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刺殺行動
「沒關係。」
後來,我試荖把事情拼湊起來,但因為我們沒不再說話了,所以我對整個狀況的瞭解是不完整的。我只想得出來:她手上的名單是艾穆多,當她發現他是要暗殺我的刺客,她就殺了他來保護我——她是在週末之前把他殺了的,週末時她不在學校,自己也不會被殺。她知道我想贏的企圖,就暗暗助我一臂之力,接著她停止她暗中的幫助了。或者情況搞不好更複雜,也許她殺了更多的人,好讓我變成她的目標,然後對我提供保護。
「這麼說還客氣了。」康琦塔笑了出來。「我剛到這裡的時候,我還以為自己是降落在另一個星球咧。有一天晚上學生餐廳說菜色有墨西哥菜,我真的很興奮,歡天喜地去吃飯,結果他們的莎莎醬像是加了洋蔥的番茄醬。」
「我以前走路去過。」她說。「其實不會很久。」
在我身後,亞俐思、海娣、杏君、還有夫人全都湊了過來。海娣打開另一扇窗,沒多久,她也掛在窗戶外面了。
我知道她想問什麼,但是我假裝不知道。「什麼事?」
我們一面爬上康琦塔宿舍的階梯,我一面問她:「妳的室友有誰?」
「他是個美術真的很好的十年級生,他會畫連環漫畫之類的作品,還有他穿黑色的康威士帆布鞋。」
「有,我抓著了。現在踩踏板吧。」
「我們是指妳、瑪莎和我嗎?」
「也許只是我一廂情願吧,但我真的能好好利用這段時間呢。」
「好吧,黎。」麥格斯邊轉身邊說。「我會密切注意妳的。」
「我跟其他的小孩不怎麼熟。」
但是那時,那一刻,在走廊上,我看著康琦塔的臉,尋找她只是在開玩笑的痕跡,或是她要撤回我的死亡的證據。這種可能一定存在,因為對我來說,這實在錯得太離譜了,居然是她來殺死我。「刺殺行動」是跟克羅斯有關,跟我們兩個人根本就沒有關係。要是康琦塔能夠冷血無情地阻撓另一個女孩的愛意,那麼她存的究竟是什麼心腸?除非她自己也喜歡那個男生,這樣才說得過去,不然阻撓別人的愛意永遠而且絕對是大錯特錯的。
「是呀,」我說,「沒錯。」
「我很擔心妳。」
「我還以為妳會知道妳能相信我。」康琦塔聽起來有點受傷。
「是一項紳士的運動。」我說著,心裡一面想著,不知為何以前我都沒跟瑪莎說過話。
在那個奇怪的星期裡,還發生了另外一件事。這件事發生在星期天晚上,在我告訴康琦塔我要跟瑪莎住同一個房間之前,也在她殺了我、然後我們對彼此說了難聽而且無可挽回的話之前,就是,康琦塔學會騎腳踏車了。
「隨便坐。」她說。我坐在其中一個懶骨頭上。「妳餓不餓?我有一些東西可以吃。」
「是妳和我。」
「如果你不在意的話,那你能讓我活下來嗎?」我說。「你要不要轉過身去?或是你只要站在原地就好,讓我繼續往前走。」
「我是呀,」她說。「但是我會失眠,所以他們讓我破例。有時候我整晚都沒有睡覺呢。」
「蘑菇?」
康琦塔的語氣聽起來很就事論事,不怎麼怨恨。我想她已經接受自己是個局外人的身分,也許她甚至在還沒進奧特前就已經接受了。而我卻仍然無止盡地懷抱希望,希望有一天外在的環境能悄悄地讓我變得人見人愛。
「是互相的,我們一起決定的。」
(是很尷尬,但是——但是既然知道之前是我弄錯了,我就可以跟她同一個房間了。我可以讓步了,沒問題的。這麼想感覺好像是五、六歲時尿褲子的感覺:一種心情複雜的解脫,一個此刻最好不要多想的鬆一口氣。)
對我來說,感覺上我好像欠了康琦塔很多,雖然她並不是自願的,她給了我瑪莎。她真的創造了那些情境,讓我得以認識瑪莎。不過康琦塔做了件更偉大、更難以估算的事:她提醒了我,我是知道怎麼交朋友的。在這一件事上,我欠她好多。不過在那個時候,我相信殺了我,她就算復仇成功了,那時候我相信我什麼也不欠她了。
她回頭越過肩膀看我。「現在我爸爸也想見妳了。」她說。
「我以為妳不能控制妳拿到的目標是誰。」
她沒有理會我的答覆,踮起了腳尖,伸手去拿櫥櫃架子上的東西。等她把東西拉了下來,我看到她拿的是一個大籃子,裡頭裝了沒有拆封的洋芋片、葵瓜子、澳洲堅果、巧克力脆片餅乾、動物形狀的小餅乾,還有好幾包的可可粉,而即使是這些食物在籃子裡擺放的樣子,看起來也很樣板。突然之間,我覺得自己好像在參加一場過夜派對,而派對中其他受邀的人都選擇不來。
我已經打開波薩德宿舍的大門,這時候艾穆多從背後叫我,嘴裡含糊不清地說著什麼,直到他把整句話說完我才聽懂。他說的是:「妳太擔心了。」
「妳知道我們要去哪裡吃飯嗎?」我問道。在我看來,跟吃東西有關的問題是最好的問題了,它們是最無⑵害的。
這一刻,聽著他們的談話,我並沒有多少心思在「刺殺行動」上打轉。剛才的宣布事項只讓我覺得(那時我有點說不清楚到底是什麼,而且要是有人說了出來搞不好我還不會相信),我想要當亞當.瑞賓諾維茲。當時我對某些男孩的興趣讓我很困擾,因為那並不是男女之間的喜愛,但我又不確定除了這個以外還能是什麼。但現在我知道了:我想要占用大家的時間講笑話,我想要在全校師生的面前開教務長的玩笑、叫他的綽號。我想要當一個自以為了不起的高中男生,那麼他媽的確定我在世界上的位置。
「東岸很多東西都很不一樣。」我試著聽起來不置可否。
「妳覺得蒂德跟雅絲貝明年會不會住同一個房間?」康琦塔問。雖然申請表到五月底才要交上去,從春假以來,分配房間已經變成最近聊天的熱門話題了。
「我以前從來沒玩過長柄曲棍球耶。」她開心地說。我也從來沒有玩過——事實上,我在不到一個小時前,才剛剛在學校的販賣部買了我的球桿,聞起來還有皮革和金屬新新的味道——但我什麼也沒說。
五點四十分,我全身緊繃,滿心期待麥格斯的到來。隨著愈來愈多侍者抵達,每一次有腳步聲逼近,我都覺得十分篤定一定是他。普瑟克小姐坐的這桌以外的其他桌子似乎都有人了,我心想他們一定會看到我的,他們一定會注意到我裙子的淺藍色布料(穿著裙子坐在地上是不是很噁心?)或是看到我穿著涼鞋的腳。但是沒有人靠過來。
圼期五早上,上完拉丁文課後,當我們在收拾自己的書本時,我對瑪莎說:「妳明天會去,對吧?跟康琦塔?」
我看著窗戶外面,我們隔壁的車道有一輛計程車。等我轉回來看著瑪莎,我說:「這聽起來也許真的有點怪,但是妳能想像我們住在同一個房間嗎?」
那時候我是抓著,但抓得很鬆,而且一等她動了起來,我就抬起了手。她繼續騎,我停下了腳步,她漸漸離我愈來愈遠。「黎!」她大叫,「妳放手了!我知道!」
「妳被捕了啦。」馬克又說了一次,還滿大聲的,然後他往下指著我。他比我高個幾呎。不過感覺上他沒有什麼惡意,不像戴文那樣,他只是單純的興奮。另外幾個十一年級的男生,不是馬克、就是麥格斯的朋友,則圍在我們的身邊。
我離開了她的房間,到了走廊,這時我聽到身後的門又打開了。當我感覺到她的手觸碰到我的背時,這一刻,我想她是試著要從背後擁抱我——我甚至在想,搞不好她抱我是有曖昧意思的,搞不好康琦塔愛上我了——但我知道,我心底有個最小、也最篤定的部分知道,她是在殺我。
「謝謝妳邀請我們來吃午飯。」瑪莎說。
康琦塔把音量轉小。「什麼?」
這個時候我知道,我終於明白,康琦塔是很有錢的。但是明白這件事反而搞混了我之前對她的所有認知。她為什麼要怪裡怪氣的?她為什麼要常常提到她墨西哥的血統?為什麼她會說覺得自己像個局外人?如果她很有錢,奧特就是她該待的地方。這個方程式很簡單,到頭來,有錢還是最重要的——甚至比長得漂亮還重要。但我回想,其實康琦塔並沒有對我隱瞞任何事情。她極盡華麗布置的房間、甚至是她的衣服,儘管很怪,但看起來並不便宜——這些都是她身價不凡的徵兆,但我卻視而不見。我明白之前認為她是靠拿獎學金才念得起奧特的學生的假設,實在太沒禮貌了,非常尷尬。
「我覺得我好像在往一邊倒。」她說。
我心想,從現在開始,我要不擇手段地把克羅斯帶到我身邊,但是我不會滿腔熱血,我不會覺得這個比賽本身真的有那麼重要。我一面做出這個決定,一面伸出手去,把貼紙黏在麥格斯的小腿肚上——我黏在他的脛骨側邊,差不多就是他的膝蓋和腳踝間一半的位置。我推開面前的椅子,手掌和膝蓋著地,從桌子底下冒了出來。用這個姿勢往上看麥格斯,我忍不住覺得自己有一點像小狗。
我們敲了敲波薩德夫人的房門,她很快就來應門。艾咪和杏君兩個人都不說話,我明白我不戰而勝,爭取到沒人想當的領袖地位。
「是呀,至少一次。我不在家,對她來說真的很不容易。」
這不是我預期會聽到的——比我的想像更輕柔、更軟綿綿的。最讓我訝異的是,它聽起來真的滿像親熱音樂的,或者是做|愛音樂:狄倫唱的是一個衣服骯髒、手很乾淨的男人,還有個躺在床上的女人,是這個男人見過最美的東西。
「最近暗殺了什麼人嗎?」幾個月後,在第五、六堂課中間的空檔,我們在三樓的走廊擦身而過,只有我們兩個人,他會這麼問,或是「妳的枕頭套好嗎?」我可能會笑笑,或說「都好得很。」——簡短地回答一、兩句。
兩家店我都沒有去過。也不知道為什麼,愈久不去,我就愈覺得進去這些商店需要有人開口邀請我。這些場合似乎是屬於另外一群人的,屬於十一、十二年級的,或是屬於有錢的學生的,或是屬於一票朋友一起去的。
「怎麼說呢,她絕對沒有失眠症啦——我房間就在她房間隔壁,她打呼起來跟卡車司機沒兩樣。但是我的意思不是說她說謊,她的現實世界和其他人的不太一樣,但這是我喜歡跟她在一起的原因。」
「去吃披薩好了。」我說。「我去弄台腳踏車,回頭再來這裡找妳。」
此時此刻,我好像已經迷上他和麥格斯了。
「聽起來滿耳熟的。」我說。其實一點也不耳熟。
坐在豪華大禮車裡,司機一關上我們的車門,瑪莎和我立刻就轉向彼此。「麥斯威太太還真是酷呀,對不對?」瑪莎說。
她把車朝我騎過來了。她笑得好燦爛。微風吹拂,把她黑色的頭髮往後撩,等她靠得更近一點了,我注意到她的指節是白色的。「萬歲,」我大喊,「妳在騎了!妳太炫了!」
奇怪的是,即使波士頓離這裡只有不到一小時的車程,我卻還沒有真正去過——我都只有在往返機場的路上,坐著奧特的巴士經過。但是現在,要是家裡那邊的人問我說波士頓怎麼樣,我就能夠給一個真正的答覆了。
「得看那個男的是誰。」我想起了那首歌〈請妳睡一睡〉,那個穿髒衣服的男人。
第二天早上,到了我們應該見面、幫康琦塔上第一堂腳踏車課的時間。天空掛著厚重的灰雲,遠方傳來隆隆的雷聲。我心想不知道康琦塔會不會現身,她看起來似乎是那種只不過有一點點風吹草動像要變天,就會變更計畫的人。但是等我抵達醫護室後面的那條路,她已經等在那裡了,她穿了件桃紅色的透明雨衣,還有一頂相配的帽子——是一頂油布寬簷的防水帽,像漁夫戴的那種。只不過我無法想像有漁夫會穿粉紅色的透明衣服。
「小貓咪。」我提議。
「我知道,但妳騎得很好呀。看看妳。」
「我沒聽過這件事。」我說。
「杏君比較放鬆。」我說。「蒂德人也還好,但她不怎麼放鬆。」
「嘿,黎。」她大叫。「上車吧。」
她沒有馬上回應,但我感覺得到一陣快樂的緊張、一種不確定的興奮突然占領了她。因為我們肩並著肩走,所以我看不到她的臉,但我能感覺到她在微笑。「妳覺得現在才學不會太晚嗎?」她問道。
我抬起頭來看,不確定自己想不想要跨出這一大步。
在走廊上,瑪莎說著:「康琦塔的媽媽超級好的。」
我搖搖頭。
康琦塔走向音響。「一言既出。」她說,「各位女士,各位先生,為您帶來巴布.狄倫。」音響中漸漸傳來吉他的聲音,康琦塔把音量鈕順時鐘轉了轉,我聽到一個低沉、輕柔的聲音溫柔地哼唱:〈請妳睡一睡〉。
「是其他十一年級的男生嗎?」真令人意外——夫人似乎真的很感興趣。
來做什麼?我心想。我知道康琦塔沒有男朋友——我們班上七十五個人只有十二個人有在約會,而且他們總是在跟彼此約會——而且我也不認為康琦塔有很多朋友。我記憶中唯一一個曾經和她在一起的人就是瑪莎.波特,拉丁文課上的一個紅髮女孩。上次考試,老師在她的考卷上頭寫著(我會看到是因為瑪莎跟我坐在隔壁):真棒,瑪莎!又是一次精采的表現!同樣一次考試上,我拿到的成績是C減,而老師寫給我的話是:黎,我很擔心。下課後請來找我談談。
「妳要回來練習曲棍球嗎?」
「我在看著你。」杏君說。
「等等。」我說。「你得給我你的目標。」
「我們裝了電話,富雷屈教務長和巴納瑟太太說可以,但是我不能告訴其他的學生。我媽說服他們說我需要裝電話,免得我在半夜氣喘發作。」
穿著斗篷的人掀開了他的兜帽,是十二年級的亞當.瑞賓諾維茲。接著他把拳頭在空中振臂一揮,大喊著(或者我以為我聽到的是這樣,因為聽不太清楚):「勝利是屬於我的。」
我用球桿撈起球,把球扔了回去;結果球落在更遠的草地上。
「康琦塔,妳到底想不想聽下去呀?」
「知道。」
「被誰殺的?」我心跳加速。這幾天我都一直招搖地走來走去,而我可能隨時會被消滅——克羅斯變成我目標的機會也可能會隨時被消滅——在任何時候,被任何一個不是艾穆多的人下手。
我知道關於他的第三件事(這件事讓另外兩件事顯得更有趣),就是據說他擁有全班最高的在學平均成績。而不論是不是真的,他都即將進入耶魯。
接下來我們三個人(我、艾咪、杏君)就跟在夫人的後頭,穿過了交誼廳,走下地下室的階梯。結果釣魚竿並不在我們記得的地方。我們停下腳步,一時之間有點不知所措,然後我說:「用不看釣魚竿,我們可以用掃把還是什麼的就好。」
「不要說對不起,有什麼好對不起的?妳可是確確實實逮到我的。我應該給妳我的貼紙的,對嗎?但妳猜怎麼著?」他摸了摸短褲後面的口袋,接著又掏了掏外套兩邊的口袋。「我把貼紙放在寢室了。」他說,「我可以晚一點再給妳嗎?我會送到妳房間,親手交給妳。」
「感覺上她好像真的想知道我們發生過的事。」
他在五點五十六分抵達。還沒到桌子這兒,大老遠我就聽到了他愉快且慢吞吞的語調。一定有人念了他遲到的事,因為他一面走過來,嘴裡一面說著:「只要兩分鐘就能搞定,看我的吧,好好學著點。」
第二件我知道的亞當的事,在某種程度來說,也跟性有關。秋天的時候,美術教室內舉辦了一場石膏展,是由兩個十二年級的女生共同主辦的。她們倆都在脖子上披了薄紗圍巾,掛著大圈圈的銀耳環,身上一大堆黑色的衣物,八成都有吸菸,或是會在上大學後開始吸菸。她們對自己的藝術作品很認真,而這一定是為什麼她們能得到許可、在展覽中展出許多石膏做的身體部位,其中包括一對乳|房及一根陰|莖。乳|房是誰的從來沒有被證實,但經過一番反覆推敲,學校裡大部分主流的論述都指向,那根陰|莖應該是亞當.瑞賓諾維茲的。
「划船真的像每個人說的那麼激烈嗎?」
即使距離那麼遠,我還是能看到她深深地吸、吐了好幾口氣,然後她挺起胸膛。
「我是開玩笑的啦,」我說。她看起來鬆了一口氣,於是我忍不住說,「一部分啦。」接著她又是一臉心事重重的樣子。「哦,康琦塔。」我叫她。我移到她的座位邊,一手環抱住她的肩膀,然後輕輕地來來回回地搖她,在這一刻她對我來說感覺好年輕,而且非常迷人。
「喜歡艾穆多?妳開玩笑的吧?」
「我自己直接開始?」
艾咪.丹納克走近冰箱,拿出一瓶健怡可樂,沒有看著我,說道:「麥格斯覺得妳今天在小禮拜堂試者要殺他的樣子很好笑。他真是有夠驕傲的。」艾咪的語調中透露出想要聊天的意思,這是她平時沒有的,幾乎可以說是有點友善。「妳知道他的房間就在亞俐思和海娣的房間下面嗎?」她補充了一句。因為她的聲音裡洋溢著快樂的泡泡,我可以研判:艾咪喜歡上麥格斯了。
「我跟我媽說了所有和妳有關的事耶。」康琦塔說。
「嘿!」艾咪大叫。「不要碰!」
我點點頭。「那瑪莎.波特呢?」我說。「妳們不是滿好的朋友嗎?」
「你應該跟他們說,只要獲勝的人,就能得到『刺客王』的封號。」他們走過我書桌旁時,我聽到亨利這麼說。下一則事項已經開始宣布,但我還在看他們兩個人。
瑪莎扮了個鬼臉——不是噁心的鬼臉,是內疚的那種。「她跟我提過,但實在是有點難以想像。」
「我覺得他很小心。總而言之,妳不覺得我想到用『『刺殺計畫』來達到目標這一招很厲害嗎?我簡直就是馬基維里。」秋天的時候,所有的新生都讀過了這位義大利權謀思想家寫的《君王論》。
一直站在蓋姿身邊的拜登先生拍了拍亨利的肩膀,亨利湊了過去,對亞當說了點悄悄話。
「他跟我數學課同班。」康琦塔說。「他好像還可以啦,但我本來想妳應該會喜歡比較像——也許比較像伊恩.舒爾曼之類的人。」
我不假思索地脫口而出這個無關緊要的m.hetubook.com.com小謊言。當有人進一步逼問,我覺得要刻意說謊有點困難。「說實話,」我說,「我不知道啦。」
我在心裡想像矮矮又禿頭的厄尼.麥斯威——我還是沒看過他的照片——覺得說起我爸爸,指的卻是別人聽說過的人,感覺好怪。「我很期待。」我說。一撮頭髮掉進了我的眼睛裡,我抬起手來,把頭髮塞到耳朵後面。康琦塔突然比她過去和我的距離都還要遠。我心裡一震,發現我沒有抓著車了,她正在靠著她自己騎腳踏車,以絕佳的平衡往前滑行。我繼續小跑步,試著縮短我們之間的距離,但是沒有我的重量拉住她,她的速度加快了。
「樓上還有誰?」科比說。「聽起來好像是一群大象。」
第二天點名結束時,我跟著亞歷山大一起離開然後殺了他。他的目標是萊利.哈迪克斯,也是個十年級生。我站在那裡,看著亞歷山大手忙腳亂地努力找貼紙(才過了幾秒,我就覺得現在才告訴他我不需要貼紙,似乎已經太遲了,他很可能會覺得我已經浪費他的時間了),我覺得自己很笨重、很美國,還全身發燙。
康琦塔並沒有被我的無禮惹惱。「嗯。」她把球桿的頂端靠在草地上,像根枴杖一樣。「我看不出來我們是不是已經決定要坦誠以對了。一開始,我以為妳會和我這樣,我一直有個印象,覺得妳和其他人不一樣。但是現在我在想,也許是我搞錯了。」
「我聞到了你血液的味道,」艾咪說。「聞起來,」她瞄了夫人一眼,然後用法文說,「絕佳風味。」
第二次她成功地把腳塞了進去。
「妳剛剛試著要殺我嗎,黎?」
「沒錯,我很高興。」我說。「謝了。」
我不是說我自己被康琦塔的研究嚇到了,我主要是感到好奇。「好吧,」我說,「那妳對我的想法是什麼?」
身邊的座位漸漸滿了起來,我持續注意有沒有麥格斯的身影。七點五十八分,他坐到我前兩排的一個座位上。當化學老師寇克先生在台上談著,他小時候和祖父到威斯康辛州釣魚的旅程中,他是如何藉著觀察祖父培養出耐性,我一心一意、專注看著麥格斯的後腦勺。
「我才不相信那些愛來愛去呢。」她說。「有必要嗎?」
他在幾個台階上停了下來,回頭看。「啊?」
「或是可以把你炸得腦袋開花。」亞當說。「他們自己兩樣選一樣。」他們倆偷偷地笑,我露出微笑,好像這個笑話原本也是要說給我聽似的。
在我右邊的那張桌子,我從女孩的聲音聽了出來,侍者是克萊若.歐哈拉罕,她在唱歌給自己聽。她唱的是吉姆.克羅希的歌〈我有個名字〉。過了一會兒,我聽到一個男生說:「瑞德今天心情不好,是吧?」然後有個女孩說:「不比平常差到哪兒去。」我耐心等待,看看有沒有人會提到「刺殺行動」的事,但是完全沒有。
「沒錯。」
也許到了最後,我會迎接不太可能、但又不可避免的勝利果實,就像我跟家人玩傷心小棧的時候,我常常一舉拿到所有紅心和黑桃Q、豬羊變色一樣。
雖然康琦塔和我從來沒說過話,我早就已經知道她是誰了。事實上,我敢肯定在奧特每個人都知道她是誰,主要是因為她的穿著打扮。她是個瘦巴巴的女孩,有著深色皮膚和一頭短短蓬蓬的黑髮。我第一次注意到她是幾個月前,在學生餐廳,當時她穿了一雙露出腳跟的紫色木底鞋、一雙紅紫橫紋相間的褲|襪、一件紫色的及膝褲裙(也許是燈籠褲——我不大確定)、一件有著大大打褶領的黑色上衣,最後的配件是一頂戴得歪歪斜斜的紫色貝雷帽。那時候我覺得她穿得好像專門去小學訪問的劇團成員。
「妳有抓著,對不對?」她說。
「我們不是在演連續劇,」我說,「把朋友偷走這種事不會發生在現實生活裡。」
「昨天。還有,康琦塔,妳會失眠。」
我沒穸說什麼,直接走了過去。等我和他站到同級一台階上,我伸出手去,把貼紙黏在他左上臂。「你死了。」我說。然後我咬住嘴唇,努力忍住微笑。
「妳們要釣魚竿做什麼?」夫人問。整體看來,對於我們出現在房門這件事,她似乎不如我所預期的那麼驚訝。
「我才不要告訴一個覺得所有愛來愛去都毫無意義的人呢。」事實上,我從來沒有跟任何人提過關於克羅斯的事,打從驚喜假以來,我甚至還不曾大聲地說出他的名字。但是我好常想他,以至於有時候我見到了他,感覺反而很怪——是真實的克羅斯,會到處走動的克羅斯,跟他朋友說話的克羅斯。他就是那個我每天朝思暮想的人?
麥格斯轉向馬克,然後馬克指了指我。
在我頭頂上,他擺了一些聽起來像是盤子的東西,然後是餐具。
「輕爵士。」瑪莎說。
「等等。」
「我喜歡這首。」
我殺了麥格斯之後,他告訴我他的目標是十年級的亞歷山大.希瓦德。亞歷山大是從巴黎來的,(我聽說)他有毒癮。他有著優雅但並不娘娘腔的帥氣,大約中等身材,滿瘦的,屁股窄窄的,而且在沒有學院晚餐的晚上,他會穿牛仔褲。不像奧特大部分男生穿的是慢跑鞋,他穿的是那種你可能會覺得土裡土氣、甚至誤以為是矯正鞋的棕色皮鞋(他的鞋子有厚厚的橡膠鞋底),只不過既然亞歷山大.希瓦德在穿這種鞋子,那就代表它們一定(在某些方面,不論你看不看得出來)酷到不行。我從來沒有跟他說過話,但有一次在廚房排隊領食物時,我站在他後面,他的聲音只帶了一點點的腔調,聽起來似乎自信滿滿,而且滿有紆尊降貴的味道。但也許只是因為他是法國人,我才這麼想。
「那是我媽找的室內裝潢師弄的,大部分我根本就不喜歡。」
麥斯威太太親遍了康琦塔的臉頰和下巴,她們兩人先是哭了,開始用西班牙文交談,接著轉了過來,為她們的失態而道歉。麥斯威太太坐在位子上,沒有站起來歡迎我們,不過她還是對我們伸出了手臂。她的手是棕褐色的,手腕上戴了許多金飾手環。「很高興能見到我女兒的朋友。」她說。
「我沒有放CD的音響。」
「我很懷疑。我知道蒂德當然是求之不得,但到了最後時刻,我不覺得雅絲貝會答應她的要求。」
「我們在波士頓就沒有吵架。」
「但是我聽說贏得比賽的時候,隊友會把妳扔進水裡。想像一下妳被扔進雷蒙河裡,會生出雙頭嬰兒耶。」
「沒問題。」我說。「一切都沒問題。」(他當然沒有帶著貼紙,這個比賽對他來說真的沒那麼重要。)
曲棍球練習時,康琦塔的穿著似乎稍微保守一點了——她穿了件淡黃綠色的背心、白短褲,還有一雙淡黃綠色的及膝襪,而她還真的把襪子拉到膝蓋上。她顯然是個帽子狂,招搖地展示著頭上那頂帽簷還硬硬的奧特棒球帽。她的帽子讓我覺得,會不會其實她是在努力試著要融入大家,而不是突出自己?
「這個嘛——」瑪莎努力抑制她的笑意。「他們說話的時候就會,起司派?」
我把餅乾麵糰還給杏君,她遲疑了一下。「也許我不應該再吃了。」
拉丁文課的時候,瑪莎跟我說康琦塔在早餐前去了醫護室。她沒有去曲棍球練習,而且第二天她也沒去。在這段期間,瑪莎和我頻繁請教彼此的意見,或者至少是我請教瑪莎。星期天晚上留康琦塔一個人在戶外坐著之後,我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從波薩德的公共電話打電話給瑪莎。(要是我去她們的寢室的話,當然,我必須冒著會撞見康埼塔的風險。)感覺好奇怪——說實話,是好刺|激——需要和另一個也在學校的人用電話聊天。
瑪莎和我第三次哈哈大笑。
聽著康琦塔的分析,我再次感覺到現實刺了我一下,還有一種熟悉的解放,一種逼近感謝的如釋重負:還有人認得我,即使我缺點那麼多,還是有人認得我。
「妳認識她嗎?」
整間餐廳裡,只有我們附近的幾張桌子有人坐,在我們附近,有個高髙壯壯的男人自己一個人坐。服務生幫我們拿了菜單過來,菜單是瘦瘦長長的皮革矩形,上頭有優美的藝術字體介紹每一道菜色。裡面的主菜之中,只有一道是二十元以下,而那一道是烤蔬菜。奇怪的是,知道自己口袋裡只有十五塊錢反而讓我感到莫名的解放——不會是我付錢的,我甚至不會試著要付,因為我根本付不起。
我們看著彼此,我們有六個人——人數這麼多,感覺上很像是在召開會議,討論重大決策——等海娣和艾咪點了點頭,我說:「這個很棒,又簡單又有點毛骨悚然。」
「問她?」艾咪說。
雖然唱完聖歌後,就可以自由離開小禮拜堂,我通常都會等唱完退場讚美詩再離開。但是這一天早上,在「耶路撒冷」最後的音符大聲響起前,我跟著麥格斯走向出口。大門邊的路變得比較窄——所以通常我要出去時都要等一下——大家都在互相推擠和開玩笑。派克.法洛(一個十二年級生)說:「嘿,杜力,看著你的背一點!」然後另一個人大叫:「不要再幫我抓刺客了!」
「我沒想那麼多耶。」
「是在驚喜假那天。」我繼續說著。「我們最後在——喜歡克羅斯有什麼不對嗎?妳認識他嗎?」我覺得自己的話聽起來好耳熟,過了好幾秒之後,我才發覺,我讓自己想到了蒂德。
我們走著走著,康琦塔連續打了三個噴嚏。我在想要不要跟她說多保重,但結果我什麼也沒說。
「喜歡呀,當然喜歡。」
「而我只是照著遊戲規則行事而已。」
「校長拜登先生?」我說,「但是他結婚了耶。」
我的心跳瞬間飆高。「如果你嘗試的話,我會大叫,」我說,「然後他們就會轉過來。」我比著前面。我有點算是在虛張聲勢吧——也許我根本不會叫,因為這樣實在太誇張了,但是我也可能會這麼做,因為我真的很想留在比賽裡。
我笑了。但接下來我照著她的話做了——我從我媽在游泳池裡陣痛開始說起。在幼稚園的時候,我一整年都堅持要穿同一雙咖啡色橡膠牛仔靴,我有個想像出來的朋友叫作小豬,還有我兩個弟弟出±的時候我分別是幾歲。我一路這麼說著,說到了奧特,她們也會開口問些問題,但不會讓人難以招架,接著我們的開胃菜來了——我們全都點了開胃菜,好像大家應該都該這麼做似的。接著瑪莎說起了她的故事:她掉了第一顆牙齒時以為自己快死了,她在二年級的時候贏得了拼字大賽,還有她在佛蒙特州度過的那些下雪歲月。接著主菜上來了,我點的是烤雞薯泥佐蔓越莓醬,感覺好像在過感恩節似的。
我問:「氣我們兩個還是只氣我?」
所有人都沉默不語,是大家心裡都有譜、興奮不已的沉默。「我知道你住哪裡。」亞俐思提議。
我們也點了甜點,所有的人都點了不同的鮮奶油蛋糕和慕斯蛋糕,並且把叉子和湯匙伸進彼此的食物裡,輪流嚐嚐每個人點的東西。康琦塔的媽媽說起了家裡的事、他們認識的人,還有上週末她和康琦塔的爸爸參加的一場婚禮。「有件有趣的事要跟妳說,寶貝女兒,」她說。「我們幫米高找了個新工人整理庭院,他叫作老驢。」
「對,但是——妳的東西那麼多。」
我手裡還拿著我的任務單跟那些貼紙。我用食指和大拇指剝下一張貼紙,把貼紙黏在指間,然後我的兩手馬上開始發抖。我走進了樓梯間。「戴文。」我叫他。
「妳有過性經驗嗎?」我問瑪莎。而話一出口,我就感覺到自己縮了一下。說真的,我幾乎不認識她,我已經忘了我們有多麼不熟。
「因為……」艾穆多聳了聳肩。
「等一等,」康琦塔說,「克羅斯有女朋友了。」
我走近那輛大車,試著強裝出並不訝異的表情。我從來沒坐過加長型禮車。在車裡,灰色皮革的座位排在車子的兩側和後面,後方與前方駕駛座之間,有一扇黑色的窗戶,隔開兩個空間。康琦塔穿了件紫色的T恤、外頭罩了件上頭有超大橘色鈕釦的丹寧無袖連身裙、白色褲|襪,還有一雙高跟的開口草編涼鞋。這一次她看起來沒那麼像劇團演員了,反倒比較像是第一次可以幫自己穿衣服的四歲小女孩。瑪莎穿得很正常,她沒有穿裙子,這讓我鬆了一大口氣。
她猶豫了一下。「我是說我不會騎腳踏車。」
我心想,親熱時拿來當背景的音樂又有什麼不好了?
「我會試試看能不能記住。」
「我們得下去地下室,弄一根釣魚竿。」艾咪說。「兩分鐘就好,可以嗎?」
她真的做了點研究。
他的害羞讓我膽子大了起來。「今晚天氣很不錯,對吧?」我說。
現在回想起來,我覺得她會殺我不是因為這麼做能帶給她樂趣,而是因為不這麼做——當我這麼對待她,她還放我一命的話——會帶給她痛苦。
「妳來做什麼?」
「我才不在乎這個呢,」艾穆多咕噥。「妳想活下來,我就不殺妳。真不懂他們為什麼要玩這個。」他說話的時候幾乎都沒有正眼看我,我在想不知道這一切是不是都是設計好的——他先假裝不在意,然後再一吋吋慢慢逼進,最後突然襲擊。但是當我回想起、我注意到他的其他時候——艾穆多來自鳳凰城,他是靠獎學金進來的(我幾乎完全確定),而他和他的室友,來自波士頓滿臉青春痘的白人小孩菲利浦.埃弗斯兩人,據說成天什麼事也不做,就窩在寢室裡玩西洋雙陸棋——我覺得艾穆多似乎很可能就是這麼害羞和怕生。可以肯定,他是個甚至比我還不自在的人。
「哦,是呀。」她裝腔作勢地說。「划船是很文明的。」
「吃一個,我就會全身長疹子長一星期。」
「她們家是幾年前才搬過去的。在那之前,她們住在德州。」
「生命的意義是什麼?」另一個人大叫。
「既然我們之前都沒碰過面,」我說,「我不知道妳怎麼能對我有任何印象。」
「瑪莎人很好,但是她室友伊莉莎白有暴食症,而且她要到耶誕節之後才回來。瑪莎說她已經很習慣住單人房了,明年應該會再申請一間。」
這時候蒂德含糊不清地說:「妳在幹嘛?」
他的表情,和我害怕的一樣,是毫無掩飾的驚訝,我甚至不確定他有沒有馬上認出我是誰。我站了起來,有點心虛地說:「我剛剛殺死你了。」雖然麥格斯大笑了起來,但我覺得這只是因為他很有運動家精神。
「有,當然。」我剛剛一直抓著車籃,現在我把一手移到橫杆,一手移到座位的後面。「這樣感覺有比較穩嗎?」
「如果我讀不完拉丁文,」她說,「就全泡湯了。」
康琦塔停下腳步,我看到她的眼淚已經撲簌簌地掉下來。我摸摸她的肩膀,說道:「別哭啦。」
「我知道妳說的那裡。」我說。「在金屬置物櫃的後面。」好幾間宿舍的地下室都連在一起,據說這給那些半夜非法拜訪異性的學生,創造了一條直達道路。「但是門禁之後我們就不能下地下室了。」我說。
這個問題本身就無法作答。當人有什麼意義嗎?呼吸空氣又有什麼意義?
「練習得真累。」她說。
我馬上就知道,我把一切都搞砸了。不論我們之間曾經有過什麼可以開玩笑的事——我已經把它的素材給殺了。從現在起,麥格斯會對我很友善(我的猜測是對的,在他從奧特畢業之前的剩下那一年,他一直都對我很友善),但那種友善是很空洞的。殺了他,我也切斷了我們兩人生命中唯一的交集。
「除非他不會先被別人殺死。」
等他到了之後(這個決定太刺|激了,這個想法太完美了,我一想出來後,直到六點半我的鬧鐘嗶嗶響起,都無法繼續入睡),我要預先等在桌子下面,在他的腿上貼貼紙。
「嘿。」身後有個聲音叫我。我轉了過去,看到了康琦塔。「要跟我一組嗎?」
「才不是。」雅絲貝說。「再想一個理由,因為這個藉口站不住腳。而且我們學校裡跛腳的人已經跟這個爛理由一樣多了。」
我們的友誼結束了。要是她有討厭我的理由,但我卻沒有理由討厭她的話,也許事情還有轉圜的餘地,因為只需要從一方取得原諒,我能想像這種關係儘管不對稱,但也許還有機會創造出脆弱的平衡。但事與願違,我們的憎惡是相互支撐的,就像被兩個相反方向的均等力量撐起來的一堵牆。
我笑了,然後我的目光和艾咪相會。「這樣我會破壞參訪時間的規定耶。」我說。「還沒混進去,我恐怕就得去紀律委員會報到。」
「教教她。」其中一個男孩說。
「妳叫什麼名字?」麥格斯問。他有著南方的口音,還帶了一點點的鼻音。此時他已經把橘色的貼紙從馬球衫上黏到了中指指腹上。
「啊!」亨利大叫。「我要倒了!我要倒了!他們打中我了。」他緊緊抓著胸口,踉踉蹌蹌地在講台附近搖晃——我看著蓋姿,她站在亨利的後方,對著他微笑,就像一個寵愛弟弟過頭的姊姊——接著亨利往前幾步,面朝下倒在書桌上,雙手軟綿綿地垂掛在前面。
「妳怎麼會知道的?」我問道。
「我把妳當成很好的朋友,我只是覺得要共用一個小空間很難。」
她撥了號碼,過了一會兒,她用西班牙文說:「哈囉,媽媽。」雖然我正在修西班牙文,但她之後說的,我半個字也聽不懂,除了可能是我的名字的部分之外(這很難完全確定)。我想著裝飾這間房間不知道花了多少錢,接著我想到也許這是文化的差異,即使她的家裡並不富裕,他們還是願意把錢倒在有形的、醒目的東西上。我最近讀到一篇關於西班牙字:quinceaneras(給十五歲少女辦的派對)的文章,我想等康琦塔十五歲的時候,她八成也會有一場。也許我還會被邀請呢!而且因為這場派對會很棒,還有舉辦的地點會離奧特遠遠的,所以我會去。我可以請爸媽幫我出機票錢,當作我生日和耶誕節的合併禮物。
「沒關係,他已經知道了。」我說,「我在離開小禮拜堂的時候試著要殺他,結果被他的一票朋友看到了。」
「克羅斯?妳喜歡克羅斯?」
在奧特有好多我不知道的事。這些事和圖書大部分跟錢有關(什麼叫踏入社交圈的成年禮、要念格林尼治還是格林威治、是康乃狄格州還是康乃克狄格克州),或是和性有關(比如說一條珍珠項鍊未必永遠都只是一件首飾),但有時候也會扯上一些比較一般的知識,例如服裝、飲食或是地理。有一次早餐的時候,大家在討論一家我沒聽過的旅館,有人說:「就在四十七街和雷可斯大道的街角。」我不只對這兩條街的名字毫無概念,甚至過了好幾分鐘才弄清楚他們在說的是哪一個城市。從九月以來,我已經學到如何輕描淡寫地帶過我貧乏的知識。要是我看起來很無知,我希望我也看起來不感興趣。
「對,讓他緊張就可以了。」
「我以為妳是新生。」儘管單人房並不受歡迎,但新生是從來不會被分配到單人房的。
「跟你實說了吧,是一群性感到不行的女人,什麼都沒穿,只穿丁字褲和唇膏。」艾咪說。「而且你可以打電話上來,跟我們任何一位說話,每分鐘只要九十九毛,接線生已經站在——」
「曲棍球起源自十五世紀,這讓人不禁納悶它怎麼會變成美國東岸寄宿學校裡最受歡迎的活動。妳是從印第安那州來的,對吧?」
「妳確定妳真的不喜歡他嗎?」
「是『『刺殺行動』。」我說。「你是我要殺的目標。」
「也許會吧。」我很確定,杏君正在計畫要和老是哇啦哇啦叫個不停、胖嘟嘟的克萊若.歐哈拉罕同一個房間。我想她們會讓我加入。一起住三人房,是比住單人房好啦,但也好不到哪兒去。就像和雅絲貝同一個房間能夠確保蒂德真正受歡迎人士的地位,跟杏君還有克萊若同房就代表了(也許只有我這麼想),我是一個真正溫吞、無聊、邊緣化的女孩。
她抬起了右腳,把腳放到踏板上,接著抬起了左腳。但是踏板上有裝定趾套,康琦塔沒套進開口,踢得踏板轉了好幾圈。「不好意思。」她說。
「妳不再是我的目標了。」他說,「我在幾天前被殺了。」
「很遺憾看到狄倫發生的那些事,因為他在六〇年代傳達的訊息是那麼強而有力。」康琦塔說。「他寫的不只是親熱時拿來當背景的音樂而已。」
(人人都想當三位餐廳領袖生的其中一員——他們的責任是在學院晚餐時監督所有的服務生,這代表他們可以對年輕的男生使喚來使喚去,還可以跟女孩子調情。)歐利忙著在餐桌上鋪上白色桌布——看到餐廳領袖生真的在工作讓我很詫異——我決定也去靠近廚房門邊的架子拿一條。
我們已經離醫護室很遠了。「回頭吧,」我說。「我們可以一直來回騎。」
「妳看起來想很多。」康琦塔說。「而我不認為任何想很多的人能完全認同這間學校。」
麥斯威太太說:「我想聽妳們兩位分別說說妳們的故事。黎,妳先說吧。」
「他不是劈腿啦。」我說。我們正在掉頭——我已經算不清楚康琦塔在這條路上來來回回騎了多少趟了——所以她可以把目光停在我的身上,不用害怕會重心不穩。「真的不是啦。」我說。「接吻就算劈腿,但是在計程車裡坐在別人旁邊這樣就不算。」
「那繼續說下去吧。」她說。「事情發生在驚喜假那天,然後呢?」
我眨了眨眼。
離開了她的宿舍,我們走向校園的大門,然後轉進了一條雙線道。「所以妳從來沒學過?」我問道,一面希望她沒看出來我有多震驚。我從來沒聽過任何五歲以上的人還不會騎腳踏車的。
「沒關係。」艾穆多說。「妳繼續走好了,沒事的。」
「為什麼?她爸爸是什麼樣的人?」
不過,顯然我對「刺殺行動」很有天分,我發現我自己在想——不可能不想的——我會不會有機會贏得整場比賽?會不會我讓所有人都跌破眼鏡?會不會所有的男生(男生絕對玩得比較投入)心思主都放在殺光彼此,以至於完全忘了我的存在,而我只是待在原地,就躲過了雷達的偵測?因為不可否認的,我平時常常自怨自艾的那些特質——我是隱形人,而且我時時都在注意別人——現在可派上了大用場。
當我告訴康琦塔發生了什麼事,她說:「妳在艾穆多手上?艾穆多.沙悠達納?」
我們開始往上拉拖把和掃帚,剛剛消失在房間裡的麥格斯,又冒出頭來。「不留給我作紀念嗎?」他說。「剛剛騷擾我那麼久耶。」
艾咪移開桌上的幾本書,讓我們把枕頭套放在桌上攤平。然後我用全是大寫的字母寫下了:我在看著你。
「老天,沒有啦,」瑪莎說。「被我媽知道她會殺了我的。」她似乎並不覺得這個問題侵犯隱私。「康琦塔,男生沿著妳的襯衫往上摸的時候,他摸的只是皮膚而已啦。」瑪莎說。「感覺滿好的。」
「妳問得還滿怪的。」我說。「難道說妳不喜歡還是怎樣嗎?」
「哦,老天!我一整天都在想這件事呢。」瑪莎露出了大大的笑容。
「跟杏君核對嗎?」
「什麼?」康琦塔問。她不是沒聽到——那個時候,她遮住耳朵的手已經放下來了。
「真是糟糕。」我說。我可以從我自己的聲音聽出來一種,也不完全是過分,應該說是缺乏尊重。
「要怎麼殺他們,其實很簡單。」亞當說。「遊戲從明天下午一點鐘開始。十二點時,請去看看你的信箱,你會發現裡面有張紙條,上頭寫了一個名字,另外還有一堆橘色貼紙。你拿到的名字就是你的目標,而那個人不會知道他已經被你鎖定。你得趁著沒人看到的時候,把貼紙貼到他身上,這樣就算把他殺了。如果被別人看到,你就得等上二十四小時,才能再次採取刺殺行動。一旦你的目標死了,你就接手他的目標,然後拿到他的貼紙。另外別忘了,你自己也是別人的目標。有什麼問題嗎?」
「我永遠都不會那麼做的。」康琦塔說,「至少在結婚之前不會。而且之後我做|愛的時候一定要關燈。」
在我和麥格斯之間隔了兩個人,我扭呀扭地擠過了一個,然後另一個。我的右手放在口袋裡,偷偷地將一張橘色貼紙從紙上弄到了指尖。就在小禮拜堂的大門,麥格斯離我只有幾呎之遙了。看到他的紅色馬球衫那麼接近地在人潮中迂迴前進,就好像看到了長在別人臉上的粉刺一樣,有種難以克制的衝動。
「那還真恐怖。」在那個年紀時,我從來沒遇過失眠的情況。
他們站在大約離我三呎遠的地方,接著他們的焙果從烤麵包機前面的滑道掉了下來,然後他們就走了。所以克羅斯還沒死。這時候我突然冒出了一個點子:要是我一直都不死,最後這場遊戲就會把我帶到他的身邊,或是把他帶到我的身邊,這樣還更棒。想到克羅斯擁有一張印了我的名宇的小紙條,想到他在校園裡東奔西走只為了找我,然後伸出手來,把貼紙貼到我身上——這種可能性讓我幾乎有點難過、甚至害怕,但又滿懷希望。打從一個多月前我們共乘一輛計程車以來,我們會第一次被迫交談,他會必須要認出我來。
「妳會讓男生摸妳的咪|咪嗎,黎?」康琦塔問。
我轉過身。
「真的?妳早就知道了?」
「現在開始十分鐘,」貝芮特小姐大叫,「感受一下拋球和接球的感覺。」
「為什麼不能告訴我?」
這樣她就有話題可以揶揄他了,我心想。我也不是不同情她——我瞭解這種心眼的,一個藉口的必要。
「也許他們還給彼此取了暱稱。」瑪莎說。
「我用不著做什麼事。」
她已經把腳踏車完全轉了過去,此刻又再次面對北方。「走吧,」我說,「開始踩踏板。」事實上,我幾乎沒有想到蘇菲過。她很漂亮,她十一年級,還有克羅斯可能曾經是她男朋友。但是克羅斯對她來說,不可能像克羅斯對我來說一樣那麼重要。如果他們分手的話,我想她用不了一個星期,就會開始跟別的男生約會。但是我甚至不希望他們分手——要是克羅斯沒有在跟任何人約會,出現在他面前的每個女生、他們在小禮拜堂裡的超近距離、他們對話中的笑聲,處處都是危機四伏。只要他對我來說是不能越雷池半步的禁區,那麼他對其他的女性群眾來說,也是如此。
聽康琦塔之前的聲音,她好像有變得堅強一點,但是當她再次開口,她的聲音發顫——我想她是懷著希望在顫抖。「我們可以三個人一起住,」她說,「我們可以弄間三人房。」
「等妳決定了,讓我知道一下。」康琦塔說,「還有一陣子才到交申請表的期限。在那之前,我媽這個週末要來波士頓耶,我想邀請妳星期六跟我們一起吃午飯。我也邀請了瑪莎。」
康琦塔笑了。「我才不要生小孩,除非是無原罪懷孕。」說完好像怕我聽不懂似的,她又加了一句:「我當然還是處女。」
「這麼看來,」夫人下決心似地點了個頭,「我想我們要給這些男生一個教訓。」
「草地,」康琦塔說,「花粉、氯、蘑菇。」
我還沒貼上貼紙,他又離開了,接著帶了整盤的杯子回來。他的小腿肚離我只有幾呢——他穿了件卡其色的短褲,金色的腿毛又濃又密——他正吹著口哨。
康琦塔第二次沒來球隊練習之後,我去醫護室找她,護士說她已經回寢室了。站在她的房門外,我可以聽到裡頭傳來的音樂,我想也許是狄倫的歌。我敲了敲門,康琦塔大叫:「進來吧。」
我要離開的時候,康琦塔說:「我可以借妳這張專輯。」
我們三個都因為剛下車還在頭暈,我可以感覺到飯店的員工和大廳裡其他的客人都在看著我們,對他們來說,我們是三個女孩,我們很普通,而在這一刻,我們的普通倒也不是件壞事。相反的——穿得隨隨便便又有點嘰嘰喳喳的,一夥人鬧烘烘地移動,我們滿足了他們對青少年的想像。我為我們感到驕傲。
「康琦塔的爸爸是塔尼可石油的執行長。」
「蘋果餃。」我重複,然後我們倆開始狂笑,笑到喘不過氣。
「這實在是太笨了啦。」艾穆多說。他說得含糊不清的,但我可是全神貫注地聽。「我沒那麼入戲,妳懂吧?」
瑪莎笑了。後來我們之間的一個笑話就是她真的很容易笑,她是個歡笑盪|婦。但我一直很欣賞她的一點就是,她能讓你覺得自己很風趣。
她小跑步去追球,再把球傳了回來。「我們可能不用去客場的比賽呢;我聽說如果是大比賽,有時候貝芮特小姐會讓表現沒那麼好的人待在學校。當然啦,無意冒犯。」
「我太瞧得起妳了。」康琦塔說,「我以為妳又聰明人又好,但其實妳又膚淺又不敢和別人不一樣。妳根本就沒有自己的身分,所以妳用妳和誰待在一起來定義妳自己,然後如果妳和錯的人在一起,妳就會緊張。我覺得瑪莎很可憐,因為我敢說,她根本不知道妳是這樣的人。要是雅絲貝.蒙哥馬利跟妳說她明年想當妳的室友,妳會毫不猶豫地丟掉瑪莎的。」
「看看是誰來了!」我嚷嚷著,「誰追得上康琦塔.麥斯威呢?」
我突然明白,我並不想贏得整場比賽,我想要的是佩服,當然,還有全校的讚賞。但是我不可能捱過獲得讚賞所需要的所有短暫時光,不可能捱過那些只有我和我要殺的人共處的片刻。跟戴文還沒問題,因為他是個渾蛋,跟薩琪和艾莉打交道的片刻也還好,因為她們能不能繼續待在遊戲裡,對她們來說根本就不重要。但是麥格斯人很好,而且他似乎至少也有那麼一點點想要活下來。只不過要是我不把他做掉的話,實在太荒謬了,因為機會真的就近在眼前,而且其實我甚至也不是完全不想殺他,只是情況似乎有點複雜。
「那杏君呢?」康琦塔問。「妳覺得妳們倆會同一個房間嗎?」
她往下一踩。右邊的踏板往下沉,左邊的踏板升了上來,接著又就什麼其他動靜都沒有了。
瑪莎笑了。「沒有啦,黎。他穿的是西裝。」
排隊拿早餐時,理奇.希克斯特告訴我(他也是新生)至少有一半的學生在遊戲開始的頭二十四小時內就被殺了。這點並不讓我訝異——蒂德和杏君昨天晚上就都已經死了。我正在烤焙果,這時候我聽到雅絲貝對克羅斯.舒格曼說:「如果我再聽到關於那個該死遊戲的任何一個字,我就要尖叫了。」
康琦塔轉過來看著我,她臉上的表情帶著一絲隱隱的笑意。「是呀,像家常便飯。妳沒看過我們在一起嗎?」接著她說:「黎,妳什麼時候才要停止跟我裝傻?我跟雅絲貝小時候是朋友,但到了五年級,她就不再跟我說話了,因為她已經變得太酷了。」
她舉起了右手,也許是要跟我揮揮手吧,然後腳踏車晃了一下,她很快地把手放了回去。我屏住呼吸,不過她馬上就恢復了平衡。她騎得很好,甚至比很好還要好,她騎得很棒。
「我們不是朋友。」她從口袋裡抽出一張淺紫色的面紙,擦擦鼻子,但沒有擤鼻涕。鼻涕還留在上頭,黏在她鼻孔附近。
「我連房間裡有電話線的插座都不知道耶。」雖然以秘密來看,這實在不算什麼。我比較喜歡那種關於特定人物的秘密。
「畫一個眼球。」海娣說。
我不太確定她是怎麼知道我從哪裡來的。事實上,我也知道她是從德州來的,但我會知道只是因為,除了閱讀舊的畢業紀念冊外,我還會固定瀏覽當期的校刊,裡頭會把每個人的全名和家鄉印在最後的幾頁:雅絲貝.梅利維勒.蒙哥馬利,康乃狄格州格林尼治市。克羅斯.艾爾吉倫.舒格曼,紐約州紐約市。康琦塔.羅塞琳達.麥斯威,德州沃斯堡。或者是我,黎.費歐若,印第安那州南彎市。
「我們正在決定要聽什麼音樂,」康琦塔說,「這裡聽得清楚的電台只有雷鬼音樂,還有——那個叫什麼,瑪莎?」
「哦。」我說。因為我不想接受,也不想拒絕她的邀請,所以我說:「接招吧。」然後把球拋了出去。球掉到她身後很遠的地方,我加了一句:「不好意思。」
「我們有時候有聊天,在拉丁課的時候。」我應該趕快說重點,但是我覺得自己義憤填膺、理直氣壯,因為我說的話,嚴格說來,也算是事實。
「我們想送點東西下去麥格斯的房間,比如說一封便條。」.我說。「他住在海娣和亞俐思的房間下面。但是我們會很安靜,而且我們不會弄很久。」
「哦,」馬克說,「她很愛鬥嘴唷。」
有史以來第一次,我用網子接到了球。
「不錯喔。」康琦塔說。「那妳喜歡這裡嗎?」
「哦,我也是。」她又把音量調高。
菜單的底下寫著日期,當我明白他們一定是每天印一份新的菜單時,這件事讓我驚訝不已。我以前常常這麼想,而這一整天下來只是更強化了我的懷疑,就是,錢能夠讓你的生活變好。
「對,」我說,「大部分是他曲棍球隊的男生隊友。」
問題是:即使麥格斯已經告訴我,我從他手上繼承了他的目標亞歷山大,麥格斯並沒有給我證明這件事的那張小紙條,也沒有給我貼紙。我還有貼紙啦——事實上,我手上還有好幾張——但是我覺得能把有著亞歷山大名字的小紙條拿在手裡,感覺很重要。雖然從來沒有人(包括戴文)要求我證明我有紙條,但我還是想要給我自己證明。因為要是麥格斯搞錯了,我應該要殺的人其實是十二年級的亞立克.愛勒生,那可怎麼辦?
我總是覺得,有人認出真正的你的那一刻特別令人悲傷,我想這些時刻之所以會激起感傷的情緒,是因為相較於每天大多數的相逢,這些時刻並不多見。這提醒了你生命是可以不同的,你不需要沒沒無聞地過完一生,但你八成仍然會如此——這是讓人幾乎難以承受的部分。
「也許趁他睡覺的時候爬進窗戶。」杏君說。「晚上他就不會有保鑣。」
「才不是這樣呢。」我想到了杏君。接著我想到了海娣和亞俐思,但自從那晚一起晃枕頭套後,我們就再也沒有說過話了,我很確定她們應該不算。
「那為什麼那麼好笑?」
我一五一十地告訴她之後——商場、計程車、克羅斯撫摸我的頭髮——康琦塔問道:「他有親妳嗎?」
「那還用說。」克羅斯說。「我完全相信妳。」
「謝謝妳嘍,康琦塔。」瑪莎似乎並不在意。
我看著她,她露出大大的微笑。我們都因為騎腳踏車而流得滿身大汗。而我能感覺到,我已經屈從康琦塔的意見了,我們是朋友。她一定也有這種感覺,因為她說:「我想問妳一件事。」
「蒂德的問題就是她想變成雅絲貝.蒙哥馬利。」
「拜託,黎,妳不是要裝得我們所有人對彼此都毫無想法的樣子吧,啊?」
「不是——」我開口,然後我和瑪莎的眼神一交會,兩個人又開始大笑。
「妳剛剛做得很好耶。」我說,「妳應該繼續騎下去的。我幫妳重新再來。」我突然想到剛剛的情景也許不會再現,至少不會馬上發生,但這也沒關係。她進步很多了,成功騎了一次,她會知道她能做到什麼。
我沒有注意到什麼耳機,但是的確,我們待了多久,那個男的就待了多久,我本來以為他會留下來,是因為覺得我們聊天的內容很有趣。「為什麼康琦塔的媽媽需要找保鑣?」我問道。
「我敢說妳一定是狄倫迷吧。」康琦塔說。
在康琦塔的床舖上方,有粉紅色的霓虹燈,拼出她名字的草寫,不知道為什麼,大白天在一間空盪盪的房間點霓虹燈,讓我感覺非常沮喪。梳妝台上擺的音響(簡直不可思議到了極點)也是粉紅色的。但這間房間真正了不得的地方,甚至比擺設還要驚人的,是它的大小。這絕對不是單人房,而是一間只擺了一張床的雙人房。
我把手握到門把上,這時她說:「要不要去城裡吃晚飯?學生餐廳晚上的菜是大比目魚,所以我想要是妳不忙的話,可以一起去。」
「夠了啦。」她用手蓋住耳朵。
「對了,」她說,「我叫康琦塔。」
她的話嚇了我一大跳。我當然對其他人有想法,但康琦塔是我遇到的第一個似乎對我有點認識的人。此外,儘管我汲汲營營地蒐集其他學生的資料,我是絕對不會在那些當事人面前透露我發現的事情的。我清楚地知道,要是,比如說,吃晚飯時,妳跟某個你們之前從來沒說過話的人說:「是呀,你有個也念過奧特的姊姊,對吧?叫愛麗絲?一九八三年畢業的?」這樣只會讓他嚇得雞皮疙瘩掉滿地。
「黎。」康琦塔說。我突然想https://www.hetubook.com.com到,也許我真的把她弄生氣了。
我拔下筆蓋,停頓了一下,說道:「我要寫什麼?」
「問題是現在他的朋友變得跟保鑣沒兩樣。」我說。
「我現在肚子好撐,酸柑慕斯實在太好吃了。」
然後這首歌播完了。我不想抬頭看,不想和康琦塔四目相對,我並不特別想跟她待在同一個房間裡。
我把桌布在普瑟克小姐的桌上鋪平,然後眼睛掃過學生餐廳一圈。沒有人在注意我。我移開一張椅子,蹲下身子,爬進桌子底下,再把椅子拉回來放好。一開始我坐在自己的腳跟上,膝蓋朝前,但是這個姿勢很快就讓我不舒服了,所以我改成盤腿坐。這裡沒多大空間可以讓我變花樣。我的手肘撞到一把椅子,然後不敢再亂動,但外面沒有什麼特別的反應——沒有人大叫說屋子裡有促狹鬼,也沒有人的臉在我的視線範圍內出現,然後問我到底在搞什麼鬼——我又放鬆了下來。
「是唷,好。」瑪沙說,她的語調很溫暖。
「別這麼說。」康琦塔臉色一變。
「那只有一天而已。康琦塔,這並沒有改變任何事情,我還是想跟妳一起出去閒晃,這一年我們沒有住在同一間宿舍,但我們還是變成好朋友。」
艾咪看著我們。
我心裡既踏實,又像是鬆了一口氣。多年之後,我在一場婚禮上聽到某個牧師說,婚姻是痛苦減半、喜樂加倍的幸福結合,那時我想到的不是我當時正在交往的對象,甚至也不是未來可能會遇到的、我想像出來的某位完美丈夫;我立刻想到了瑪莎。
「妳們樓上是在搞什麼?」麥格斯說。「妳們全都瘋啦。」
「我要停下來,好不好?我要停了。」她停了下來,像她平常那樣滑下座位,把腳踏車拖成橫的,轉了過來。
我們倆都安靜了一下。然後我說:「我可以教妳,至少可以試試看。」
「不會吧。」瑪莎說。
「樓下還有誰?」海娣問。
「瑪莎讓一個男生摸她的咪|咪。」康琦塔說。
戴文瞪了我一眼,然後搖了搖頭。他把手伸進口袋,抽出已經揉得縐縐爛爛的小紙片,扔給了我。「拿去。妳高興了吧?」
說時遲那時快,一個人影從大禮堂前的壁爐旁往前一大步。這個人穿著有兜帽的黑色長袍,手裡拿著一把超大水槍,他把槍桿子瞄準亨利,一道水柱弧形劃過半空,越過了坐在壁爐和講台間的學生的頭頂,擊中亨利的心臟附近,浸濕了他的襯衫。
我的目光在這些男孩的臉上飄移,然後又回到了麥格斯身上。「算是吧。」我說,然後他們都笑了。
「所以你剛剛是要殺我嘍?」真不敢相信我居然猜對了——因為我才一問出口,我就想到他很可能只是要去圖書館而已。
「康琦塔。」我不是故意的,但我的確露出了微笑。
「妳和瑪莎就要共用一個小空間。」
星期六早上,我在宿舍外頭的天井等待。康琦塔說她媽媽會派一輛車在十一點的時候來接我們。氣溫有華氏七十度,陽光燦爛,清風徐徐,我想起瑪莎說她很高興能去別的地方晃晃,我也很高興。我看到有輛黑色的加長型豪華大禮車在圓形草地的另一頭,草地上,則有兩個男孩在扔壘球。我仰起頭,閉上了眼睛。等我再睜開雙眼,大約是一分鐘後吧,那輛加長型禮車已經停在我的面前了,康琦塔的頭從後座打開的窗口冒了出來。
「我沒有腳踏車。」她說。
「我吃一點糖果就好了。」我指著桌上說道。「但是謝謝妳把東西拿下來。」她要把籃子放回去的時候,我靠了過去,伸手拿了一顆焦糖糖果。我看到所有的糖果包裝袋上,都覆蓋了薄薄的一層灰塵。
球隊練習後我走出體育場,這時我聽到了康琦塔叫我的名字。過去二十四個小時中,我常常難為情地回想起之前對她的傲慢無禮。我停下腳步,等她趕上我,然後我們一起走在石板路上,往圓形草地走去。
「離我遠一點。」
瑪莎擦掉眼角的淚水。「沒什麼特別的意思呀,」她說,「是黎剛剛編的。」
艾咪用她的食指和中指挖了一些麵糰出去,我突然想到——不管怎麼樣,我以前從來沒這麼想過——她可能是那種上完廁所不洗手的人。「我支持妳。」艾咪說。「打倒麥格斯。」
「關於麥斯威家的故事說都說不完。」瑪莎說,「一開始,她爸媽的婚姻好像是個很大的醜聞。她媽媽本來是打掃她爸爸辦工室的清潔婦,這是他們認識的過程。」
然後第三個人——男生的房間裡似乎也有一群人,至少有三、四個——伸出手來,一把抓住了枕頭套。
(我絕對絕對不可能對克羅斯.舒格曼說:嘿,寶貝。)
「對不起。」我說。
「妳不會是喜歡上他了吧,是嗎?」我問道。
尤其我感覺到,我們幾乎沒有交聊過的原因是在於我——上課的第一天,那時候身在奧特讓我嚇壞了,幾乎不敢和別人四目相接。那時瑪莎對我說:「我從來沒選過拉丁文課耶,妳選過嗎?」我回答:「沒有。」然後把目光移開,雙手疊在胸前。幾個月後,泰珀.金基在黑板上翻譯句子「賽斯特斯是克勞蒂亞的鄰居」時,突然放了個屁。大部分的人都沒有聽到,但當我看到瑪莎試著強掩笑意卻沒有成功時,我就確定知道我犯了一個錯誤——她是可以跟我交朋友的。
到了星期一,麥格斯還是沒有把小紙條送來。沒錯,我星期六大部分的時間都不在學校,但是星期天一整天,我先去小禮拜堂,接著去吃午飯(星期天的午餐本來應該是最好的一餐,但因此通常也是最糟的一餐,常常有血淋淋的小羊肉出現),然後我就在宿舍,所以他要找我的話一定找得到。最後,星期一晚上學院晚餐時,我又朝他走去,就在我們上次恐怖交手的位置。他啪一聲,拍了一下腦袋,然後告訴我他那天晚上一定會送來,絕對會,他不會忘記的。不過實際上,他還是沒拿來。
「如果妳只是想要我接受妳的道歉的話,我會的。好了,我接受了。」
「我到河邊的時候,有點想加入划船隊。」康琦塔說。「妳看過舵手嗎?他們只要坐在那邊喊口令就好了。」
「我們去那邊吧。」康琦塔指著再過去就是森林的一塊空地的角落。雖然我還沒有回覆她的提議,我們兩人都心知肚明,不會再有人邀我或她一組了。
賓果,我心想。克羅斯還活著。
小禮拜堂傳來鐘聲,八點半了。嘴上說「離我遠一點」的人,心裡從來都不是這樣想的,而且我知道這一點。「好吧,」我說,「如果這是妳想要的。」
如果不是學院晚餐的話,我們是可以離開校園吃飯的,但我從來沒有這麼做過。我唯一一次進城是在一個週末,那時候我借了杏君的腳踏車,騎到鎮上的雜貨店去買牙膏和蘇打餅乾。
我不禁在想,為什麼康琦塔會這麼迷我,尤其是當沒有其他半個人這麼做的時候?我是怎麼毫不費力地迷倒她的,甚至也許還不到毫不費力——我是怎麼不甘不願地迷倒她的?難道是我對她的愛理不理嗎?原因真的有這麼簡單跟明顯嗎?
她又開始上下踩動了,她的動作還是有點不穩定,但現在已經可以連續,而且也開始移動了。我小跑步跟在一旁。
我只有星期天的時候才會跟我媽講電話,因為那時候的費率比較便宜,而且我們從來不會聊很久,因為我好像總是在她要開始準備晚餐、或是哄我弟弟上床睡覺時打電話回去。有時候我掛了電話之後——即使有其他的女孩在等著用電話,而且通常都有——我會在電話亭裡坐一會兒,什麼事也不做。我會回想之前我爸媽是多麼不想要我來上寄宿學校,我離家那天弟弟哭得多淒慘,還有他們似乎有多快就適應了我的缺席。我知道他們想念我,但現在他們似乎覺得我不住在家裡比住在家裡還要不意外許多。
我沒有提過他,一部分的原因是因為這樣能保存他在我心中特別的地位,另一部分是因為我一直不願意聽到人家的反應。「真的不能告訴任何人唷,」我說,「我是認真的。」
「還好。」
「什麼啦?」康琦塔輪流看著我們。「起司派是什麼意思?」
所以有人跟我一樣,對於要不要跟康琦塔同一個房間感到矛盾不已。我並不訝異。
「當然不會。騎腳踏車是那種妳一旦學會,就不敢相信自己居然曾經不會的事。可能只要學個幾天就會了。」我想到也許康琦塔並不願意讓其他學生看到。「我們可以在醫護室後面的那條路練習,」我說。「我們可以早上的時候來學,也許在做禮拜之前。」
「這得看妳的舌上功夫。」亞當說。「問點更有深度的好不好?」
我又一次感覺到看到加長型大禮車時,我對康琦塔產生的不耐。要是她想的話,她是可以融入的。
她小心翼翼地往後靠。
「想像一下親吻拜登先生的感覺。」我說,「他會叫你們要有三條腿放在地上。」這是參訪異性宿舍的規定,另外,房門也應該要打開。「還有這個真的很噁心,」我加了一句,「想像一下拜登先生硬起來的樣子。」
我精神一振。「當然。」
「這是杏君的腳踏車,對嗎?」她說。「妳跟她一定比跟蒂德處得好,因為妳之前不想跟蒂德借音響。」
我們三個人站在那裡,我來回看著他們倆,他們都沒有看我。菲利普的皮膚真的非常糟糕,尤其是他的下巴,覆滿了結痂和頂端白白的濃皰。我心裡暗想,要是我的皮膚是這個樣子,我會不敢出宿舍的。即使他並不喜歡我,我感覺到自己對他的態度漸漸軟化。還有對艾穆多,因為他為菲利浦的恐怖青春痘人生中,帶來了一點好的東西。
她看起來似乎有點難過,但還是沒有生氣,一點也沒有——她比我之前給她的評價要來得聰明多了。
「是克羅斯啦,」我說,「事情發生在驚喜假那天——」
「是很早以前的事啦。」康琦塔說,「但要是他現在還暗暗對夫人有意思怎麼辦?」
「那妳覺得保鑣怎麼樣?」瑪莎說。「感覺怪怪的。」
「我得做一件事。」康琦塔說。「妳能保守秘密嗎?」
「在我把妳介紹給她之前,妳甚至從來沒跟瑪莎說過話。」
我看著她弓著背的身影變得愈來愈小,我為自己感到高興,就像我為她感到高興一樣。我教會康琦塔騎腳踏車了——這真是太神奇了。而這個感覺,也許是在我們短暫友誼中唯一一項,從來沒有走調的。
「真的?」
「我們是要上哪兒弄來釣魚竿?」雖然艾咪聽起來一副嗤之以鼻的樣子,我提醒自己,她只是想告訴我們她的判斷。
「算了。」我說,「沒關係。」
「我也是。」他們之中另一個男孩說,然後他裝出好像拿了雙筒望遠鏡在眼前的樣子,接著對我微微笑,再趕上他的朋友。(塞門.湯沃思.艾勒,新罕布夏州漢諾威市——那天下午在宿舍裡,我仔細地研讀校刊,直到找出他的身分為止。)
但就在此時此刻,我收到了邀請。我想康琦塔喜歡我。她人很好。要是我接受她的邀約,我就能去做那些其他人在做的事了。
別有企圖的時候,生命的目標反而最為明確。前去做禮拜的路上,我感覺到了生命的真正目的:我要去殺麥格斯.米爾斯。他是我從艾莉.芮手上接過來的暗殺目標,是個從達拉斯來的十一年級生。聽說麥格斯曲棍球打得很好,我想運動員應該會比較難殺,而且他很可能很熱中這個比賽。
我轉過身去。
在殺了戴文之後,星期三我殺了薩琪.克麗斯汀森(她是曲棍球隊上的十年級生),然後晚餐時我又殺了十二年級的艾莉.芮。我伸手去貼貼紙的時候,她們兩個人都驚訝地大叫,但兩個人似乎都沒有非常在意。「我真的很不會玩這些遊戲耶。」艾莉十分樂意地一面把她的貼紙和目標給我,一面這麼說。
「沒錯。那時候他已經跟另外一個女人結婚了,康琦塔的媽媽好像才十九歲,剛剛從墨西哥移民過來,而且幾乎不會說英文。這是在七〇年代初期的大新聞呢——我第一次跟我爸媽提到康琦塔的時候,他們的表情就像是在說:『不會是厄尼.麥斯威的女兒吧?』」
除了其他我沒有的東西外,我也沒有中間名。
我之前就注意到了,當隊伍一起慢跑到船庫再折返時,康琦塔就是那些拖慢隊伍的人之一。我們大部分人都已經開始從河邊往回跑,她還在朝河的方向前進,而且是用走的,不是用跑的,一面從氣喘吸入器吸進空氣。有那麼一秒,我想過要停下來幫她,但是克萊若.歐哈拉罕已經走到了她身邊。
我想起她戴著貝雷帽的那一天,亮紫色貝雷帽毛茸茸的質材。要是我注意到了,其他人肯定也注意到了。接著我想到了我在奧特的生活是一連串的互動和迴避互動,我假裝不在意自己幾乎永遠一個人。不能再這樣下去了,接下來的三年絕對不能也這樣過,我來奧特才短短七個月,而寂寞早已讓我覺得身心俱疲。
「你睡覺時我也盯著你。」海娣說。
「我知道要怎麼辦。」杏君開心地說。「用釣魚竿!」
我們把枕頭套用膠帶黏到了帚柄上,顯然如果有兩根竿子效果會更好。亞俐思跑了出去,拿了一根拖把回來。海娣抬起紗窗,然後艾咪跟我——我知道她想直接參與拿枕頭套在外面晃的部分,我能感覺到她的焦點全都放在麥格斯的身上——我們倆把身子探出窗外,潛入夜色之中。我反拿著掃把,抓著帚柄尾端接近掃把毛的地方,艾咪則拿著拖把。光線從我們底下的房間透了出來,這代表他們沒有放下百葉窗。
「她有慮病症?」
「那我們住同一個房間怎麼樣?」她脹紅的臉就像一顆黏呼呼的紅色葡萄乾。
「最近《財星雜誌》上有一篇他的簡介。圖書館裡本來有一本的,後來被人家拿走了。不過顯然他的綽號叫作『石油大王』,他們家在這一行有段時間了,而且他們早就賺了不少錢,但據說他是個未達目標、絕不罷休的人,而且非常成功。他也真的很老了,在雜誌上的照片,看起來至少有七十歲,而且他又矮又禿頭。其實他跟康琦塔長得還滿像的,還有,接受採訪的時候他穿了橘色的襪套。」
「真希望我很隨便。」我說。
「我們要走了。」艾咪對著樓下大叫。「再會了,再見,告辭了,不送。」
「嘿,寶貝。」艾咪大叫。
「我真的很驚訝。」康琦塔說,「我不知道妳也那麼隨便的。」
但是我得繼續玩下去,不然我要怎麼接近克羅斯?而隨著日子一天天地過去,我愈來愈不清楚還剩下多少人、我和他有多接近,還有我們兩人分別剩下多少時間。我感覺得出來,在艾穆多跟我說他被殺了之後,就沒有人企圖要取我的性命了。但是就算那個殺掉他的人沒有要殺我,那個刺客的刺客也會下手,或者刺客的刺客的刺客也會。尤其因為剩下的這批參賽者——也許是十五個人,也許是五十人——大部分一定都是自願留下的。所以走路的時候,我會回頭東張西望,我試著絕對不要自己一個人拋頭露面。
「妳的衣服。」
「不會吧。」
「不對,已經開始了。」我伸出手腕給他看,讓他能看到我的手錶:已經一點十分了。「簡直是鬼扯淡。」他的聲音聽起來不只是不耐煩而已,雖然我還沒有跟他熟到能夠百分之百確定,但我想他很可能是氣炸了。他怒氣沖沖地瞪著我,然後轉過身去,好像要繼續上樓似的。
「但是如果妳氣喘發作的話,妳又沒辦法打電話。」
「但是在妳小時候,妳家附近的小孩不會騎腳踏車嗎?」
「我不知道她需不需要找保鑣,但她的確找了一個。妳知道麥斯威家都是些什麼人嗎?」
康琦塔介紹我的時候,麥斯威太太說:「哦,是那個巴布.狄倫的歌迷。」她穿了件鬆鬆的絲質淺綠色長褲和同樣材質的襯衫,上衣是平領的,有著寬寬的袖子,即使離她還有幾呎遠,我還是能聞到她身上的香水味。她的皮膚很光滑,是深棕色的,比康琦塔的膚色還深,黑髮則在腦袋後面梳成一個鬆鬆的包頭。
「我一出生就認識雅絲貝了。以前我們的爸爸在一起上班,我從幼稚園開始就跟她同班。」
這一刻我的第二種感覺是悲傷的感覺,一種突然的沒勁兒。我想是因為麥格斯的腳毛,還有他的口哨聲。麥格斯是個人,他不想被殺,他不知道我就等在桌子底下。這樣突襲他,對他來說似乎不太公平。
「哦,老天。」他用他的南方口音說道。「妳逮到我了。老天,妳還真會抓人。妳在底下躲多久了?」
「真不敢相信,居然會想跟雅絲貝同一個房間。」康琦塔說。「她人超壞的。」
「是可以給你。」我說,好像送出去的是我的枕頭套似的。「但是你得答應,今天晚上用這個睡覺。」
「妳不應該進去那裡——」艾咪開口,然後我明白了。我說:「哦,應該比如說寄個東西恐嚇他一下嗎?或是拿個什麼東西在他面前晃一下?」
「她絕對氣炸了。」星期一的時候瑪莎告訴我。
你可以不是為了貪心,而是為了讓生活更舒適而想要錢,因為錢能讓你用加長型大禮車去接你的女兒和她的朋友,讓你可以在漂亮的擺設裡吃美味可口的大餐,讓你即使很胖還是能穿很棒的衣服。我媽有個朋友,和威爾斯太太差不多胖,但她穿的是運動褲和像孕婦穿的小碎花寬鬆罩衫。
「不用客氣的。」
我猶豫了一下。「簽我的名字嗎?或是不要,這個怎麼樣——」我寫下了:愛你的刺客,然後杏君拍拍手。「太完美了。」
「還有,瑪莎和我有很多共通點,我們處得很好。」
「妳想學嗎?」我問道。
「現在?」我說。跟康琦塔一起離開體育館是一回事,因為我們都要朝同一個方向走,但是陪她回宿舍,或是跟她一起去什麼地方,就是完全不同的另一回事。
我很輕易地就能想像出那幅畫面。事實上*我已經想過了:我們的房間會有粉紅褶縐的窗簾,我會盡情地吃她的食物,然後我們念書的時候會聽巴布.狄倫的歌。這不是想像中最糟的場景,但已經讓我不安了起來。我們已經有不少共通之處——我們的土里土氣、我們的獎學金——而我們還可能會慢慢演變出更多的共通之處(我擔心自己太有可塑性了)。我已經能預見星期六的晚
和*圖*書
上,我們倆在寢室裡,早早換上睡衣,點了中國菜,對著彼此扔水球——變成格格不入的怪胎。「我會每天晚上都用這個睡覺的。」麥格斯說。這是我回到房間裡聽到的最後一句話,之後外頭的夜色又恢復了平日的寧靜。
她的觀察非常準確。但是說也奇怪,康琦塔的口吻說得一副好像她跟蒂德很熟似的,可是我猜她們從來沒有說過話。
「還是不要把法文扯進來吧。」夫人說。
我注意到有幾團看起來年代久遠的口香糖,黏在桌子底下沒有拋光的那一面。我可以聞到桌子和地板的味道,兩者聞起來都不太像木頭,倒還比較像是鞋子的味道,像是不算太髒的慢跑鞋,或小孩的夾腳拖鞋。
「我去不去練曲棍球跟妳半點關係也沒有,最近空氣裡的花粉指數愈來愈高了。」她看別的地方。「我得去沖個澡。」
關於亞當.瑞賓諾維茲,我知道三件事,其中每一件都勾起我對他的興趣,但卻沒有激發我去和他談話的任何欲望。第一件事發生在我進奧特兩年之前,有點算是口耳相傳下來的。點名的時候,大家會宣布的事通常是弄丟了筆記本、或是丟了幾件衣服——例如:星期一下午我把我的羊毛外套掉在圖書館裡了——那天早上,十年級的亞當走上講台,用完全正常的語調說道:「昨天晚上,傑米.蓋洛威在音樂教室弄丟了他的童貞,如果有人撿到,麻煩請還給他。」接著就走下了講台,留下板著臉孔的拜登先生,和既震驚又開心的同學兀自興奮地竊竊私語。傑米是亞當的室友,是個長得滿好看的金髮男孩。雖然故事重述時某樣資訊從來沒被涵蓋在內,我還是不禁會想,不知道那個女孩是誰?
第二天早上蓋姿自己一個人主持點名,但是快結束時,亨利.索普出現了,站到了講台上。蓋姿挪挪位子,然後亨利站到了書桌的前方,即使他還沒說半個字,大家已經開始笑了,他好像是在模仿自己其他日子主持點名的樣子。宣布事項的時候,學生常常上台會做搞笑模仿。而且有時候,如果那天十二年級班上有大考的話,他們會做一大堆一大堆的模仿秀,或是搞笑地宣布事情,來拖延時間。有一次,十二年級班上差不多有二十個人都上了台,一個一個輪流上去,祝富雷屈學務長生日快樂。
另一個男生探出頭來,說——不是對著我們,而是對著房間裡的人——「她們吃了秤砣鐵了心了。」
我們兩個人站了十碼開。康琦塔把球(一個橡膠的白色球體,看起來像某種異國生物的蛋)擺在她球桿的網子裡,把球桿往前一推。球落在我左邊幾呎遠的草地上。「別說我沒警告妳。」她說。
難道我的地位已經低到連正牌的書呆子都對我避之唯恐不及了嗎?
「妳要來一點嗎?」我這麼說,即使餅乾是杏君的,我還是把袋子伸了出去。
「我會試著表現好一點。」
「到底要舔多少下才能吃到棒棒糖裡包的軟糖?」有個女孩大喊。
「布魯斯特先生會以妳為榮的。」康琦塔說。「想想,要是有一天妳嫁給了克羅斯——搞不好他還會給妳額外加分。」
顯然她以為來的是別人——當她看到進來的人是我時,她撇起嘴巴,皺起眉頭,好像小孩裝出生氣的表情一樣。
艾咪彎下腰去,用拖把柄敲了敲大樓的磚牆。「喲呼!」她大叫,「特別快遞,各位男士。」
「如果我不跟妳住同一個房間的話,妳是不是就不會接受我的道歉?」
「我是黎。」
「有一點吧。妳騎得愈快,就會騎得愈平順。」
「這是他的綽號還是真名?」康琦塔問道,我和瑪莎的眼睛四目相會。幫米高找了個新工人整理庭院?我們對著彼此複述了一次。
我比了一下音響。「歌滿好聽的。」
「妳的室友有吧?妳跟蒂德還有杏君同一個房間,對嗎?」
「勃起的樣子,」我說,「隨便啦。」
「是沒錯,但是現在遊戲裡的人數正在呈指數下降。」我腦中突然閃過一個念頭,也許我把指數這個字用錯了,但接著我又想到,在康琦塔面前,這是沒關係的,她沒那麼愛批評。「我殺的人愈多,他變成我目標的機會愈大。」
「現在坐下來。」我說。
我聳聳肩。
不是故意的,但我笑了出來。
我覺得似乎不太可能。雅絲貝住在我的宿舍,跟康琦塔不同棟,而且就算她們兩個有一起參加球隊或是一起上課,雅絲貝總是被人群環繞,總有一群像蒂德一樣的女孩圍著她阿諛諂媚,讓她幾乎可以說是和奧特的其他部分完全隔絕。我想起了雅絲貝的淺色長髮,她穿的衣服——因為春天已經來了,她的有領釦的粉色系襯衫、卡其色裙、還有白色或深藍色的布面涼鞋就紛紛出籠——還有她小麥色的勻稱雙腿,以及零星撒在她鼻子附近的幾點雀斑,這讓她看起來永遠像是剛剛在太陽底下打完一下午的網球似的。
「哦,幾百年前就認識了。」
「我們去問夫人。」杏君提議。
「坐在隔壁桌的那個男的呀,戴了耳機的那個。」
麥格斯當然並不想跟我說話,又不是我們真的有什麼事好說的。我全都明白,我明白遊戲規則,但是看著兩人曾經共同擁有、曾經似乎真的很好笑的笑話慢慢死去,還是讓我傷心不已。
「我投雷鬼一票。」我說。
「我在想也許我們明年可以住同一間房間。」
我畫了一個杏仁的形狀,加上虹膜和瞳孔,還加上了上下眼睫毛。
「別管蘇菲怎麼樣了,」我跟康琦塔說。「重點是,現在我希望在刺殺行動裡,克羅斯會成為我的目標,或是我會成為他的目標。」
突然之間,我覺得自己陷進了另一種心情。我沒有去撿球,反而只是站在原地,球桿的尾端倚靠在我右邊的臀部上——不是正確的拿法,我拿的甚至不是該握的那一頭,我後來學到了——然後直盯著鋁桿上印刷的製造商標籤。
「要是她沒有健康的問題,他們怎麼會讓她有大房間、電話,還有其他那些東東呢?」
「妳喜歡這裡的什麼部分?」
「我們可以去吃披薩,或是去那家中國餐廳。」康琦塔說。
講台上,亨利又活了過來,亞當站到了他的身邊。「好吧,是這樣的。」亞當說。「『刺殺行動』又開始了,今年參加的規則如下。如果你是學生,我們會假定你想參加,所以如果你不想參加,請在今天中午之前到收發室,從全班名單上刪掉你的名字。如果你是教職人員,我們會假定你不想參加,」說到這裡,富雷屈教務長發出了他獨特的嗚嗚歡呼聲,招來了哄堂大笑。「這代表你真的很想參加,對吧,小富?」亞當說。「不論是誰抽到小富,記住嘍:他玩起這個遊戲真的很變態。」
「他大部分的東西我都有。」康琦塔說。「如果妳想要的話,可以來我房間聽。」
「妳選的運動是什麼?」我問道。
我不知道「刺殺行動」是什麼時候廢止的,或者也許大家仍然在玩,只是換了個不同的名字:「貼標籤」,或者叫「消去法」。這是那種你離開一個地方後、就會慢慢開始不清楚的事情,但是即使在還沒離開前,我也就失去興趣了,我變成那些覺得這遊戲既荒謬又討厭的人的其中之一。
「我提到他的時候,妳好像有點興奮的樣子。」
「我們當然是朋友。」我從來沒想過我們會走到這一步,我努力試著要說服她。「妳反應過度了,到了明天,妳就一點都不會在意這件事了啦。我陪妳走回宿舍吧。」我站了起來,低頭看著她弱不禁風、上下抽動的肩膀。在傍晚漸漸昏暗下來的光線中,我第一次注意到她慢跑鞋的鞋帶是黃橘相間的條紋。「康琦塔,我不知道妳要我怎麼樣。」
「妳幹嘛這麼理直氣壯?只不過是場遊戲而已。」
「再試一次吧。」
「我敢說妳一定聽過這首歌。」康琦塔說,然後她唱了起來:「『不論你身在何方,請靠過來聽我傾訴;面對現實,身邊的水已節節高漲』,然後……我想不起來下一段了……什麼什麼什麼……『如果你的時間寶貴,值得把握。』」出乎意料的,她唱歌的聲音很美,亮亢、清澈,而且完全不在意別人的眼光。
「也許我們很像吧。」康琦塔說。
而我的確也看到了徵兆——在她的眼中,還有她的嘴角——我看得出來,她是願意推翻她的決定的,但是除非我答應一個條件,除非我願意當她的室友。某方面看來,康琦塔是無辜的,因為我不覺得她知道她可能會推翻自己的決定,而且就算她知道,那也是因為她知道我是不會妥協的。也就是說,她並不是在勒索我。
「妳們什麼時候決定這件事的?」
「嘿,康琦塔,」我說,「不要嚇一跳唷,但是我現在沒有碰腳踏車耶,妳現在是自己騎車,沒有靠我的幫忙唷。」
「我們來重點摘要一下。」麥格斯舉起了他的右手,黏了貼紙的那隻。「試一試,沒關係。」他說,然後舉起了左手。「成功,大錯特錯。」他搖搖頭。「非常非常錯。」
她從短褲裡抽出一張面紙,大聲地擤鼻涕。「過敏。」她說。那時候是四月初,才剛剛過完春假,是個晴空萬里、陽光普照的完美下午。「妳隨便點,點到什麼我就對什麼過敏。」
「蘋果餃。」瑪莎接話。
「是呀,那是因為妳已經被淘汰出局了。」克羅斯說。「有點運動精神嘛。」(和克羅斯這麼靠近,讓我盯著地板看,覺得自己全身冰冷以及沒吸引力,因為我最近一直跟康琦塔在一起瞎混。)
但是比起自己可能會死掉,我更在乎的是,克羅斯可能會死掉。也許他會覺得這個比賽沒那麼酷了,他感到厭倦了。通常在校園裡看到他時,我喜歡保持一段距離,遠遠地看他。但是現在我都會慢慢蹭過去,早餐時坐在他的隔壁桌,午飯時又在他的隔壁桌出現,等著偷聽到他的談話片段中,關於這場比賽的部分。我甚至沒吃完午飯,就跟著他走了(要是他有注意到的話,他可能會以為他已經是我的目標),最後我終於得到了我引頸期盼的消息。
「我才沒那工夫呢,」康琦塔說,「既然艾穆多和我都陷入熱戀了。」
那一刻,我很驚訝瑪莎居然這麼公開地談起麥斯威家的財富,後來我第一次去瑪莎家在佛蒙特州的房子時,我看得出來,他們顯然也非常有錢。但是我最後終於瞭解,有錢有幾種不同的類型。有些是普通的有錢、有身分的有錢,這種是人家不會談的;但是還有另一種超級、滑稽、大肆招搖的有錢——像是請專人裝潢宿舍的寢室,或是坐加長型大禮車去波士頓見媽媽——而這一種就是可以討論的。
瑪莎回答:「主要是氣妳。她有點不講道理啦,因為她覺得很受傷,但是她會恢復的。」和往常一樣,因為她是瑪莎,這話聽起來還不會太殘酷。
「嘿,想不想到我房間,一起聽巴布.狄倫?」她問道。我們已經走到石板路的盡頭了,她的宿舍在圓形草地的西邊,我的則在東邊。
「我想今天差不多就這樣吧。」亨利說。「我現在要來按鈴了。」他用超誇張的肢體動作,幾乎可以說是慢動作,伸出手來到書桌左邊,要按那個全校都聽得到鈴聲的按鈕。
「我也沒有,我是跟杏君借的。」
我本來可以答應的。我知道瑪莎比較想住雙人房,但我很確定我能說服她接受三人房。
「還有那個巧克力口味的,再多吃一口,我就得解開褲子鈕釦了。」
「現在回來我這邊吧。」我大叫。她離我大約有二十碼,我想別人可能會聽到我們在大叫。然後我又想:哦,誰在乎呀?
「看起來很優美,但是等妳坐到船上,基本上只會從頭到尾氣喘吁吁、汗流不止。」
「妳死了。」她的聲音很平板,不帶情緒,一點兒也沒有滿足的痕跡。
「妳知道這是他最有名的一首歌吧,是吧?」康琦塔問。
即使最後我沒有在「刺殺行動」中獲勝,我還是很喜歡這個遊戲在學生餐廳和教室裡添加的緊張懸疑。有些人會告訴你他們手上的名單是誰,有些人則會神秘兮兮地——就像成績一樣——據說有一群十年級生已經畫好了一張超大的圖表,裡頭就像世系表一樣環環相扣,連結所有的參與者。當然這樣的圖表並沒有辦法存在多久,因為大家的地位時時都在改變。
曲棍球練習結束後,我衝向學生餐廳,在五點三十抵達,比麥格斯應該到的時間還早了十分鐘。餐廳裡只有五、六個學生,包括當天晚上的餐廳領袖生,十二年級的歐利.克爾米爾。
「她剛剛試著要殺你呢。」馬克說。
我在春天時認識康琦塔.麥斯威,在曲棍球練習的第一天。當貝芮特小姐叫我們兩兩一組一起扔球時,我看著身邊的女孩紛紛轉向彼此,竊竊私語然後點點頭。這已經變成球隊練習或是課堂上的儀式了——就是所有人分組的時間,會沒有人要跟我一組,接著教練或老師就會說:「有人沒分到組嗎?」然後我和另外一、兩個學生就會溫馴地舉起手。
那時候我們已經上了128公路,車子的速度、車子是加長型大禮車、外頭的陽光和我們的對話,都有種說不出的感覺,讓我覺得我真的很快樂。在奧特時,覺得自己總是矮人一截、需要隨時保持警戒……這些揮之不去的感覺,在這時候都風輕雲淡地飄開、離我遠去,從打開的車頂天窗飛了出去。
大家笑個不停,然後亞當繼續說:「為各位新鮮人還有新鮮女人,我來說明一下流程。這個遊戲的目的就是:殺光你所有的同學。」
「我們要在麥斯威太太住的飯店碰面,所以可能會去附近的店吧。」瑪莎說。「妳跟康琦塔在同一個曲棍球隊上,是吧?她真的很喜歡妳。」
等康琦塔掛了電話,我說:「妳每天都跟妳媽通電話嗎?」
我努力叫自己不要轉過去盯著她看,是哪種人會推銷自己的貞操啊?
她兩隻手肘都抬到臉的高度,好像要在我們之間砌起一堵牆似的。有幾個男生從相反的方向朝這裡走來。「我們去那邊吧。」我指了指在圖書館下方的一把大理石圓凳——這把凳子是一九五六年的班級捐贈的,中心有一座小天使雕像,而且就我所知,從來沒有任何人使用過。
「我可以撥九一一。」康琦塔停頓了一下。「其實是我媽有點保護過頭了。我剛來這裡的時候,她會打公用電詁給我,但公用電話要不是在忙線中,就是沒有人會去接,她又沒辦法留訊息。不管怎樣,我馬上就放音樂喔,我只需要很快給她打個電話。」
「她非常想念她媽媽。」瑪莎接著說,「這裡沒有人寵她,也許這可以解釋她所有的慮病行為。」
為什麼還要再等待,等待世界開始?狄倫唱著。為什麼還要再等待,等待妳的愛人出現,當他就站在妳眼前?
飯店在波士頓大眾公園附近,是我曾進去過最時髦的飯店,但是在那個時候,這並不讓我特別意外。雕有葉飾的希臘科林斯式圓柱,分列在大廳兩側,天花板和地板上有鋪成一條條的綠色大理石。康琦塔走近服務台,問了問餐廳的位置,然後瑪莎和我跟著她。
我低頭看了看。我穿了件我爸的淺藍色舊T恤,白色字「時代在變」橫印在胸前。我完全不知道這衣服爸是從哪兒弄來的,但他以前都會穿這件衣服去慢跑,我離家前來奧符時,就順手帶了過來。這件衣服很軟,而旦有好幾個星期,它聞起來都有家的味道。
但接著有人吹了哨子——貝芮特小姐叫我們集合——趁著移動,我沒有給康琦塔一個肯定的答案。
我們彼此對望,然後我真的笑了出來。理論上來說,惹毛戴文.畢凌格應該是會讓我手足無措的事。他是我們班上六到七位「銀行男孩」的成員之一——「銀行男孩」大部分來自紐約,他們大部分人的爸爸做的工作都和投資理財、債券經紀,及其他與錢有關但我一無所悉的東西脫不了干係。(嚴格說來,銀行男孩不一定是要從紐約來的、或是有個在銀行工作的老爸——他只需要看起來好像是這樣就行了。)但是戴文發火,這事的荒謬已經超越了恐怖,他讓我想起噘起嘴巴的六歲小孩。
我們全都點了咖啡,連我也是,雖然我從來沒有在學校喝過咖啡。然後我們繼續聊天,接著又過了一個小時,差不多是我們請加長型禮車的司機來接我和瑪莎回去的時間了。康琦塔會留在飯店,和她媽媽過一晚。我們站了起來,在離開前擁抱了一下麥斯威太太。我被壓在她巨大的胸部上,聞著她的香水,突然自覺我對她有一種愛,我真幸運,居然一不小心走入了這個世界。
「不是,他是美國人。他們在我媽移民過來後,在工作上認識的。然後我有兩個同父異母的姊姊,不過她們比我大得多,比較算是大人啦。」
「妳得繼續踩,」我說,「這樣腳踏車才會往前。」
麥格斯轉了過來,我則看著地上,氣得滿臉通紅。我仍然壓低著頭,眼睛往上瞄,發現了麥格斯咧開了嘴在笑。「妳?」他說。
「但是如果妳們這麼做,」夫人開口說話,我以為她是要說:妳們就違反了門禁的規定。但結果她卻說:「麥格斯就知道他是妳的目標了。」
在那個時候,搞清楚我們之間的所有關連、弄明白所有事的先後順序似乎很重要,但很快的,這些事似乎變得一點兒也不重要了。在九年級之後,我再也沒有參加過「刺殺行動」了,儘管在我還在奧特的期間,大家還是樂此不疲地參與。
我從貼在富雷屈學務長辦公室外的名單得知,這一週麥格斯是普瑟克小姐那桌的侍者。當我早上四點清醒地躺在床上,這個消息幫我構思出一個殺他的計畫。和其他的侍者一樣,麥格斯得在學院晚餐開始前二十分鐘抵達,擺設餐具。
「妳還得簽個名。」夫人說。
「妳們在坐車回學校的路上決定的?是妳問她還是她問妳的?」
「那麼我要告訴妳一件事,」麥格斯說,「試一試倒是無妨,但要是成功,那可就是大錯特錯了。聽懂了嗎?」
我是騎杏君的腳踏車過來的。我慢慢減速,在康琦塔身旁停住,然後跨下腳踏車。「第一步先上腳踏車吧。」我說。
最後所有的聲音全混在了一起,變成一陣愈來愈大的嗡嗡聲,間雜著餐具和杯子清脆的碰撞聲。五點五十分了,麥格斯是不敢在他當班上菜的時候蹺掉學院晚餐的,我心想。還是他敢?沒來學院晚餐的處罰是擦桌子,但是如果是侍者又蹺班,我敢說一定會課後留校。
「如果妳是蘇菲.索樂https://www•hetubook•com.com,妳還會這樣覺得嗎?」
我從口袋裡掏出了手,把貼紙黏在他的下背部,還沒來得及把手拿開,這時候,一個站在我左邊的十一年級生馬克.科比,說道:「我看到了,那個不管妳叫什麼名字來著的新生學妹,妳被捕了。嘿,米爾斯,看看你背後。」
「起司派。」我說,然後沒有什麼特別的理由,我們兩個人都笑得花枝亂顫。
「刺殺行動」裡,我的第一個目標是戴文.畢凌格,他是我們班上的男生。在那個時候,我還沒對他有什麼特別的印象。我在信箱裡拿到了小紙片,上頭寫了我和他的名字,和另一張有橘色小圓貼紙的紙,兩張用迴紋針固定在一起。我的身旁都是拿到任務的學生,嘰嘰喳喳地說個不停。
我們走進她的房間。我心中浮現的第一個念頭就是:幫她佈置房間的人一定是想要把這裡裝飾成少女的房間,卻又不認識半個少女。這裡實在是樣板到讓人毛骨悚然,就像是電視節目裡的擺設般:打了縐褶的粉紅色窗簾(一般宿舍的窗戶上掛的都是百葉窗)、標準棕色地毯上平鋪著一塊裝飾用的淺藍色小地毯、艾菲爾鐵塔的裱框海報、一個心形的鏡子嵌在白色柳條編織的心形框框裡。有張白色矮塑膠桌,上頭擺了一大盤的糖果,和裝著粉紅色和藍色假花的花瓶,桌子的兩邊則各擺了一個白色的懶骨頭沙發。(這裡的一片白,隱隱約約讓我有點對她另眼相看,因為在家裡時,不論是家具、床單或是衣服,我媽從來不買任何白色的東西。在我十二歲之前,每年復活節我都會叫我爸媽幫我買白色的亮漆皮鞋,而每一年我媽都會拒絕我。她說:「白鞋子髒得快,看起來眼花撩亂的。」)
「嗨,麥格斯。」我說。
「我從來沒聽康琦塔提過這些。」
我沒有試著點名什麼。
我猶豫了一下。
「我不能告訴妳。」艾穆多說。要是他有露出一點點微笑,我會相信我能靠我的花言巧語,從他的口中騙出答案——害羞又呆呆的男生不是整天都在等著被活力十足的女生,用甜言蜜語哄騙嗎?但是他的語調和表情都好嚴肅。事實上,我覺得他似乎根本不怎麼想跟我說話,而且我在菲利浦身上也能感覺到類似的興趣缺缺,甚至是有點不耐煩。
她已經坐上了腳踏車,她一面踩踏板,我一面扶著車子——即使只上了第一堂課,她確實已經進步了不少。「沒什麼特別的理由。」她說。「我跟他都在MSA。」MSA代表的是「少數族群學生聯盟」,而除了知道他們在星期天晚上集會之外,我對這個團體幾乎一無所知。
「沒有什麼特別的原因,如果妳是要問這個的話。」
「嗨,」我說,「我們有個問題想問您。這麼說是有點怪啦,但是妳知道『刺殺行動』嗎?那妳知道麥格斯.米爾斯嗎?他是我的目標,我們想要嚇嚇他,只是開個玩笑而已。所以我知道現在已經超過十點了,但我們想——」
「我總是在想,我敢說我一定能跟她交朋友。」康琦塔說。「妳知道有時候妳就是會有這種感覺吧?但如果我弄錯了,妳可以告訴我。」
門禁點名前,我在寢室打發時間。杏君不在,蒂德在小睡一會兒,這代表她今天晚上八成要熬夜念書,準備考試。
「我敢說在印第安那州的人都不玩曲棍球。」康琦塔說。「但這裡的一些女孩,」她用頭比了比我們的隊友,「從一年級就開始打曲棍球了。」
「啊?」
「妳會跟康琦塔住同一個房間嗎?」我問道。
「妳睡著了,蒂德。」我說。「繼續睡吧。」
「地下至裡有,些。」杏君說。「我在儲藏室裡看過。」
「對,」我說,「就像我在那裡一樣。」
她從床旁拎起了防塵的床裙,拉出一台電話。
十秒鐘過去了。我覺得焦慮節節攀高,也許麥格斯和他的室友史賓瑟都沒注意到。我甚至不真的是擔心他們、而是在房間裡的我們,我擔心我們的計畫變成一場空。但接著我聽到樓下有人拖著腳步走路,然後有一些男生的聲音傳了出來。「嘿,米爾斯。」有人大叫,幾秒過後,錯不了,傳來的是麥格斯的笑聲。他把頭探出窗外,轉了過來,往上看著我們。
「嗨。」艾穆多說,又是一次幾乎沒有眼神交會的相遇。
此時此刻,我有兩種截然不同的感覺。第一種是難以置信的歡愉,我真的要殺死麥格斯.米爾斯了。當你習慣拒絕和挫折,也許就像我這個樣子,或是也只有我覺得我是這個樣子:成功的感覺好迷濛,反而會讓你裹足不前。有時候我發現自己會說出這種成功,至少在我腦袋瓜裡,目的是要說服自己,它是真的。而且不只是大成功我才會這樣(當然,除了一開始進入奧特之外,我究竟有沒有體驗過大成功仍然是很有爭議的),即使只是小小的事情,只要是我一直等待和期待的事,我都會如此:我現在要吃披薩了,我現在要下車了。(還有之後的日子裡:我現在在親這個男生,他正躺在我的身上。)我會這麼做是因為,我很難相信我真的要得到想要的東西了,我總覺得拿不到東西,比東西本身還要容易得到。
那時候第六堂課已經開始了,我離開收發室,要到學生餐廳去用午飯。我正好走到連接地下室和一樓的樓梯間外面,這時候神奇的事發生了,我和戴文本人面對面遇上。他跟我一樣,也是自己一個人。我們眼神交會,但沒有打招呼,然後他轉進了樓梯間。
「妳有抓好嗎?」
「沒事。」
在南彎、離我家約三個路口的地方,就有一家塔尼可石油的加油站——顯然早在我們相遇之前,康琦塔生活中的某部分已經碰觸到我生活中的某部分。
「什麼意思?」
「她有時候會說一些,但是她很低調。我想這是她之所以來奧特的原因吧,試著融入其他人。但是這裡跟她的想像不完全一樣。」
窗戶外頭,光線已經從午後的亮黃色轉為傍晚比較黯淡的色調。這一直是一天裡我覺得最悲傷的時刻,在此片刻我總相信我的生命不應該是眼前這樣,而音樂加劇了這種感受——我發現我希望自己能活在這首歌裡,躺在白色的床單上,有個穿著髒衣服的害羞男人慢慢靠近我。我可以愛這樣的男人的,我心想。他會穿著棉絨襯衫,我會把他拉到我身邊,手臂緊緊環繞他的背,而他的體溫穿過布料,傳了出來。
「鄉愁」這個字眼讓我燃起一線希望,覺得可能是另一首好聽的歌,但結果只是歌詞巧妙而已。這首聽起來很有政治味,但我想再聽別首關於渴望的歌。康琦塔又放了幾首,換了幾片CD,有時候放到一半就把歌切掉。到最後,我最喜歡的還是〈請妳睡一睡〉。
亞當點點頭。「我收到高層指示,我們得收工了。所以,基本上就是,小心背後,還有不要相信任何人。如果還有問題的話,可以來找我、蓋洛威或是索普。」他走下講台,亨利跟在他的後頭。
「好了,」我說,「現在有點像是往下推。用——我猜應該是用妳大腿的力量。」
「如果不行的話也沒關係。」
瑪莎和我之前幾乎沒有說過話,而做那個先開口的人,讓我的心怦怦地跳。但要是我們就這樣従沒真正聊過天,卻要一路一起坐車到波士頓,實在很奇怪,因為我們已經在拉丁文課上比鄰而生七個月了。
那天晚上吃完晚飯,我離開了學生餐廳,推著杏君的腳踏車走在路上,準備去上康琦塔的第二堂課,這時候我的目光往後瞄過我的肩膀,看到了艾穆多.沙悠達納。他是個看起來很安靜的十年級生,我們從來沒說過話。雖然有幾個學生在我之前不久才剛剛離開餐廳,但現在只有艾穆多和我,我大約在他前方十呎的地方。
「要是他親的話,一定會被約翰和馬汀看到的啦。」我說。我一方面察覺到自己在暗示,是外在環境阻止了我們的接吻,一方面也想到,也許這就是為什麼要把故事說給其他人聽的原因。因為在重述的過程中,故事的可能性會不斷地被擴大。
我能感覺到,我應該要回答——康琦塔人超好的,或是我也真的很喜歡她——但是我就是說不出這些話。瑪莎的話讓她好像是夏令營的營隊輔導員一樣(不過不是不好的部分):樂於助人和鼓勵人,喜歡看到大家和睦相處。
接著我瞄了一眼在我身邊腳踏車上的康琦塔,她發亮的粉紅雨衣和帽子,還有她亂蓬蓬的一頭黑髮。「我不知道妳們倆以前是朋友。」
「划船。說實話我很確定,整個春天我只有這個星期六有空了,所以我很高興能去別的地方晃晃。」
我在蒂德梳妝台上的鏡子裡瞄到自己的樣子,突然覺得我看起來並不像那種能在全校比賽中獲勝的人。我也不確定這種人到底會長什麼樣子——反正是跟我不一樣。我的頭髮是咖啡色的波浪鬈,嘴唇薄薄的,眉毛粗粗的(不是那種像男人的粗,是女孩子的那種),還有我知道我會盯著人家看不放。「妳看我幹嘛?」我媽開車的時候會這麼問我。或者在飯桌上時,她會說:「怎樣?我牙縫裡有東西嗎?」有時候跟別人很靠近,我甚至也能感覺到,自己正在目不轉睛地盯著另一個人的臉看,但是很難不看吧,不然我要看哪裡?要是完全不看另一個人,感覺反而會更怪。
這點倒真的燃起了我的興趣。「妳爸爸也是墨西哥人嗎?」我問道。
「妳怎麼知道?妳在我之前根本就沒有半個朋友。」
「妳不會是喜歡上什麼人了吧?」她說。她瞄了我一眼,扭動脖子時毫不自覺地轉動了手臂,腳踏車突然偏向左邊,然後她趕緊又看著正前方。「誰呀?」她說。「我不會跟別人說的。我保證。」
我在昨天就做了判斷,我最好的暗殺機會應該是在早禮拜後、大家爭先恐後離開的匆忙時刻。因此我特別提早離開早餐,沒有跟康琦塔一道,然後在小禮拜堂的後面找了一個座位。通常我都坐得滿前面的,不過我知道禮拜堂的後面是昏昏欲睡的十一、十二年級男生,還有利用禮拜時間寫完作業的學生的領土。
「蒂德有音響。」我說。「但我們不是好朋友。」
「那妳們倆常常一起出去嗎?」
星期天早上,在康琦塔從波士頓回來後,她和我碰面上腳踏車課。課上完之後,我陪她走回她的宿舍,身旁還推著杏君的腳踏車。瑪莎說她覺得沒關係,我們可以再等等,至少等康琦塔自己提起這個話題,我們再告訴她我們的決定,但是隱瞞這個消息讓我很焦慮。我們走到了圖書館的旁邊,這時候我說:「有件事我想告訴妳。其實也沒那麼大不了啦,就是瑪莎和我明年要住同一個房間。」
「妳贏得實至名歸。嘿,科思,看看誰躲在我的桌下。我知道,她在偷偷監視我!」麥格斯轉回來看我。
「你是想殺我嗎?」
「我以為雅絲貝是從康乃狄格州來的。」
「妳知道嗎,妳應該用枕頭套。」海娣建議。「然後妳可以在上面寫很大的字。」她在她的洗衣袋裡翻箱倒櫃。現在回想,這件事對我來說感覺很奧特,她居然輕而易舉地犧牲一個枕頭套,只為了開個玩笑。但在場幾乎沒有人在意枕頭套就像所有其他的東西一樣,都得花錢買。海娣把枕頭套扔給我,亞俐思傳過來一支黑色麥克筆。
「我住單人房。」
我也聽說衛里太太,我們的註冊主任,把其他學生的課表給了十二年級的穆迪.克弗勒和亞勃.舒曼,但是在愈來愈多人去她辦公室要課表後,她就開始拒絕了。
他不置可否地沉下臉來。
「咬我啊。」艾咪回答。
她瞪了我一眼。
「妳跟大部分的男生可不是這麼說的,丹納克。」抓著枕頭套的男生說。是馬克.科比。
「雅絲貝跟我說的。她爸爸跟拜登先生六〇年代的時候在哈佛讀書,我猜夫人那個時候應該住在波士頓。」
「黎,」瑪莎說,「拜託一下。」她伸出一隻手,用大拇指上下搓弄其他的手指。「奧特八成是一想到麥斯威家能蓋得起那些科學教室和美術工作室,就口水流不停了。」
「曲棍球最早是休倫印第安人在玩的遊戲。」康琦塔說。「妳知道嗎?」
「是呀,怎麼了?」
我也是,而且我之所以那麼高興,只有部分原因是因為我可以不用和康琦塔同一個房間了。另外也是因為,在麥斯威家族付錢請的那輛大禮車裡,我馬上知道了:從現在起,只要我還待在奧特,就永遠不會孤單一個人了。瑪莎和我會變成好友,我們的友誼會持續下去。
「在妳把我最好的朋友偷走之前還是之後?其實我想問的是,妳是一路利用我來接近瑪莎,還是只是在看到機會時一把抓住?」
接著我們又爬上樓梯,圍著交誼廳的櫥櫃,接著匆匆穿越走廊,去到海娣和亞俐思的房間,重新說明了一次我們的想法。這一次夫人也加入了我們,一起七嘴八舌。然後海娣和亞俐思的表情従困惑轉變為好玩,再變得躍躍欲試、迫不及待,是那種和我們一樣非常突然、而且真心得莫名其妙的迫不及待。
又是一陣大笑,笑聲讓這一天和這個遊戲似乎回到了古老的年代,那時候,一些老師和同學表達了反對「刺殺行動」的意見,但他們都被視為缺乏幽默感的少數人。
九年級.春
「又還沒開始。」
他看著他的手臂,好像我在上面吐口水似的。「這是什麼鳥事?」
「我媽是墨西哥人。」康琦塔說。「我被她的廚藝寵壞了。」
事實上我還記得那天晚上,但不是因為食物嚐起來味道怎麼樣,而是因為我把她說的那個莎莎醬灑在我的襯衫上,在接下來的晚餐時間裡,我就帶著鎖骨正下方的一塊紅色汙點坐完全場。
「每次看到人家在划船,我總是會想到瓊那斯.奧特,也許是一八八〇年吧。」我說。「我可以想像他穿了件全身彈力緊身衣,趾高氣揚留著翹八字鬍的模樣。」
這一刻她本來可以像我對待她一樣地,跟我打哈哈,但她沒有這麼做。「我很難相信妳真的喜歡這裡,」她說,「這是第一點。」她把球桿再次舉到空中,然後把球往前射,球咕咚一聲落到了我們中間的地上。「妳走路的時候頭總是垂得低低的,還有點名的時候,妳只是看書,不跟別人說話。」
「抱歉。」
我不確定自己想不想被當成格格不入的怪胎。我想要交男朋友,我想要我的生活憂傷、複雜、又不健康,至少有點不健康吧。「哇。」我說。「我沒想過耶。我得回去核對一些事情才能確定。」
「這是行不通的,」我說,「三個人的團體總是在吵架。」
「試一試也無妨。」我說。
學生瘋狂歡呼。我附近不那麼熱絡,因為我跟其他新生一起坐在房間的前面,而我大部分同學對於發生了什麼事,似乎並不比我瞭解多少。但是愈到房間的後面,大家喊叫和拍手的聲音就愈響亮。
我想起了我家附近,八到十二歲的小孩會成群結隊,騎著腳踏車四處閒晃,還有我自己也是這麼過來的。我們會騎到公園再騎回來。快要天黑的時候,街燈漸漸亮了起來,嗡嗡的蟬鳴聲愈來愈響,我們會慢悠悠地踩著踏板,滿頭大汗,臉上的汗水沾了一條條的灰塵,往家的方向騎去。
「妳為什麼不能有自我一點?」她說道,然後她用更溫和的語氣補了一句,「我們還是可以住同一個房間的。我會原諒妳。」
「不是啦,我想應該可以,」我說。「去一下應該可以。」
我走近蒂德的鏡子,盯著我的皮膚瞧,檢查有沒有快要爆出來的痘子。我側過頭去,仔細看著我左邊的下巴。
「我們也猜妳會選這個,但還是想確定一下。」康琦塔按了一個按鈕,在我們和司機間的那扇窗戶滑下了幾吋。「可以請你轉到剛才第一個聽到的電台嗎?」她說,「謝謝。」然後不等司機回應,她又按了按鈕,窗戶升了起來。
然後我說:「對呀,妳人真好。」
她從我身邊騎了過去。
到了餐廳,康琦塔大叫:「媽媽!」然後把她自己投進了一個非常漂亮而且非常胖的女人的懷抱。
「到現在為止,我最喜歡『你睡覺時我也盯著你』這一句。」我說,「但是聽起來不會太像耶誕老公公嗎?」
「把腳放在踏板上。」
「妳辦得到的。」我放聲大叫。
「我叫黎。」
「我連他是誰都不知道。」
「你是想賴皮嗎?」我問。
門禁點名時,我和杏君站在小廚房前,吃著餅乾麵糰。等到點名完畢,宣布事項也結束後,我們已經吃了三分之二包了,我開始覺得有點想吐。
她當場按住煞車,把雙腳踩在地上。
她把一腳跨了過去,兩腿分別跨在腳踏車橫杆的兩側,兩腳穩穩地站在地上。
那天晚上,回到校園中,我在宿舍外的天井,和艾穆多及他室友菲利浦擦身而過。「嗨,艾穆多,」我說,「嗨,菲利浦。」我試著讓自己聽起來有自信又鎮定——我可不想讓他們像麥特.雷門和他的室友賈斯迪.喬賀瑞一樣玩把戲。賈斯迪閉上了眼睛,麥特就殺了蘿拉.拜思。
他在我前方十五呎的地方,和約翰.布德利及戴文.畢凌格說話。然後他說了點什麼,我沒聽到開頭,但跟上了結尾:「——除非是有人趁我洗澡的時候下手。」三個男生都笑了。「要是他趁我洗澡的時候來找我,」克羅斯說,「那就像是,好吧,老兄,如果這對你那麼重要的話,就給你吧。」
「還有另一首好聽的,」她說,「叫作〈地下鄉愁藍調〉。」
「夠了吧,艾咪,」我聽到夫人說,我鬆了口氣,又有點失望。「放過這些男士吧。」
「好,聽我說。」她說著,「我一直等著要跟妳們兩個同時在一起的時候,再說這件事——我聽說拜登先生以前和波薩德夫人約會過。」
那天晚上,當我出現在醫護室後面時,康琦塔正盤腿坐在草地上。我下了腳踏車,她把一腳跨了上去。我抓住了車籃。「好了,」我說,「準備。」我們往前移動,我開始小跑步。
「我喜歡這首。」我說。
「坐這邊。」我拍拍身旁的大理石。「我很抱歉,康琦塔。」我說,「我真的很抱歉,但是妳得冷靜下來。」
「只要睡得著,我就會打個盹兒。」
洶湧的人潮不斷往前推擠,此時我們三個人已經被擠到了室外,站在小禮拜堂的前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