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誰想要下半輩子都得跟同一個男人回家?如果妳還是單身的話,每晚都充滿著未知數。妳們還記得吧?派對、夜店、追求男人的刺|激感。」
「妳的工作如何?」布麗琪迅速拋出這個問題。「蘇絲在施耐德福斯廣告公司的設計部工作。」她向查理斯解釋「妳最近在忙什麼案子,蘇絲?」
「她不只長得漂亮,對吧?」陶比對查理斯眨了眨眼。
「叮!」陶比走了過來。「時間到。」
「妳真可憐。」凱蒂的手滿足地放在懷孕隆起的肚子上,幾乎像是從她下巴三吋處就開始漲大。「我真是不敢想像自己以前過著『你是做什麼的?』跟『天啊,他要結婚了嗎?』的生活。」
晚餐充滿成熟的風格,伴隨著燭光、桌布、三種大小的玻璃杯,還有成套的骨瓷餐具。蘇絲被安排坐在陶比與查理斯的中間。席間談論著尋常話題:去哪裡渡假、看了哪些電影、喜愛的餐廳、開吉普車會不會太招搖、私立醫療機構的道德性、中了樂透百萬獎金要怎麼花,還有哪裡可以買到新鮮的義大利麵團。
晚餐吃到一半,大概是在收走紅鯛佐香草玉米糊,端上「布麗琪自製提拉米蘇」時,天空開始下起了雨。這可不是什麼常見的英式毛毛雨,反而像是有人在天空中引發洪水般的滂沱大雨,咚咚敲打在窗戶上,並且在通往地下室的樓梯間聚成了一小畦泥濘。
眾人響起一片讚美聲。蘇絲覺得自己好像已經喝下九十五杯酒,卻一點東西也沒下肚。她感覺自己被剛剛的問題給刺傷了,乾脆一杯接著一杯,然後眉頭一皺。「或許只比麻醉劑好一點吧?」
另一個女人也呻|吟著。
休清了清喉嚨。「大家覺得今天的酒如何?」
「沒什麼問題。」布麗琪用一種哽咽的怪聲說。「對了,妳可以幫我去重新設定放影機嗎?計時器好像壞掉了,陶比想要把待會兒的足球比賽錄下來,但是他不會設定。」
查爾斯沒有接口,過了一會兒臉上泛出害羞的笑容說,「凱倫.威金斯。」兩個男人全都捧腹大笑。
「就像奈吉爾剛剛說的,」蘇絲提醒他。「當你的精華時光已經過去……」
「人生的現實面。」陶比微笑應和著,手在光禿的頭上摸了摸。「職場上有一大堆年過三十還小姑獨處的女人,她們的觀念還真是奇怪。對吧,查爾斯?」
忽然間,所有人都安靜了下來。七雙眼睛直盯著她看。
「我不想。」她冷冷地說。「多謝了。」
再試一次。「莎士比亞。」
「丹麥公主。」她給第一個提示。
「煙燻豬肉有一小塊關節的地方。」蘇絲大叫著。
「唔……這題有點難。」
哈。那也不過是假設句罷了。蘇絲在雨水涔涔的車窗上畫了一個圈圈,兩隻手掌圍在臉龐看了出去。車子接近利物浦路,街上一長排店舖已經打烊,一堆垃圾散落在地面上。其中有一家花店。她決定明天一早要送布麗琪一束昂貴的花,為了自己不禮貌的行為向她道歉,畢竟今晚的食物相當和圖書美味。
他挑著眉看她。「我不想玩什麼遊戲,真的。」
「那正是問題所在。」查爾斯暗自笑了笑。
一進到屋內,她脫掉所有的衣物,將它們丟到浴缸裡,拿起一條毛巾將頭髮擦乾,然後穿上一件鮮紅色咯什米爾男用睡袍。她將自己緊緊裹在睡袍裡,彎身看著鏡中的倒影,懷疑自己是不是俄國小說家托爾斯泰筆下,對世界憤世嫉俗的悲劇女英雄。她並不是。她發現雨水讓她的髮色變得更深,睫毛膏暈開在淺褐色雙眼的四周,高聳的鼻梁被又寬又翹、經常誤解別人邀約好意的嘴唇給破壞了美感:還是和過去一樣的那個蘇絲。本產品內在與外表並不相符。她「啪」地一聲關掉了浴室燈。
當小提米又躺回嬰兒床後,其他人開始玩起了帽子遊戲。每個人必須在紙條上寫下名人的姓名,再折起來放在帽子裡。
「要做還是不做?」
「前面左轉。」她對司機說,「在右邊第三根燈柱停。」他一停下來,蘇絲隨即打開車門跳上人行道,從窗戶丟了車資給他。天氣冷得她不想等司機找零,就往家門的臺階飛奔而去。
「還沒找到合適的對象嗎?」布麗琪用同情的口吻說。
小嬰兒看著閃爍的燭火兩秒鐘之後,開始放聲大哭。大人左右搖動他、上下舉高又抱低、拿烤箱的計時器給他看,而其他六個已經當爸媽或是即將當爸媽的人,開始討論起嬰兒的睡眠模式、尿片和訓練幼兒喝水的水杯品牌。
蘇絲很愛這些小玩意兒。她走回客廳,像摩西分開紅海一樣穿越那群男人,在他們無聲又挑剔的眼神下,重新設定著錄影機。
「救命啊!」凱蒂咯咯笑著,瞪大眼睛看著男人們。「我真的什麼都想不起來,一定是懷孕荷爾蒙分泌有問題。」
蘇絲假裝在思考的樣子。「體重監測者機構。」她說。「這個星期我得去監督廣告照片拍攝的作業,確定拍出來的東西能符合公司簡介。哎呀,反正就是有個裸男躺在地板上,他看著自己毛絨絨的肚皮搭著一個大肚腩,然後雙腿間有個東西站起來。上面的文案寫著『怎麼看不到?』」她咯咯笑著說。「海報的下方還有一排文案寫著:『有了體重監測者機構,你可以重新跟小弟弟打招呼。』你們覺得怎麼樣?」
蘇絲的臉上一紅。「我的精華時期可還沒過呢!」她大聲抱怨。「幫一個快要禿頭跟下半生只會看體育版的男人洗襪子和煮飯,真的有這麼好嗎?」
奈吉爾與凱蒂說著他們去上和*圖*書分娩課程的經驗。查爾斯很有自信地對蘇絲說,他能用比較低的利率幫她的公寓進行抵押。「當然我得先去妳家看一下。」他暗示著。他和陶比在吃甜點時,一直隔空交談著辦公室裡的規定,無視於她的存在。蘇絲想在幫凱蒂倒酒時,順便跟她交談,但是凱蒂伸出手擋在杯口,假笑著說「我懷孕了」,她隨即放棄這個念頭。
蘇絲將睫毛和眉毛上的水珠抹去、擰乾頭髮上的水滴,頹然坐在後座。她的對面是張約會徵友的海報,粗大的字體寫著「你寂寞嗎?」。她閉上雙眼。
當她走向大雨滂沱的夜晚時,輕快的步伐彷彿現在是中午一般。
「至少我們還有這個遊戲可以玩。」她試著跟查爾斯弭平剛剛在廚房裡的不快。「跟我一組吧,我很厲害的。」
查爾斯沒回答。
蘇絲嘲笑著他們,「不過那就是有趣的地方。」她將頭髮往後一撥,雙肘靠在桌面上。
蘇絲翻起了皮夾克的領子。「回家?」她不可置信地大笑。「在午夜前就回家?我還要趕下一攤呢,布麗琪。」
「那種痛苦喔……」
蘇絲真希望身上並不是穿著新買的豹紋迷你裙。「這就是我們女人說的『洗碗』。」她一字一句清楚地說,像是對一個外國人在解釋著。
「伊斯靈頓。」她喘著氣說,在司機說他準備要下班之前,就整個人攤在後座上。
眾人分成兩組,一組從帽子裡拿出紙條,向另一組給予關於人名的提示。有著公車車掌小姐雞婆個性的陶比,堅持蘇絲要跟查爾斯同一組。
「這個嘛……」
難不成妳是司托普夫人?蘇絲想著。吉曼.基爾,還是大希律王?
她們偶爾會結伴整夜泡在夜店,第二天上班再用雙份義大利濃縮咖啡來提神,並且在化妝室裡趕緊敷個臉。但是當布麗琪跟陶比結婚後——蘇絲想像他這個白馬王子踩著雄赳氣昂的步伐,走進裝飾著花束、緞帶和象牙色塔夫綢絲帶灌木叢的身影——布麗琪卻擺出讓蘇絲快要抓狂的高傲態度。
「呃……歐拉芙?」
「被刺死的波隆尼茲。」蘇絲用叉子比劃著。「躲在掛毯後面。」和圖書
若是我身處洛城,一定會感覺安穩又溫暖……
時間尚未越過午夜。接下來的週末又得自己一個人過。她在房間踱步,尋找可以讓她轉移注意力的東西。她的手指滑過收藏的錄影帶和CD、看著她上個月做伏特加酒案子所收到那瓶免費的酒;打開冰箱,看著一個黏呼呼的太妃糖布丁,關上了冰箱門,然後敲打著電腦的鍵盤。如果明天不是星期六的話,那她就可以去公司找事情做。
「這可不一樣,休,對吧?」維多莉亞將一隻手放在她先生粗壯的大腿上。
蘇絲回想著剛剛晚餐那場不光彩的勝利,被一陣熟悉的低沉轟轟聲給打斷了。沒錯,一輛計程車停在她二十碼外。她急忙奔去,腳下濺起水花,然後用拿著東西的手用力打開車門。
「陶比弄錯了。」她用連自己都不敢相信的傲慢語氣說。「我有很多樂子,還有,放開我的毛巾。」
另一端傳來怒罵聲,打斷了她的話。「答錄機是給笨蛋用的。現在聽好,蘇絲,我有一個問題要問妳。願不願意去紐約待四個星期?」
她早該知道這一點。以前與布麗琪在出版社公關部工作時,她就像隻快樂的百靈鳥一樣到處嬉戲玩樂。蘇絲是設計師,布麗琪是那群大腿比腦袋還重要的「公關交際花」裡,最年輕漂亮的一個。她們兩個隨即成為好友,跟男人挑逗調情,或是利用午餐時間去逛設計師名店,試穿動輒花費一個月薪水的華服。
蘇絲看著水槽裡的漩渦。其他女人會答應像這樣的邀約嗎?有那麼一下子,她忘記自己是個強悍的現代女性,想要放聲大哭。但是她小心地關上水龍頭,拾起一條毛巾擦乾雙手,然後直視著他的眼睛。查爾斯驕傲地回看她。
蘇絲從帽子裡拿出第一張紙條,打開了它。她轉向查爾斯,試著將訊息傳送到他的大腦裡——如果他有大腦的話。
我永遠不要結婚。她發誓。我永遠也不會像他們一樣變得沾沾自喜或是討人厭的樣子。這時一輛送報車駛過她的身邊,濺起一灘髒水,蘇絲往後一跳,一些水滴剛好濺到她的膝蓋上。「太陽報!」她藉著車子尾燈暗淡的光線,唸出車身上的字。真感謝啊!冰冷的雨水滲進她的絲|襪,也滲進那雙新買的麂皮鞋,原本打算穿給布麗琪幫她安排的相親對象看的。虛榮,妳的名字是女人;布麗琪,妳的名字是團爛泥;蘇絲,妳的大腦是坨漿糊。
「有事出門。但是我的答錄機……」
「喔,拜託,妳也要找些樂子嘛。」他拎起毛巾的另一端,將她拉過來。「陶比說妳現在沒有對象。」
「不是連四歲小孩都會做這件事嗎?」查理斯沒好氣地說。
在喝咖啡的時候,布麗琪坐直了身體,一隻手在陶比的手臂上拍了拍,然後就走出房間等她回來的時候,蘇
和_圖_書
絲看著她的表情,好像是看到奇特的香腸一樣。「小提米好無聊。」她輕聲哼著。「他也想跟大家一起玩。」「天啊,妳剛剛是去游泳嗎?」
「根本就是女人才會用的表現手法。」陶比抗議著。「男人年紀大了,變胖是很正常的嘛。」他輕拍中年發福的肚子。
「這個嘛……」她無力地說。這些結了婚的人在搞什麼鬼?一結了婚就都變成白痴了嗎?
「需要我幫忙嗎?」
蘇絲在陶比將注意力轉回到她身上之前,正打算要鬆一口氣,但是突然聽見他提出的問題。「蘇珊娜小姐,妳目前的感情生活如何呀?」他大聲問著。
蘇絲也笑了。「不幸的是,陶比已經快四十歲了。」
他露出自滿的笑容,顯然是喝醉了。「妳這個狂野的單身女人,週末有空嗎?」他從容地踏在布麗琪家廚房普羅旺斯風的瓷磚上向她走近。「想要去鄉間度個假嗎?蒼翠的田野、農家早餐、四柱大床……還有我。想待幾天就待幾天。」
「但是當女人過了最精華的時期,好男人也都被搶光了。」奈吉爾武斷地說。
「妳說的對。」他盯著蘇絲的胸部看,隨口回應著。「我是說,這可不行。喔,維琪,妳捏得我好痛。」
沒有人答話。其他人都轉頭看著別的地方,對她的話感到一陣尷尬。
當電話響起時,她開心的差點抱起話筒親下去。電話那頭是個操著澳洲口音,說話慢條斯理的男人——她的老闆哈利.福斯。「妳剛剛死到哪裡去了?」
共有八個人出席這場晚宴,包括三對已婚夫妻、一個單身男人和她。真是微妙的組合。那個單身男是陶比的同事,名叫查理斯,是個房地產貸款仲介商。他有著一頭金髮、身材微胖、褲子上繫著吊帶,穿著條紋襯衫。在一開始的介紹之後,他沒有再跟她說過一句話,或許兩個人都覺得自己像是人種博物館裡的展覽品吧。「二十世紀最後的未婚都會女子」,蘇絲的身上會加上這個牌子。「注意:她約會的打扮為鮮紅色唇膏與迷你裙。」
布麗琪在婚後就離職了,不但戒煙戒酒,也失去了自己的想法。幾年之間,她換上家庭主婦的微笑,生了一個孩子。現在的她認為蘇絲的生活裡充滿讓人搖頭又讓人好奇的事物,她也暗示著蘇絲的工作沒辦法找到一個長期飯票。因此當布麗琪邀請她去家裡吃晚餐時,蘇絲只覺得那是友情的一種象徵,於是欣然答應,並且準備好要讓所有人驚艷一下。
「沒有娶到歐菲莉亞的人。」
「別提醒我⋯⋯」
「沒錯!」查爾斯興奮大喊著,他一臉認同地看著蘇絲。
懷抱著絕望的心情,蘇絲開始收拾起桌上的杯盤。就在她將杯盤沖洗好又疊放在洗碗機內時,她知道查爾斯也跟著她走進了廚房。他關上門,身體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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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結婚會比較好嗎?一股憤怒感又再度浮現。是什麼讓布麗琪跟其他人會如此高傲?為什麼其他人都覺得她會想要這些東西——花崗石流理檯、褶邊窗簾、新婚賀禮刀具組、義大利製的娃娃車、誰該去倒垃圾的爭吵,以及陶比叫布麗琪「老太婆」,她整晚不停收放杯盤,而他只會對著公事大放厥辭?
「真是諷刺的作品啊。」查爾斯斜眼看了她一眼。從大家開始討論蘇絲的感情生活之後,他的精神全來了。
計程車司機將廣播轉到老歌節目。葉黃枯落,天色灰沉(譯註;出自The Mamas & the Papas的經典金曲〈California Dreamin『〉。)……這是「媽媽爸爸合唱團」的曲子。她爸媽年輕時,也是她小時候躺在用假毛皮外套做成的小床裡,邊打瞌睡、邊看著派對賓客跳舞時所聽的歌。她記得那股煙味和嬉笑的人聲、母親身上天鵝絨裙的質感,以及被抱起來、隨著音樂旋轉的刺|激感。她的父母已經結婚多年,兩人之間仍然保有熱情、精力、笑聲。那份祕訣到底是什麼?
「好啦,你這個傢伙。」陶比卸下手錶放在餐桌上。「蘇絲與查爾斯準備開始。一分鐘之內,看誰回答得最多。」
他緊抓不放,像是要證明誰佔了上風,然後鬆開了手。「這是妳的損失。」
「威廉。」
兩個小時過去,雨仍一陣陣下在倫敦濕滑的人行道上。站在肯辛頓街的街角,蘇絲焦急地攔著計程車,感覺自己好像一匹被人用水管沖洗的馬,濕透的皮外套散發出一股味道,雨水如蜘蛛般從髮際線爬下她的臉頰。現在只有滿腹怒火可以稍微讓她保有一點溫暖。
前十分鐘,她無所事事地坐在凱蒂與維多莉亞的中間,她們正說著令人毛骨聳然的分娩過程。男人們站在房間的另一端喝酒聊天。陶比的大哥休是個酒商,對紅酒相當瞭解。蘇絲喝了一口手中的黑皮諾紅酒,對著旁邊不時出現的專有名詞而微笑著。硬脊膜……丹寧酸……莓果香……胎盤……麻醉劑。她很快地一口喝乾杯中的酒,趕緊利用要再倒一杯的藉口進廚房,發現布麗琪不安地盯著烤箱。
蘇絲在計程車後座瑟縮著,為自己剛剛說出的話而覺得可悲。她已經有好幾個月沒有參加派對,也有好幾個星期沒人約她出去了,甚至沒有人要跟她搭訕。她最近常常一天工作十二個鐘頭,晚上九點才下班,她累得只能去超市買精心計算卡路里的冷凍晚餐,然後坐在電視機前吃到睡著。或許陶比說的沒錯,她會變成那些在聖誕節獨自吃著微波布丁,以及當家裡的貓死掉時,得請一週事假好處理後事的中年婦女。
十一點整的時候,維多莉亞站了起來。「褓姆的時間到了。」她愧疚地說。所有人都開始穿起外套。查爾斯並沒有幫蘇絲穿上。站在前門時,布麗琪在陶比的懷中凝視著黑夜。「妳確定我不用幫妳叫車回家嗎,蘇絲?」她用社工的口吻低聲問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