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
薇娥蕾
「說來聽聽嘛,他是誰?」
「沒有纏綿悱惻史詩般的長篇情書嗎?」
「我們用正宗的狄更斯風格,從哪裡開始呢……故事是怎麼說的?啊,對了!是出生。在一九二九年十一月的一場雷雨,在我父母親位於諾佛克的農場,我母親在屋子的前面房間生下我。那是我母親再度經歷的艱辛分娩,是我爸面對的第三次失望。我姊姊艾莉絲和黛西分別是四歲和兩歲。我應該是男孩,她們也應該是男的。男孩子才能在農場幹活。
「這裡很像《歌劇魅影》的舞台場景吧?」
「介意?我很高興有妳陪我,這樣最好。快進來。」
「真遺憾。妳跟他鬧翻了嗎?」
「我記得保羅伯伯,他在我差不多七歲的時候過世。我不曾停止過害怕他。他的眼睛很嚇人,乳白色的,很渾濁,骨碌碌轉個不停,目光閃爍,看不見東西。他燒傷很嚴重,巨大、醜陋、又紅又亮的疤痕從半邊臉往下延伸到脖子,隱沒到襯衫衣領裡面,他長不出鬍鬚。我知道傷疤延伸到他整個左半身,可怕的疤痕哪。他的肺也被燒壞了,他會咳嗽,發出呼呼呼的聲音,還會喘氣,晚上都聽得到。但眼睛最恐怖。他年紀沒比我爸大多少,但他在我心裡始終是個老先生,又醜又嚇人。我還記得我媽很努力要讓我跟他講話,他會待在我們家大廚房的角落,都坐在搖椅上。他在那裡一定坐了有十五年,咳嗽,看不到,等著嚥氣。我媽會說『給保羅伯伯摸摸妳的洋娃娃』或『妳念書給保羅伯伯聽,跟他說圖片是什麼好嗎?』他會點點頭,朝著我聲音的方向伸出雙手。但那雙眼睛從來不會定住不動,我不敢走近他。」
伊芙哈哈笑。
「妳知道嗎?這種事真是超乎想像,毫無意義。白白枉送人命。」
「妳是問我會不會後悔拋下她們?不太會。那時候她們都離家了,不是嗎?可憐的媽媽過世後,我們只能替自己打算,我沒有考慮過我父親。我猜我對葛斯也考慮得不夠周到仔細。我真的等不及到美國展開人生,在新的國家打造新生活。我迫不及待。」
「不行,薇娥蕾。」乾脆告訴她算了。當然,她離可以昭告天下的十二週還很遠。但艾德說她不可能保密那麼久。管他的,薇娥蕾不會洩露口風。她聳聳肩膀,興奮的笑靨綻放在臉上。「其實我懷孕了。」
「確實如此。妳想想,假如我和盤托出,一口氣說完故事,妳何必費事來找我串門子?」
薇娥蕾默然不響。伊芙不知該說什麼。
「在戰爭期間,大家總有辦法的。人家說的沒錯,那年頭不一樣,刺|激得很。要是妳置身在槍林彈雨裡,面對轟炸什麼的當然是很不妙,可是老實講,那些事我們都沒遇到。我們有配給、有物資短缺、有美國大兵。『薪水太多、縱欲無度、還跑到人家地頭上』的那種。他們頭髮蓬蓬,他們嗓門大,他們祖國幅員遼闊,他們家鄉沒有管制配額,沒有沙袋或轟炸。對我們來說,很像《愛麗絲夢遊仙境》裡的奧茲國。我們不時聽說他們有絲|襪、巧克力之類的物品,而且傳聞屬實,他們真的有那些東西。但不止如此,他們還有遠比一塊好時巧克力或一盒睫毛膏更令人興奮無比的東西,就是……是一種態度。所向無敵的氣勢。感覺像所有英國男人都是黑白的,而這些人蹦出來,卻是光輝燦爛的豔麗顏色,妳懂嗎?他們魅力迷人,而我們是不管顏面拚命去撲火的飛蛾。還有一種……隨時存在的……顫慄氛圍。我想就是妳會有一種必須及時行樂的感覺,因為妳永遠不曉得明天會如何。那令我們都有點不顧一切,抱著『錯過了就沒有機會』的生活態度。我經年累月困守在農場裡,等待一個能讓我豁出一切的機會早等到發黴了……」
「所以妳怪妳爸?」
「那是郵輪嗎?」
「天啊,好可怕。」
「只做到我也離開農場。」
「馬修和保羅立刻進了軍隊,約翰後來被徵召。我爸太小,不能打仗。妳應該還記得,他是一九〇〇年出世。他那個年紀的男孩沒來得及被徴召,戰爭就結束了。第一次世界大戰時他太小,二次大戰時他太老,跟他同齡的人真是幸運兒。但我認為,沒上戰場照樣也要付出代價。他留在後方經營農場,剛開始有約翰一起奮鬥,後來大致上就他一個人。他一直在等待,等哥哥們回家,也等著看戰火是否延燒夠久,久到他被徵召去加入哥哥們的行列。他不過是個孩子,戰爭爆發時是十三歲。戰前就沒有童年可言,戰火開啟後,生活裡少得可憐的小小快樂更是戛然而止。告訴妳,他們年紀都不大。我想馬修是十九歲,保www•hetubook•com•com羅十八歲。只比小朋友再大一點罷了。我猜他們一定都會故作勇敢,八成會說些『我們會在聖誕節前回來』之類的逞強話。嗯,他們沒在聖誕前回來,半個都沒有。馬修在一九一五年年初戰死在法國。既沒有遺體可以下葬,也沒有完整的細節,只確定是在加利波利。保羅在一九一六年的年底回來,在索默被燒傷,雙目失明,約翰大概就在那時收到徵召令。剛簽停火協議時他斷了一條腿,在回鄉途中死於敗血症。一家子幾乎死光了。」
薇娥蕾揉揉眼睛,伊芙不禁擔心自己是否逾越了分際。
薇娥蕾摘下眼鏡,雙手在大腿上交疊。伊芙向後倚著沙發抱枕,將腳丫蜷縮到身體下,準備傾聽薇娥蕾的故事。她深沉的嗓音,以及她那在美國長居卻無甚改變的抑揚頓挫英國口音,聽在伊芙耳裡很舒服。
薇娥蕾家裡的裝潢很美。不知道為什麼,她的室內陳設與藝品與燭光相得益彰。照伊芙想來,薇娥蕾在根本上,有某種純屬於維多利亞時代的味道,與燭光互相輝映。這並不是說她很古板,在許多方面,伊芙都覺薇娥蕾的年紀雖然沾不上維多利亞時代的邊,卻契合當時的氣質,自己的個人風格反而比較淡,是比較幽微的氣質。是絕對不屬於二十一世紀的溫婉沉著。幾乎所有的平面都點了蠟燭,有在防風燈具裡的高大蠟燭,有在縷空的白色杯盞裡的許願蠟燭,還有在大燭台上的雅緻晚宴蠟燭。
「不是,不是華勒斯。」
傑克森在沙發上坐了一整夜,試圖釐清發生的事。在他樓下,麥狄森和愛蜜莉都躺在床上,兩人都又羞又窘,愛蜜莉痛罵自己相信傑克森.葛瑞林三世也許與眾不同,也許是會是個好男人。在停電剛開始的九十分鐘,她心裡翻來覆去不斷跟自己爭辯該不該上樓找他。她後悔不應聽從叫她上樓的心聲。她是對的,從始至終都沒錯。好歹,現在她知道自己最初的看法正確。
「然後呢?」
「哎呀。」薇娥蕾一手攬著伊芙的肩,伊芙將頭窩在朋友的臂彎,感恩有人抱她,而且沒有提出問題。薇娥蕾輕擁她一下,引著她走進客廳。
「妳爸喜歡他嗎?」
「不過,魔法已經在裡面運作了吧?」她指著伊芙的肚皮。「神奇的魔法。」
「妳是閱歷豐富的神祕人物,對吧,薇娥蕾.華勒斯?」
「我的第二任丈夫,但改天再聊他。我口好渴,妳也聽得夠久了。也許妳應該聊聊自己。」
「就是很有規劃。等我們上路時,男人幾乎沒剩幾個。我們不能自己去。那時候當然不可能搭飛機,也沒有民間的船。只有政府的船隊特地來載我們去美國。有『瑪麗王后號』、『SS阿根廷號』……我搭的是『伊莉莎白女王號』。一堆無謂的文書流程,葛斯的家人得替我作保,說他們會照顧我等等。妳得備妥文件,要有出生證明和結婚證書。光有婚戒和祈禱並不夠。妳得證明妳舉行過合法婚禮,真的有個男人在紐約等妳。我得先去倫敦,從諾威治自己搭火車去,那是我頭一次做這種事。我到了美國使館填那堆表格和辦事,在那之前,我只去過倫敦一次,和我母親去的。她帶我去看喬治國王的加冕,我跟姊姊們都有份。我爸氣得要命,但我媽說國王加冕是大事。在我記憶中,倫敦是五彩繽紛的地方,整齊乾淨,光輝燦爛。我一九四六年去的時候真是嚇到,整座城彷彿都灰灰暗暗,殘破毀損。
「妳想像不到那種情況吧?不止是他們。郡裡每座村莊,莊子裡幾乎每座農場,命運都差不多……幾乎整個世代都沒了,死亡人數很高。將近二十五萬人戰死在加利波利,死在索默的人也快到五十萬。慘烈極了。」
夏綠蒂從電梯出來,又熱又累,腰痠背痛,但興高采烈。她覺得自己似乎有了新計畫。
「我想我爸只有對他的哥哥保羅,才會流露出慈愛的一面。至少在我面前是那樣。他照顧保羅就像照顧小孩,他會板起臉孔,講究實際,但如果妳觀察他,看他們兩個的互動,就會發現他跟哥哥在一起時也可以很溫柔,活像他只剩下保羅一個親人,可是我們明明都在他身邊。如果我講得好像替他可憐,那是反省五十年的結果。相信我,我對他的感覺並非始終如此。有很多年,我很討厭他。妳會很驚訝我找到多少方法責怪他……」
「我懂。」伊芙點頭。
「有妳的。我是蘋果酒,豐收節。從一堆乾草上滾下來扭到手腕,我爸氣得差點宰掉我。」
「真難想像船上的樣子。」
薇娥蕾露出微笑。「差遠了,比較像寫和_圖_書成紙條的對話。妳知道的,關於彼此的大致狀況,增加了解的那些內容。」
「但我命運不同。那時我已經完婚,我是葛斯.坎貝爾太太,我出發去美國。但那不是愛心與鮮花的旅程,相差十萬八千里。整個過程軍事化的程度,保證會讓妳咋舌。我想那是無可奈何的選擇,畢竟我們人那麼多。」
「哇!妳是戰爭新娘。」
「我想葛斯情願在紐澤西的家鄉娶我,我知道他母親一直很扼腕沒能參加我們的婚禮,可是妳知道,除非真的結了婚,否則軍方不會帶妳走,未婚妻禁止上船,大概是怕男方中途變卦吧。約翰就是啊。他說要回家鄉為瓊安準備婚事,回沙加緬度去了,瓊安跟我有好多計畫。我真的不曉得,加州的沙加緬度和紐澤西的伊利薩白之間有多遠。那年頭,誰曉得美國有多大?約翰發誓頂多回國六個月。他擔保會從加州回來接瓊安,結果有去無回。可憐的瓊安,最後在伊莉莎白女王加冕的一九五三年嫁給一個叫科林的送牛奶工人,不曉得她有沒有釋懷。
「我一九四四年認識他,在諾威治的電影院外面。我們去看卡萊.葛倫演的《毒藥與老婦》,星期天的日場。他穿了制服,我總是覺得制服很迷人。坦白說,現在還是。我有時候還會特地從消防隊門口路過呢。我朋友瓊安認識他的朋友約翰,他們會天南地北的閒聊,我們也是。我們四個的聲勢很浩大。我喜歡他的口音。我猜他對我,也有看上眼的地方,我在那個年紀不是醜八怪。」確實看得出她不醜。即使年近八十,薇娥蕾依然漂亮,她年輕時必然美貌絕倫。「我們開始交往。大家約好時間,然後見面。總是我們四個人,瓊安和約翰,葛斯和我。那年頭男女交往就是這樣,我們不能時時刻刻膩在一地,他在基地,我在農場。我跟妳說,農場的工作非常辛苦,我們可不像《凡爾賽拜金女》。我們會通信,但內容不值一提。」
「那華勒斯是……?」
「告訴我妳怎麼會來美國,薇娥蕾。」
「哎喔我的天,伊芙,妳真濫情,根本不是。也許算是小鹿亂撞吧。他很魁梧,我最喜歡大塊頭,雄壯威武。頭髮金得很徹底,像個高大的……維京人……之類的!」她笑起當年的自己。
「妳姊姊她們呢?」
好可愛的說法喔,伊芙察覺這恰恰是她的看法。神奇的魔法正在她體內運作。奇妙、無法言喻、美好的魔法。
「但我想馬修的死對他打擊最大。馬修是老大,我想他對我爸來說,有點像個父親。換個角度看,其實馬修運氣最好,死時還得到一個痛快。戰火害死了約翰和保羅,只是費時比較久。我父親從此變了個人。我總覺得,這些傷痛粉碎他的心,他一輩子都沒復元。他愛的人不是被戰火奪走,就是被戰爭改變,我認為他在戰爭結束後,應該已經喪失溫厚慈愛的能力,無法好好愛人。我生來沒有母親,父親是有跟沒有差不多。他很公正……他很嚴厲。
薇娥蕾嗤之以鼻。「我們從沒合得來。」她搖搖頭,彷彿意識到自己漏了一大段故事沒交代,正在重整思緒。「戰爭結束時,他有一座農場、酗酒的父母、殘障的哥哥,還著魔地想要有人跟他一起經營農場。我真的認為那是他娶我母親的唯一理由。我始終不懂我媽為什麼嫁給他。我得替我爸講句公道話,他很帥氣。或許我媽無可救藥地迷戀硬漢,或是自以為能改變我爸,我不知道。我們沒談過這件事。那年頭的人不聊這個,他們會直接認命。現在人不一樣,我們覺得什麼事都非講出來不可,讓杭特.史登那一行的人紅酒都喝不完。
「一點也沒錯。」
薇娥蕾哼了一聲。「絕口不提。我想,談論傷心往事是比較現代的風氣。我父親那種人不太會講這種事。」
「船上很吵鬧,充滿興奮的情緒,隱私蕩然無存。要是有人暈船的話,非常噁心。我運氣好,壯得像頭牛,連噁心都沒有。很多女孩不光是暈船,也很緊張。我想反悔的人不止幾個。」
「我爸,還有姊姊們,還有我自己。」
「之後就得去一座軍營,做更多身體檢查。看到同病相憐的人那麼多,挺令人安慰的。我遇到兩個女孩子,她們m.hetubook.com.com老家在我故鄉附近,我們一拍即合。她們一個要去德州,我不記得另一個要去哪裡。我們都膩在一起,嘻嘻哈哈。我在軍營抽了生平第一次菸。」
「把這種壓力加在自己身上太沉重了,薇娥蕾。尤其妳那時還小。她病了,人難免會有病痛。從妳說的狀況,她顯然不快樂,但那不是妳造成的。癌症的危害才大呢,關愛不會害死人。」
「才沒有。對當時的我而言,或許算有錢人。他家境比我好,也強過我從小就認識的大部分人,但我不是那個意思。他們家在紐澤西經營一間小型的建築公司,生活還過得去。」
「那哪是老掉牙,那叫精彩絕倫。」
「那還久得很。」
「你們很快就結婚了嗎?」
「那妳確定他適合妳嗎?」
電力在晚上九點三十分恢復。燦爛的照明、電視的光亮,照見所有人都處於陌生的境地。停電時不在公寓裡的住戶打道回府。瑪利亞.皮斯卡特拉繼續燉雞湯,並且希望厄尼斯停電時不是困在熱烘烘又不通風的地鐵車廂裡。杭特.史登喝乾一瓶紅酒。他不該開酒的,但還是開了,以紀念二〇〇三年停電事件以及在隔壁薇娥蕾.華勒斯家裡那場精彩空前的舌戰,薇娥蕾是難纏而可敬的對手。他還看了明天病人的看診筆記。陶德和小葛開開心心地重拾有史以來最古老的消遣活動,之後披上Missoni浴袍晃到廚房,以滿足|交歡後的飢腸,杰生.克拉莫抓起電視的遙控器,在〈CSI犯罪現場〉與CNN停電報導間轉來轉去,更加慶幸小金和埃佛麗在漢普頓。
「三月初。」
「是嗎?」
當薇娥蕾看清楚伊芙,察覺伊芙顯然哭過。她眼眶紅了一圈,胸口也泛紅。
伊芙在薇娥蕾的沙發上悠然打盹。薇娥蕾在家裡輕手輕腳地吹熄蠟燭,不時看看伊芙,露出淺笑,她不想吵醒伊芙。她喜歡這女孩來串門子。真奇怪,這一夜是在她二十世紀的往事裡度過。她不記得上回是幾時聊起父親、或想起葛斯。
「他叫葛斯.坎貝爾。葛斯。有比這更美國的名字嗎?。」
「對。但他們為我們改造過內裝,不然哪有郵輪的房間睡得下十到十五個女孩。」
「我不是那種人。我像《鐵達尼號》的凱特.溫斯蕾站在甲板上張開雙臂,希望船開得快一點,帶我展開新生活。」
「親愛的。太棒了!快過來!」薇娥蕾抱住她,在她雙頰各親一下。「動作真快。」
「但妳沒有?」
「這麼說,他家很有錢?」
「你們怎麼認識的?」
「但那不是妳的錯。」
「是啊,我知道。感覺還很早吧?說實在話,我才剛懷孕五分鐘而已。」
「他幾時過世的?」
「我一定會覺得好聽的……」
「我們搭火車去乘船,『伊莉沙白女王號』。」
「可不是嗎?艾德得意死了。」
「唔,感覺像《蘿西與蘋果酒》與田園牧歌的合體。我是野莓琴酒,根本不曉得那麼烈,後來大鬧朋友的二十一歲生日派對。」
「幸虧是妳,伊芙。快進來。我還怕是杭特.史登找上門『拯救我』呢,他實際上是很糟糕的沙文主義信徒,然後我就得度過難捱的一夜,聊神經病的廢話。」
伊芙點點頭,覺得不好意思。「艾德跟我……我們為了很蠢的事情吵架,在電話上吵。」
「我嫁給了洋基佬,親愛的。我嫁給洋基佬。說來話長,好女孩,我也是走過一段峰迴路轉的經歷,才會在一九四七年搭船到美國。」
「不是華勒斯。」
「妳是指?」
「他來自紐澤西的伊利薩白。他二十四歲的時候認識我,二十五歲娶我。六呎二吋高,體格像磚造的戶外小屋。他毛髮濃密,美國男人毛茸茸的,妳注意到了沒?毛髮又濃又密。肯定是飲食的關係。葛斯是泛紅的金髮,眉毛顏色很淡,簡直和隱形的沒兩樣。他皮膚白,雀斑多。那傢伙陰天也會曬傷。夏天的時候,他身上總是有顯眼的線條,狂放的紅和剔透的白交織。在他脖子上,手臂上,連襪子和皮肉交界處也有,像人型的斑馬。」
「妳爸沒參加妳的婚禮嗎?」
「絕對沒錯。而且浪漫到極點。」
「對。不是強|暴婦女、燒殺擄掠的那種。是親親抱抱的維京人!」
「你們多快結婚?」
「他們檢查我們的身體,幫我們打預防針。假如妳不看開一點,絕對會覺得深受冒犯。很多年後,我看了關於艾利斯島的書。書裡描述早年移民到美國的人受到的待遇,然後就覺得我們當年的狀況似乎不算太糟,不過在當時……嗯,我們不習慣被人戳戳弄弄地檢查身m.hetubook.com.com體。說真的,我一直適應不了這種事。
「妳想,妳父親心裡是什麼滋味?我是指,他常說這些事嗎?」
「但那不及妳故事的萬分之一精彩。」
「怎麼回事?妳哭過了。妳還好嗎?」
「他們會到鎮上。去酒吧、茶館和書報亭,大家對他們的看法很有趣。上了年紀的人一面倒的反對,二十五歲以下的人統統興奮得發狂。當然囉,女孩子尤其興奮。」
「在我差不多十五歲的時候過世。死亡證明書說是癌症,但我總覺得她是縮水至死。在我整個童年,她愈縮愈單薄,在我們的眼前變小、變瘦、變蒼白、變衰弱。像一株植物,妳了解嗎?沒人灌溉她,她就死了。到最後,她躺在床上,在那張我們姊妹受胎、出生的同一張床上、在她跟我爸共眠了很多很多年的床上,看來像放在被窩裡的洋娃娃。最後奪走她性命的或許是癌症,但我相信那過程始於幾年前,她死於疏於照料和心碎。」薇娥蕾的音量微小,盯著壁爐的爐柵。
伊芙跟著笑。「維京人!」
薇娥蕾露出微笑,一度疑心伊芙只是在取笑她,卻看到這女孩伸伸腿,換個姿勢重新縮起腿,頭舒舒服服地靠著枕頭。她似乎真心想聽。
「好啦。請離開右邊的母親場景,進入左邊的丈夫場景。」薇娥蕾笑了。「但願我的解決之道有點新意,可惜沒有。典型的逃避策略,我們都急著逃離家裡。媽過世時,黛西已經出嫁,對方是在學校認識的麵糰臉傢伙,他不能上戰場,因為他有足內翻之類的問題。艾莉絲去做護士,一逮到機會就南下去倫敦。我們都拚命想逃離農場,拋下父親,那對我父親二十年來的壞脾氣一點幫助也沒有。老實說,我覺得他認為一九一四年還是哪一年的時候,該死的奧國大公在塞拉耶佛遇刺,希特勒在一九三九年入侵波蘭,全是為了毀掉他那見鬼的農場,讓他一人扛起所有工作。全世界都參與這場大陰謀,存心害他為了大麥和甜菜根勞碌一世。」
在底下的四樓,伊芙敲敲薇娥蕾的門,希望她會在家,而且是一個人。薇娥蕾開了門,拉她進去,匆匆關上門。
「聽我說,」她身子熱切地向前湊,「我又不能看《實習醫生》,我需要娛樂……跟我說嘛,我真的很想聽。」
「我應該是很確定。我不能想像不嫁給艾德,不跟他在一起。他感覺就像……我注定跟他長相廝守。在婚禮那天,我萬分確定。要是我不確定,我大概沒辦法完成婚禮。那很隆重盛大,是教堂婚禮。有滿屋子客人,還有牧師,還有……上帝。」
伊芙思忖自己是否聽夠故事,該不該轉換話題,緩和氣氛。或是和薇娥蕾聊聊自己的母親,她在四十二歲過世。但她希望薇娥蕾多說一點。
「我有同感。我在喝野莓琴酒,要賞光來一杯嗎?」
「其實,我想再來一杯琴酒。」薇娥蕾到餐具櫃前,重新斟酒。
「誰是完全確定的呢?」
伊芙看著將近八十歲、坐在對面的薇娥蕾,試圖想像當年那個懼怕因傷退役的伯伯的小女孩。
然後她們默然一會兒。
「妳不會想聽長篇大論的,故事長得要命。」
「而我在教堂活動上的行為可不規矩。」她們都笑了。「妳要嗎?這裡沒人能讓妳使壞,保證鬧不了事。要不要來一杯?」
這時,薇娥蕾改變話題,談起上次的大停電。杭特.史登來拯救她,他們一人喝乾一瓶紅酒,針對心理學與情感不外露(「幼稚、浮誇的老古板」)展開激烈舌戰,音量很大,吵得樓下的亞瑟用掃帚的握柄敲天花板,將他們嚇個半死。「我睡得很沉,電來了都不曉得。」她笑了。她說得生動精彩,略帶唱作俱佳的戲劇效果,而伊芙樂在其中,暫時忘卻了跟艾德愚蠢的口角。
「我覺得很美。」伊芙反駁。
「妳在說笑嗎?我還是會來的,因為妳人很好。」伊芙笑著說,心裡想著我會上門,因為妳是我在這裡最知心的朋友,也因為我需要妳,但她不好意思說出口。
「沒有,那天他照常幹活。我們兩個都沒有家人到場。那是我們想要的婚禮,我不要以前的生活跟新生活撞在一起。我的朋友瓊安當女方代表,男方代表是他的朋友約翰。那是一九四六年。美軍正在撤離,我們得趕緊張羅婚禮,搶走大家的布票去換一套像樣的西裝。我們沒有蛋糕之類的東西,就我們四個人在諾威治最豪華的飯店痛痛快快吃了一頓。
「慢著,妳說他叫什麼名字?葛斯姓什麼?」
「葛斯.坎貝爾。」
「希望可以。」
「是一見鍾情嗎?」
「怎麼辦到的?」
「那是一定的!」她替自己斟一大杯酒,舉起來向朋友致意https://www.hetubook.com.com。「等一下再幫妳倒麥茶,我得先舉杯祝賀這個大消息。敬艾德和伊芙以及他們傑出的生育力。懷多久了?什麼時候生?」
「對了,我爸是刻薄的混蛋。我印象中,他從沒給我們,包括我媽,一個擁抱或一個吻,天曉得我們三姊妹怎麼生出來的。我從沒看過他們流露過夫妻感情,我沒看過爸爸拉媽媽的手、或摸她頭髮,連身體碰觸都沒有。他是沒打過她,但也沒向她流露任何愛意。」
「好啊,太棒了。就這麼辦。」她捏捏伊芙的手,然後鬆開。
「妳呢?妳幫忙他主持農場嗎?」
「妳瞧,我父親很執著,只想要有農場的幫手。他家裡有四兄弟,他是老么,一九〇〇年出生,正是新世紀的開始。爺爺是我們希爾家族經營農場的第四代,我們希爾家族在村子裡的歷史可以上溯到,噯,我也不知道,反正是很久。我奶奶是個賢內助,生了四個兒子:馬修、保羅、約翰,和我爸爸亞當。她讓農場後繼有人,死在繁衍後代的過程中,也就是生我父親的時候。這在那年頭並不罕見。多數人沒醫生,沒藥物,沒醫院。我不清楚他們怎麼養大我爸,只曉得幾個日期和這個奇怪的故事。我想像不出爺爺怎樣挺過來,四個兒子年紀都很小,他還得經營四十畝的農場。我知道他酗酒,喝得很兇,喝個不停,喝到令我父親一輩子滴酒不沾。就是這樣,我十二歲在秋收節喝蘋果酒喝醉,我爸才會暴跳如雷。我知道爺爺娶過第二任太太,叫梅寶,但不曉得她後來怎樣。我出生前他們就都不在了。她的故事怎麼聽都不像繼母,不是壞心眼的那種繼母,也不是和藹的那種,比較像我爺爺的酒伴。依我看,他們是酗酒死的。我想伯伯們和我爸爸都活得很辛苦,在農場上做牛做馬。直到戰爭爆發。
「是新娘和小孩。很多女孩上船的時候肚子裡已經有了,或是已經生了。」
「天啊,野莓琴酒。好多年沒喝了……薇娥蕾,我第一次喝醉酒,就是野莓琴酒。」
「但妳不抽菸啊,薇娥蕾。」
「像是新娘宿舍。」
「妳媽後來怎樣了?」
「以當時的標準算很快,戰爭時期凡事速戰速決。以現在的標準,不怎麼快。現在的人結婚都飛快,甚至還沒真正開始認識一個人就完成婚事,我想那是因為現在人曉得解除婚姻關係很容易。你們再也不必確定對方適合自己,沒人講究天長地久了。」
現在薇娥蕾給伊芙和藹的笑容。「妳開什麼玩笑?我們老人家是靠講故事過活的。我們只是喜歡聽晚輩哀求一下……既然妳成為停電的俘虜,我要從最最最早的部分開始說……」
「人好又神祕,妳瞧,致命的組合呢……」
「我老覺得我應該救她,她是我世界上最愛的人,我的愛並不夠。」
「那是差別所在。我不必在一群人面前確定自己嫁對人。我只要在兩位證人面前肯定就行。我不相信上帝存在。那時沒有,現在沒有,從以前到現在都沒有。但我知道他是我的出路。這點我非常確定。我愛他嗎?我願意愛他,我愛他代表的意義,我想當年我覺得自己是愛他的,我真心愛慕他。他是我第一個認真熱吻的男生,妳知道的,就是令人膝蓋發抖的熱吻。他年紀比我大,他對於未來要比我清楚一點。我還記得他的味道。他聞起來……不一樣,感覺很乾淨,還有……別的。他聞起來……前途無量。」
「看吧,就說我的解決之道很老掉牙。我想,單單是英格蘭就有十萬個戰爭新娘。澳洲、世界各地還有成千上萬……」
薇娥蕾舉杯敬她。「恭喜妳,太好了。過來坐。怪不得艾德擔心妳。」薇娥蕾拉起她的手,放在她大腿上一下。「但是答應我一件事,伊芙。別只生一個,好嗎?要不止一個寶寶,生一窩吧。」
「妳想太多了,那應該不算浪漫……」
伊芙想到自家父親,她們母親過世後,她父親也無法談論她母親。她和凱絲會聊媽媽,獨自哭泣,而父親坐在樓下,不看電視,抽菸。
「希望妳不介意我打擾。艾德在芝加哥。」
伊芙將頭靠回沙發,闔上眼皮一會兒。薇娥蕾對這女孩興起一波柔情,緊接著興起一波驚奇之情。這可不像她。
「以前抽,大概四十年前吧,直到吸菸不再暢快,被陰慘可怕的肺癌宣導嚇到。」
「我是說……如果妳不想講……就不用說……」
薇娥蕾搖搖頭。「我想妳說的有道理。」然後,她沉默了片刻。
「他活到一九七六年。但他走之前很多年我都沒見過他。他在六〇年代賣掉農場,搬去養老院。我想,他最後得了肺氣腫。」
「誰曉得?剛開始的時候,他寫過信給我爸,我想是請求准許他和我通信,但我爸應該從來沒回信。他只跑來我們農場一次,他們沒談什麼。我記得葛斯說,他不會費事請他祝福我們兩個的婚事,他說反正他認為,有沒有爸爸的祝福都一樣。我欣賞他這句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