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4
蘇絲轉過身,看到一個穿著制服的壯碩年輕男人——有著跟查爾斯王子一樣的招風耳,以及燦爛的笑容。「是的。」她覺得鬆了一口氣。
嗯,每個城市都一定會有所謂的郊區。造訪倫敦的旅客,也得塞在緩慢的車陣中,經過豪恩斯洛才能到達市區,蘇絲抱持著這麼一個有趣的看法。她的紐約之旅就是這麼一回事:新的體驗與新的想法。她會轉變成為一個全新的人,更成熟、更世故、更體貼、更聰慧,膚色也會更黝黑。
計程車向前急行,經過了混凝土斜坡,震得蘇絲離開了座椅,直接就開往高速公路。蘇絲看著窗外指示牌中似曾相識的名稱——皇后區、三區、法拉盛——以尖銳陌生的字體所標示的綠底白字。漆成灰或綠或磚紅色的小木屋排列在道路的一側,每一戶都有陽臺與一小塊未設籬笆的草地,部分門前還有星條旗垂掛在潮濕的空氣中。
「你為什麼選我?」她羞怯地追問福斯。
就在她看得出神之際,道路轉了個彎,景色為之一變。現在計程車停在收費站前。蘇絲聽到零錢的叮噹聲,然後車子加速開下橋樑十字大樑之間的斜坡,隨即進入兩旁高樓夾道的市區。
他離開之後,蘇絲脫掉了鞋子,到處東看西看。客廳裡有著白色牆壁與拼花地板,以及讓蘇絲想到「過時的」這個詞的粉色系織品。客廳的另一端則是閱讀區,有著書櫃、夜店裡會出現的皮沙發,以及一張摩登雅緻的書桌,上面有傳真機和電腦。另一端窗戶旁的大桌子上,則是擺滿生長茂盛的盆栽,她看到一個上面寫著她名字的資料夾。蘇絲打了開來,看到文件的標題:「居家小祕訣」。她決定等一下再看裡面的內容。
「其他人都沒空。」
當計程車停在蘇絲的面前時,沒有人幫她將行李搬上車。或許是這裡的風俗民情不同;又或許是怕看到汽車的行李廂有屍體吧。蘇絲尷尬地將東西搬進後座,然後自己爬了進去,再用車門上的一條繩子把車門關上。一塊生鏽的鉻黃色金屬板說明了原是把手的部分已經掉落。她傲慢地將頭髮甩向後。「七十二街。」她對司機說。
司機並沒有答話。www•hetubook•com•com「哪條街?」他終於開口。至少聽起來像是他這麼問著。前座的男人顯然是個外國人;或許他聽不懂英國口音。蘇絲又重複了一次地址。
蘇絲對那個地名感到一頭霧水。「哦。」她點點頭,覺得不要再討論下去會比較好。
她看了車窗外一眼,心臟猛然一跳。後方無垠、櫛次鱗比的高樓組成了曼哈頓的天際線,漆黑天空相襯著如燃燒般火紅的夕陽。沒有任何照片、影片或是廣告,先讓她對這片壯麗美景,或是所引發的激動做好心理準備。古早以前,當沙漠中的旅人在空無一人的黃沙中看到矗立的金字塔時,心裡一定也是相同的悸動。夜空下散落四處的高樓大廈,搭上如篝火般的天色,讓紐約散發出一種猶如由巨人所建立的巨型墳場的幻覺。
一股疲累感襲捲她的全身。她脫掉外套躺在床上,看著半明半暗的空間似乎上下起伏,如同搭乘著船隻一般。她拉開陌生的厚床罩,指尖傳來柔軟平滑的觸感。她躺在一個陌生人的床上。洛伊德.洛克威爾,創意部的主管:她不禁想著他是個什麼樣的人。他打電話來的時候,蘇絲都不在座位上,所以他們之間是透過許多張傳真來進行溝通。他是個正直坦率、相當拘謹——或許那些傳真是由某個繫著小圓髻的祕書幫他打的。她想像著洛伊德是個五十幾歲、彬彬有禮的高階主管,有個擁有一口美齒的漂亮妻子,平常穿著金色小袖扣的獵裝。那個女的叫什麼名字——貝絲、貝蒂,還是貝琪?蘇絲打個了哈欠,眼皮開始沉重了起來。下方的街道傳來機械低沉轟鳴的聲音、城市裡人們大聲叫喊與各式喧鬧的聲音——這裡是全世界最刺|激的城市。她想像著可憐的布麗琪和陶比,背著一個哭鬧不休的嬰孩在走廊上踱步的畫面,不禁笑了出來。誰說單身一點也不好玩?
「我是雷蒙。洛克威爾先生交待我要招呼妳。」他慎重地說,將她所有的行李拿起來,彷若這些沉重的箱子都是玩具一般。她隨著他走進了黑暗的大廳,擠入狹小的電梯中。當電梯緩慢上升時,蘇絲開始盤算和-圖-書著不知得付多少小費給他,先是將金額乘以二,最後決定要乘以四。他們來到了九樓,雷蒙走到一扇上了鎖的木門前。他將門打開,把行李提了進去,再點亮室內的燈光。
「是的。不好意思。」蘇絲急忙走向他,拿出裝滿從未使用過的美金的皮夾,取出一張二十元紙鈔,帶著微笑遞給了他。「多謝你的幫忙。」
「請問是威爾汀小姐嗎?」她身邊一個人出聲問她。
「我不知道當我把威尼斯的事情告訴我的精神科醫師時,她會怎麼想?」其中一個婦人用濃重的鼻音說著,音量之大,跟英國人在開會時所用的音量差不多。
「那就不要告訴她啊」她的友人回嘴說。「妳以為自己是什麼?色情電話專線嗎?叫她去找自己的拉丁情人,她應該運氣不錯才對。」
當然她也會碰到要付信用卡帳單這一類掃興的事,要她為自己的瘋狂血拼付出代價,但是到那時什麼事都有可能發生。她可能會變成聚光燈下的明星,要她設計柯夢波丹雞尾酒;她也可能跟一個電影導演住在豪華的頂樓公寓。畢竟這裡是紐約,人們來這裡重新發現自己。這裡沒有人認識她。她沒有過去、沒有朋友,也沒有責任。她可以隨心所欲做自己想做的事。
「不客氣。」雷蒙微笑著說,將錢塞入長褲的口袋裡。「這是鑰匙。有任何問題再來找我。」
她拍了拍身旁那個快要爆掉的旅行箱。若說她對紐約有任何一丁點的瞭解的話,那就是你得比所有人更時髦。在這個箱子裡裝有讓人驚艷的衣服。蘇絲整個星期六都忙著購物與剪髮,打算星期天早上再打掃公寓。但是她的朋友邀她去享用香檳與外送披薩,而且她睡到隔天中午才起床,所以她只剩下一點點時間可以用來打包行李。還好她搭乘的班機解救了她。她吃下飛機所提供的所有餐點,也看了機上播放的動作片,然後又睡了一覺。當她再度醒來時,飛機已經在海面上盤旋,準備要降落了,雖然現在只不過是晚上七點。蘇絲不禁愉快地想到,她比離開寒冷的倫敦時,又年輕了五小時。
蘇絲高興地靠在破掉的椅背上。多謝啦,朱立安.傑威爾。www.hetubook.com.com她從來就沒有像現在這麼喜歡他,當然也不可能像他愛自己那樣。他大概在做|愛時也會大叫自己的名字吧。有好幾個星期,朱立安不停說著他將要暫時調任到美國的事情,活像是美國總統發現少了他就沒辦法治理國家一樣。事實上,他只不過是另一個老二比自尊還大的自大文案員而已。另一家公司只不過給他一部車跟六位數字的薪水,他就閃人了。蘇絲知道自己討價還價的功力還遠勝於他。
「波士尼亞。」
計程車前座傳來一陣碎碎唸的聲音,打斷了她的思緒。蘇絲看著窗外的車潮,路上充滿著準備回家迎接另一個週一早晨的週末渡假客。旁邊走走停停的車子,車體上滿是灰塵,也到處凹陷;車裡則是塞滿了狗、高爾夫球具、網球拍、小孩,甚至還有隨意綁在敞開尾門的小船。戴著棒球帽的年輕男孩將黝黑的手臂擱在車窗上。一個穿緊身T恤的金髮女子雙腿交疊,將小麥色的赤足翹在儀表板上。蘇絲覺得這裡的人們真懂得享受生活。唷呼!再也不用參加什麼無聊的派對了。
客廳的一角則是一間迷你廚房,用推拉門隔開兩個空間,就像是西部片的酒吧一樣。走進去可以看到瓶瓶罐罐整齊地擺放著,不鏽鋼器具與工作臺表面,乾淨到可以在上面進行心臟手術。蘇絲打開如衣櫃大小的冰箱,發現有人已經貼心地留給她牛奶、雞蛋、奶油和一盒柳橙汁。她忍下對倫敦家中冰箱裡內容物的內疚感,又走回客廳,並且沿著一側擺放著書本的狹窄走道走去。走道盡頭是小巧又整齊的臥室,有一張雙人床,床腳的那些裝飾物,蘇絲永遠也記不得它們的名稱。臥房窗戶看出去的景色跟客廳的一樣,蘇絲發現那對夫妻已經不見人影,公寓裡的燈光也變成電視機藍色閃動的光線。在臥室後方則是浴室,一個有著玻璃淋浴間與成疊厚毛巾的小型美式豪華避風港。她決定要把行李打開、洗個頭、看個電視,然後早點上床好克服時差。因為十二個小時後,她就得開始工作。
蘇絲對這個地方的第一個印象就是極其乾淨整齊,房間一側有一扇用百葉窗遮蔽住的大窗。她放下手提和圖書袋,朝著窗戶走了過去,稍微撥開了百葉窗,看著隔壁大樓的公寓。有一對夫妻坐在窗邊享用著晚餐,籠罩在一盞黃色小燈的燈光中,就像是一齣迷你劇作。她甚至可以看到桌上的胡椒研磨器。蘇絲不禁想著他們是誰、在聊些什麼,或是他們幸不幸福。
「喔。」蘇絲在她的大袋子裡翻找著一柄髮刷、一罐愛維養保濕噴霧、香煙,還有眼罩。在袋子底部那堆英國硬幣裡,她找到洛伊德.洛克威爾那張爛巴巴的傳真,並且唸出他的地址。她上車的時候沒有注意到這些事情,一心只覺得司機太大驚小怪,現在才瞭解他是在幫助自己解決問題。「我是英國人。」當車子搖晃前行時,她向他致歉。「這是我第一次到紐約。你是哪裡人?」
蘇絲拖著超重的行李箱走出有空調的航站,在悶熱的空氣猛然撲到她臉上時停下了腳步:美國的空氣夾帶著熱氣與汽車的廢氣,布滿城市的塵埃,充斥著不受拘束的美式聲響。她深深吸了一口氣。這個感覺真好。美國!蘇絲渾身因欣喜而激動著。凱迪拉克轎車、巴德蘭國家公園、桃樂絲.派克、黑幫分子、汽車旅館、小說《飄》,以及像是「nite」與「kleen」這樣的拼字。皮膚黝黑的救生員將他們曬到褪色的頭髮往後梳,露出會讓人腳軟的笑容說,「要來參加海灘派對嗎?」
「都打點好了嗎?」雷蒙問。
蘇絲並不是來紐約玩樂的。哈利.福斯今早又再次打電話給她,警告她這次不是來渡假,她此行的目的是要觀察分公司運作的情形、對紐約廣告業市場的生態做全盤瞭解,最重要的是吸取美式文化與價值觀的精神,日後好對管理全球大客戶有所貢獻。哈利提醒蘇絲,有一次代理商花大筆銀子在遠東地區推廣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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個化妝品品牌,結果發現產品名稱在日文裡是「屁」的意思。在回到英國之後,她也得撰寫此行的心得報告。蘇絲答應了所有要求,因為她興奮到根本就沒細想這些內容;她打電話通知所有認識的人,將「我要去紐約出差」的句子巧妙嵌入對話之中。所有人都很為她高興。計程車行駛在寬闊的大道上,然後穿越略窄的街巷,就像是西洋棋盤上的武士一樣橫衝直撞,跟倫敦的計程車司機那種慢行的態度截然不同。路上的行人或是悠閒漫步、溜著直排輪;或是坐在餐廳裡手舞足蹈地談笑。霓虹招牌放肆地閃耀著光芒:靈媒、指甲彩繪治、瑪芬鬆餅、酒店、藥房、希臘烤肉串、維他命。這些吵雜聲讓她的心情大好。最後車速終於慢了下來,停在一幢入口處上方有雨篷的公寓門前。蘇絲付了車資,還加了很多小費,以免她會慘遭不測,然後將行李堆放在人行道上。濕冷的空氣如同鉗子包圍著她,將衣物緊貼在她的皮膚上。這是她第一次因夜幕降臨,孤身一人在陌生城市裡而焦慮不安。
越過混凝土斜坡與高架橋,她瞥見一抹硫礦色的天空,那是夏日週末的夕陽餘暉。紐約市裡的某處正等著她的到來。她再度拎起行李,蹣跚走向那一排等客的計程車。亮黃色的車身、傷痕累累的輪胎蓋,這是她在腦海裡對紐約計程車的印象。她站在兩個年約五十幾歲、戴著太陽眼鏡的婦女後面。
司機的手放開了方向盤,將臉轉向她。透過前座與後座之間的護欄,深色的雙眼閃閃發亮。她希望這個傢伙並不是什麼殺人犯。「小姐,我得知道妳要去哪一條大道、妳要去東七十二街還是西七十二街。拜託,七十二街很長的。」
她首先將這件事告訴她父親——將他從暗房裡拖出來聽電話。他們兩個人是這個家庭裡的「藝術家」。蘇絲從父親身上遺傳到一頭引人注目的深橘色頭髮,而且蘇絲也知道她是父親最愛的小女兒。這可不是什麼甜言蜜語,也不是得靠言語才能傳遞的感覺,而是在她心裡持續散發的一股溫暖與自信。聽到電話那一端父親用熱情的聲音回應著,同時她也寫下他最愛的紐約景點時,真是一種美妙的感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