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
瑞秋
這會兒她看著蜜雅。蜜雅穿著紅、白、藍條紋背心裙,像揹背包一樣戴了一整天的紗質小翅膀,跟隔壁鄰居的孫女珊迪在沙地上扭打,瑞秋不禁想到蜜雅跟埃佛麗天生不合拍,就像她和小金也不對盤。埃佛麗愛發牢騷,要別人順她的意,不甘願與人分享事物,而三兄妹裡的老么蜜雅呢,以她的年紀來說從容、自信又成熟,對埃佛麗沒半點耐心。小孩子並不笨,他們看人的功夫一把罩。
杰生站得有點太近,注視她的目光也濃烈了點。瑞秋納悶小金有沒有察覺。在公寓的電梯裡,假如大衛不在場,杰生有時候也會那樣。那不致於像蜜雅說的「讓人毛毛的」,但確實讓她不自在。她猜想,他對於人我分際的拿捏尺度只是和尋常人稍有出入。
「聽起來很好吃。」
如今多年過去,看到他們兩人共處令瑞秋很感動,今天很多事都令瑞秋感動。一起長大的朋友們和她的新朋友們混在一起。今年是她首度邀請幾位公寓的鄰居,有伊芙和艾德,因為他們人很好,而且在這個美國味最濃的節日可能不曉得要做什麼。但他們出城了。陶德和小葛稍早來晃了一下,說要去更精彩的派對巡禮,又走了。之前她聽他們提起要在薩格港過國慶週末,陶德說要是能來看看瑞秋這間房子,死也甘願,瑞秋就約他們來。這屋子滿是柳條家具和印花棉布家飾,近十年少有改變,她希望陶德沒失望,但他誇讚房間夠寬敞,風景美呆了,如果他覺得瑞秋大可耗資五十萬美元,用曼紐.卡諾娃和菲利普.史塔克設計的精品家飾裝潢整棟房屋,起碼他沒說出口。他們才剛開著小葛的軟頂篷寶馬離開,要去阿馬甘斯特,打算在那裡看煙火。
「沒有。」她哀怨地搖頭。「要是可以就太棒了,卡到要工作。」她聳聳肩。「我盡量每個星期都抽出時間來這裡陪小孩。平時是保母在帶他們,他們參加網球營和科學營,諸如此類的有趣活動。但我得上班。」
她在找話題。跟這對夫妻在一起,她得一直找話題,這挺累人的。「你們剛好錯過陶德和小葛了,他們在去阿馬甘斯特之前,過來待了一下。」
「妳嘴巴一定要那麼毒嗎?」他向她拋下話,掉頭就走。這是他那一夜最後一次和她面對面說話。
七月四日國慶是瑞秋最愛的節日,沒有變過。她喜歡那天氣,那包容的氛圍,那食物和煙火,以及她聽到國歌〈星條旗永不落〉時那傻裡傻氣湧出眼淚的自豪。她的家人從來不是虔誠的猶太教徒,因此歲首節、贖罪日、逾越節在她成長過程中,不如國慶日和感恩節這種美國節日重要。就她所知,自從上個世紀曾祖父他們從俄羅斯來到美國,她們家便不曾守過安息日或守齋。她既了解也欽佩奉行猶太教傳統的人,她正值青春年華時,有時也覺得多遵守一下宗教傳統也不錯。雖然他們早就不遵守傳統,但她在加州念書的時候,還是考慮過假如和異教徒戀愛,不曉得她父母會作何反應。但那種事沒發生。大衛自從受誡禮後就沒進過猶太會堂,但好歹進去過一次。他事前沒有演練過,他說他壓根兒不信那一套,但他很感恩可以一邊做猶太人,卻照樣是無神論者。他們在華蓋下結婚,踩碎玻璃杯,儀式很動人。之後他們安然過起世俗到家的生活(他們曾短暫而痛苦地回歸猶太教傳統,為雅各和諾亞舉行割禮),並且順應時節,為孩子們將聖誕節與光明節併慶祝,這種作法可能只有在紐約才行得通。他們有一棵聖誕樹、一座猶太燭台、一隻鵝和九天份的禮物,不親近教堂或聖殿,但有時會在聖誕節上電影院,孩子們似乎不感到困惑,至少沒聽他們說過(但可能擔心禮物的配額會受到影響)。https://m•hetubook.com.comhetubook.com.com
杰生回答。「還沒。」
但現在他們在這裡,大家都來了,可見這些朋友確實很有心,因為在這種節日要到長島的這區域,車程保證很漫長。瑞秋印象裡沒見過小金打扮得這麼漂亮,穿著珊瑚紅的洋裝,展露古銅色的肩膀,披著蕾絲白披肩,難得她化了素雅的妝。杰生長相不惡,但絕不是瑞秋喜歡的型。他有三分帥氣,像目錄裡的男模特兒,金髮,五官輪廓算鲜明,眼睛好像略帶綠色。但長得不性格,性格才是她偏愛的。她能盯著大衛幾小時不會膩,她會望進他兩汪深邃的閃亮棕色眼裡,端詳他眉宇之間和鼻翼兩側的細紋。看他那一百萬種微笑,每種都略有差異。還有他右頰上的小疤。
現在她站著看兒女東奔西跑,拿著自己的戴克瑞雞尾酒,內心有股深沉、幾乎滿意過頭的喜樂。事事如昔,維持一貫應有的面貌,派對只有最細微的改變。如今她變成大人,派對上的大人是她的朋友,她父母的朋友也在,比以往老邁也更不動如山,陷坐在戶外休閒椅上看著人來人往,晚點他們會埋怨得用雙手撐著才爬得起來。她小孩躲躲藏藏,嘻嘻哈哈,等著看煙火,和她小時候一樣。她看著大衛,他在長長的露台另一頭打開啤酒的瓶蓋。他見到她在看,便吹給他一個小飛吻。今天很美妙。大衛重新安排一些工作,提早一天來幫忙準備派對,其實她父母每次都會雇用外燴及酒保。
「再次謝謝你們邀請我們。恐怕我們有點遲到。」小金和平常一樣僵硬彆扭。
「你們不是一直待在康乃迪克嗎?」
瑞秋給他感激的微笑。「我想他們確實玩得很快活。」
小金但願能收回最後的五分鐘。杰生看著她,臉上寫滿噁心,她覺得自己說不定會羞窘得融化,流進沙地裡。
「假如妳回去上班,我相信妳也會做一樣的事,小金。」現在他替她撐腰,護衛她的力道又稍微強得她不太舒服,瑞秋再度察覺自己夾在鬧彆扭的夫妻之間,受到他們句句帶刺的凶狠話語轟炸。
小金十分清楚瑞秋在蜜雅三個月大的時候回去上班。瑞秋不想在今天聊這種話題。今天不是口角的日子。她稍微偏過頭,看能不能引起大衛注意,但他被某人說的話逗和-圖-書得發笑,沒有注意她。小金露出微笑,只有輕微咬牙。「妳知道埃佛麗得來不易,我哪裡捨得把她交給別人帶。」老天,連試管嬰兒的事也抬出來,她今天真是豁出一切了。她以前也見識過小金出這招,這令她怒火中燒。活像以傳統方式受孕、懷胎、分娩就不辛苦,活像別人的小孩就不是「得來不易」。而且最毒的還在後頭,「交給別人帶」。如果她對小金還有幾分看重,這話可能會刺傷她。話說回來,假如她對小金多一點尊敬,以小金的為人,絕不可能講這種話。
杰生和瑞秋瞪著她,被她的無禮嚇到。在瑞秋心裡,小金是往後退,避開這句僵在現場的話。實際上則不是,小金非但哪兒也沒去,而且逼近她。瑞秋太過驚愕,甚至生不了氣。小金顯然活得悶悶不樂,她的抑鬱頭一次在瑞秋面前火力全開。惟有心境陰慘的人才會如此惡毒,瑞秋替她可憐。
「我們主要是在紐約市和康乃迪克。我在這裡長大的,所以我們在這裡有很多事可做,但我不再是真正的南漢普頓女孩了。我猜我們有這個選項是很幸運。我是指,比方說,我無法想像不在這裡過國慶日。我每年國慶好像都在這裡。」
「我搭小巴士來來去去。」杰生補充說明。「你們呢?」
「杰生,小金!真高興你們來了!看到你們真開心!嗨,埃佛麗!」她彎腰摸了埃佛麗的頭一把。杰生看到她的薄洋裝底下浮現丁字褲的輪廓,膝蓋不禁輕輕打顫。這些日子以來,小金不常允許杰生見到她的內衣褲扮相,不過他也好一陣子不想看了。她以前穿丁字褲,現在不|穿。她剖腹生埃佛麗留下小疤,令她窘到不行。他不在乎,她卻介意得要命。
杰生看著她走來,心跳微微加速。她容光煥發。夏天才剛開始,便曬出栗色的肌膚,肩膀美極了,勁瘦卻不失秀氣,而且他知道觸感像絲綢柔細。她穿著淡色的直筒連身裙,雙臂和大腿幾乎全部裸|露,小小的圓鑽在耳朵上閃耀。當她傾身親他,她的氣味好香,好熟悉。
「你們務必賞光吃點東西。我媽碰到七月四日就發瘋,每次都這樣。她準備了龍蝦、蝦子、肉片……」
杰生仍然怒眼瞪著小金,跟太太拉開一呎左右的距離。「我相信他們過得很開心。」
「我只是覺得,跟小孩分開那麼久,好像不太好。」
杰https://www.hetubook.com.com生點點頭,彷彿她剛說了深奧的話,而在場唯獨他一個人明白她的深意。
大衛這麼做可了不起。大衛與她母親並不是一見如故。說真的,她覺得母親始終不真心認為大衛配得上她,只是早年的時候大衛每次問,而且是常常問,瑞秋必然厲聲否認。她一直摸不清母親對大衛的看法是否純屬成見,對任何男人都一體適用,抑或只衝著大衛來。起初,那令大衛悻悻然,說岳母讓他覺得自己不如人,瑞秋則拚命說不是。瑞秋也很怨媽媽,她動不動就批判人。最討厭的是會大聲揣測瑞秋心裡可能有的感受,想置之不理都不行。有一年感恩節,瑞秋在母親讓大衛在桌前坐下後,向母親抗議過。那時她笑著跟母親進廚房,趁著旁邊沒人,嘶聲要求母親別鬧了,少找大衛麻煩。她母親笑一笑,笑得齜牙咧嘴,一言不發回到飯廳,但在假期結束前她都表現得無懈可擊,直到如今。雅各出世後,她態度又軟化一些,畢竟大衛現在是她外孫的父親,那提升了他的地位,多少讓他有了豁免權。
「什麼遲到!沒錯過煙火就不算遲到,煙火顯然還沒開始。」她指指天空,太陽仍在天上,陽光依然強烈。「你們吃過東西沒有?」
看來,克拉莫夫婦跟她父母的橋牌老牌友正聊得熱絡,不過小金的視線不斷匆匆飄向埃佛麗,她穩穩坐在沙灘上,用藍色小鏟子將沙子鏟得在她周身飛揚成弧形。瑞秋想,他們可能需要救兵,和他們聊天的那位老先生非常乏味,而且徹頭徹尾支持共和黨,克拉莫夫婦應該跟年輕一點的客人聊天,她不疾不徐地朝他們前進。
「喔。」
她很訝異小金打電話來說她、杰生、埃佛麗要來。她是邀請過他們,但那就像你會邀請幾乎不可能答應赴約的人一樣。瑞秋不會說自己和小金是朋友。她們是和睦的鄰居,但稱不上朋友。他們兩家去年夏天讓小朋友們一起玩過幾次,氣氛有點僵,雖然大人努力在一邊幫襯,想讓蜜雅和埃佛麗覺得彼此風趣又討喜,結果很不成功。瑞秋和小金從沒單獨喝過咖啡,或在城裡午餐,未來應該也不可能。即使是從小到大的知心手帕交,瑞秋也抽不出多少時間見面,更別提對小金這樣的人。她覺得小金愛生氣又緊繃。瑞秋很受不了將母職當成一切的女人,她壓根兒不知道小金為了懷埃佛麗而https://m.hetubook.com.com退出職場前的工作。她知道不該評論別人,但她對小金雇用保母有點不以為然。為什麼要請保母?她又沒工作,也都在家,何必還要一個全職的保母?她們整天在做什麼?她知道埃佛麗很難伺候,但有必要兩個大人整天隨侍在側嗎?艾絲蜜和米列娜就像其他保母一樣,會在公園和人行道上聊天,瑞秋知道小金讓艾絲蜜覺得挫敗,小金事事插手,信不過人,應付她絕對不會輕鬆。
因此美國節日是她的最愛,這些美國節日頌揚先驅精神以及戰勝暴政、存活下去的意志力。由於她熱愛夏天勝過冬天,七月四日成為她心愛的假日。
「埃佛麗還這麼小,我連考慮回去上班都不會考慮。」
「埃佛麗跟我現在待在這邊的房子,要待到勞動節。」
瑞秋朝著小金擠出一絲笑,看看杰生,然後轉頭。「我剛看到一個幾百年前在夏令營認識的人耶!請容我告退,我得過去打招呼。有龍蝦喔,你們千萬別客氣。記得去搶一個看煙火的好位子。從這裡看煙火真的很讚!」
瑞秋聽了這句話,不禁嘆息。有多少次她聽到非職業婦女用這種口吻說話?她已經聽到不會再想辯護,從雅各長到三、五歲,她就不再為這種話搶白。她只是感到有點可悲,大家都是女人,卻無法用體諒的心看待其他女人的決定。也看不出對女人來說,每個決定(而她何其幸運,明白人人都有許多選擇)都是一種妥協。她讓一片指甲往手心肉攢下去,擠出笑容,試圖提醒自己,她也用批判的眼光看待小金。
她童年的時候,國慶這一天總像是任何一個無止境的炎炎夏日的兩倍長。所有東西都用彩紙、彩旗裝飾,大家都心花怒放。大人忘了管教小孩、不逼吃蔬菜、盯他們就寢,只忙著享受啤酒和戴克瑞雞尾酒。她記得儘管當時年紀小,也跟著堂親、表親、父母朋友的小孩們浩浩蕩蕩,東奔西竄,暢飲糖分濃重的沙士,大啖年年在屋子前沙灘上用盛大營火烤的牛肉片,一邊閃躲任何可能把他們送上床睡覺的大人,就怕被大人看到。她的初吻是在十四歲那年的七月四日,在深夜時分的沙丘上——棉花軟糖與牙套的親吻,布魯斯.斯普林斯汀演唱的〈雷霆之路〉在屋後露台轟隆作響。
「那……你們夏天過得怎樣?」
小金笑得緊繃。接腔時,語氣咄咄逼人。「妳得上班?還是妳自己想上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