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不是,是我曾祖父的妹妹,所以應該算是我曾姑婆吧?以前我們從來沒聽過她的事,我想那個時候可能是發生了什麼醜聞。」
「或許吧。」我說。我不願讓心中玫瑰.賈瑞特的形象就此消失,但也沒反駁,因為假使弗蘭克.魏斯卓姆有這麼多作品都按照玫瑰的樣子創作,這表示他們必定往來得十分密切,奧利佛.派洛特或許不願這麼想,這點我心知肚明。一陣風吹起我們桌上的餐巾紙,把其中一張給吹走了。
「幸會,」他說著,伸出一隻手,「我的名字叫做奧利佛,奧利佛.魏斯卓姆.派洛特。」我不禁微笑,他稍微做了個表情,對我說:「我知道這個姓很可笑,不過能怎麼辦呢?我是這裡的董事長,也是弗蘭克.魏斯卓姆的外曾孫。史都華剛打電話給我,我馬上趕來,妳發現的那道花窗,照片可以讓我看一下嗎?如果真的是魏斯卓姆做的,我們會很感興趣。」
我又待了幾分鐘,然後他們邀我共進晚餐,但我婉拒了,說我覺得累了,這也是真話。安德開的是豐田普銳斯油電混合車,和我爸開的車可說完全是不同的型;他們驅車離去,我在後面揮手道別,然後走進屋裡,在沉沉暮色中給自己弄了一份花生醬三明治,一盞燈也沒開。我坐在廚房吧檯上吃,然後喝了一杯牛奶,把我用的幾個杯盤洗乾淨。弄完後,天色已全黑了,但我還是走出家門,離開沒點燈的屋子,赤腳走過濕漉漉的草皮。我想游泳,但累了,懶得再走回家換泳衣,猶豫片晌,便把全身衣物脫在船塢上,直接躍入水裡。湖水冰冷,滿是泡沫,剛剛大雨如瀉,現在湖面仍是波瀾起伏。我爬上湖裡的木筏時,身體已有點顫抖,但還是在那裡坐了好一.陣子,心裡很高興能待在一個沒人找得到的地方,可以在水裡和空氣中漂著,把今天白天意外遇到的事一一釐清。湖水南邊是一片片的沼澤,還有漆黑一片的後勤基地,基地連綿數哩,以前曾是一個小村,那棟禮拜堂仍矗立其中,幾十年沒人踏進去過,花窗全用木板封起。我一定得去那裡一趟,了解玫瑰和那些花窗究竟有何關聯。平心而論,我認為自己也應該先告訴蘇希牧師有關奧利佛.派洛特的事,他很得人心,容易讓人失去戒備,他會帶著他的故事、支票簿和極具說服力的姿態上門,我得在那之前先警告牧師。
吉隆想必聽出了我語氣中一閃而過的驚慌,因為他對著鏡頭露出笑容,從千山萬水之外。「我只是有點挫折,就這樣而已。換個話題吧,妳那邊怎麼了?現在在下雨嗎?我一直在注意妳那邊的天氣。」
「那妳確定妳還想知道嗎?」
安德輕笑出聲,語氣溫和地說:「我看妳的月球地理不錯喔。」
牆上掛著一幀幀裝框的剪報,記錄了這棟房子的歷史,我一面等,一面細看這些報導文章。這附近一帶落成於一八七三年,街旁成排的紅磚建築便是那時候建的,但一九一〇年,這裡發生大火,其中一棟房子的火勢延燒到另一棟,兩棟房子熊熊燃燒了大半夜,燒得精光,只剩骨架,當時沒有人死,但那些家庭失去了一切。這塊地就這麼空了下來,直到一九二〇年弗蘭克.魏斯卓姆買下這塊地,開始蓋這棟房子,因為資金不寬裕,花了近十年的時間房屋才落成。最後一幀新聞報導提到,一九六〇年代,館方向屋主買下這棟房子翻修,並開始四處收購弗蘭克.魏斯卓姆的玻璃藝術作品來充實館藏。
我們又稍微聊了一下他的行程,吉隆就說他不能再聊了,因為他還得看完一些報告才能休息。他喝了一大口酒,神情看起來十分疲憊,面容憔悴,我這麼想著。
颳著風的空氣嚐起來有雨的味道;有幾滴雨疏落地滴在我頰上。我倆站起身,我和奧利佛.派洛特握手,他給我一張名片,請我發現什麼再告訴他,並說他計畫近期內走一趟聖路加教堂。聽他這麼說,我心中剎時湧起一陣驚慌。我太專注在這些想知道的事情上了,沒想過自己可能造成某些不想要的後果。一旦奧利佛看到智慧窗和約瑟窗,他一定會想收購,納入魏斯卓姆紀念館的館藏,還有如果他知道禮拜堂裡還有另外幾道窗,一定也會想買。雖然我無法斷言,但奧利佛.派洛特的舉止雍容,手頭闊綽,令我不禁想像,弗蘭克.魏斯卓姆保存協會或許非常有錢,能開出很好的價碼,讓教會沒辦法拒絕。不知道為什麼,我感覺自己似乎錯了,似乎盲目追尋答案,不小心背叛了極其重要的東西。這種感覺讓我在回家的路上始終擔心著。回程的路線首先經過州際公路,然後接到一般公路,接著駛過一個個小鎮,每個鎮上都有成排的美麗店面,刺青店、一元商店、速食餐廳,或者房地產仲介公司、食品雜貨店、咖啡館、紀念品店,或者是從前的歌劇院,應有盡有。
「我才剛開始看,不過目前為止都很扣人心弦。安德送了我一本新書,但那本我就是看不下去。」
安德握住媽媽的手,她對她微笑。
「嗯,可是這也不能證明什麼。」
「真的假的?監督你嗎?」
史都華說:「這個嘛,妳這個祖先不太可能認識弗蘭克.魏斯卓姆,」他神情有些不快,從我手中拿走其中一張紙,細看上面的字跡。「除非她一九二〇年以前住在紐約市,或一九二〇年以後住在這裡。」
我思索了一下,因為這話與我心中的憂慮不謀而合,我最原先的直覺就是,過去被埋藏起來,必有其中的原因。「跟你說,我真的想知道,我其實不太知道為什麼,但就是感覺我家族遺失了很重要的一段過去。我的意思是,如果這個醜聞就是玫瑰參與女權運動,那是一件很了不起的事,我們家族很需要一些有英雄事蹟的女性。」我說著,心裡想起自己歷經的一切,已經幾十年過去了,和玫瑰相形之下,我的掙扎可能無足掛齒,卻也事實歷歷,特別是身為女科學家這個身分。有許多次,我簡報到一半被人無禮打斷,或被交辦一些文書工作,就像在做企業裡的家事一樣;許多工作時間外的重大事務討論,我也總是被排除在外。
史都華點點頭,沒說什麼。和外人提起夢湖總是十分有趣,因為夢湖是出了名的排外,帶著點自命不凡,夢湖的人總認為夢湖有純淨的水質,美麗的小鎮,凌駕在其他湖泊和小鎮之上;外人對夢湖要不就心馳神往,要不就恨之入骨。我看不出史都華此刻心裡有什麼想法,不過在我想像中,他應該是會嚮往的那種人。
我下樓和媽媽很快吃了頓早餐,然後載她到市區去。我們對彼此有些客氣,帶著防備。她說感覺布雷克滿樂意提小孩的事,不過hetubook•com•com他請她先不要張揚,因為艾芙麗計畫要找個時機好好跟大家宣布。
「對啊。」我望向窗外,地平線另一側的天空已微微透亮起來,綠野上出現一絲珍珠般的灰白色澤;希望之後會放晴。我說:「我最近發現很多家裡祖先的事,很有意思。」我告訴他那些花窗的事,還有我打算去一趟羅徹斯特的魏斯卓姆紀念館。吉隆對這件事顯得很有興趣,只是有點弄不懂這些複雜的關係。
「很高興聽到這個好消息。我常用他做的玻璃來修復作品。」奧利佛喝了一大口琴湯尼,接著繼續說:「話說回來,我外曾祖父大約有十五年的時間都做得不錯,很多有錢人家請他做玻璃花窗。但後來時代變了,他卻不想跟隨腳步;新藝術派當時紅極一時,但第一次世界大戰之後,就已經完全不風行了。加上我外曾祖父脾氣又壞,很堅持自己的眼光,對自己的信念十分頑固,他認為那種乳白玻璃會讓花窗玻璃喪失最主要的美感,因為美感就來自玻璃透光的質地,即使時代的洪流已經變了,他還是堅守自己的審美觀,這點非常讓人敬佩。還是有一些人喜歡他的作品,不多,但都是忠實客戶,讓他可以維持生計,不過他在世的時候稱不上有名。」奧利佛把身子往前傾,補充道:「所以妳發現的教堂花窗才這麼有意思。換妳說說妳的這位祖先了。」
我笑了。「我知道,這不能證明什麼。我只是憑本能感覺而已,我的直覺告訴我,這些細節一定有關聯,不過當然,也可能是我猜錯了。」
「我想我不太懷念那裡的地震,」我說,「但很想念你。」我真的想他;我想起六月時那裡長長的黃昏,有時我們傍晚會沿著海濱散步。
他走到我身邊,停下來說:「花窗裡的女人很別致,對不對?這道窗來自紐約市的一批私人收藏,幾乎沒什麼相關資料,我們認為這應該是魏斯卓姆比較晚期的作品,應該是他退休之後搬到羅徹斯特才做的,至少藝術史學者是這麼覺得。」
我又和他們坐了大約半小時。媽媽一直告訴我和安德關於彼此的事,提到我從事的水文工作、安德的飛行員執照、我去過的地方、安德去過的地方,她一直在想話題,好讓對話進行下去。安德在夢湖長大,但年紀輕輕便離家到外地去,擔任航管員的工作,住過東岸幾個地方。他有三個兒女,都成年了,太太兩年前因心臟病發過世。他說到這裡;我媽媽伸手摸他的手,他對我媽淺淺一笑。
「對。」
我跟著史都華穿過狹窄的走廊,走回桌旁,他打開資料夾,把資料夾裡的紙排開,裡頭有一張影本,是教會收到禮拜堂花窗後寄來的謝條;這張謝條跟其他幾封信夾在一塊。
「對啊,她很有可能就是這兩道花窗的模特兒。」
「這種情況算是情有可原,你不覺得嗎?」
奧利佛仔細端詳照片中的圖樣,陷入沉思。他說:「那時弗蘭克就已經住在羅徹斯特了。他太太死後,他就搬到這裡來了,一方面為了節省開支,另一方面或許也是想重新開始。他太太有親戚住在這一帶,所以他對這裡也滿熟的,還有妳從他的作品或許也能推測出來,他很愛這裡的自然景觀,和隨處可見的水。」
「很有趣。」我邊說,邊在心裡暗暗記住,回去要把這件事告訴奇岡。「有辦法可以查到他當初是怎麼接受委託做出這些花窗的嗎?你們這裡會有相關資料嗎?」
我看了一下錶。「我不太確定——我還要開一個小時的車。」
「是啊。」
「好啊,我想聽導覽,」我說,「不過想先請教你一些問題。」我跟他提了夢湖的那幾道花窗,也說到每道窗的底部都有一排式樣獨特的月亮,周圍密密纏繞著藤蔓和花朵。
「沒問題,」他微笑道,「這件事還滿讓人興奮的,對不對?總之很有趣,令人料想不到。」
踏出紀念館時已是下午五點多,天上積著厚厚的雲,樹葉被風吹得窸窣顫動,葉子襯著對街栗色的磚牆,和陰沉沉的天空,顏色顯得有些太豔了。我在一片長滿紫藤的木格籬笆旁停下;一隻蝴蝶翻然飛過,然後停在地上,宛若一片葉。
我點點頭,把手機偷偷放回皮包。我不想讓史都華知道我剛剛發現的事,至少現在不想。
「是那種看了幾頁就想隨手放著的書嗎?」
「如果你辭職,我們兩個就都沒工作了。」我說。
我若有所思地說:「不知道爸爸那個晚上去了哪裡。」因為我從沒聽他說過,而現在也已經沒機會問了。但話一出口,我才意識到這話讓人聽起來有什麼感覺,還有儘管我無心,但或許潛意識裡正是這意思:我想擾亂、想干預,想提醒他們倆我媽過往的人生。
看著弗蘭克.魏斯卓姆的作品,心靈會感覺十分平和。一部份是因為展場的空間,四處全是純白的牆和開闊的窗;但也要歸功於他的玻璃藝術本身,每件作品的色彩都十分明亮,描繪著大地、綠葉、水,還有衣服線條飄逸的人物,以及連綿整齊的幾何圖案,在在撫慰人心。
「差不多吧,我不太高興。所以,從某個角度看也不是什麼大事,可是老實說,我最近稍微在想辭職的事。」
「妳聽起來好像很失望,我還以為妳會想看到他?」
「嗯,其實我就在現場,」他說,「我在卡那維爾角;我南下到那裡去,和一些大學好朋友一起慶祝登陸月球。那時我們二十五、六歲,都已經在工作,有些人甚至有家庭了,可是那是歷史上重大的一刻,所以我們就去了,那實在是一件大事。太空人登陸月球之後的那晚,我們到外面海邊,拿著望遠鏡,想像他們登陸的景象,想像他們走在月球的寧靜海裡。妳知道嗎,夢湖的名字就是用月球上的一個地方命名的,至少某種程度上算是;易洛魁人本來把這裡叫做『夢地』、但是移民來了之後,就把這附近的湖畔小鎮都改成月球上各個月湖的名字。我想這些妳一定都知道,」他補充,「『夢湖』,就在月球的虹灣和巧海再過去一點。」
「喔對——其實沒什麼,只是買各種彩色玻璃的訂單。」
「對,妳知道她?碧兒翠絲,她是我外曾祖母,我母親的名字就是用她的名字取的。其實我們——就是我們家族,一直猜測或許樓梯間那道窗就是照著碧兒翠絲的樣子做的;或許妳在教堂看到的那道窗,也是看著她做的,其實非常有可能,因為這兩道窗裡的人太像了,妳不覺得嗎?」
我啟程到羅徹斯特市,首先駛過地方道路,在鄉間迂迴前行。外頭,牛隻在原野上吃草,一隻隻宛若黑白相間的雲
m.hetubook.com.com朵:雨持績下著,初生的玉米穗在雨中瑟縮顫抖。二十號州際公路縱貫一個個湖泊的北邊,路線和從前的伊利運河大致相同,沿途經過許多十九世紀的小鎮,這些古老的小鎮像一串珠子點綴著湖泊北面,美麗而黯淡。這些小鎮在一百年前發跡繁榮過;那是一個沒有柏油路的年代,馬車在大街上絡繹不絕,平底貨船順著運河而下,停靠在這些港邊,裝載一箱箱剛下工廠生產線的玻璃、成衣、幫浦、繩索。而今,大部分工廠都倒閉了,許多企業和商家已然離去,這些老鎮仍保有舊日風華,但都已顯疲態。有的小鎮不乏觀光客造訪,仍蓬勃發展,有些鎮上的建築則窗空了,門封了,或者改營短暫的即時貸款業務。這些小鎮的郊區綿延數哩,公路旁不時點綴著成排商店或連鎖的速食餐廳。
「所以你們的提案就被否決了。」
「能借我看嗎?」他接過手機,滑到那道智慧窗的圖片,再看了一遍。過了一會兒,他緩緩點頭。「妳知道嗎,不管有沒有證據,我覺得妳說得可能沒錯。」
「妳說她是妳的祖先?」
「好啊,謝謝你。」
木筏隨著湖水的波濤微微擺動,令我感到十分舒緩;今晚的月亮幾乎是滿月,把我家佔地廣大的老屋罩在一片溫柔的光暈裡。我感覺冷,卻不想離開,就在那裡躺了很久,頭上的天空萬里無雲,星星一顆顆探出頭來,在夜色中各據一方。
他面露遲疑,看看手錶,對我說:「我必須打電話問問看,反正這件事我應該也要告訴董事,他們一定對妳這些圖片很有興趣,還有妳說的玫瑰。」他走到桌子另一邊,按了個快速撥號鍵,轉過頭去,壓低音量,跟電話那頭的人討論。
我被惹惱了,從皮包裡拿出手機,找出那道約瑟窗的圖片。「你看——你看這個站在榖物後面的女人。」史都華仔細端詳手機螢幕,頰上浮現兩朵紅暈。過了半晌,他才輕聲說:「我懂妳的意思了,這個女人看起來很眼熟。」
我是半開玩笑的,但吉隆卻沒笑。
「因為那道窗下面的飾邊,」我說,「這裡,你看,看到了嗎?這些就是我剛提到的月亮和藤蔓。我在我家找到一塊布料,上面有一模一樣的圖案,旁邊還有一封她寫的信。」
「對,玫瑰,發現好多她的事。」我很快把今天發生的事說了一遍,告訴她我去了羅徹斯特的魏斯卓姆紀念館。我正要講到樓梯花窗的女人和我跟奧利佛.派洛特在咖啡館聊的事,這時媽媽朝我背後微笑揮手,我轉過身去,便見到安德。他是個高大的男人,身材壯但精瘦,一身打扮就和我想像的一樣,穿著牛仔褲和棉質運動衫。他從湖邊穿過草坪走過來,頭髮剪得短短的,銀髮在夕陽餘暉下閃現,手上拿著一把錘子和一袋釘子。媽媽介紹我們兩個認識,我站起身,他和我握手,手勁十分有力,對我微微一笑,笑容迷人。他問了一些日本的事,感覺是真的感興趣。我找不到理由討厭這個人,但我發現自己卻感到小心提防,心存戒備。
「喔,直覺啊,」他莞爾地說,「美妙短暫的感覺,直覺啊。」
史都華滿臉困惑,我便解釋:「嗯,很可惜,我本來在想,委託製作花窗的人會不會是我的祖先。不過這裡面沒有她的名字,也沒有她的筆跡。我在我家裡找到幾封她寫的信,可惜今天沒帶來,不過我認得她的字。」
「老實說,不太好。」他說。「不好意思,那時候不方便說話,因為妳打來的時候,辦公室氣氛有點僵。」
我很驚訝,慌忙一笑,心裡慶幸自己還沒把愛麗絲的名字說出來。「我不知道怎麼藏私,我就是因為想多了解一些關於玫瑰的事,才會到這裡參觀魏斯卓姆紀念館,因為他用了一個對玫瑰來說很重要的圖案,我想這圖案很可能是玫瑰設計的;我找給你看。」我又把手機裡的照片找出來,指給奧利佛看。「我也希望能多知道一些她的事,不過真的沒什麼可以說的,我只看過一張她在一九二五年寫的字條。」
「嗨,歡迎,讓妳等了一下,不好意思,通常這個時候都沒什麼人,所以我以為不會有人——嗯,真的不好意思。妳要導覽嗎?」
「對啊,我買了妳最喜歡吃的咖哩拉麵,」他邊說,邊把湯匙湊到螢幕前給我看,然後吃了一大口,「可惜妳吃不到。」
「昨天有個滿大的,我回到家的時候書櫃倒了,廚房裡剩下的花花草草也倒了。」
到了銀行,媽媽下車前,我問:「他知道是我告訴妳的嗎?」
「喔,我懂了。」我說。吉隆的公司有一些外國員工,所以比起其他日本企業,算是比較開放的,但吉隆因為他的血統,加上說得一口流利日語,因此公司對他的期許自然不同。在我看來,吉隆已經盡力彌補得太過頭,他總是做得比別人晚,也比同事更常去喝酒應酬,就是為了補償像這樣的時刻,也就是他的職業訓練和價值觀相抵觸的時刻。我問:「可是不會怎樣吧?我是說,他們總不會開除你吧?」
隔天,我一大早就醒了,外頭是陰沉沉的清晨,下著大雨,雲低低地懸在天空,難以分辨天空和湖面的交界。院裡樹上的氣球都被雨打破了,我們繫在露台旁的一排紙燈籠也變了形,讓雨水淋得濕軟軟的。我走下樓,腦中還殘留著夜半的夢,那些美,那些失落。我沖了一杯茶,盡可能不發出聲音。媽媽今天比平常睡得晚,還沒起床;她十點才要上班。昨晚跟她大吵,現在不必面對她,我也覺得鬆了口氣。吧檯上還放著一些派對剩下的食物,我吃了點布里軟乳酪和餅乾,然後拿了一小串葡萄走回樓上。我關上房門,盤腿坐在床頭,啜飲剛剛沖的橙黃白毫紅茶,一邊看向窗外。湖面霧雨迷濛,草色深青,潤澤而扁塌。吉隆說他七點前會到家,再過五分鐘就是七點了;我上Skype找他,他立刻接了起來,他的臉出現在螢幕上。他說:「我買了一些麵回來;我在廚房裡。可以邊聊邊吃嗎?好餓。」
「在巷口買的嗎?」我問。那是一家小店,牆上嵌著淺色木板,吧檯前擺了幾張椅凳,賣大碗大碗滿滿的麵食和湯類,我和吉隆週末常去光顧。
「怎麼了?」
「妳等我一下。」吉隆說著,便離開電腦前。我想起從前在印尼,許多人總告誡我日出時不能外出,因為在那樣一個過渡的時刻,人容易丟失魂魄,或遭遇某種危險。儘管聽起來不合科學邏輯,但我始終確信不疑;現在回想起來又更相信了,因為現在的我,正處於另一個過渡階段,漂流在過去和現在之間,漂流在從前的生活和不可知的未來之間,我常感覺自己像是要徹頭徹尾迷失了。
「對,還有我看到了那個鉛框圖案。」
「沒錯,更慘的是我還跟他們辯。」
「不會佔用妳太多時間,我保證;還有,全世界沒有人比我更了解弗蘭克.魏和-圖-書斯卓姆了。」
「我也有個朋友用傳統配方在做玻璃,他叫奇岡.弗爾。」
「沒錯。這道窗還有一個我很愛的地方——妳看那束花的漸層色彩,是彩虹的顏色,從紅色到紫色;這一是個很巧妙的雙關視覺效果,因為那束花是愛麗絲,妳也知道,愛麗絲就是希臘神話中的彩虹女神。」
「我知道這樣不好——我看到這裡禁止拍照,不過這個情況很特別,我可以拍樓梯間的那道花窗嗎?」
「聽起來是這樣沒錯。」我說。
我翻了一下這些信,信都是打字機打的,信末全用黑色鋼筆字簽著「V.W.布蘭奇」。
「照片我已經用電子郵件寄給你們了,不過我可以找給你看,在我手機上,你看一下。」我邊說,邊在手機上找出那張圖,同時驚覺自己心中對花窗和玫瑰的事有很大的佔有欲。「畫質可能不太好。」我把手機遞給他;他往後退一步,站在紫藤遮蔭處,好把畫面看得清楚些。他沒開口說話,但頰上的肌肉微微搐動。
「嗯,不知道算不算。請到桌子那裡,我把資料給妳看。」
「他看起來做得還不錯。」
「會啊,這些報告一弄完,我就要倒在電視前呼呼大睡。對了,藤本太太有問起妳喔,她注意到妳不在。」
我說:「她不是男人,是女人。V.W.布蘭奇應該就是薇薇安.惠特尼.布蘭奇(Vivian Whitney Branch),她是一位早期的女權人士。」我盡可能用平靜的語氣說,但內心的那股興奮,就像是拼圖快完成、快看出完整的畫面一般。「她有個姊姊,叫做妮莉雅.艾略特,就住在夢湖,可能禮拜堂的那些花窗就跟她有關。妮莉雅.艾略特當年也積極投入女性參政運動。」
我說:「我不知道她住在哪,可是我的直覺是她認識魏斯卓姆。」
魏斯卓姆紀念館下午兩點才開,因此我在卡南代瓜市停下來,參觀了松納貝格花園,順便歇腳吃午餐。然後我再度開上公路,抵達羅徹斯特,駛向市區。弗蘭克.魏斯卓姆紀念館座落在一條僻靜的街上,四周全是高高的紅磚住宅。這棟建築隱匿在一排蔓生的連翹灌木叢後頭,通往紀念館門口的小徑以石板鋪築,穿過許多灌木叢,接著是一片花園,園子裡滿是僻靜處、壁龕、隱密的長椅,還有紫藤垂墜的棚架。紀念館隨即矗立眼前,這是一棟兩層樓建築,帶有建築師法蘭克.洛伊萊特的風格,能看到許多橫向線條和窗戶。周圍一片寂然,令我一度擔心紀念館是不是沒按照網站上公布的時間開放,但我走上入口處,一塊小小的告示上確實用紅色草寫字體寫著「開放」。入口處其實是一個柱廊,有幾道高聳的樑柱拔地而起。我走進大廳喊道:「有人嗎?」只聽見聲音在屋裡迴響。
媽媽把酒瓶遞給我,我倒了一杯——是霞多麗白葡萄酒,夢湖的葡萄釀的,微微帶著梨和覆盆子的味道。
開上夢湖邊的環湖道路後,先前看似欲來的大雨驟然降下,暴雨滂沱,幾乎遮住所有視線。我把車開到一處適合觀景的地方停下,等雨勢轉小,便下車走到護欄邊俯瞰夢湖的長邊。夢湖延伸數哩,水色岩藍,浪濤洶湧,座落在重重起伏的丘陵間。空氣中佈滿水氣,熠熠發光,在黝深的林木後形成一弧彩虹,七色虹彩清晰可見,但十分透明。彩虹的景象令人屏息,這樣狂野的美,自虛空中翩然現身,不知為何,讓我對自己不了解的過去,興起一陣強烈的懷舊之情。我不禁想,為什麼會這樣?那些花窗裡飽含了力與美,而我對玫瑰的一生、她所有的渴盼,還有她和女兒之間的距離還了解不多,卻已感到惶然憂傷。我從前以為自己對家族故事了然於心,現在單是知道有玫瑰的存在,就已經為過去的歷史開展許多令人人惴惴不安的可能。同時,我也覺得自己身懷重任;因為無論玫瑰是一個怎樣的人,她已然逝去,無法為自己發聲,她就像這些雨中景色,不消一會兒,便褪色散去,遁入歷史。
「對啊,安德帶來的,他應該快回來了,我請他去修棚子旁邊的籬笆;他不應該說要幫我修的,可憐的傢伙。」
「是在考慮沒錯,不過先跟妳說,這也是想想而已,只是工作不順,半夜突然有的念頭。」
「真的嗎?他來了?」
「啊,看起來壞天氣會持續一陣子喔。」奧利佛說著,拿起桌上的帳單,我說讓我付,但他笑著揮揮手打發了。
「她叫玫瑰.賈瑞特,有一個女兒,是一九一一年出生的,我知道的就這樣。」
「不會,至少我希望不會。只是現在大家對我變得很保留,其實,當初公司雇用我,就是希望我在印尼的工作經驗對他們有幫助,但可不是希望我幫印尼人說話。總之下禮拜我去雅加達的行程,公司派了一個同事陪我去。」
「了解。」接著他稍稍笑出聲,嘆了口氣說:「嗯,其實我完全不了解,我不能理解妳為什麼認為妳的祖先和教堂那道窗裡的女人有關聯。」
他又繼續說:「他從德國移民到美國,那時德國有大批大批的工匠來這裡;他是一八八五年到美國的,那年他十七歲,到紐約市郊區的一家玻璃工廠工作,那家工廠裡,有幾個師傅開始在復興花窗玻璃工藝,在那之前,這門技藝已經幾乎要失傳了;他們開始試著摸索中世紀花窗玻璃的配方,我外曾祖父就在其中一個師傅底下做事,就這樣開始接觸新藝術派。新藝術派很對他的味,因為他非常愛大自然裡具有感官效果的流動線條,而且骨子裡又是個不折不扣的浪漫派。」
他給我一台裝有語音導覽的iPod隨身聽,還有一張全館和各個展示品的地圖,然後便走進他剛走出來的走廊,腳步聲愈來愈遠;走廊上標著「訪客止步」。這棟建築並不大,但空間十分開放,四下連一件傢俱也沒有,到處是大片大片的窗,弗蘭克.魏斯卓姆的玻璃藝術作品就掛在窗上,色彩斑斕的圖案投射到對面的牆、天花板和地板。我開始播放語音導覽,一件作品一件作品地看,在一道道光線和色彩間穿梭,了解魏斯卓姆的生平,他的童年經驗,他在約翰.拉法吉門下短暫但影響深遠的學徒生涯,還有後來同樣影響至深的師徒決裂,以及他的婚姻、兩名子女、太太的死,還有最後他遷居到紐約州北部的鄉間。弗蘭克.魏斯卓姆創作的花窗中,處處可見他對「水」的熱情;一個個花窗玻璃的構圖中,隨處可見粼粼發光的平靜水面,或洶湧捲起的白浪。他也很喜歡藤蔓,他製作了不少鑲在門板兩側的玻璃窗,窗面的長邊上都爬著藤蔓;另外他也愛用各種花朵的設計。魏斯卓姆絕大多數的和-圖-書作品都是為建築需求打造的,許多都是觀景窗上的橫楣或窄窗面。他在生涯中期也曾嘗試過以幾何圖案創作,和早期作品中蓊鬱而繁複的場景大異其趣。展出的作品中,有一系列藍綠兩色為主色調的方窗,窗面上嵌有菱形、三角形和箭頭狀的白色玻璃片。
吉隆再度出現在螢幕前,拿了一瓶清酒回來。「對,沒錯,雙贏,我們工程師都這麼認為,完全覺得是個好方法。可是經理不這麼認為,因為這樣費用會增加非常多,而且那塊地他們已經買下來了,所以他們認為沒必要妥協。」
史都華突然變回原本專業又帶著距離感的樣子,把手機還給我,說道:「噢,可能沒辦法,我們紀念館的董事——」
我從小看了布雷克房裡的海報無數次,因此記住了月球上所有的地名,那些地名有的很美,有的令人恐懼;我想到如果說出來,或許會掃了這個傍晚的興致,但我還是說了:「還有風暴洋、凋沼、死湖,聽起來都不算是很開心的名字。」
奧利佛點點頭,身子往後靠在椅背上。「他是個很有意思的人物,當然我這麼說是不太客觀;他傳承下來的東西可以說是影響了我一生,這點我太太和小孩也可以保證,他們應該滿受不了的。不過我不是藝術家。」他補充說明,並舉起一隻手揮了揮,彷彿把年少曾有的豪情壯志揮去。「我也涉獵過,但很快就知道自己不是那塊料,而且其實熱情也不夠——藝術家的生活不容易。後來我讀法律,心想這樣還是可以在藝術組織工作;我的確也走了這一行。後來,魏斯卓姆紀念館的董事會有缺,我就很高興地接下這份工作,因為我的業餘嗜好本來就是研究我外曾祖父的生平。」
「書好看嗎?」
但此刻,我心中只有幾個簡單的問題:玫瑰.賈瑞特究竟是誰?如果當年她和曾祖父約瑟一起到美國來,為何我從來沒有聽過她的故事?為什麼那塊織工精細的布料會被藏起來?奧利佛.派洛特想怎麼想都可以,但那兩道花窗裡的女人看起來真的很眼熟,感覺與我緊密相關,宛若曾在前世或夢裡見過。我不禁想,自爸爸死的那晚之後,我心裡的紛擾不安就未曾稍止,如果追溯出這個故事的源頭,或許就能平息我心中的躁動。
「我也是。」他說。我正想挖苦他總這麼不浪漫,但他已經關掉Skype了,螢幕瞬間一片黑。
「那現在呢?」她邊問邊打量我。
「我也這麼覺得。妳現在好像很喜歡奇岡囉。」
「我一直都很喜歡他啊,我以前只是覺得妳還太小,確實也是啊。」
「對啊,很棒。妳看過他兒子麥斯嗎?」
「之後聊,」我說,「愛你。」
我回到家時,夜幕已低垂,一半的太陽已隱身在夢湖對岸的地平線之下,我們家房子的西側被映得金中帶紅。我看到媽媽坐在露台上,桌上有一杯酒,腳邊地板上放著一只銀色的冰桶,裡頭擺著一瓶酒。她原本在讀小說,看到我回來,便把那本平裝小說面朝下擱在椅子扶手上。我瞥了一眼,書的封面上面有一件嬰兒服,令我想起愛麗絲。媽媽身上穿著一件白色T恤,戴著銀綠兩色的大件首飾,襯著她的頭髮,顯得很美。
「不好意思,請問妳是露西.賈瑞特嗎?」
奧利佛的神情頓時一亮。「噢對,我認識奇岡.弗爾,他的作品很出色。他最近好嗎?希望他的工作室經營得很順利;我想如果要經營像那樣的事業,在夢湖一定是最好的選擇了,夢湖很吸引人,觀光客多。」
「好了。」史都華掛上電話,對我說:「我剛跟一位董事說了,這位董事正好對魏斯卓姆很有研究。他答應讓妳拍一張照,只要妳把教堂花窗的照片也給我們一份就可以了,還有提供一些聯絡方式。妳看,他對這件事很有興趣,我就知道。」
「我不知道,」媽媽說,「以前我們從沒聊過這件事。」
「你應該去睡覺。」
我跟著語音導覽參觀完一樓的四個展覽間,然後回到大廳,來到一條短短的走廊。我走在走廊上,本來還一邊看著參觀手冊,但來到樓梯下時,不禁戛然停住,不能言語。鏤空的階梯後面襯著一道玻璃牆,四周光芒燦亮,樓梯中間的平台掛著一道極大的玻璃花窗,畫面上滿溢亮金、碧綠、豔紫、朱紅、粉藍、暗琥珀等顏色,勾勒出一個女人。她置身花園,走在一條藍灰色的鋪石小徑上,雙手抱著一捧長梗的花束,色彩繽紛。女人的頭髮披垂在肩上,如深黑的瀑布,一身樸素的衣著是金綠色的,長度及腳,腰際用一條色澤更濃重的綠帶子緊緊繫著。她光裸著足踝,雙眸凝視手中的花束,手臂和都以清透的白色玻璃鑲成,看起來隱隱發光,宛若媽媽從前月花園中的花朵。我注意到左下角的地方,有史都華提到的花朵樣式鉛框,另外女人一隻衣袖的邊緣也有。然而最讓我屏息的,是女人的姿態,她站著,微微轉過身子,往外凝視,彷彿看著框外的人。此外,她的容貌看起來十分熟悉,臉型偏長,一雙眸子往下方看,大而深藍。我拿出手機,在已存圖片裡找出約瑟窗的照片;沒錯,約瑟窗裡的人形,有一個女人尤其醒目,儘管她當然比這道窗上的女人小,但站姿如出一轍,臉型也相同。我把一隻手摀在手機螢幕上方遮住光線,比對手機上的照片和眼前樓梯花窗中的女人,一股篤定和興奮感油然而生。沒錯,我很確定,這兩道花窗場景不同,但模特兒卻是同一個女人。
「我去拿。」我對她說,同時突然意識到,我才是打擾了這個傍晚的人。媽媽剛放在酒瓶邊的杯子,根本不是為我準備的。
遠方傳來腳步聲,步伐急促,然後一個高高的男人走進大廳。他身著卡奇褲和白襯衫,有一頭火焰般的紅髮,短而鬈曲,讓我聯想到曾在此地蔓燒的火勢。他的膚色蒼白,臉上長著雀斑,身上掛著名牌,上頭用粗而方正的大寫字母寫著「史都華.敏特」。史都華看起來和我年齡相仿,他朝我迎面走來,臉上露出一個緊張的微笑,說話的速度飛快,我幾乎要跟不上。
「好啦,不要藏私了。」奧利佛說。
「現在我在等吉隆來啊。」我說。我不想再細想和奇岡重逢後的複雜感受。
我想起藤本太太按著我的手,還有我們腳下顫抖的大地。「她好嗎?最近有地震嗎?」
「真希望妳在這裡。」吉隆說,他的語調帶著傷感。
在一片尷尬的沉默中,我往插著劍蘭的花瓶點點頭,問他:「那你那個時候在哪?就是登陸月球那天?」
「很可惜,不知道,我們對魏斯卓姆這個時期的事了解不多。他太太死後,那個時候他也不受市場青睞了,他隱居在這裡,度過人生最後二十餘年。我們認為可能有一戶人家委託他做這道窗,這個女人是客戶家裡的人,不過這只是猜測,她也可能是魏斯卓姆的女兒安娜貝絲。這件作品裡的顏色特別濃烈和-圖-書,妳不覺得嗎?」
「比那還慘,我連一點興趣都沒有。」她往冰桶的方向俯身,把露台地板上的另一個酒杯拿起來遞給我,「對了,趁我還記得,奇岡打來找你,說是有關花窗的事,請妳回撥給他。奇岡現在做得很不錯對不對?」
我陷入沉思,想著弗蘭克.魏斯卓姆和碧兒翠絲.曼斯費爾德,又想到也是謎一般的玫瑰.賈瑞特,她或許和魏斯卓姆夫婦有某種關聯。就在此時,眼前開來一輛閃亮的黑色轎車,停在大門外的路邊,一個男人下了車。他身材高大,有些福態,頭頂微禿,疾步走進紀念館,經過我身邊時還特別打量了我一番。他走進去,但不一會兒又回到外面台階,快步走過石板小徑;風把他的領帶吹得翻飛。
他似乎有點被我的問題嚇到,媽媽惱火地看我一眼,但不一會兒,他清清喉嚨,笑出聲來。
「會想,是想啊,我只是今天發生了很多事而已。」
「她是妳曾祖母嗎,妳說的這個玫瑰?」
她稍微把臉皺了起來。「嗯,可能吧,我沒說,但他可能猜到了。我剛提起的時候,他好像有點吃驚,不過露西,我真的覺得不會怎麼樣。」
我上車,跟在奧利佛.派洛特的黑色轎車後面,開了幾個街區,來到一處重新規劃過的舊城區,這裡有許多磚造建築的店面,開了各式餐廳和商店。奧利佛在這裡停車,我也跟著停車,之後和他在一家砌著大片玻璃窗的小咖啡館外頭碰面。他幫我開門,然後跟在我後面,從許多下班後來喝酒的客人間穿梭而過,走到咖啡館最後頭,這裡有一塊小小的露台空間,往外望就是一片水景。因為今天風大,所以這裡有幾張桌都還是空的。我們找了一張有傘遮著的桌子坐下,點了飲料,奧利佛點的是琴湯尼,我點了氣泡礦泉水。
「妳說那座教堂在哪?」
我看了那些文件,但史都華說得沒錯,沒什麼值得注意的。我抄下那個紐約市的地址,這樣等瑟林大學的檔案管理員聯絡我的時候,我就可以核對薇薇安的其他信件。然後我用手機小心翼翼地對準樓梯間那道窗,拍了一張照,又把我的姓名和手機號碼留給史都華,然後才離開。
「我自己也有好東西可以吃好嗎。」我邊說邊舉起那串葡萄。「你忘了這裡現在是一大早啊,根本不是吃咖哩的時間啊。那,你今天還好嗎?」
史都華輕輕咬住嘴唇想了一下。「我不知道,但我們的檔案庫資料滿多的,妳可以四處逛逛,我去查一下。」
「真有趣。」我低聲說。聽到他說那些花是愛麗絲,我努力掩飾內心如電流般四竄的興奮感。如果你要把愛麗絲送走……我朝史都華手上的資料夾點了點頭,問道:「你找到什麼有趣的資料嗎?」。
「就印尼那件案子。當地村民反對,妳有印象嗎?他們不希望那地方被破壞,他們認為那裡很神聖。所以我們上禮拜都在擬替代方案,把橋繞過那個地點,這樣就雙贏了,不是嗎?」
「我再去拿一個杯子。」媽媽說。
「聖路加教堂,就在夢湖市區。」
我把手機裡的圖檔找出來。「就是這個圖案,你看過這樣的圖案嗎?」我問。「這張圖不太清楚,但教堂有文件紀錄,是一張當時的收據,上面寫著那些花窗是有人在一九三八年委託弗蘭克.魏斯卓姆做的。」
「這個女人實在很吸引人,不完全算美,可是非常特別。你知道這個模特兒是誰嗎?」
「跟玫瑰.賈瑞特有關嗎?」
女服務生離開後,我說:「那,你告訴我弗蘭克.魏斯卓姆的事吧。我必須承認,我幾天前才第一次知道有他這個人。」
史都華.敏特接過手機,仔細端詳圖片,過了一會兒,他說:「沒看過,我們這裡的收藏沒有這種圖案,我在魏斯卓姆檔案庫裡也沒看過,如果看過的話,我確定我一定會有印象。這個圖案很特別對不對,雖然這張圖很模糊,我還是看得出來這道窗有魏斯卓姆的風格,妳看,這是他特有的鉛框樣式,這樣可能看不太清楚,可是仔細看就可以看到這些彩色玻璃交會的地方都有花的形狀。等下妳參觀的時候也會看到一樣的設計,魏斯卓姆的每個花窗都會出現這種樣式,就像是他的招牌特色,等一下的語音導覽也會提到。」
我把那疊紙一張張仔細看了一遍,希望能找到關於玫瑰的具體線索,但什麼也沒發現。
媽媽不理會我的話,她開口說:「那年我十五歲,我也跟朋友到外面去,去了一個空地。那天,整個白天我們都在看電視上登陸月球的報導,晚上就帶著毯子在外面待了一整夜,喝著低卡汽水,看著月亮;我們沒那麼高科技啦,沒帶望遠鏡。雖然一切看起來好像沒改變,但我們都知道已經不同了。」
「我是這麼覺得,很有可能。我剛說了,我在家裡找到一些她寫的信。她叫玫瑰.賈瑞特,我們家從來沒有人提過她,但教會有她的紀錄;她在一九一一年生了一個女兒,教堂有洗禮記錄。」我沒告訴史都華她女兒的名字就叫愛麗絲;我不想把這個新發現讓別人知道,這件事對我來說是個祕密,十分令人興奮,我還沒辦法想像把這件事告訴別人。「然後她就徹底消失了。」
腳步聲從走廊傳來,史都華隨即走了出來,一隻手拿著幾個綠色的資料夾,另一隻手拂過他暗紅的髮,看起來像是有些擔心他把我一個人丟在這裡太久了。
「辭職?真的嗎?」我笑出聲。但老實說,一想到我們都將在世上閒蕩,我心中便湧起一陣惶恐。
他這麼一說,燃起了我的興趣,我點頭說:「好吧。」
媽媽微笑。「奇岡有時上銀行會帶他一起來,小傢伙很可愛,很有朝氣,和他爸爸一樣。奇岡是個好爸爸。」
「她叫碧兒翠絲.曼斯費爾德。」
過了好一會兒,他才深呼吸一口,開口說:「我了解了,沒錯,這確實很讓人興奮。」然後他抬頭看著我,深棕的雙眼帶著渴盼的神情。「露西——不好意思,賈瑞特小姐,我能叫妳露西嗎?我請妳喝杯飲料好嗎?我想如果我們能交換一下彼此知道的事,對我們兩個都很有幫助。」
「這些是當初委託魏斯卓姆製作花窗的信,」史都華說,「我剛只匆匆看了幾眼,當然,妳可以再仔細看一下,不過那些花窗應該是一九三六年時,一個名字縮寫叫V.W.布蘭奇的人訂的,信從紐約市寄來,所以這個男人可能是魏斯卓姆在紐約的時候認識的。其他就沒什麼相關資料了,只有一份花窗的詳細規格,還有幾張素描,簡單畫著客戶要求的構圖,差不多就是這些東西。」
「好喝。」
我看著媽媽冒雨快步跑上階梯,手上抓著一件雨衣裹在身上,免得護臂被淋濕。
「我現在就把照片寄給你們。」花崗岩材質的櫃檯上有一個小小的名片座,我拿了一張名片,把上面的電子郵件地址輸入到手機裡,然後又問:「對了,那其他資料夾裡還有什麼嗎?」