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月
伊芙
寶寶在感恩節前兩天下午五點三十七分出生。五百一十公克重。她的雙親都沒摸過她、抱過她,她便被放進保溫箱,雙手攤開平躺,全身赤|裸,只包著一塊小到連洋娃娃都包不下的尿布。她看來應該會冷,見到一個如此脆弱、沒有衣物遮蓋的寶寶,除了新生兒加護病房的護士以外,任何人都直覺認定她會冷。其實底下的暖墊正從她身體下方為她保暖。她的膚色斑雜,蒼白,血管看來像織在她身上的藍色蜘蛛網。她的呼吸由呼吸器控制,因為她的肺部尚未發育到能夠自行呼吸,雖然院方向她父母擔保機器的動作很輕柔,是專門為這麼小、這麼虛弱的嬰兒設計的,但他們仍然覺得機器看來很中世紀,強迫她的小胸膛上下起伏,速度快到光是用看的也會喘。她有黃疸,因此隨時有一盞燈照在她透明的肌膚上,還配戴一副迷你面罩保護她的雙眼。若不是她躺著的模樣令艾德由衷悲傷而心碎,艾德說不定會給她取蒙面俠蘇洛的綽號。
「我十五分鐘內到醫院。還是妳要我去接妳?」
艾德用手背揩淚,站起來。他無法鬆開伊芙的手,直拉到伊芙手臂不能再伸長,他才放開。她沒在他離去時看他。在他走以後,她產出胎盤,醫護人員清理她的身體,準備送她到其他病房。她的視線始終落在護士後面牆上的時鐘。計算著沒消息的時間有幾分鐘,思忖小女兒的狀況如何。
「哥倫布圓環。醫生叫我進醫院。」
不,不好,一點都不好。伊芙要她的寶寶。「跟她去,艾德。」
伊芙照辦了。
「時候又還沒到。」
不久前,她眼前的幾個月還有如陰森的暗影,空虛寂寞。如今的她卻擔心時間不夠用。
他甚至沒說再見,沒說謝謝。電話掛斷了。
有些事情他們只能猜測。他們叫她熙望(Hope)。否則還能叫什麼名字?熙望並不在伊芙夏天躺在沙發上擬的長串名單裡,只列入可能使用的中間名選項,但在她出生後的幾小時,這是他們兩人唯一想得到的名字。他們記不起名單上的其他名字。那名單屬於另一個時空、另一場生產、另一個寶寶。
「當然會沒事,這是常見的小孩毛病,這我知道。除非她是被葡萄球菌之類的恐怖東西生吞活剝,只是她躺在那麼大的床上看起來好小,又脆弱得要命,而且手臂上吊著超大瓶的點滴。那像一記當頭棒喝,如此罷了。那讓妳知道自己多幸運,知道情況可能有多糟。」
伊芙直到在各走道來回選購即將結束時,才注意疼痛是規律的。那時她正在拚命盛裝橄欖到塑膠盒裡。有意思,她懷孕前對橄欖始終興趣缺缺。她想,現在嗜吃橄欖,必然是鹽份的關係。幸好她嘴饞的東西不是煤炭。她看了手和-圖-書錶,試圖回想疼痛持績了多久。《懷孕知識百科》說這是布雷希氏收縮,是子宮在練習收縮,完全正常。她印象中這種收縮沒這麼早開始,但話說回來,她沒將整本書倒背如流。有幾章的內容她始終鼓不起勇氣翻閱。起初,她不擔心自己的腹疼。最近幾個月,她已經習慣了身體出現前所未有的奇怪現象。諸如胃灼熱、忽然湧出的精力或疲倦。自從寶寶有了胎動以後,感覺更怪。這些歷程是很美好。沒錯,卻也瘋狂。她試圖想像小腳丫和小手的些微抖顫與振動,感覺依舊很不真實。
「我應該留在妳身邊。」
「我好像不太對勁,薇娥蕾,我好像快要生了。」
這全亂了套,她只感受到痛苦和驚恐。醫生想為她止痛,但伊芙除了混合笑氣之外什麼都不要。她吐了兩次,猛烈嘔在他們給她的腎型盆。伊芙痛苦難當,但她要感受一切。醫生對於驚恐莫可奈何。艾德面色如土,沉默、驚駭,他原本應該負責講笑話和拍照的。
等到美滿的聖誕節結束,在一月返回紐約,她打算認真打造育嬰室。空房間需要嬰兒化。目前牆壁的綠色油漆絕對太像泥巴,她心裡想要的顏色要明亮許多。也許暖黃色吧。她三心二意,不曉得該選用麥迪遜大道上大型嬰兒用品店的明亮原色調,或是淡粉紅色配蕾絲。書上說嬰兒會回應強烈的色彩。但她想兼顧育嬰室的美感。她要一張搖椅,要有柔軟的羽絨靠墊,供她在搖搖椅的時候當枕頭。還有播放月光曲的嬰兒床音樂旋轉吊飾。
長之又長的等待即將結束。第一胎不是通常遲到嗎?寶寶可能遲來一、兩天,甚至一星期。她可能已經在家裡踱來踱去,在三月微弱的陽光下走了很久,試圖催促寶寶快快出來。艾德可能已經做了雞肉咖哩,那是他在大學時代賴以維生的惡名昭彰濃烈咖哩,逼她吃下肚,希望咖哩粉能變成催生靈藥。等到某個因素發揮效應(即使純粹是因為時間流逝,而非散步或咖哩),伊芙進入產程,他們已經檢查過她的住院包包。打電話給凱絲,讓她隨時候命。他們會爭論幾時分娩的強度才夠,可以搭計程車到幾條街外的醫院。艾德會想提早去,她會想待在家裡久一點。凱絲生第一胎的時候,院方還叫她先回家,說她子宮頸才開半公分,沒有病床給她,害凱絲覺得受辱又丟臉。伊芙才不要冒那種險。門房會祝他們好運,替他們招計程車。司機會慢慢的、小心地駕駛https://m•hetubook•com•com,用破英語跟他們說自己太太生第一胎的故事。
伊芙在Whole Foods超市時開始腹疼。起初不是劇痛,比較像嚴重的經痛,悶悶的,沉沉的,持績不退。一段時間後,她才察覺那股疼痛來來去去。她集中精神採購。她第一次準備感恩節晚餐,許多食材對她都很神祕。她很篤定自己榨不出足夠的興緻做甜薯烤綿花糖,但她打算發狠搜購其餘材料,例如蔓越莓醬等等。她要做山胡桃派當甜點,薇娥蕾要來吃飯。她考慮過邀請瑞秋和孩子們,又怕太冒昧,不過瑞秋要帶小孩出城過節,她將計畫掛在嘴上兩星期了,要去溫暖的地方。既然感恩節大餐只有他們三人,伊芙推斷他們得吃上幾星期的火雞三明治才行,但那些小小的去骨雞胸肉和火雞冠看起來好悲傷、好歉然,不買回家實在不忍心。真是詭異的十一月份火雞狂熱。
他們知道一些事情。他們知道頭三天最危險,但這段旅程可以耗上幾個月,後續影響可能持續數年。
「她……她活著嗎?」
「對,她活著。醫生正在治療她,伊芙。他們是優秀的醫生,最棒的,現在妳得信任他們。」艾德怎麼不提問?為什麼他不釐清狀況?他為什麼不奮鬥……?
不用醫生說,伊芙也知道自己子宮頸全開,可以開始用力。憑著身體的感覺就知道怎麼做。她不曾有過如此強烈的肉體感覺,一邊感受到將寶寶推出體外的欲望,心裡卻同時在尖號痛罵那一波波的分娩過程。
「妳的口吻很像我,不像妳。」
薇娥蕾打電話給艾德。伊芙告訴她號碼,薇娥蕾到走廊打付費電話。這回祕書立刻將電話轉給艾德,薇娥蕾聽出他的聲音有些慌亂。
「妳在哪裡?」
「我要你跟她去。拜託,跟她去。她不該一個人的。」她心想,不該讓她獨自死去。
外面陽光燦爛,但空氣冷冽。當伊芙趕到計程車通常停靠的地方,冷空氣刺痛伊芙的臉。五、六群人在人行道上依偎在一起,揚起手臂,等待計程車從百老匯彎過來。伊芙想尖叫。她推動沉重的玻璃旋轉門,一邊推,液體開始沿著她的腿往下滴淌,她的大腿都濕了。哽咽從喉嚨升起。她半跑半走,姿態笨拙又緩慢,來到路邊。那兒有個女人在等車,她穿著青綠色的訂製大衣和高跟靴子,伸出一隻手招車,另一手將手機舉在耳際。「拜託,我得搭計程車,把車讓給我。」
可憐的小波莉剛割完闌尾。凱絲那天早上打過電話,說波莉在三更半夜吵醒全家人,痛得哭號,吐得到處都是。凱絲說,波莉的闌尾瀕臨破裂,醫生不曉得為何波莉不是幾小時前就開始痛。
等他們十二月回英國過聖誕節,這一切將重和-圖-書新上演。她等不及在凱絲家過聖誕,置身在熟悉的節慶裝飾、味道和聲音中。自從媽過世後,彷彿再也不會有像樣的聖誕,但現在這個新的聖誕正是以往的聖誕,她愛死了。吵吵鬧鬧的孩童跑來跑去,近乎歇斯底里。傑夫的父母、住在同一條巷道的鄰居喝著蛋酒。聖誕夜在聖多馬教堂做午夜彌撒。一個符合節慶氣氛的不合理起床時間,襪子吊在床尾。男人早晨便閃到酒吧不見人影,打死不肯幫忙削球芽甘藍和蘿葡,她很興奮自己將挺著大肚子過節。為一個孩子而身材胖大是如此……恰當。她在A Pea in the Pod孕婦裝專賣店買了一襲天鵝絨禮服,準備聖誕節穿,是最適合演出聖誕話劇的藍色,彈性奇佳。醫生說,只要出示他開的證明,她可以飛回老家,在新年_過完時飛回來。寶寶要到三月初才會報到。
「她會沒事的。」伊芙安慰她。
「薇娥蕾?」
他到的時候,醫生告訴他們,他們無能為力。伊芙要在今天產下小孩。實在太早,早得過分。她拒打無痛分娩針,她要感受到分娩的點點滴滴。反正即使要打針,時間也不夠充裕。在醫生阻止寶寶出生的努力宣告失敗後,寶寶便來勢洶洶。不同的醫生團隊出動,伊芙進入不同的病房,他們將她推進產房。她想著自己現在應該多麼興奮。
等她排到結帳隊伍的頭,她對腹痛仍然不以為意,付了帳,再次感謝上帝,只消付出五元九十五分錢就能送貨到府,不管是否四小時送到都無妨,然後上樓,到三樓她最愛的布洪烘焙坊享受清涼飲料、坐一坐。那時,疼痛稍微加劇,她在牛奶及糖供應區不得不站著不動,用手穩住自己,等待疼痛過去。疼痛的間隔也稍微縮短(雖然店員的手腳總是有點慢,但在她點檸檬水和付帳之間痛了兩次),她才真的害怕起來。她坐下來,沒有忙亂的超市令她分神,她不得不專注在疼痛上,她本能地覺得不對勁。
「好。我很快就會趕到,伊芙。妳撐著點。不會有事的。」
在一夕之間,她父母學會幾個可怕的新詞彙。他們應該懼怕的事物。那是一份冗長的怪異清單。拼不出,念不出。呼吸暫停。高膽紅素血症。貧血。新生兒呼吸性窘迫症候群。腦室內出血。
她的眼睛脆弱,可能會失明。她肺部表面界面活性劑不足。她紅血球不夠,身體也沒成熟到能夠製造紅血球。她的腎、腸、肝的發育都落後正常進度,樣樣都沒發育好。但她有指甲。那指甲漂亮,呈泛黃的粉紅色,渾圓無瑕。
凱絲的聲音無精打采,疲憊不堪,一副快哭出來的樣子,這對她來說並不尋常。她說喬治丟給傑夫帶,而她睡在兒童病房類似床墊的墊子上。「背痛、m.hetubook.com.com頭痛、肚子痛」是她的自述。
「不用了。我叫計程車。隨便招也有計程車。這樣比較快。」
如果波莉狀況良好,醫院會在感恩節後的那一天讓她出院。伊芙掛斷電話,立刻到第五大道,買了一張會播放孟漢娜歌曲的卡片,還有一隻在熊熊工作室「打造」的熊。熊身上縫了一顆心,熊體內縫了九百克的纖維填充物和一台小錄音機。她錄下自己唱的早日康復願望。等到聖誕節,波莉就會恢復原狀,沒了闌尾,此外無甚改變,只是多了一個可以告訴大家的戲劇化故事。伊芙十五歲的時候割除闌尾,她仍然記得那有多痛。
女人上下打量她,然後放下招車的手,掉頭離開,仍舊講著電話,放棄計程車,但一絲人性的溫情都沒有。
「我知道,醫生正在拚命阻止。我相信他們辦得到,我相信他們會穩住伊芙的狀況。」她口是心非。她看到醫生和護士互望的眼神,她認得那種眼神。她很慶幸伊芙整顆心都在痛苦及恐懼上,沒看到那些眼神,但那是艾德需要聽的話。「可是她需要你。我會待到你來。」
艾德到了以後,薇娥蕾便悄悄離開,臨走前在伊芙額頭親了一下,捏捏她的手。伊芙希望她還在,薇娥蕾或許能讓她冷靜下來,她或許能夠和她交談。艾德對這絲毫不在行,她記得他開玩笑說自己表現會多麼優異。
「謝謝妳,謝謝妳,薇娥蕾。」
數字盤踞在他們腦海裡,無時無刻不去想的數字。百分之四十到五十。他們的寶寶有百分之四十到五十的存活率。艾德這輩子天天都在處理數字、機率、百分比,即使面對最重要的生意,數字也不曾這樣在他腦海裡迴盪。
超市裡水泄不通。似乎沒人心懷感恩。過節不總是這樣嗎?大家脾氣格外暴躁,不論肉品櫃台或收銀台都是大排長龍。有幾個倒楣鬼被分派到管理排隊秩序的任務,他們會遙遙站在湯品與沙拉區之外的地方,披著雙面的告示板,宣稱那是隊伍的尾端,讓那些辛辛苦苦擠到收銀台的樂觀笨蛋回溯自己的腳步,哀哀哼哼,發著牢騷,走過已經排在他們前面的三、四十個人。擴音器每五分鐘就以類似〈歡樂單身派對〉影集男主角的聲音,道歉說今天不能保證在四小時內送貨到府,這些廣播偶爾會引發客人的嘖嘖作聲和咕噥咒罵。早年的清教徒移民看到此情此景,必然無法苟同。伊芙找到隊伍的尾端,開始排隊,向前倚著和*圖*書推車的車把,用另一隻手揉著後腰。別人緊張兮兮地看她,而她回以微笑,示意他們放心。這可惡的肚皮實在太碩大。別人老是高估她的孕期。而此刻,別人顯然很擔心一個即將懷胎期滿的女人,會在感恩節前兩天在排隊等待結帳時羊水破裂,延誤他們結帳。
沒有欣悅。沒有笑聲。丈夫沒有流下如釋重負的喜悅淚水,給她被淚水沾濕的勝利親吻。
然後寶寶便離開產房,被一群白衣醫生推出雙開門。「我們要送寶寶到新生兒加護病房了,伊芙,好嗎?」
他們看著躺在透明塑膠新家裡的熙望時,他們摟著彼此,試圖感恩。
伊芙用手機撥了三通電話,深呼吸,要自己保持冷靜。她打給婦產科,她打給艾德,她打給薇娥蕾。婦產科立刻替她接醫生,要她直接過去。直到那一刻,她才意識到自己多希望他們用輕鬆的口吻說沒什麼好擔心的,太操勞而已,完全正常,然後叫她回家看〈艾倫.狄珍妮斯秀〉。吩咐她搭車到醫院的嗓音聽不出笑意。在艾德的辦公室,聲音都差不多的其中一位祕書接聽了艾德的專線,說他在開會,是否需要去叫他?祕書的口氣顯然暗示她認為那是不合理的要求。伊芙說不用,她晚點再打。不用擔心。薇娥蕾在第二響的時候接聽,她必然坐在電話邊的扶手椅上,她家唯一的電話放在小桌上。
最後,醫生無力阻止分娩。在二十一世紀,在西方世界,在一座以醫療專業聞名的城市,在一家設備幾乎舉世第一的醫院,藥物齊備,知識豐富,卻無法阻止分娩。他們止不住子宮收縮。伊芙在孕期二十五週開始生產,群醫束手無策。
「給我醫院的地址。」
最後的部分並不痛,痛楚不強烈。她意識到由於寶寶不夠大,因此沒有書上說的疼痛。她身體湧出最後一陣液體,便頹然癱倒在輪床上,身體在分娩的衝擊下顫抖。沒有哭聲,醫護人員在她雙腿之間安靜而快速地工作。寶寶被捧走,不像捧著一個寶寶,像捧個東西。她只能看到她的頭頂,青青藍藍,色澤不均勻。在整個短暫的分娩過程中,有一個心跳。他們在她腹部繫上一個偵測器,而她看過病床邊的螢幕,有一次心跳,她幾乎可以斷定寶寶活著降臨人間。艾德垂著頭,伊芙看不到他的眼睛。他握著她的手,但在那一刻,她覺得彷彿完全孤單,而發生的一切都非常緩慢、非常遙遠。
一度沒有人回答,她不禁納悶是否沒人聽到。然後一個護士俯下身,臉就在伊芙眼前。她的眉毛是畫上去的,畫得很粗濃,顏色深得不自然。
「誰要像妳。我沒事,只是得帶她回家,還需要特大杯的威士忌,外加傑夫的熊抱。」
沒時間細說從頭了。「艾德,你得過來醫院。盡快趕來。伊芙開始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