版《紐約時報》的時尚版刊出一張照片,是某位《Ele》與《Vogue》的攝和-圖-書影師在漢普頓房子拍的,並且給他們五段的篇幅(包括衝浪的初吻故事)。他們在加勒比海的聖巴特島度蜜月。他想帶瑞秋去南美洲,但聖巴特島的蜜月是瑞秋一位阿姨的禮物。蜜月期間,他覺得她美麗絕倫,白色的小比基尼與巨大的寬邊草帽。在床笫間與床笫外,他都對她不可自拔地眷戀,難以相信自己居然如此幸運。瑞秋沒看他時,他會望著她,每回總是又一次打心坎底驚奇她是自己的太太,驚訝她會選上他。他衷心以她為榮。她會帶領他進入她的閃亮世界,那裡萬事萬物永遠美好,他會在那裡長居到海枯石爛。
但大衛根本沒聽。瑞秋是在傳教,既洗自己的腦也洗他的腦,而他已經投靠其他教派,她是做正確事情的宗師。假如你在大衛看到樓下布告欄上的公告時問他,他可以當場告訴你,瑞秋必然會加入委員會。
「嘆大氣啊?」
「不曉得妳當初怎麼會加入。妳從來都沒空,夏天更忙。妳到時會住在鄉下房子吧?」瑞秋七、八月份都一週工作三天,星期二大清早通勤,星期四晚上回來。這是她在蜜雅出生後做的時間安排。這種生活方式不盡理想,卻是她的最佳選擇。大衛週五夜晚上工,星期日晚上搭火車返回紐約。其餘事項由保母米列娜負責。「我們家總要有個人去參加。」
他始終不明白,他父母最初怎麼會湊成一對,他們是俊男美女。至少他母親曾經美麗,只不過她在接受肉毒桿菌注射前,她的相貌就像一般終生不滿的人。但他們的價值觀、他們的信念,甚至連他們對於什麼叫生活裡的單純小樂趣,都南轅北轍。他與瑞秋婚前問過父親一次,他與母親以往的相處情形。他父親深吸一口香菸,忖度片刻。
「啊,對不起。不是故意那麼大聲的。我剛看到薇娥蕾.華勒斯的信,談到『美化委員會』。她要我們回覆我們幾時有空做事。」
他每天都和自己的孩子們說,他愛他們,他們很棒。他簡直無法批評孩子任何事,甚至沒辦法指正孩子們的拼字錯誤,也無法責罵孩子的惡劣餐桌禮儀,全得靠瑞秋教養小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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